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天:好到“边缘”去
这次为写这个评论,一时在红歌会、乌有找不到合适的作品,我才只好去作家网找那些专业作家们的作品。结果找到这篇郭震海的小说《一只流浪的狗》。这个小说当然也非常好。但就因为它非常好,所以严格说,不属于我们新左翼文艺讨论理当选择的对象,而只能“捞”来应一下急——就是说,对我们的讨论来说,这个好小说本质上还是很“边缘”的。此外,这个小说的写法,对我理解的新左翼文艺,也比较边缘。它没直接写普通劳动者,写工农的苦难和抗议,没有直接揭露现实社会的问题,而是跟本次讨论会老蜗牛评的那篇“元宝鸡”一样,都围绕着动物来展开故事,只是一个写得稍微晦涩、一个写得比较明白罢了。文学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借景抒情、以物喻人,也是一种常用的手法。就我们拓展我们的创作思维,丰富我们创作手法这个目标来说,这个小说当然有理由被我们“捞”来说说。
这个小说写了一只狗的故事,是一只在某个街道留下过辉煌的狗。它曾经独战五个盗贼,不仅保护住了一家丝绸店,成就了赫赫威名,后来还击退了好多打算行窃的贼,成了一方英雄。但是,它毕竟是一只土狗,没有漂亮的毛发,更不会向人撒娇,随着慢慢老去,竟然让打算吃掉它的偷狗贼都觉得它的肉太老了,因为厌弃它,才让他苟得性命,但最终毕竟沦落为一只备受歧视的流浪狗。一般外来的洋宠物犬自然可以肆意侮辱它,比如来自英美的可卡犬就叫它“犀利哥”,张口就问它“今天吃屎了没有啊?”;来自法国的比熊犬叫它“土老帽儿”,问它“你知道什么叫火腿吗?”等等。同类如此,它遇到的人类就更加恶毒,他们认为它影响了市容、皮毛也不值钱,所以在它又饥又饿、奄奄一息的时候,就随意踢它、踩它,不惜把它折磨死。
但这只蒙屈的狗是个英雄狗。面对同类的侮辱,它最多也就顶它们几句;而对人类的恶毒,它就没别的办法了,因为它毕竟怕人类。这个小说要写英雄的事迹,似也没什么问题,但它毕竟要解释这个英雄犬和人类的关系、对待人类何以有这样的态度等等。这个在小说里处理得就有点特别:它对人类的怕是有依据的,在红星街才变成步行商业街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犒赏它一块豆腐之类的事情了,满街投来的是歧视。这个情节安排的寓意大家心知肚明:近几十年,国家经济发展起来了,但人心也一天天坏了下去,因此这只有功劳的狗也饱受欺辱。但他对人始终怀有至死不喻的忠诚。这个无疑值得肯定。但是,这只狗对人类的忠诚是怎么来的,却可以稍作分析。
现在我们无数的人,时常见同类在大街上被抢,也总爱在边上看热闹、作闲议、拍照片,就是不出手相救。这些事例显然不足让人产生为人类无私奉献的责任心。但这只无私的狗类英雄,却对人爱得那么深,以至当它已经走路都东倒西歪,又快被那个把脚踏在它头上的人踩死了,但就在它听到有人喊抓贼,它还是能够忽然勇猛奋起,箭一般的冲上去,一下就把那个在大街上抢包的坏蛋扑倒,并且死死咬住了他的衣袖而不是手腕,让他逃脱不得。这难道是出于狗类的本能吗?不是,我们当然不能把小说里的这只狗理解成一般的狗,小说是在写一种忠诚无私的英雄气概。狗只作为一个象征符号,借以表达对人类才有的英雄气节的赞美的。
但是,我出于对新左翼文艺应该把自己的目标定在对底层群众主体性的认定这个思路,不那么认同某些浪漫想象的,因为在我看来,这样的浪漫想象经不起追问。譬如,那只狗对人类,怕得有根有据,人家一脚就可以把它踢死,不怕行吗?但它对人类的忠诚,却来得没有道理,人们最多就可怜它一下,赏一块豆腐给它,但对它的恶行却是致命的。它凭什么连抓贼都得象军犬那样只咬袖口不咬肉呢,这不有点故意拔高的意思吗?这只英雄狗和它代表的人类的英雄气节,仅从这些个情节看来,不过就来自对强大到足够主宰自己命运——甚至可以肆意对其生死予夺的势力的愚昧臣服。这个,就显然不合适。而在这里所以有拔高的抒写,我认为实际上还反映出一个更深的问题,我们应该怎么理解英雄和普通大众的关系。这个认识问题不解决,我们创作当中的问题就难以被意识到,拔高形象的问题就没有纠正的基础。
我们主流文艺常有这样对英雄所以能够成为英雄的精神支撑来源的浪漫想象。不可否认,生活当中确实有那些信念坚定的个别英雄人物。但我们不愿、也不格外推崇这样的英雄,而更愿意看到那些普通的、没什么信念的小百姓,经过特殊的磨练,逐渐开始觉悟,最终成为一个面庞粗砺、外观凌乱,而本质上蕴涵深厚力量、生动活跃、敢想敢干、足够对整个历史起决定作用的英雄群体。这个认识对当前广大普通群众来说,有更加实际的经验基础,也有真正唯物主义的哲学依据,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用浪漫想象来赋予极个别的“理智的腿丧失以后,仅凭信念的腿,也可以走到目的地”的英雄以思想的支撑,未必那么肯定。而假如我们能够用现代社会、行为科学来加以分析,那些个别英雄的所以能成为英雄的社会、行为本质才更有认识的价值。这是时代发展带给人们的认识。那些来自简单的明星崇拜心理,对芸芸众生根本漠视的宗教般的英雄崇拜,首先就不值得那么推崇。
