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有史以来活得年龄最大的人是老七奶,去世那年已经九十三岁。
老七奶是我们生产队里建国以后直到九十年代唯一的共产党员。谁都知道,那时候入党很难,许多人即是表现很好也是不容易入党的,够条件入党并有此意愿的人,必须是在本行业本区域里各方面条件均十分出色的人。一点也不像今天,不管是谁,只要和有关部门的人打个招呼,再由自己或者委托别人代自己填几份看似很正规的各种表册,很容易就入党宣誓成为组织里的一员了。从我记事起,我们一个大队的党员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人,就连一些已经是大队干部的人也不是党员。至于生产队干部,绝大多数都不是党员。那时候,只要听说谁是党员,许多人都会从心底里滋生出难以掩盖的敬慕之情。虽然那时共产党的各级党政组织都捋顺得规规矩矩有楞有角的,可谁又上哪儿去找今天这般轰轰烈烈成群结队的恁多党员大军啊。
老七奶不仅是党员,还是建国后我们那里最早一批的妇女干部。她在村里的辈分属于最高的那一辈,村里除了她丈夫的一个同族弟弟夫妻俩人管她叫七嫂外,其余的村里人,无论男女老少年龄大小,齐刷刷都根据各自辈分的高低一个个管她她叫七婶、七奶、老七奶。
老七奶与我们家比邻而居。我家在她家北面十几米远,面西;她家在我们家南面,面北。平日里只要不刮风下雨,吃饭的时候,我们相邻的几家人总是爱聚集在我家南山墙跟前的那棵大楝树下。大家一边或蹲或坐地悠闲吃着饭,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谈。直到饭后拾掇罢碗筷队长喊上工了,大家才各自回家带上家具,迤逦赶往干活地点。收工后回到家里,急急忙忙做好饭,然后依然各自端着饭碗在大楝树下复演着既往的情景。
岁月似水般悠悠地流,大楝树下聚集的人群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我们这些曾经光着腚也毫无羞耻之感的小孩,在岁月的漫流中一个个渐渐长大成人,而早先的成人却在我们的成长里渐渐变老。直到某一天,忽然觉得自己已经真正长大成人的时候,蓦然在那一刻盯住身边曾经的大人们细细审视,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老态龙钟了。
前几年的一个闲暇时间,我回到家里,看到坐在自家门口的老七奶。她目光有点呆滞,很无精打采地用手拢着刚刚能咿呀起步的重孙子,那模样那神情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太婆了。她的腰杆深度佝偻着,脸上布满了大块的老人斑和条状皱纹,虽然昔年的大致相貌犹在,可已经全然没有了曾经的光彩。我走上前跟她连打了几声招呼,她似乎一点也没听到,自顾自地目视着面前不远的地方。一直到我的声音提高到连我都觉得有点刺耳的时候,她才像是恍恍惚惚地听到了。然后,她微睁着昏蒙的双眼看了我几下,似乎有一种惊喜之感。不待我做自我介绍,她很快就叫出了我的小名,并准确地说出了我的岁数。这不能不让我吃惊,要知道那一年她已经九十一岁了。看来老七奶的思维依然正常,遗憾的是她的面容与形体已经如枯木一般扭曲了,耳朵也聋得很,和她交流起来需要费很大力气。
仅仅过了两年,一天,我在电话里听弟弟说老七奶去世了。心里虽然有点失落和悲伤,可到底觉得她已经很不简单了。在我们这个现在已经有二百多人的小村里,有史以来能活过八十的人已屈指可数,像她这样步入期颐之年的再无二人。人说红白喜事,把白事说成喜事最直接的条件就是死者年事已高无疾而终。老七奶年近百岁离世,据说也无大病缠身,几乎没有遭受生死折磨就安然离去。这不仅不应该悲伤,反倒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我也实在找不出太多的理由也没有太多的心思流入到一般的白事之河中去空发呜唉。
