作为伟大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毛泽东,行有余力的诗词活动,使他以诗人的气质,独领风骚。他一生读诗、写诗、用诗、评诗,关心诗的发展,可以说,诗是他革命实践和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先后两次题写“诗言志”,上承先贤,下启来者,具有传承性、开拓性和实践性的意义,为我们今天诗歌的创作与发展,开拓与创新,提供了宝贵的借鉴与基本的遵循。
诗言志,是个古老话题,也是现代圭臬,被称为我国历代诗论的“开山纲领”。语出《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说文解字》说:“诗,志也,志发言,从言寺声。”《毛诗序》将“诗言志”说得更为清晰明白:“诗者,志之所以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典籍的这些记述,说明“诗”“志”与情感的关系,同时说明诗与歌(唱)与舞是同源的。历代类似“诗言志”的论述很多,人们对“志”的解释多倾向于志向、意志、情感等等。诗,以“志”为第一要义。毛泽东对“诗言志”要义的把握,自有他的独到处,我们从他的两次题词及若干诗词活动中,便可体会到他对“诗言志”这三个字的继承与阐释。
(一)
1945年9月,毛泽东在重庆与国民党蒋介石谈判期间。诗人、报告文学家,即30年后写《歌德巴赫猜想》《地质之光》的徐迟,急切地想见到毛泽东,特别想就诗的问题请教。他当时已收藏8首毛泽东诗词,视为至宝,反复吟诵。吟诵之余,但觉得诗词中有个别字词有疑点,是误传误抄,还是另有原因?反复思考不得其解。于是他拿着一本精美的上面有叶浅予画的戴爱莲的舞姿、马思聪描画的音乐符号的册页,去找乔冠华,恳切地说:“麻烦替我请求毛主席在这册页(空白页)上面为中国诗人,或为大后方诗人题几个字,好吗?”乔冠华笑着接过册页,说“可以试试,你希望题什么字?”徐迟想了想,说:“我希望毛主席能给予诗人以指示,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人应该怎样来创作?”约一个星期后,徐迟接到乔冠华送来的册页,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一张空白页上面题着三个墨迹犹新的大字:“诗言志”,下面签名“毛泽东”。后来,徐迟在《重庆回忆》一文中深情地写道:“只这三个字,然而有着多么丰富的含意。诗言志,本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基点。诗言志三个字,现今得到了新的内容:言的是人民之志。这是他给予诗人的最有启示性的指示。从这以来,在诗歌工作上,我们是遵守着毛主席的这个指示的。”
毛泽东给徐迟写“诗言志”的题词12年之后,1957年1月,《诗刊》创刊。编委们(徐迟是编委之一)写信请毛泽东题词,毛泽东又一次题写:诗言志。毛泽东于12日给诗刊主编及各位负责同志回信,并寄送了自己18首旧体诗词。信中说:“遵嘱将记得起来的旧体诗词,连同你们寄来的八首,一共十八首,抄寄如另纸,请加审处。”“这些东西,我历来不愿意正式发表,因为是旧体,怕谬种流传,贻误青年;再则诗味不多,没有什么特色。既然你们以为可以刊载,又可为已经传抄的几首改正错字,那末,就照你们的意见办吧。”“《诗刊》出版,很好,祝它成长发展。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体,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这些话仅供你们参考。”这封信,人们早已熟悉。其口气之亲切,态度之和霭,内容之厚重,文字之精炼,为人称道。
(二)
还是这个徐迟,距毛泽东给《诗刊》编委的信21年之后,毛泽东已逝世两年了,即1978年,在新华社国内记者业务训练班上,被请来讲课,他以《报告文学写作漫谈》为题,给记者们讲了一课。讲到得意处,他说:“我有两句诗:‘诗崇毛主席,文拜马克思。’我说这话好像有点不害臊,不过我是这样想的,就这样说。”由此可见,题写过“诗言志”的诗人毛泽东,在诗人徐迟心目中的分量与地位。
毛泽东给《诗刊》编委们的信、题词及随寄的自己创作的18首诗词,其表达的意思是多层次多方面的,综合起来看,至少有以下几点:一是新诗与旧诗的关系。“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体,旧诗可以写一些”;二是现代与传统的关系。旧体诗束缚思想,又不易学, “不易在青年中提倡”。这里说的新诗,现代,是指诗歌内容应该是新时代的新实践,新的表现形式;三是诗应有“诗味”。毛泽东对自己以前的诗词不愿意正式发表,原因是诗味不多,没有什么特色。这些说法当然是毛泽东的自谦之词,但其中说明诗必须有“诗味”与“特色”,这关系到诗的艺术性及审美特殊性的问题;四是再次强调“诗言志”的问题。诗言什么“志”呢?他自己的18首诗词,是不是言“志”的示范?认真研读,不难回答。同时,解除了徐迟在重庆收藏的8首毛泽东诗词的若干疑点。如《沁园春·长沙》中“张廖阁,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个“张廖阁”,叫他百思不得其解。毛泽东随信寄来的18首诗词,改正了传抄中的错字,原来“张廖阁”是“怅寥廓”之误。