要认识到我们社会尚存的这些浪漫想象下面隐藏的认识偏差,也需要很漫长的时间,需要有自省的诚实和敏悟,尤其需要有思想的勇气和足够的坚韧。那些文艺性的天真和浪漫,给我们社会带来的问题,我们至今没有足够的反思。比如老电影《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无疑新左翼都会称颂有加,但为了新左翼文艺的发展,我更愿意看到我们对它的思想不足一面有适当的反思。而更重要的问题还体现在,我们的文艺应该如何理解我们的英雄和广大群众的差异这个事情上。我很怀疑我们主流文艺常常就因为对那些面庞粗砺、外观凌乱、喧嚣不止、常变不居的现实难以把握,又逃避不了因宣传责任而必须要遵从一个总体认识的要求,才不得不去发挥想象,虚构英雄,最终成了一个荒谬的模式。我们无产阶级文艺并不那么主张推崇个人英雄,而更加重视广大民众,但对个人英雄的迷信却从鼓吹改革的小说《乔厂长上任记》直到反思改革的电影《暮鼓晨钟》——以至更加长久以来的主流文艺都无不遵从,都总爱塑造一个跟凡庸大众相当对立的英雄,这个难道是主流文艺特别善于想象导致的习惯性思维吗?不是,是他们不能从生活事实当中发现和理解真实的群众。
在这里我可以插叙一件小事,让我们一起来从这些个小事情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根源到底是什么。我们西南新左翼文艺群有个群员,近来发表了自己的入党申请书。这个申请书中有个情节很耐人寻味:这个群员因组织工人维权被关押,而他的妻子这时忽然死去。面对这样的意外,他表现出的坚毅让某个曾经对他怀有很深猜疑和敌意民警也深受感动,这个民警后来很郑重地告诉他说:“你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这让我联想起中国社会分裂导致的很多事情,其中就有底层民众对高层社会的攻击。但高层会对底层民众怎么看呢?我以为,这至少在总体方面,一般人参悟不了那些由各种显规则和潜规则构筑的歧视——有一次我在某机关想要一份涉及群众生活的文件,当即就被阻止,他们说,这些文件不能传出去,否则好多群众要找上门来闹,“那时候谁能应付得了!”而在个别的、比如高层子弟对底层普通民众的态度方面,我们常常能够切身体会到他们那种发自内心的对底层小狡诈的厌视。高层未必都是只有钱没文化的“土豪”,其中很多这样家庭的子弟,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是非观是明确的。但由于他们往往没有在底层生活过,难以具备对底层实际的充分理解,因此但凡犯在他们手上,他们就有充分理由让你吃尽苦头,因为他们总认为没必要跟你们讲道理、讲法律,由于个人生活的局限,让他们特别容易对底层那些纷纭繁杂的实际感到厌恶。然而这对那些底层优秀的人——那些“真正的共产党员”,又是多么不幸的事情!这些认识差异导致的对峙,是导致中国社会当前大众心理惯性和情感对峙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些各方的真实策略和态度,都是有思想和生活来源的,它是我们面对的具体的社会问题。在这个事情上,文艺工都应该到群众当中去,与群众一块成长,身体力行,把促使这个过程尽快结束作为自己的责任,而不应该高高在上的,把人们对事实的理解引导到无稽的浪漫想象当中去。否则永远都得面对追问。而对这个问题所以出现,要联系当前党中央提出的群众路线、联系对建国初期那些出于简单的阶级感情而流露出对社会认识欠缺的反思、联系文革期间那些最终导致不虞后果的狂热激情等等,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思想来认真加以的理解,就比较容易得到答案了:我们的主流文艺有强烈的对群众觉悟的客观性、过程性和规律性的忽视倾向,这导致我们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上,常常看不到、理解不了广大群众的根本作用,看不到他们粗糙表面之下深含的美,所以才那么容易被个人英雄所吸引,怀着粉丝似的心理,去抒写对他们的膜拜,并以此来“教育”广大群众。
郭震海:《一只流浪的狗》: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14/2014-08-25/215746.html
(2014-8-29成都)
西南新左翼文艺群
群号:225174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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