逝者虽已矣,可逝者生前的许多往事会在熟知他们的人心中保留很长时间以至以别样方式以致永恒。老七奶留给我的记忆就一直难以消失,这里谨记录几段聊作对老人家的悼念之情。
爱管闲事的老婆
我们小时候,生活是比较艰苦的。那时候大人们虽然精耕细作不辞辛劳,由于没有现代化的农业机械辅助,也没有足够的化肥农药烘托,地里的收成是很有限的。生产队每年都是根据队里的整体收入情况给各家各户分配粮食和十分有限的现金。小孩子们除了赶赴亲戚家邻居家红白喜事时能吃点腥浑过一把瘾之外,就是在过年和重要节日的时候才能吃几天有滋有味的饭食。平日里谁都熬馋得了不得,在春秋两季各种能生吃的庄稼即将成熟的时候,是我们这些孩子们解馋的大好时机。
春上,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可以生吃的豌豆角已经玉条般挂满秧条。豌豆籽粒待熟未熟的当口,吃起来又脆又甜,十分可口。生产队为防止小孩们偷吃,各块地里都安排有护青的,把守得十分严密,我们想下手偷摘点豌豆角吃是很艰难的。然而,再严密的盒子也会有露气的地方,并不平展的庄稼地就成了我们下手的好屏障。于是大家每每能得手,把采摘来的豌豆角装进窄小的衣袋里,然后躲到哪个偏僻的人迹罕至的地方各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豌豆籽吃了,再熟练地劈掉里面的硬壳,松脆的豆壳依然是可口的食物。等到吃得十分满意以后,或急忙赶往学校里上课,或者做贼一样溜回家里吃饭,神不知鬼不觉的,自以为完美无缺。
可年年都不可能自始至终地享受品尝豌豆角的全过程,队里有一双最鬼的眼睛不知哪一刻盯上了我们。许多时候,生产队晚上开完会,家里大人就气呼呼地回到家里,厉言厉色地对着我们吼道,今天又偷吃队里豌豆角了?我们刚要分辨,老七奶就走到了跟前,接着大人的话说,小娃子家不学好,队里的东西是大家的,你们偷着吃,就不嫌难看?当我们嗫嚅着说没有时,老七奶就一口气把我们在哪偷摘的豆角,躲在哪儿吃的等情节无一差错地兜了出来。我们顿时哑口无言,心想,这个好管闲事的老太婆,我们压根就没看见她的踪影,她咋就知道得如此清楚?心里犯着嘀咕,眼睛怨恨地瞥着老七奶,一下子觉得她特别的可怕。老七奶对我的行为是不依不饶的,它几乎能在不多时间内,走完所有偷吃豌豆角孩子们的家,一一如此三番地数落着我的那些伙伴们。她还不时扬言,明儿再看见你们偷吃豌豆角,一定汇报到学校里,让你们的老师收拾你们。这一招最厉害,再顽皮的孩子都怕自己的老师,自此以后,我们偷吃豌豆角的次数也就明显减少了。即便偶尔有一两次,也是跟做贼一般弄得心里头老半天地急跳个不停。
小孩子偷吃贪吃的行为只可以收敛很难彻底消除,除非他吃厌了某一种食物。到了秋天,黄豆熟了,包谷熟了,红薯也逐渐拱出了地面,芝麻的籽粒咀嚼起来也有香味了。这些都很招眼很挠心地吸引着我们。这些庄稼中,除了黄豆苞谷不能生吃需要用柴火烧熟可吃外,其它的都能生吃。这时候我们的心在路过庄稼地的时候就无时不在咚咚地跳跃着。护青人尽管看管得很紧,我们还是偶有得手的时候。而这些自以为十分保密的举动依然逃不过老七奶的眼睛,每当我们偷吃一回生产队里不管是什么庄稼,老七奶就全知道,就会一如既往地赶到谁家,当着这家大人的面把我们的做派一丝不落地兜个底朝天。于是乎又惹来各家大人对自己的孩子的一阵臭骂。
令我们稍感心安的是,老七奶从来不把我们的行为汇报给学校,尽管每次她都很严厉地重复过这句话,可她一次都没有如此做过。为此,我们小伙伴们一聚集在一起,一说到老七奶爱管闲事的事情,一个个都止不住地偷偷骂她,这个爱管闲事的坏老婆、死老婆、老妖婆!背地里骂归骂,说实在话,每个孩子一旦见了她,一个个都规规矩矩的,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有任何过分的举动,更不敢发出独处时狂闹的言语,许多孩子心里头还止不住地打着寒颤。除了教自己的老师,这世界上还能有哪个人能叫我们如此?
