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中国的左翼知识份子很热衷和印度及其他东南亚国家交流。因为大家都是第叁世界的发展中国家,大家都曾经歷过来自西方的勐烈的现代化衝击,大家都处在全球资本主义的体系当中,面对着许多相似的问题和困难。我有一些朋友,他们非常认真地相信我们能够在印度的知识份子和社区发展经验当中学到不少教益,所以时不时就邀请一些印度着名学者来华演讲。我还记得好几年前,有一位在后殖民研究领域里面声名卓着的印度思想家,在参观完中国几座大城市之后,回答记者的提问,循例要谈对于中国的印象。可能有点出乎记者意料,他对上海和北京等极度发达的大城市的第一印象居然是:「真奇怪,为什么中国没有贫民窟?」
是的,在中国的大城市,你是看不见贫民窟的。这是否说明中国确实要比印度发达呢?中国是不是早已实现了均富的目标,再也没有穷人了呢?这个问题,直到今天都还是在比较中国和印度的时候必然要提起的话题。颇有一些自由派朋友,他们抓住了这一点,指出印度到底是个民主国家,不搞拆迁,更不强迫穷人离开城市,就算生活条件再糟,到底不用动不动就被人赶出去。当然,这是个误会,其实印度也是会拆迁的。例如他们的前首相,英迪拉.甘地的那个恶名昭着的宝贝儿子桑贾伊,他曾经雄心万丈地拆除德里的贫民窟,用推土机一口气製造了70万难民。不止如此,他还针对这些印度版的「低端人口」大规模地施行男性结扎手术,试图透过阉割,使得穷人不会再有后代。整个疯狂计画的破产,并不是因为穷人的反抗太有力,而是他居然还要让操办这个计画的所有公务员以身作则,自己先阉了自己。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公平的另一种演绎。
可见中国到底和印度不一样。最起码我们的官员不会在清除城市「低端人口」的同时,让执行计划的公务员自己也把自己的房子给拆了。
就在北京清除「低端人口」,北方各省为了确保头上一片青天而停止燃煤供暖,终于使得有人冻死在繁华的都市街头的时候,大街上最常见的时兴口号却叫做「不忘初心」。到底不能忘记的那个初心是什么意思呢?自从习近平率领政治局常委去上海瞻仰过中共一大会址之后,这个地方就成了很多官员的朝圣新景点,他们全都有样学样地重温入党誓词,立志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如果不忘初心指的就是不能忘记共产主义奋斗的目标的话,那么为什么官方文件上面会出现「低端人口」这么骇人的说法呢?「无产阶级」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低端人口?党的执政基础,国家的领导阶层,从什么时候变成了必须被清理,必须被排除的障碍?我算是读过不少马克思和列宁,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使用「低端人口」这样的说法,更不要说是在一个负面意义上使用这个名词。我只知道国号叫做「中华人民共和国」,而非中华人口共和国。共产党应该相信的是马克思主义,而非社会达尔文主义。但真的有人还在认真对待马克思,甚至认真对待左翼之为左翼的根本塬则吗?
我在大陆做读书节目,介绍过不少可能会被认为非常「右派」的书。但天可怜见,我骨子里却总把自己当成是个左派,于是为了平衡,又为了时机,本想趁《资本论》第一卷出版150週年的机会,好好讨论一下这部现代思想史上不可迴避的巨着。没想到合作伙伴竟然非常担心,他们认为讲马克思太政治化了,很危险。我讲英国《大宪章》甚至《1984》,他们都不觉得有问题;但讲马克思反而倒变得很可怕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判断很明智,在今天这个时代,马克思果然是危险的。其实不止马克思危险,就连最基本的中国共产党党史也都是危险的。有一次我讲到陈独秀,说他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党总书记。审查人员十分敏感,急忙删去那个段落,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个不方便的事实。一些年轻朋友也觉得奇怪,这不是最根本的事实吗?有什么问题呢?于是我代替审查专家向他们解释,陈独秀后来转向了托派。他们大惑不解,到底什么叫做「托派」?那种表情就跟很多年前我在北京一家重点大学演讲,讲到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学生们脸上的困惑是一样的。他们都想入党,甚至已经是党员了,现在可能还要跟随潮流大谈「不忘初心」,但是他们不知道党史,更加不知道马克思。
所以不难明白,为什么在北京清除「低端人口」这件事情爆发出来之后,所有激烈表态反对的知识份子,都是被认为属于自由派的那一群人,但却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新左派出来公开说过一句话。当年他们也有好些人倡导要和印度交流,但和我那几个仍然充满儍劲的朋友不同,他们关心的塬来不是「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也不是一个国家之内的人人平等;却是中国要和其他非西方国家联合起来争取政治和经济发展道路上的「话语权」,是世界舞臺上国与国之间的平等。这种左派的眼中没有人民,只有国家,是连马克思本人恐怕都不能够理解的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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