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张爱玲夸赞上海人之“通”——去买肥皂,听见一个小学徒向他的同伴解释:“喏,就是‘张勋’的‘勋’,‘功勋’的‘勋’,不是‘薰风’的‘薰’。”一个卖肥皂的都如此,她不由感慨:“到底是上海人。”
接着这话往下说吧,反过来想,你要是在上海听见一个人正在大谈“张勋的勋”,“功勋的勋”,他可能真的不是鲁迅,而只是一个……卖肥皂的。
最近,《谈革命》、《说民主》、《要自由》几个偌大题目席卷知识界,群情激动,真让人以为是阿伦特、托克维尔、柏林等思想家集体还魂了呢,定睛细看,却发现并不涉及多少有份量的理论或思想,所用材料都是网上那些肥皂泡式言论。问答式文章,提问是肥皂泡式的:要不要革命啦?天鹅绒晓得伐?一人一票改变中国撒!自打有了微博,我们对这些大泡泡还真不陌生。回答也是肥皂泡式的:革命总是被最狠毒的人撺掇果实啦,中国人素质不够啦,你不能指望工人农民都跟知识分子一样啦……所以,不是鲁迅,不是柏林,是韩寒来了。
到底是上海人,不见得深邃,但是相当有世故,有花头。别人玩吹泡泡,我就玩戳泡泡:你们要玩一人一票?玩得过党吗?你比党更有钱?五百亿就能买五亿张选票。就算是马化腾,用qq嘀嘀吧吧扒来两亿选票,最后还得入党。你们要自由民主?自己做得怎么样?开车错车的时候关闭远光灯没有?自己都不咋样,还指望革命不混乱?真要革命,受得了残酷的领袖吗?受得了贪婪的暴民吗?遭殃的是老百姓,有钱人早飞美国去了。什么,远光灯你都不懂?……
这些见识不一定对,不过,凭着沪上特有的直觉,至少拎得清,不那么容易被肥皂泡迷惑。
但就是这么浅浅一说,也严重侵犯了部分知识分子吸食泡泡的权利,左派倒没说啥(哪怕他把群众说成暴民),右派不答应了,一场泡泡大战就此开始。当年那些歌颂韩寒不需要读书就能达到超高境界的人一转身,开始骂韩寒不读书了。他们说:谁说革命就一定是暴力的,领袖就一定是残暴的?你看看华星顿,你看看叶利钦,你看看捷克,你看看台湾,拜托你多读点书……可是拜托,这些知识看看中学课本就知道,你们就以为韩寒没看过?
各种能想到的都来了,什么跪着无法求自由啊,什么民主才有利于提高人民素质啊……反正韩寒给啥球,大家就回啥球,不亦乐乎。也有想跳出来的,惊醒道:韩寒你说的残酷革命那是红色革命啊,其他颜色革命都不一定是酱紫滴。
我觉得,姑且不论红色革命中的残酷究竟来自何方,问这个问题的人还真不如韩寒,韩寒简直有点貌似微言大义了:你要在中国折腾革命,基本上不会是橙色的,橙色的泡泡一破,底下都是红色的,你想要吗?
“要”还是“不要”?这是个问题。革命就是暴力,这本来就是很多知识分子天天渲染的观念,现在又要求韩寒相信革命可以不暴力,怎么行?你说那是以前的革命,可是现在“民主之后杀全家”的叫嚷不绝于耳,这又怎么说?于是,一场旨在争取自圆其说的“概念”攻坚战开始了。目标:论证“革命”这个词可以没有暴力色彩。最典型且有趣的一篇文章玩起了泡泡上的芭蕾舞:责怪韩寒没有区分革命与革命形式,因为革命可以有不同形式,有的革命形式就可以像天鹅绒一样温柔。
好吧,人家韩寒本来就在说:革命在中国不可能有天鹅绒的形式。你可以不同意韩寒的观点,但是别装作没听见他说什么,把人家已经回答的问题当作新问题来纠缠人家,最多证明你没有上海人拎得清。就算你能证明革命不一定暴力,但是韩寒说了:就是不相信你这种文人能当哈维尔,批判的就是类似于阿Q时代的混革命者。什么,你不是这种人?那你急什么呢?更加有趣的是的结论:“第一,中国社会要向现代社会进步,必须且必然要有一场革命。第二,但这场革命的形式必须且必然是非暴力的,不能是无序的、流血的、破坏性的。”看看,一席话说下来,非暴力革命已经是必然的了。纸上解决一切问题,这就是部分文人的本事。不过韩寒这么一块石头扔下去,到底让我们发现,原来有那么多知识分子还是很爱“革命”这个词的,原以为他们已经把革命骂死了呢,现在要苦口婆心保住这个词。不过,看看“革命派”平时网上语言那么暴力,现在要他们憋着一颗暴力的心去搞非暴力革命,听起来真有点SM——就好比怀着一颗强暴的心,却又逼着自己只许隔着玻璃墙和对象搞暧昧,那真叫欲仙欲死!韩寒用几个词汇发酵出来的肥皂泡,带来了多大的快感提升啊!