队里的公众法官
小时候,我们生产队人口一百有余,是全大队比较小的队。人家居住也比较集中,队里谁家有个什么动静大家都能够听到。哪家儿大人打骂自己小孩或者夫妻俩之间发生矛盾冲突了,最早赶到场劝解的往往是老七奶。
她辈分高,又是队里唯一的老党员,大家背前面后提起她也多有叫她老党员的。她一到矛盾现场,不用问别人很快就会明白矛盾的根由,也就毫无顾忌地立即对闹矛盾的人家进行劝解。若是父母打骂孩子有点过分,老七奶批评的话语就很有力度,娃子有错数叨数叨他们是应该的,哪有你们这样把娃子往死里打的?吓唬吓唬他怕了就行了,你还想把他整死?别说是小孩家,就是大人谁都没有做错事的时候?如果哪家当妈的骂孩子太尖刻粗话太过格,老七奶也会毫不客气地予以批评,你那嘴干净一点行不行?哪有骂自己娃子跟骂仇人一样?积点口德吧,明儿也好给娃子们留点好影响。倘若哪家男人打骂了自己女人,老七奶往往就气不打一处来,冲到跟前就是一阵臭骂,你个鳖子娃,真大本事!打自己老婆怪在行哩,有本事你去日天告府去,别再自己家里称好汉!男的要感到老七奶骂得冤屈,刚气呼呼地分辨一下,老七奶的声音就格外高了起来,咋,说不得你啦,你还真受委屈了?不说别的,就念她给你生娃子做饭缝衣裳,你也不能这样对她。人家嫁给你要是图你整天连打带诀(骂)的,还不如嫁给狗!连珠炮似的话一下子就把逞凶的男的打哑了。到这时候,老七奶还是不依不饶,继续教训那男的,你这样打女人就是犯法,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男女都一样。毛主席就是这么说的,你敢违抗?你这行为是家庭暴力,法律是不允许的。你再这样对待自己老婆,我就到公社妇联会告你去,看看是你牛,还是法律牛!如此几个回合,矛盾顿时消匿。等到夫妻俩都不再争吵了,老七奶也会反过来说道女的几句,男人们整天在外头净干出力活,也不容易。回到家里二球脾气发了说几句别腔话咱也不要太计较。牙跟舌头不搁,谁家没有个磕磕绊绊的?一个女人家跟自己男人啥都计较,你还能容得下谁?常言说,两好搁一好,以后做啥事都要多担待些。真这样,两口子之间亲热都亲热不够,哪还有闲心吵架?常常就是这样,经老七奶一番说道,许多家庭矛盾便迎刃而解。
老七奶不仅爱管各家的私事,就是队里的公事她也没少管。父亲当生产队长的时候,每有闲暇,总爱跟老七奶在一起说起队里的事情。老七奶虽然不是队里干部,毕竟曾经当过干部,又是队里唯一的党员,自觉不自觉就有一分无可推卸的责任心。每当父亲遇到棘手的事情时,老七奶都是尽力给他想办法出主意。父亲很尊重老七奶,一般情况下对她的建议都尽量采纳。有时候,父亲和队里社员发生争执的时候,只要父亲是为了集体利益,老七奶总是站在父亲一边,以长辈和党员身份批评对方的不是。倘若遇到个别特别不讲理的,父亲动了火发了脾气,老七奶总是示意父亲要忍耐些,并主动充当解员角色。老七奶不仅能把道理说得透彻,还能以长者的语气说服感化对方,直到他自己认为输了理不再争执为止。
那时候大队公社的干部到我们队里,除了常上我们家外,另一个去处就是老七奶家。老七奶早年是区里的妇女干部,在地方上人脉很广,许多年纪大一点的干部和她都很熟悉。她人很干净又很热情,茶饭也好,很待人客,许多下乡干部也乐意到她家去。一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公社或者后来的乡里开大会,总要非干部的党员也参加,老七奶几乎一次也不拉,每次都和父亲一起去街上开会。我们村距离街上有两三里远,他们来去都是步行。老七奶那时已经近七十的人了,身体硬朗,思路也清,对会议精神接受也快。她虽然不识字,可记忆力理解力较之一般人要强不少,她很善于把自己领会到的会议精神以最通俗的语言说给村里人。许多外边到我们村里走亲戚的人,都常常误以为她是大队或生产队的干部。在村里,只要有人说落后话做落后事,不等干部批评,老七奶就首先批评到头份,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自己糊糊涂涂过日子算了,还好说个落后话做个落后事,就不怕带坏了自家的娃儿们?那些人听了她的说道,虽然心里很不敞亮,可又不敢反驳她,因为他们谁都领教过老七奶的厉害,如果反驳老七奶被老七奶再回敬过来,那面子就更不好看了。况且他们自己说的话做的事也根本上不了台面,就只好挂免战牌相安无事。
慈善的老人
