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犊斗虎：简评南海本田车厂罢工事件
陈泰
今年5月17日，佛山市的南海本田车厂(CHAM)上百正式工与实习生（工）一度离岗聚会，催促涨工钱（全厂职工近两千人）。随后谈判中，劳方提出加800元底薪（基本工资）并定期上调，资方一口回绝。5月21日，三百余工人启动二轮罢工。次日，管理层开除两名抗议积极分子，却难遏止更多人卷入工潮。5月24日资方抛出象征性恩典（正式工增发55元补贴）并以文凭发放要挟实习生，激起新一团怒火。两天后，雇主不情愿地承诺正式工加底薪300元，同时全力压服实习工。虽说当地衙门紧密配合资方1，挖墙角战术效果不佳，生产线照旧瘫痪。罢工导致本田在华车厂先后停工待料，日损失以亿元计。5月27日，抗争集体向总经理递交公开信，内含加800元底薪、禁止秋后算帐外带重组工会等六项条款2。5月31日，多方威吓及许愿诱导下3，部分实习工返岗。同日，一百多条壮汉自称「镇工会人员」暴力挑衅群众，反激起普遍义愤，罢工队伍又扩大了！稍后，公司洒下「强化补贴」的香饵。
6月1日，广汽集团总经理兼全国人大代表曾庆洪登场亮相，以「调停人」身份劝服工人「暂且」上班。当晚，生产渐趋正常。6月3日，部分工人代表散发《公开信》倡言「工厂基层工会必须由一线工人选举产生」4。6月4日，劳方接受了资方条件（加300元底薪及若干补贴与奖金）。罢工事实终结，工会改选进展不明。
本次工潮时间久（前后近20天）、成规模（过半数一线操作工陆续有参与），显示了有产复辟后第一代青年工人的锐气、自尊与健康的阶级本能。稍前的深圳「富士康」系列工人自杀新闻，无外是第N次揭示着劳工惨境。同样来自岭南的本田风云，则堪称大工业无产者集体自救的有力一跃。
工人表现的点滴思考……
这次罢工的首要目标是日常改良：提高收入。与无数阶级兄弟相仿，南海本田工人对低薪的反应，惯常限于忍耐、辞职或向厂方与工会申诉。与珠三角的众多中外商贾相仿，本田大量接收技校生「实习」降低成本5。「实习」期限漫长多变（从半年到一年半），换来寥寥几张钞票。除非找到宣泄出口，累积的不满无法原地蒸发。高强度的血汗压榨，让爆发式反抗不可避免，时常只需搅乱旧生活的一个刺激信号。
近年来，执政当局日益重视以法律及其它途径「提高居民特别是中低收入居民的收入水平」6（副总理李克强）。朝廷的相关思路，既含拓宽内部市场的意图，更是遏制劳工运动升级的绸缪之举。但嵌入统治机器的优化零件，不止一次扮演过崩解整个系统的丧门钉角色。套用有产思想家托克维尔的警句，可谓「剥削秩序处于险境的时候，往往是它自我改良的时候」。今年5月1日，佛山市最低工资标准升至920元。本田的对策是玩弄「减补贴加底薪」数字游戏，总收入纹丝没动。老板笑了，苦力火了。
投入行动的本田工人，带着「无产青年军」的全部长处与弱点。他们中间入厂数年的「前辈」，多半有过「独资外企体面营生」的梦想与幻灭。眼看同厂日籍工人「挣大钱」，他们心中不平。他们更意识到「本工厂每年盈利以十亿计，这是我们工人辛苦劳动的成果」7，向老板劈头索要应得报酬。对他们来说，起而抗争顺理成章，相关经验却普遍缺乏乃至一片空白8。他们身处劳苦大众基层网络极度萎缩的时代，难免困守「同乡」一类原始社交圈。他们利用新潮通讯手段协调互动，设法防范自身轻易曝光受害9，却终归稚气少谋。他们警惕官府，但指望、信赖乃至迷信传媒10。面对凛然不可侵犯的跨国巨怪，他们忐忑不安，仍每每竭力维护起码自尊（《不停工承诺书》风波）。他们的勇气远非无限，可落难同伴的遭遇总能唤起朴素的阶级团结。他们恐怕不知「苏维埃」为何物，但无师自通地按生产原则选举数十位谈判代表（均为一线操作工）。综观九十年代以来的国企社保维权运动，它几乎总散发着「泪眼忧国盼除奸」的暧昧气息。反观本田工人，自始至终体现了就事论事的专注精神。部分工人代表——至少口头上——鼓励本厂间接雇工（外派送货员）并肩战斗，更直言「我们也关心整个国家工人的权益」11。
