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国内有学者文人发生了争论,争文革作恶者该不该为其在文革的所作所为忏悔。争论似乎到最后不了了之。然而在过程中竟有相当一部分人说:不要忏悔。
青春无悔呀!他们说。
对向来缺乏忏悔意识的国人来讲,当“忏悔”对自己的记忆,对自己的良知产生沉重的压力时,他们宁愿喝一杯酒,唱两首怀旧红色歌曲,抚摸一下自己左胸的伤口,感叹两声青春无悔,来把压在良知上的压力给抵消掉。于是,该不该忏悔的理性的伦理诘问,便被转换成一唱三叹的感性情怀。把逻辑兑换成歌曲,把问号转换成省略号。
确实,对一部分自称为文革余孽的人来讲,忏悔是非常痛苦的。这种痛苦,与其说象是一种肉体的苦刑,倒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炼狱。而这种炼狱的煎熬,与其说是一种火焰的强烈炙烤,倒不如说是对虚无的巨大恐惧。
这种虚无感之所以产生,正是因为他们青春期的一切感受都是真实的。忏悔?难道这一切都有没有意义的吗?如果炽热、正义、勇敢的青春是无意义的,那这处世界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确实,当年他们的革命豪情是真实的,真实到他们现在还记得自己手握的红旗上的每一道折痕。他们当年的热爱是真实的,真实到他们现在闭上眼睛时,还能感觉到当年某天早晨期待红太阳时天边出现的一道道红光的质感。当然,当年他们的仇恨也是真实的,真实到他们当年手握铜头皮带时的手感现在还留在自己的手腕上。他认为自己当年的热爱与仇恨,都同样的纯洁。因为是纯洁,所以无可厚非。至于这“纯洁”,给国家,给他人,给自己所造成的巨大伤害,则分明是别人所造成的。因为自己也是受害者嘛。
斗转星移,时移世易,历史的尘埃纷纷扬扬。终于有一天,这个国家彻底变“修”了。官僚集团完全凌驾在人民头上,工农在社会底层水深火热地活着。他们把大衣的衣领高高地竖起,把自己的脸挡住,穿行于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之中。
斗转星移,时移世易。历史的尘埃纷纷扬扬。终于有一天他们听到远远的有人在问:“你为什么不忏悔?”
“忏悔?忏什么悔?!”他警惕地扫视周围。
“忏悔,为你自己,也为整个文革本身。”声音说。
“为我自己?我正为我自己革命的青春自豪着呢!你们这些人懂什么?”他本想说,我们把整个世界闹个天翻地覆呢,你们这些人懂什么!但他终于没有这样说,因为他不想提到里面的细节。
“那为整个文革本身呢?”
“为‘文革’本身?哈哈哈。你们难道没有看见,现在的一切都被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幸言中了吗?修正主义政权全部被资本主义打败了!如今国家,国家!你看都成了什么样子!”他心如刀绞却又语重心长地继续说:“文革确实是有过火之处,可是它的方向是正确的!”
“方向是正确的吗?如果我们国家没‘变修’又怎样呢?到现在,我们进入共产主义了吗?如果我们不变修,我们会变成另一个朝鲜吗?”
“这。。。。。。”
“至少防止国家的腐败,我们能指望用不经过任何法律程序就践踏他人的方式来反腐败吗?在文革期间,所有被践踏的人,有哪一个是腐败分子?所有的批斗,有哪一场是以反腐的理由的?像张志新这样因反对文革而被枪毙的人,你认为她会支持国家走向腐败吗?”
“我说了,文革是有过火之处。对那张志新,她,她不是平反了吗?”
“那么没过火之处呢?有哪一个被批斗者是没被批错的,你举个例子?”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就是要批!”
“可我前面不是讲了,要是不走资,又走什么呢?走朝鲜主义道路吗?”
“你,你个反动派!批斗你,就没批错!”说到这里他实在是来气了。他下意识地摸摸裤腰,发现他那铜头皮带已经没挂在那里很多年了。他接着振臂一呼:“打倒美帝走狗!”这时他发现周围的行人都在看着他。一些小孩子一边吃着美帝麦当劳的薯条,一边怯怯地望着他。
回到家里,颓然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外衣也不脱,脸也不洗,便缓缓地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午夜,他突然惊醒,大叫,“毛主席呀!”喊罢发现自己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这些人真是不厚道呀。”他抚摸着自己左胸的伤口,自言自语着。如果青春的壮烈与沉重,是某些人所不能承受的,那自是显示出革命的宏伟与艰辛;但如果有人说这一切的壮烈与沉重都是毫无意义的,那这生命之轻,岂不是更令人绝望吗?这些人,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多么浅薄!我们的青春就是在那个时代,难道是我们自己可以选的吗?
嗯,我们的青春就是在那个年代。青春,如同我们的诞生,和死亡,从来就不是我们自己所选择的。想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另一个更深刻的命题。青春之美丽与悲壮,竟不是人所可以选择的。正如他不能选择自己的青春一样,难道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就能够能选择自己的青春?那么毛主席?毛主席,毛主席他们那一代,他们为革命而穿插于草地与山林,游走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青春,也是不可选的吗?如此类推,袁世凯,康有为他们那一代呢?