老七奶始终都把自己当做特殊的人,从来不带半分自私自利心态,也从未听任何人说过她背地里做过损人利己的事情,在原则问题上她也从来不肯对谁让步。大概是七几年吧,有一天是全大队同时举行忆苦思甜活动。开始是生产队召开群众大会,由队长会计分别作忆苦思甜动员。那时候我虽然还小,但已经懂事了。别的印象不太深,只有会计说的话和老七奶的细心至今记忆犹新。会计是这样解释忆苦思甜的,啥叫忆苦思甜?打个比方来说,就是刚才让你喝碗苦药水,现在再让你和碗糖茶。也就是说,旧社会我们过的日子就是每天像喝苦药水一样,今天的生活就像喝糖茶一样。其他小孩懂不懂我不知道,反正我一听就懂。会计的话立刻惹得全场的人都笑了,大家纷纷说,你说得对。
那天上午队里要求各家各户都要做一顿最差的饭,让大家在吃饭中体会新旧社会的不同。临近中午吃饭的时候,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们挨家挨户巡视,看大家是不是按要求做的。老七奶自然也加入了巡视队伍,由于她年纪大,队里就让她在我们几家查看。碰巧那天上午姨来到了我家,忆苦思甜饭已经做好,母亲总感到让姨吃这样的饭有点慢待自己妹妹了,于是偷偷烙了点油馍。谁知油馍刚烙完,老七奶就走了进来。她二话没说就走到灶台前,伸手拿起勺子,揭开锅盖就在锅里搅拌,然后舀起一勺饭汤,慢慢往锅里倾倒,眯着双眼查看饭菜的组成材料。一边看一边点着头说道,还行,像是忆苦思甜饭。满以为她这一看就走了,谁知她转身看到了姨,就热情打了招呼。虽然老七奶辈分高,可她和母亲娘家是老亲,赶那里的辈分母亲长叫她陈姑。她和姨打罢招呼,我们都以为她可要走了,谁知她突然转过脸对着母亲说,你又犯规矩了。我一进门就闻到烙馍气味,是你妹妹,又不是旁人,干啥要这样做呢?母亲很不好意思,红着脸结结巴巴还没解释清楚,老七奶放下脸笑了笑说道,好了,你也别为难,我不会向大队里汇报的,往后可不许这样了。说完扭身走出了屋外,一家人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老七奶绝不是那种很机械很呆板的人,她事事虽然很负责,却不乏人情味儿。我们小时候在上学路上偷吃地里庄稼,有时候被她逮个正着,一个个都害怕得要命。一是怕她去学校报告给老师,二是怕她回到家里报告给生产队。因为老师知道了,我们是要在班里甚至全校大会上被点名批评并写检查的,队里知道了是要在年终决算的时候扣各家工分的。谁知老七奶看着很凶的面孔背后始终藏着一颗善良的心,我们偷到的可以生吃的庄稼她一点也没没收,只是口气严厉地对我们说,这次饶了你们,下次再发现绝不放过!说着话瞪着眼对着我们吼道,还不把偷的东西装起来给我快点滚开!我们这才一个个像遇到大赦一般狂奔而去。
我高中毕业那年未能考上学,由于成绩还算可以,被县里的高考复习班录取。那时候生活很艰苦,我们一日三餐的主食仍然是红薯。可复习班里不吃红薯,专吃苞谷小麦,这对我这样的农村家庭的孩子来说负担起来实在不容易。老七奶的儿子那时候在粮食系统工作,她女儿早已出嫁,她丈夫身体不好,干不了繁重的活儿,家里的体力活都需要她去做。单就她家的吃水都很成问题,有时候邻居们得闲了帮她挑一下,大多时候老七奶需要自己亲自挑水。每次挑一担水来回需要三四里路,对她这样的老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离学校近,春夏秋季节白天时间长,我常常赶回家吃饭。有时候碰巧遇到老七奶挑水,我就主动帮她挑回去。就这一点小事情就让她很感激,每次我放假回来去她家看她,她都要在自己的箱箱柜柜里翻倒,然后把翻倒出来的数额不一的粮票硬塞给我。那时候的粮票是当钱使的,虽然每次三五斤数量不大,却可以解决我三两天的生活问题。
老七奶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家。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深感遗憾,因为我觉得只有到她灵前亲自祭奠才能表达我的哀悼之意,可世事总是在许多时候不能尽如人愿。我只好在这里以粗略的文字记录下她的点滴往事,也算寄托我的一份绵薄心愿。
愿老七奶安息!
2016.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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