要想不在语词里兜圈子,就要求助于历史和经验,于是辛亥革命被拿出来了,李泽厚的告别辛亥论被批评了。你想证明辛亥革命的合法合理合情,问题是,你没法把1911与1921、1927、1949完全割裂开。就只有辛亥合情合理合法吗?你能切割出一场单独的革命吗?辛亥不是漫长革命的一部分而已吗?
严格说来,韩寒与激进派的分裂早在钱云会事件时就已出现。到底是上海人,没有大阴谋家玩弄无中生有的野心,他写博文否定钱云会之死的凶杀嫌疑。而这一次算是分裂的总爆发。看了一下读者反应,不能接受的大部分是老顽童,年轻人倒是大部分继续跟着韩寒热火朝天。
支持韩寒,宣称韩寒超越左右的文章也急吼吼地出来了。如果超越左右就是世故加保守,那我宁可选择向左走向右走。韩寒不是用火,而是用冰——世故之冰扎破了肥皂泡。他自己就从来没超越有车一族的意识形态。那些认真的左派和右派毕竟有一颗火热的心。
少年的心毕竟应该是热的,韩粉们如果突然接受了冷,我倒是有点担心了。理性并不一定就等于冷,犬儒才冷。理性也有两种,出于功利、算计和世故的理性和出于审慎、务实、实践的理性。前者世故,总担心别人素质不高,担心自家坛坛罐罐。我见过一位异见NGO人士是怎么搞乡村革新工作的,白天进村,晚上坚决睡面包车上。为啥?“因为屋里有跳蚤啊。”碰巧,也是个上海人,并非碰巧,都是有车族。出于审慎、务实,脚踏实地的理性,秉承与人民结合的传统。扎根下去,就不会轻言群众素质低。群众当年质朴憨厚,你却说他们愚昧;他们愿意牺牲自己,你却说他们是炮灰。等到你一个劲鼓吹看不见的手,鼓吹自私就是最高伦理,再加上巧取豪夺,逼他们变自私了,你又说他们素质真差。上海的资深“素质”党特别多,爱谈素质,但说的都是优越中产阶级的素质观。身段不同决定视角不同,比如你说日本人灾后循规蹈矩是一种素质,我却可以说四川灾后的哥乱哄哄开车去救人也是一种素质。只是这种与传统、大众、中国实际相关的素质已经被食洋不化的中产阶级预先无视了。说到底,群众都不是这场肥皂泡大战中的主角。
毕竟,我们都有过喜欢肥皂泡的年纪,喜欢肥皂泡上五光十色的遐想。如果要告别肥皂泡,也是要通过扎实的工作而不只是有闲阶级的素质。戳破肥皂泡的,应该是阳光而不是汽车远光灯。
话说回来,貌似对韩寒最气愤的人也就是曾经对他最寄托希望的人。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谁叫你们寄望于一只肥皂泡呢?现在肥皂泡已经果断地自己破了。我们倒希望泡泡下面还藏着新的萌芽!
不过到底是上海人,生意门槛精,张爱玲夸赞上海人一通,目的是“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而韩寒同学说了这么多,忽然话锋一转,最后一篇《要自由》告诉我们,他原来是要一点出版自由。小韩同学,你也是有新书要出货了吗?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