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日本思想是指福泽谕吉的思想,因为中国人对他陌生,为了引起国人对他重视,我冒昧的用日本名词指代他,请读者理解。当然福泽谕吉是当之无愧的日本现代思想文化的主要代表。
为什么我喜欢阅读福泽谕吉的思想和文字?
福泽谕吉的思想是务实的,但是这种务实有精神信仰的核心和气质,而且这种精神信仰实实在在,清晰可见,就在我们的身边,只有你愿意,就唾手可得。
这种信仰不是对你提出很高的要求,成为一个圣人,而是非常朴素的耳提面命,帮助每个人发现一个新的精神世界,就是人人都具有的精神独立尊严的人生价值,实现这种人生价值,是以尊重他人的平等独立价值为先决条件。
相反你用不平等的价值观对待世界,世界也会对你不公平,你奴役他人,你自己就会被他人奴役,任何人不能逃脱这个命运。
上述人生独立平等的精神价值观,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一书中作了重点论证。
日本的传统文化主要受到中国儒家思想影响(当然不能把中日两国的儒家文化简单等同)。福泽谕吉是通过儒者和西方两种文化比较,而旗帜鲜明的称赞西方的独立自由人生价值观。
这种文化比较,福泽谕吉分析的十分具体详尽,并且突出重点,生动新鲜,让人感同身受,言之有理,言之有物。
福泽谕吉对日本儒者文化劣势的刻画和批判,尤其令人难忘。
对比鲁迅,鲁迅思想虽然充满对旧文化的愤怒,但是愤怒的原因是什么?是不是只为出一口恶气?最终结果确实基本如此。
而福泽谕吉对儒者文化无情彻底的批判,大大的早于鲁迅,但是福泽谕吉的目的十分清楚,因为他发现了一种更加优秀的文化,他对旧文化的批判,只是要唤醒社会,号召他们去学习一种更加优秀的新文化。
换一种角度,如若没有发现更优秀的文化,就不存在这种文化选择的机会,福泽谕吉就不可能历史性的去批判日本传统文化,也无从发现旧文化的根本弊端,更不可能企图去改变它。
这种原因,使福泽谕吉的思想理性十足,他并不埋怨和嫌恶旧文化,更不辱骂旧文化,而是把日本文化的新陈代谢看作是一个自然必须的过程。
福泽谕吉把“权力偏重”的价值观看作是日本儒者文化的主要弊端。所谓“权力偏重”,就是指不平等的文化价值。
福泽谕吉笔下的日本传统文化和中国古代很像。
福泽谕吉说,日本传统文化的专制是日本人一手造成的,但是日本人又反受其害,他特别有讽刺意味的指出,日本古代的学者推动了专制,自己却没有掌握专制的权力,即老师教会了学生专制的权术,但老师却没有权力,他的原文是这样的:
“自古以来,日本的儒者中,最有才智和最能干的人物,就是最巧于玩弄权柄和最为政府所重用的人。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汉儒是老师,而政府是门人,真是可悲,今天的日本人民,有谁不是人类的子孙呢?在今天的社会上,一方面实行专制,一方面受到专制的压迫,这不能完全归咎于现代人,而是从由于多少代祖先传留下来的遗毒。助长这种遗毒传播的,又是谁呢?汉儒先生们的确起了很大作用(学术不但无权,反而助长了专制)。”
福泽谕吉分析中西文化区别,一针见血,以后笔者会重点介绍。
读者有兴趣还可以对比胡适和钱穆,钱穆很是令人惊异,他竟然否定中国古代文化是专制性质,而认为它是民主的。通过与中国思想家的对比,才体会到福泽谕吉对儒家文化认识的杰出。
福泽谕吉全部思想紧紧的围绕人的精神独立价值来展开,他描述了日本古代文化的各方面重大表现,无不是用精神的独立性的坐标作为审判标准。
最值得一提,福泽谕吉认为日本不平等的传统,即权力偏重文化,不是少数统治人物造成的,而是日本整个国民的一种精神。
对此,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第九章“日本文明的来源”中,通过两种文化比较,用生动比喻和事例作了大视角的说明,他写道:
“西洋文明的特点是这样,关于人的社会关系,开始是各种学说同时并立,中间经过争论彼此逐渐接近,最后合而为一,其中含有自由精神。这好象把金银铜铁等元素,熔化在一起,变成一种非金、非银、又非铜非铁的化合物,各种成分保持均衡,互相构成一个整体。