复工·调停·谈判：点滴思考之续
各国经验表明：长时间无所事事与焦虑期待，会令罢工者趋于疲惫消沉。十日坚持，本田工人未必耗尽精力，但官资围堵与四面无援实在折磨神经。5月31日的复工现象，说明后劲已衰。「工会人员」撒野打人，使局面微妙波动。接踵而来的调停、「暂时生产」、工人代表团散发《公开信》、「中立学人」介入谈判及罢工落幕，令许多工友难免心有疑问：流血冲突后，或许该死扛到底？接受上层调停，对谁有利？终场谈判的结果，深层含义何在？再次罢工，是否明智？
斗争先贤告诫我们：当工人集体处于下风难以为继，应考虑及时「正式中止罢工，让被打散的部队带着荣誉感复工」12（美国赤色工运活动家福斯特）。孤军奋战，意味着本田工人不宜久拖。无论多数群众是否一时愤激，无论经理高管是否又有动摇，敏锐的「罢工委员会」13应果断收拾残局，避免反复纠缠陷入被动。退一步讲，假设多数工人及代表坚执己见多切老板几块肉，就应维持停产现状。罢工是无产者的主要有效手段。主动扔掉兵器（或因副作用过大，忍痛收起），还指望敌将滚鞍下马？简直自欺欺人。换句话说，所谓三天缓冲另行磋商完全是资方得利。从阶级角度出发，工人代表应全力避免配合老板忽悠工人。即便代表满怀真诚，心存侥幸仍会误导工友。报酬福利的讨价还价中，向雇主无奈低头不可怕，哪怕服软认输也非致命一击。东家离不开工人，下次再较量。让大伙错认复工后「还有得谈」、自缚手足生怕举动过激惹毛了谈判对手14——以上诸般表现，说明相当部分工人及代表对「大人物的诚信」与若有若无的「媒体同情」，不无幻想。更确切说：南海本田工人作为一个整体，对文士名流、老板阶级（同样作为一个整体）及国家后台，还抱有本质幻想。
假设少数斗志尚存的职工再度勉强罢工，则意味着劳动集体的分裂和迅速溃败，给光荣诗篇留下糟烂尾声。万幸，这一阴暗选择甚少可能。原代表团成员轻易不会再挑战资方，而敢于正式曝光的积极分子毕竟有限。毫无干部储备的少数派（如果存在少数派）群龙无首，很难兵行险着。
资本·学界·国家：外争与内斗
本次罢工有着不容忽视的国策变革背景。21世纪初，朝廷已看到掌控劳工日常自卫机构的紧迫性：「你不去组织群众，有人会去组织，他们（工人）自己也会组织起来，那样就会威胁到执政党的领导地位」15（广东省工会副主席孔祥鸿）。借助行政部门的无穷官威，十年来全总旗下的私企工会以几何倍数增长。但除了按时扣除的会费，私企工会通常等同一帮高呼「订货不足员工理应无薪休假」的老板跟屁虫（比如富士康工会主席陈鹏）。工潮乍起，厂工会负责人便苦着脸闪躲一旁：「这是劳资双方的事情，工会不便介入」16。无论如何，官家的缰绳时松时紧，极力控制主动权与波及范围。岭南省府侧着身子，以「广东劳保部门匿名高官」形式打了个不成文的招呼：「大家都应该避免过于激烈的方式」17。话说回来，官资好伙伴显然对「过于激烈」的定义高度默契。资本借力国家，学界出面弥缝；神态颇有风度，动作暗含力道；各自撇清干系，桌下手脚并用——是为有产营垒于本次罢工的出战阵形。
历经几多风雨，修炼成精的本田公司可谓阶级战争的老兵。面对在华分支首例工潮，它客气回礼敷衍对手（「公司会带着诚意去改善」18），沉稳出手扑灭火源。骤发抗议，公司应对不乱。对话工人、收集意见（并丢进垃圾箱）与温言细语稳住了「乱民」，赢得联络部署的必要时间。稍许缄默后，官厅定调：「我们没有发现厂方（工资标准）存在违法行为」19（佛山市劳保局副局长李明国）。准备停当的老板接过话头：「南海本田公司的薪酬体系是合法的」20（本田中国新闻发言人朱林杰）。低收入的现状既已合法，任何质疑挑战的言行便在国法边缘游走。工潮期间，当地基层官吏挤满所谓「Honda指挥部」，日夜操劳；老猫念经「换位思考，你是老板会怎样？」的技校校长，登台献唱；列队待命的特警团，为行凶伤人之「工会人员」助威压阵；镇总工会就打人事件广贴道歉信，却没忘透出「排除外界不良干扰」21的阴森威胁……
