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晚,与海关出版社的老朋友相聚于北大附近,左铁社长和包妍都比以前更瘦了,几个年轻的编辑很精干,端端正正地敬了俺好多酒,骗得俺胡说八道了不少。他们送我一套精装的《明朝的那些事儿》。上次遇见当年明月,他说很崇拜我,其实我倒是很崇拜这个日敲万言、应运而生的年轻人呢。
5月26日一早起来,李林来接我,去参加华艺书画对外发展促进会成立大会,我被聘请为文化顾问,端端正正地坐在主席台上。央视的赵立凡台长、北京文联书记朱明德等领导讲了话。张洪华被选为主席,吴庆敏、阎锐敏、张福军、韩敬荣为副主席,还遇见了汉八四的师妹、著名书法家苏泽立以及于江、鹿进元、张自力等老朋友。军艺著名版画家塔琳托娅送我《丹青一生》,蒙古文化和军旅情怀的结合,使作品显得酣畅大气。
下午忙了系里的几件事,会见了安徽教育出版社编辑王竞芬,上次见面是谢家顺老师介绍的,她送我一本朱良志的《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真是功底深厚而出言闲散的好书。傍晚的鲁迅课继续小说与杂文的主题,细读《理水》,讲了“理水文化”对于中华文明的重要性。当年我曾经赋诗一首赠钱理群曰:“理群如理水,宜导不宜湮。牧马须驰马,扬鞭更落鞭。”对待学生、对待政务,其实都是这个道理。另外特别提示了鲁迅与共产党作家的不同,共产党作家每每拔高群众的形象,而鲁迅一方面指出群众的麻木和奴性,另一方面却偏偏要说,这群麻木的群众正是中国的脊梁。晚上会见一位张家界的小朋友,又帮一位学生看了他的鲁迅研究论文。收到一本奇书,是一个坏人在我的《脍炙英雄》一书中密密麻麻写满了心得体会,然后寄给我的。俺细读之后,十分感动。天下有学问又有真情的人,太少啦。
一天忙碌下来很累,跟领导发了点脾气,说饭菜都不好吃,茶水都不好喝,家里到处乱七八糟,老衲看了非常龙颜大怒云云。领导居然没有弹压,反而自我检讨说:“晓得啦,晓得啦,我晓得你心里气苦,都是我迫害的。明天你大驾回来,我到对面幼儿园给你雇上一个班的娃娃,老远就高喊着爸爸、爸爸,热热闹闹把你迎回家,让你高兴死煞!”弄得我无甚话讲,半夜吃了一碟米豆腐就睡了。
据说明天是端午节,很多东北人叫做粽子节,大概是东北人平时不吃粽子,一年就吃这么一回的缘故吧。同理,中秋节叫做月饼节,因为也是一年就吃一回。然而春节却不叫饺子节,因为一年要吃无数回也。比如我家,在那据说天天饥寒交迫的毛泽东时代,是几乎每个礼拜天都要吃饺子的,而且是肉馅的,而且馅里一定要多放豆油,不然父亲就不高兴,就说让他回到旧社会啦。
于是就该有汉奸来挑衅了——那时候吃肉要肉票,每人每月半斤肉,你们家怎么能每个礼拜都吃肉馅饺子啊?这就是汉奸的无知了。肉票是为了保证每个穷人家庭也能吃上8毛5一斤的平价肉,是为了制约两极分化。你想多吃,市场上买去啊,不过一般每斤都是1块1到1块2,逢年过节会达到1块5,月工资只有几十元的普通居民当然吃不起。我们家因为采取父亲“以肉为纲”的经济政策,坚持“吃肉是硬道理”,每个月都把钱花得精光,父母买块手表都要积攒一两年也。所以我们才会看到那些拿着高工资的右派们三天两头大鱼大肉,共产党给他们打跑了祸国殃民的国民党,解放军给他们保卫着欣欣向荣的祖国,工农群众给他们生产着粮食布匹手表沙发收音机,所以他们吃得昏昏然,饱暖思淫欲,要跟共产党“轮流坐庄”了。我父亲厂里有个小右派,经常编顺口溜骂领导,但从来没见他受过什么迫害,跟其他工人一样吃肉喝酒、沿街撒尿。他对我很好,告诉我粽子还有肉馅的。我小时候从未吃过肉粽,以为那都是地主老财的腐败食品,后来上了北大,才吃到南方的大肉粽子,真好吃啊。这才知道东北人在吃粽子方面实在太落后了,还把端午节硬叫粽子节,真是让南方人耻笑啊。
东北的粽子不行,但粘豆包真是一绝。中午多吃了两枚,不免有点烧心,顺手读读向达老先生的论文集《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重庆出版社09年3月版。里边的《南诏史略论》谈到“爨”与戎、章的同名异译问题,唐代的佛曲和俗讲问题,唐代的打球问题等,都很有启发,可以跟陈寅恪、郑振铎、鲁迅等人的论说一同参看也。书里讲到的胡姬,则使我想到现在北京也开了很多新疆饭馆,如果放在唐朝,就算是“西餐馆”了。
