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剑诚思量数日,犹豫不决。后来答应见面,但入中共之事不想考虑。就这样,他离开隐蔽寓所——位于法租界西爱咸斯路与亚尔培路里弄的一幢二层黄楼,穿过临街店铺,朝北走,到达霞飞路电车站的“卓美的”咖啡馆。在二楼雅座包厢,见到了两年未见的李长官。李克风穿一套日式西装,头发油光可鉴,举止投足都有商号老板的派头。一双大手紧握,李克风对龚剑诚坚持敌后抗战十分赞赏。感慨旧事,但对邀请龚剑诚加入中共一事闭口不谈。
两人难免提到林湘,龚剑诚一脸伤感,叙说南京遇难的经过。李克风没显出一丝悲痛,反而抬头,用冷峻的目光注视龚剑诚,显得别有用意。“你真爱她吗?”
龚剑诚很诧异,凄然一笑,悲情地说:“我最大遗憾,就是没和她一起留在南京。”
“你的话,如果她听到,一定感动。”李克风说出此言,语气异常平静,龚剑诚愣了三秒钟,瞪着李克风,感觉耳鸣。他茫然一阵,问道:“长官,这话从何说起?”
李克风微微一笑,说出了龚剑诚今生最难忘的那句话。“她没死。”
龚剑诚记不起当时是怎么站起来的,可他记得绕过桌子,像孩子渴望得到礼物那样,眼巴巴盯着李克风。“长官,她活着?”
“嗯,”李克风仍是不动声色,“不仅活着,还到了上海。”
“真的?”兴奋脸孔因激动变得通亮,龚剑诚像发烧病人,声音沙哑。“您不会安慰我吧,金陵大学留下的女生可都遇难了,她——”李克风眉峰舒展,火候差不多了,就用炯炯的目光看着龚剑诚。“其实,城破时,她不在南京。”
李克风抬起头,用劫后余生的感叹道出真实故事。“那是十二月六日,我从武汉赶回南京,奉周副主席之命,到军委会政治部转移文件和印刷设备,可轰炸之后,政治部的那座小楼已被埋在瓦砾。我带来的战士也遇难了。十一日夜里,我去卫戍区司令部大楼,被邀请加入参谋部侦听工作。可第二天就发现,那里除了一些下级军官和译电员,没看到一个参谋指挥官。入夜,我收到蒋委员长给卫戍区司令部发来的弃守南京的电文,我给了司令部负责人,可没有一个长官在。十二日上午,城防还没攻破,我军还在抵抗之时,唐生智将军的代表就告诉参谋部的留守人员说,将军带家眷过江了,希望大家各自为战。长官部抛弃了这座城池。
“我离开司令部,去金陵大学召集铁血青年团的骨干,让大家组织学生和教师撤离。在安全区,我见到了救助难民的林湘。还是美国学生安娜劝说,她才跟我离开了。”
“安娜?我见过她!”龚剑诚迫不及待插嘴。
“是的,一个漂亮的美国姑娘。她对林湘说,你那么漂亮,留下就是死,日本禽兽不会认为你是国际安全区的组织人,就对你怜悯。就这样,十二月十二日下午,林湘组织铁血青年团大学生赶往下关。幸好,那艘军委会运送电台的船押运指挥官,是宝山前线十八师的团长,陈月村的上司,认识我和林湘她们,这才让大家挤上船,过了长江。”
李克风长舒一口气,为逃过劫难感到庆幸。龚剑诚按捺不住激动,焦急地问:“林湘,她现在在哪儿?”
李克风微笑起身,拈起礼帽,但很严肃地说:“她现在是军委会交际处的人,这次到上海,是奉蒋夫人的命令迎接一批美国飞行专家去重庆。”
“哦,那她是共产党吗?”龚剑诚尴尬地问。
“不,她不是。”李克风非常严肃,拍拍龚剑诚的肩膀,淡淡一笑说,“林湘要回去了,她很想见你,但近期军统上层出了王天木这个叛徒,蒋夫人觉得上海特工不可靠了,这才求周恩来主任安排中共地下党保护这批美国人去重庆。”李克风重新戴上礼帽,准备离去。但面孔显得比初见时生疏很多,为避免因秋风邀请哥哥参加共产党产生的误会,他的冷淡告辞是明智之举。
“等一下,长官。”龚剑诚喊了一声。
“哦?”李克风审时度势,目光瞅瞅周围,思量有无必要重新坐下。龚剑诚立刻警惕地去门边听了听,重回李克风面前,沉默几秒,索性低头道:“目前虽共同抗战,可军统内部仍视共党为内敌,请理解我的处境。宝山一战,剑诚与长官属下官兵同生共死,我看到了贵党光明磊落,誓死不渝!牺牲虽钜,但无人避辞救亡赴死,我虽然目前不能加入贵党,但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助您!”龚剑诚目光诚恳,李克风深切点头,深情握住龚剑诚的手。随后用礼帽帽檐轻挽窗帘一角,朝电车站靠近咖啡馆的乌木门廊投去深意的一瞥,就见下面的马路走来一位身材姣好,步履青春的女孩子,龚剑诚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梧桐树叶,落在这位穿灰格旗袍,戴白色真丝围巾的窈窕女子身上。
“你和林湘的会面是极其秘密的,注意周围,见面后,林湘就要随我走了。”李克风感情深重地拍拍龚剑诚的肩头,微笑鼓励道,“去吧。”
龚剑诚感激地给李克风鞠了一躬,然后就跑到阳台上,望着漫步到廊柱前的那位身材窈窕的姑娘。她双手在前,拎着皮包,似乎在等人。姑娘气定神闲,似乎租界周遭的喧嚣,汽车电车的交错,红男绿女的说话声,都与她的悠然无关。街头瘪三投来艳羡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姑娘就用杂志遮挡面部,索性撑起雨伞。
天街下起菲菲冷雨。龚剑诚再也控制不住激情,急匆匆跑下楼,站在门廊柱后面,眼睛再没离开过女子。偷窥几乎每天都做,跟踪,接头,隐藏,捕捉目标,是潜伏者家常便饭,以往他可以不露声色,可现在,他却对目标傻笑。
窈窕的女子将黑色雨伞左右摇动,旗袍和灰蒙蒙的雨帘融为一体。龚剑诚贪婪地欣赏美丽的轮廓,她的身材真好,波浪长发既摩登,又十分清纯,既超凡脱俗,又格外引人注目。她有意无意看四周,目光在报亭和回廊之间徘徊,偶尔对街道看上一眼。
龚剑诚就那样痴迷地望她,足足一分多钟,他热泪盈眶,捂住脸,整理西装,用手绢擦去泪,然后微笑走出,似乎怕对方因为一个笑呵呵的傻子出现而走掉,就情不自禁脱口呼唤:“林湘!”