也许,这才是世界的真相!个体生命便如同野草种子一样,被暴风一样的巨大力量撒在荒漠一样的无尽时空之中。一个个体从来就不能选择他被撒在哪里,撒在哪个时代,不能选择他年轻时所遭遇的话语环境、文化潮流。一个个体往往自以为可以选择自己的爱恨情仇,并且永远觉得自己的爱恨情仇无限正义。但是他又何曾意识到这爱恨情仇早就锁在他不能选择的语境与时代氛围之中,而这语境,这时代氛围,却更早地被锁在了无尽的历史时空之中?当一个主语无从选择它的动词,这代表一生的那个句子如何不会早就被写定?是命运,青春的美妙、热烈,残酷与荒诞,便如同是命运一样,对每个个体而言似乎早就是注定的。
第二天早上,他染着金发儿子过来说:“昨天我听见你在梦里又有所发表椰,是什么高见啦?嘻嘻嘻。开玩笑啦,别生气了啦,你没事吧你?”
他微笑着看着儿子,不作声。青春在儿子身上,似乎又是一种陌生的情形。他们看着武侠小说长大,染着金发,说着港台腔。本可用来好好劳动的身体,他们用来蹦迪。本可用来高呼口号的喉咙,他们用来唱卡拉OK。
在某些时刻,也仅仅是在那些时刻,他们一帮同学竟然也说起革命时代的话语。那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话语呀,让人想起阳光中青草地的颜色,绿军装的质感。在没有预告的情况下突然听到别人说那么一两句那个时代的革命话语,就像突然收到一份童年时渴望已久的礼物一样,一种久违的感动的热水,突然在心底涌现。可是突然,他觉得自己哪里被一根烧烫的针刺了一下。他亲眼看见,他儿子在惟妙惟肖地说完那句豪言壮语后,尽管表情和眼神始终都庄严肃穆,牙缝却终于忍不住发出嗤嗤的声音,而其他同学,却早已笑得捂紧了肚子,蹲在地上无法动弹。
他像个幽灵一样,从背面向着他儿子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他的黑影慢慢地,慢慢地,举起了一个又大又粗壮的,长满了厚茧的手掌。
他是多么想狠狠狠狠地把那一巴掌甩下去呀,就当是给整个世界一个他渴望已久的耳光!可是,他的理由是什么呢?如果他把这一巴掌的理由说出来,非但他儿子和同学会笑的直不起腰,整个世界,也会笑出了眼泪。这,就是他所面对的世界。
是他儿子的一个女同学最先看见他的表情的。她的笑容马上凝固,眼神充满恐惧。他儿子马上转过脸来,说:“大,大侠,怎么啦?不舒服?”
他用大手掌轻轻理一理他儿子的头发,说:“快去吧,聚会不要迟到,注意安全。”
于是像往常一样,他爱美的儿子会在出门前在立镜前整理衣服。也往往是这样的时刻,他会在后面偷偷地注视着儿子。他是长得多么像我呀。他 … … 难道不就是我吗?我那面六十年代的立镜晃了一晃,我就这样穿着新潮的衣服,在整理金色的头发。
可是偏偏这时那面立镜又晃了一晃。他看见整个屋子只剩下自己还站在镜子前,脸色灰暗,一脸沧桑。
他独自在大厅内踱步。他缓缓坐在沙发上。他闭着眼睛想了很久。他深深吸了口气,却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呼出来。是呀,这个儿子,难道不就是他一生最大的硕果吗?革命尚且是过眼云烟,还有什么不是过眼云烟呢?难道,还有比自己的儿子,更“真实”的成就吗?
嗯,成就。成就?…… 是的,是成就。
难道,成就,就是那个词吗?当年当我们把手中的红旗摇得精疲力竭,当我们把口号喊得震天动地,当我们挥舞拳头,当我们手起鞭落,当我们义愤填膺,当我们欢呼雀跃,当我们准备牺牲,当我们支离破碎的时候,为什么总有那么一条黑色的鳗鱼,躲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时不时探出头来?尽管当年我们很坚决地对那条鳗鱼视而不见……,有吗?真有那条鳗鱼吗?…… 尽管当年我们很坚决地对自己否认那条鳗鱼的存在,可是为什么到了今天,当窗外的尘埃纷纷扬扬的时候,当我颓然坐在沙发上的时候,那条鳗鱼的形状、光泽、触须、眼神,才突然极其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际。它原形毕露成为一个词:成就。当时毛主席慈祥的笑容光辉万丈,强烈的光芒把那个词连同它的阴影一起照得几乎无影无踪。可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是见过这条鳗鱼的,当时它正游走于森林般的红旗旗杆之下。在它探出头来之际,我看见了它的眼睛。它正饱含深情地注视着我。
这个世界,你看都成了什么样子了。刚刚清扫过的大厅,如今又积满了厚厚的尘埃。成就。
这天他走在大街上,听见唱片店里传来了他曾经很熟悉的歌声。他在旁边站着,看着满天纷纷扬扬的,都是历史的尘埃。那旋律他早就耳熟能详,但伴奏却变成了摇滚乐,热烈的鼓点伴随着键盘的电子声效,一步一步地把歌曲推向高潮。高潮中只听到一个嘶哑的嗓音突然高声唱道: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
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
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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