我常去农贸市场外边的一家“雪莲餐厅”,周围的饭馆不断倒闭、转业或更换主人,只此一家始终盛开,我很奇怪其中的缘由。他们家只有羊肉串和拉条子非常地道,其余的菜肴味道一般,价钱也不便宜,上菜比较慢,卫生方面也很不讲究,桌子上油腻腻的,椅子上趴着很多猫,窗外狗在散步,人在吵闹。特别是全家人的汉语都很差,客人点菜时,他们家人就互相用维语共同商榷到底点的是什么菜。老板娘迄今生了7个孩子,大女儿哈依古丽已经是个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的姑娘了,里里外外擦桌子端盘子,忽闪忽闪的睫毛下,是一双哈纳斯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而刚过五一,老板娘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叉腰倚在高高的馕堆旁边,看电视里的维语连续剧。家里的孩子活泼健壮,小狼似的奔突嬉闹着。而他们家的猫据我观察,已经“六世同堂”了。我最早认识的那只老灰猫,跟几个肥胖的儿孙辈整天卧在“建设和谐社会”的墙根下,眯着世故的眼睛,思考哲学问题。几匹中年猫,吃得膘肥体壮,腾腾腾的各处巡察,像城管一般威风,一副龙骧虎视的气概,但因为不注意卫生,毛皮颇有污损折旧之处,仿佛著名教授上课时系错了衣扣,望之令人发笑。几只少年猫,一忽儿滚成一片,一忽儿四散惊逃,仿佛市场里的无证摊贩。窗台上五六只婴儿猫,只有手掌般大小,五颜六色,柔美可爱,不断喵喵地叫唤着,即使屠夫听了也会想起自己的孩子。
就是这样的一家餐厅,每日生意红火,附近的劳动人民川流不息地来这里喝酒、吵架,在这里吃大盘鸡、油拌面和胡辣羊蹄。我学着他们家生硬的汉语,怪腔怪调地问哈依古丽:“泥为身么不去商雪?”哈依古丽知道我在学她,笑着反问我:“那泥为身么不去商雪?”我说:“我没有铅,他们不让我商雪。”哈依古丽说:“泥给我干活儿,我给泥铅,你就去商雪。”我说:“蒿!那泥现在给我铅,我明天来干活儿。”哈依古丽说:“不行!泥今天不干活儿,明天就是猫,找不到泥。”她的两个弟弟在旁边跟着说:“不给铅,他是猫!”我想,劳动人民不分什么民族啊、地域啊、文化啊,快快乐乐地这样交往着,生活着,多么幸福啊。正如李白《前有樽酒行》诗曰:“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成都的紫丁朋友寄来一首打油诗《成都512地震周年祭》,讽刺批判了各种社会病态、汉奸丑态。还寄来书籍与我交换,一本连环画《家乡新貌》,辽宁人民出版社1972年3月版,旅大市旅顺口区编绘的,书号8090·160,定价0.10元。原作是高玉宝的同名短篇小说。内容比较简单,但画工很好,细腻朴实又传神。从中可以看到70年代人民生活的提高和健康明朗的精神面貌,但凡事总扯上阶级斗争和批判刘少奇,未免幼稚。最近媒体流行否定高玉宝的《半夜鸡叫》,说当年的那个地主不是那样残酷剥削长工的,而且还对乡亲们很好,所以高玉宝是骗子,侵犯了伟大地主的名誉权,为封建专制唱赞歌,污蔑光明的旧中国,应该千刀万剐啊。人们总是习惯于怀疑前朝,而对眼前的“翻案”却偏偏没有怀疑意识。混淆文学作品与文学原型,是当今全国上下斯文扫地的一个表征。按此混账逻辑,绍兴赵家应该去告鲁迅,大学教授应该集体控告王朔了。
网上看到《南方人物周刊》采访孙红雷,问他最钦佩谁时,孙红雷说:“我钦佩的人不在世——毛泽东。”有这句话,孙红雷配得上饰演余则成了。
今天收到很多贺节的短信,不是夸粽子,就是叹屈原。俺却偏偏想到了评剧《花为媒》,耳边一直回响着:“夏季里端阳五月天,火红的石榴白玉簪。爱它一阵,黄啊黄昏雨,出水的荷花,婷婷玉立在晚风前(都是那个并蒂莲呀)。”又想到李季的《杨高传》三部曲,《五月端阳》之后,就是《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我那当红军的哥哥哟回来了。羊肚子手巾哟三道道的兰,俺的红军哥哥跟的是刘志丹。你当你那红军呀我劳的那动,咱二人那一心一意闹革的那命。”
按照哈尔滨的老风俗,明天一早,千男万女就要拥到松花江畔去采艾蒿,早饭过后,孩子们就要撞鸡蛋了。这些风俗都含有辟邪的意思,人民祈盼幸福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其实,端端正正做人,端端正正做事,又有什么邪祟可惧?端午节更重要的含义,应该是提醒我们,做一个光明正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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