可是,我们日本的情形,就与此大不相同了。日本文明,关于人的社会关系,当然也有各种因素,君主、贵族、宗教和人民等自古就有,并各自形成一个阶层,各有各的思想。但是这些思想未能并立,未能互相接近和合而为一,这好比虽有金银铜铁各种元素,但未能镕合成一体。即或镕合在一起,实际上并不是各种元素保持着均衡,不是偏重偏轻,就是其中的一种元素消灭了其他元素,使其他元素不能现出本色。这好比铸造金银货币时,虽然掺入十分之一的铜,但是不能现出铜的本色,铸造出来的货币仿佛是纯金银货币一样。这就叫作偏重。
文明的自由,并不是用其他自由所能换取到的,只有允许享受各种权利,使能获得各种利益,容纳各家的意见,使各种力量得以发挥,彼此保持均衡,才存在这种自由。自由也可以说是从不自由当中孕育出来的。所以,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不论政府、人民、学者或官吏等各种不同阶层,凡是拥有一定权力的,不管智力也好,膂力也好,只要叫做力量,就必须有一定的限度。人类的任何权力,绝不可能是尽美尽善的东西,其中必然包含着固有的缺陷,或者因为卑怯而误事,或者因为过激而出乱子,这种事例从古今历史上可以看到。这就是偏重的祸害,有权者应该引以为戒。日本文明与西洋文明相比,一个突出的区别就在于权力偏重这一点。
在日本,权力的偏重,普遍地浸透了人与人的关系中。
今天学者讨论权力问题时,往往把政府和人民对立起来,不是愤恨政府的专制,就是责难人民的放肆。
但若详细观察事情真相,深入分析,就可以看出,这种偏重,从最大的人的关系一直到最小的人的关系,不论大小,也不论公私,只要有人的关系,就没有不存在着权力的偏重。譬如日本全国有千百个天平,不论大天平或是小天平,都偏于一方,失去了平衡。
然而这种情况并没引起学者的注意,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无非是因为政府与人民之间的关系大而且公,所以才引起人们的注意,议论也就多半偏于这一方面。
现在根据实际情况来谈谈偏重问题。哪里有男女的关系,哪里就有男女权力的偏重,哪里有父子的关系,哪里就有父子权力的偏重,在兄弟的关系上是这样,长幼的关系上也是这样。家庭间如此,社会上的情况也是如此。他如师徒、主仆、贫富、贵贱、新手老手、嫡系旁系等等,所有这一切上面都存在着权力的偏重。
在政府方面,按着官吏的地位等级,偏重的情形最为严重。政府官吏在平民面前作威作福,看起来好象很有权力,但这些官吏在政府里,受上级的压迫,比平民受官吏的压迫还要厉害。例如,地方小吏呼唤村长谈话时,态度傲慢无礼令人厌恶,但是这些小吏在长官面前,其卑躬屈膝情形,更是可怜亦复可笑。村长受到小吏的无理叱责,固然值得同情,但是他回村里无理叱责村民,又极可恶。甲受乙的压迫,乙受丙的压迫,压迫欺凌循环不已,这也可以说是一奇观。
现在的情况好像只有政府是有权者。但如果仔细分析政府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这样有权,就能得到比较细致的结论。
政府本来是人民相聚处理事务的场所,在这里工作的人,或称之为君主或称之为官吏。而这些君主和官吏,并非生来就是当 权的 君主和官吏。即使封建时代有世袭官爵的习惯,但实际办事的大多是偶然选拔出来的人物。这些人物一旦进入政府,并不会立即改变其生来的本性。那些在政府里弄权的,也不过是暴露了他的生平本色罢了。
例如,在封建时代,也曾有过选拔贱民充任政府要职的事,但他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作为,而只是因袭过去,充其量也不过作得比较巧妙些罢了。所谓巧妙,是指弄权方面而言的,他们不是爱民使人民愚昧,就是威压人民,使人民畏惧。如果让这种人处在民间,他们的作风也是一样,让他们留在乡村,或留在城市,也一定是这种作风,总之,这是我国人不可避免的通病,谁也不能例外。