毛泽东在《诗刊》创刊号上首次正式发表的18首诗词,写在他青壮年时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个时期,是他开创“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醖酿与初创期。诗词在马背上哼成,沐浴着枪林弹雨。宋代爱国诗人陆游描摹他心目中的英雄吟咏道:“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毛泽东正是这样“横槊赋诗意飞扬”的英雄。“上马哼诗词,下马破顽敌”。意气风发,少年壮志,气吞万里如虎。志者,气也,人的气节、气概、雄心壮志之谓。一次,毛泽东与哲学家们谈话时说:“司马迁对《诗经》品评很高,说诗三百篇皆古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大部分是风诗,是老百姓的民歌。‘发愤之所为作’,心里没有气,他写诗?”作诗明志,抒愤言情。毛泽东首发的这18首诗词加上他后来的诗词,行世的一共70来首,都是“发愤之所为作”,体现出他的高尚情操、雄伟胸襟、民族气节、大国气象——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
(三)
作家、诗人梅白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1957年7月4日,在庐山,毛主席对王任重、刘建勋和我说:“我今天有一点点空闲,请你们三位共进晚餐如何?”我们当然都很高兴。于是我随王、刘到毛主席的住处吃饭。席间,主席兴致很高,除说了国内国际的一些事以外,还谈到了《红楼梦》。主席谈吐很随便。这时,他又谈起了诗,并念道:“遇事虚怀观一是,与人和气察群言。”接着问我:“你晓得这是哪个的作品?”我说:“是不是明代杨继盛的诗?”主席高兴地笑了:“是的,这是椒山(杨继盛的号)先生的名句,我从年轻时候就喜欢这两句,并照此去做。这几十年的体会是:前一句‘遇事虚怀观一是’,难就难在‘遇事’这两个字上,即有时能虚怀,有时并不怎么虚怀。第二句 ‘与人和气察群言’,难在“察”字上面。察,不是一般的察颜观色,而是虚心体察,这样才能从群言中吸取智慧和力量。诗言志,椒山先生有此志,乃有此诗。这一点并无惊天动地之处,但从平易见精深。这样的诗,才是中国格律诗中的精品。唐人诗曰:‘邑有流亡愧俸钱’,这寥寥七字,写出古代清官的胸怀,也写出了古代知识分子的高尚情操。写诗,就要写出自己的胸怀和情操,这样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才能使人感奋。”
这段谈话中,毛泽东再次强调“诗言志”,认为“有此志,乃有此诗”。“写诗,就要写出自己的胸怀和情操”,这些话,对“诗言志”的含义作了准确而通俗的解释。他引用唐人诗句“邑有流亡愧俸钱”,其意思是,自己管辖的城邑(地区)内有百姓流亡(流离失所),没能把百姓安定下来,愧对国家给予的俸禄。诗出韦应物的《寄李儋远锡》诗,全诗是:“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这首诗,表现了诗人对民生疾苦的关怀。毛泽东从中读出“古代清官的胸怀,古代知识分子的高尚情操”,这里明确地告诉我们:写诗的人在言志,读诗评诗的人也是在言志。
参加毛泽东这次晚餐和谈话的几个人,均非等闲之辈。梅白是作家、诗人,在荆门市(原荆门县)做过县委书记,曾任湖北省委秘书长;王任重,时任湖北省委书记,有中南“三才子”之一的美誉;刘建勋,早年读高中,参加革命,曾任广西党委书记、河南省委书记。他们在一起谈诗论诗,非一时兴起,而是表明诗的渗透力和流向,说明他们爱诗,以诗言志。谈话自然是以毛泽东为主体,他们多是在旁聆听,不时参与讨论。
(四)
“诗言志”三字,毛泽东赋予了十分丰富的内涵。他摆脱了学究的腐儒气,写诗、读诗、用诗,将鲜活的人的情感、精神、意志,联系起来,贯通一气。如此,算不算逼近了“诗言志”三字的核心意义呢?
1958年2月,小女儿李讷患病住院,毛泽东2月3日致信安慰,信中说:“害病严重时,心旌摇摇,悲观袭来,信心动荡。这是意志不坚决,我也尝尝如此。病情好转,心情也好转,世界观又改了,豁然开朗。意志可以克服病情。一定要锻炼意志。……为你的事,我此刻尚未睡,现在我想睡了。诗一首: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誓不还。这里有意志。”信中引录的诗,是唐代诗人王昌龄的《从军行》之四。王昌龄,盛唐边塞诗人,擅长七绝,名重一时。这首诗以雪山孤城为背景,着力表现金甲磨穿、身经百战的戍边战士以身许国的决心和力克强敌的坚强意志,读来慷慨悲壮,气吞万里。毛泽东称“这里有意志”“意志可以克服病情”,是一个诗人兼诗论家对“诗言志”的诠释。
1959年8月6日,毛泽东致信大女儿李敏,信中引录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一诗中的句子,勉励女儿:“登高壮阔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这是李白的几句诗。你愁闷时可以看点古典文学,可起消愁破闷的作用。”这里也是说的“诗言志”,而且还涉及到诗的审美及其社会功能问题。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引录上述李白的诗赠庐山会议常委诸同志,题写鲁迅诗赠外国朋友等等。
诗歌界评说毛泽东是位诗歌方面的全才,没有丝毫拔高他。中国是诗的国度。他生前被陈毅元帅和诗人们推为“诗国盟主”,是恰如其分的。
诗歌,产生于劳动人民改造社会与自然的实践之中。自有人类,就有诗歌。我们今天读到的古代诗歌,是文字记载的诗歌。毛泽东以诗歌创作诠释“诗言志”,以读诗、用诗、论诗诠释“诗言志”,是在逼近“诗言志”的本意,实际上是在诠释人、理解人,旨在弘扬人的最高本质——情与爱,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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