声音不大,林湘警觉回头,见乌木廊柱前竹门帘下,一张古怪的笑脸盯她望,先是一惊,随后便双手捧面,泪如雨下。她松开手,湿冷小雨涂盖芙蓉色的面颊,雨伞默默移低,遮住行人多情好奇的视线,任由雨水和泪在幸福腮下婆娑……淅淅沥沥的冷雨如烟如雾,雨帘下,林湘的头上已没了伞。湿漉漉的发贴在瓜子脸上,青春躁动的少女,舍弃体面的伞,沐浴在雨丝里,让所有浪漫情怀解读她心中荡漾的幸福。
两个人都知道,邂逅与拥抱不能在这里。孤岛日本特务多如牛毛,林湘将泛起光晕的脸颊投向电车,双手转动雨伞,瀑布般的水滴在街角曼舞,随后上了一辆电车。龚剑诚下意识地望向咖啡馆的二楼,李克风默默点头,他便不顾一切,挤上了电车。到达静安寺的时候,龚剑诚悄然拿起林湘的雨伞。十分钟后,她就在他怀里了。
甜蜜的往事被一阵飞机的轰鸣声震醒。龚剑诚懵懂一阵,才明白那是横田基地美军轰炸机要起飞的发动机点火声。他默默关上阳台窗户,努力让自己将往事遗忘。他心中的天使恐怕早已成为挂在天边的印象画,林湘,不再是娇柔正义的女孩,她是美国人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军官,那把雨伞的情怀,怕是送给无数个洋鬼子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分,按照三枝约定,龚剑诚来到宾馆楼下的一家日式料理店。音乐舒缓,色调明快,客人们时有进出。龚剑诚点了早餐,目光就落在靠近窗子角落的座位,一个穿风衣,表情沉默的日本青年坐在那里。他拿一本杂志,刊名《人间》。
瞧了一下周围,没有可疑目光,龚剑诚向窗子走去。当距离青年只有五米,为确定周围没可疑之人,拿出一盒“Chesterfield”牌香烟,叼上一支,装出找不到打火机的样子,顺便转头扫描大厅,确信没有跟踪者才放心前行。在青年身后坐下,背对他。龚剑诚将那包烟放在桌子上,侍者过来,龚剑诚接过餐盘,付了帐,静静看桌上的报纸。
三分钟后,将烟衔在嘴上,转过身来对青年客气地致意,借火吸烟。“打扰了,有火柴吗?”青年抬起头,谦恭掏出火柴,把杂志放下,露出内页,上面是“第二十七章”某书的连载。
“我这儿有,先生。”青年递过火柴。借此机会,龚剑诚瞄了眼杂志。漫不经心地评价道:“川端康成的《千纸鹤》?”
“是的,先生,已经第二十七章了,我每期必看。”
“三谷菊治和太田文子真的相爱吗?”龚剑诚用书评人口吻问。青年假意幽默,回答:“那要问一下圆觉寺家旅馆的老板娘了。”暗号符合,龚剑诚微笑,转回身喝茶,吃了点东西走出去。青年会意也跟出去。两人一前一后,在后楼僻静的夹道见面,停下脚步。青年神色匆匆望一眼四周。“我叫山口实彦。”
“你好,货带了吗?”
“带了,”他拿出一盘老唱片,一份工整材料,“《蝴蝶夫人》录音,请收听第二幕巧巧桑的第八唱段。
这儿还有份法医报告。”青年走前,神秘地说,“有一本贝拉斯科的原著,注意对照。”龚剑诚将书和唱片接过来,装进口袋。将一美元塞给他,算小费。青年非常感激,鞠躬道,“谢先生。”
“货款明天上午通过富士银行打给社长,替我问候他。”
“一定,有事您吩咐!”青年得到小费,激动的脸色发红,机警察看四周,见无人便从后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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