只是因为政府工作,事体宏大涉及面广,容易引人注目,而经常成为谈论的对象。所以,政府并不是弄权的根源,而只是集中了专权者的场所,它正是给专权者以用武之地,使其得以显示生平的本色,任所欲为的场所。如果不是这样,把弄权的根源归之于政府,那么,人们只在作官期间才患这种流行病,而在作官以前和以后,难道就没有这种症状么?这是说不通的。
专权就是有权者的通病,他们一旦身在政府大权在握,就要迷醉于权力,进而滥用职权。
就一般人来说,如果平素受的教育和生活习惯中没有专权的思想作风,一旦参加了政府,就立刻学会弄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根据以上的论述,爱弄权柄和由此造成的权力偏重,决不限于政府,而应当说这是全国人民的风气。这种风气,就是西洋各国和日本之间的最明显的差别。”
以上我不得不大段引述福泽谕吉的文字,因为我感到讲的太好了,现代性思考中国文化的中国著名思想家,与他同时代或者在他身后的,他们对专制文化影响的认识都远不如他;三十年前我就阅读了他的思想,但是改革开放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一个现代中国学者赶上他的东方文化的思想认识水平。当然这只代表我个人看法。
福泽谕吉的思想,好就好在他抓住了旧文化最普遍和本质的认识对象,即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
相比之下,胡适的文化立场,主要欣赏老子无为无不为思想,甚至认为老子的思想包含有市场经济和民主的文化基因,这种文化判断,价值至多是文化认识的旁门左道,但是却根本丢掉了中国文化最普遍的认识对象,即人伦关系,比如三纲五常。
其次,福泽谕吉是真实的抓住了这种普遍性,即儒家文化实践中的权力偏重性。
与之相比,钱穆举例中国官僚都是通过公平的考试来自民间,因此得出结论说中国古代是民主制,钱穆虽然也抓住了中国官僚政治文化普遍性的核心意义,但是他对官僚政治民主性的认识,是根本没有真实性的。
再其次,福泽谕吉是以理性的态度,反省和批判具有普遍国民性的旧文化,而不把它看作是少数人意志的恶作剧。
相比之下,鲁迅虽然也认为旧文化具有国民性,但是他的批判矛头,却是始终不放过少数统治者,特别是文化的“始作俑者”。
以上与中国文化思想家稍作比较,可见福泽谕吉貌似朴实思想和平易近人的语言,其实是创造了东方文化认识的一个思想高峰。
福泽谕吉揭露了旧文化弊端的国民性,这具有什么意义?
说明了民族文化的敌人就存在于自己身上,如果说日本有文化的敌人,这个敌人首先是自己,而不要去迁怒他人。
日本在实现文化历史性进步的同时又保持了社会文化的和谐,这是为什么?福泽谕吉文化国民性的分析不是这种成功的重要思想保障吗?因为正是这种分析,使日本文化的社会对立情绪被釜底抽薪。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儒家旧文化思想的囚徒困境,儒家文化永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根本,是福泽谕吉揭露出来的儒家权力偏重的文化属性,不解决权力偏重,永远会大量自发的产生上梁不正下梁歪,防不胜防。这个问题的根本解决,就是改变和取缔权力偏重的文化。
下梁歪的源头是上梁不正,那么上梁不正的源头是什么?福泽谕吉指出,是源于比上梁多很多的普遍存在的下梁,因此矛盾的源头在社会的普遍层面,上面矛盾的爆发,就如同一个人生病,是因为全身失去了免疫能力,因此健康的决定因素是提高免疫力,对于社会文化来说,不能只是唯上思考,文化的上层只是结果,而下层才有决定性。
福泽谕吉就是这样细致的思想推敲,倡导社会每个人去自我认识权力偏重文化的弊端,它的时代落后性,和被淘汰的必要性,从而传递给日本人民新的自由民主的精神文化。
福泽谕吉通过他的杰出思想,他与日本人民血肉相连的感情,为改变日本传统文化作出了最大的贡献。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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