五三一冲突后，有「中立学人」疾呼警惕不良官员「与雇主结盟对付工人」22（人民大学教授常凯），为介入纠纷预搭信任之桥。内心疲倦。拳脚加身。意见分歧。曾寄希望的调停人曾总经理一句「手脚长在你们身上」23，轻轻巧巧把责任皮球踢回劳方。工人的路似乎越发难走。常教授受邀顾问「义助弱势」，已水到渠成。从迫使工人基本认可资方提议的谈判现场走出，常先生吐出几句「当地政府处置方式值得肯定」24的赞美辞，昂然而去。工人得到漂亮的祝福空话，资本得到有利于己的复工条件，国家得到及时修补的形象。文人常凯及成百上千跃跃欲试的同道，如此这般地积攒着劳动力市场集体议价的影响份额。
共产主义者的任务
共产主义者的现阶段头号任务，是帮助战斗性工人找到最符合本阶级利益的反剥削道路。今时今日，赤色青年靠拢工业区的步伐，刚开个头；厕身劳资调和分润提成的诱惑，已若隐若现。在华耕耘多年的中外改良主义，坐拥庞大物质、干部及舆论资源。罢工经验与老板骗局的总结与传播，仍举步维艰。大小暗流旋涡，极易使零散小批的共产主义者迷失沉底。需要务实的阶级主义。需要继续鼓励有志者融入工厂工人，继续记录分析工人自卫术、老爷诡计与「社会运动」大佬的拉偏架手法（从工人采访、翻译文献、企业通讯到劳资纠纷记录片），继续紧握「无产利益高于一切」的定海神针。
盛夏的中国，酷热难耐。在上层，……关注着使工会成为「国家政权重要社会支柱」25（政治局委员兼全总主席王兆国）的战略目标。私人大资本及辩护士，则忙于游说「降低税负让出空间，使这些（私有）企业提高劳动力价格」26（全国人大财经委副主任委员吴晓灵），揩些国策变革的油水。在底层，本田罢工当事者已回归出卖劳力养家糊口的日常轮回。车间宿舍内，或许有人吵嘴怄气，有人沮丧辞职，或许出现三两位个人命运转折的维权小明星。凡此种种，均无碍中国罢工运动的现实趋势：从混沌迈向觉醒。
06/06/10
1 针对罢工，5月28日上午佛山市南海区委书记召集相关部门领导做出若干决定，包括通知实习生所属的20家学校领导，请校方派员做学生工作；由政府出面，把学生召集到统一地点宣讲当前政策法规精神；由地方劳动部门和工会牵头，到厂里找正式员工做工作，呼吁员工理性对待薪资问题。（「担心报复 南海本田员工拒选代表谈判」2010年05月28日 财新网）
2「担心报复 南海本田员工拒选代表谈判」2010年05月28日 财新网
3 5月30日，资方许诺实习生进厂第三个月起，津贴将增加634元。
4 6月3日佛山本田罢工工人谈判代表团致全体工人和社会各界的公开信
5 实习生占南海车厂职工近半数。
6 http://www.qstheory.cn/zxdk/2010/201011/201005/t20100527_31316.htm 关于调整经济结构促进持续发展的几个问题 2010年06月01日 《求是》2010年第11期李克强
76月3日佛山本田罢工工人谈判代表团致全体工人和社会各界的公开信
8 罢工期间，有工人抱怨不干活比上班还难受。世界工人运动早已存在相关对策：停工时期组织集体活动加强凝聚力，并冲淡无所事事造成的焦虑感。
9 两名罢工骨干被开除后，斗争者普遍戴上口罩。
10 罢工前，部分工人通知了媒体。
11 6月3日佛山本田罢工工人谈判代表团致全体工人和社会各界的公开信
12《罢工的策略》第七章「论结束罢工」
13 所谓「罢工委员会」，是泛指本次斗争的积极分子群体。
14 有报道说，终场谈判期间，部分工人误认谈判破裂而再次罢工，遭到代表们制止。
15 「新建工会冲击波」《南风窗》2001年第4期
16 http://www.inewsweek.cn/cnw/news/info/society/2010-06-02/6279.shtml中国新闻周刊网「南海本田复工，工人取得‘局部性胜利’」
17 「广东省劳动保障部门官员：希望本田罢工事件推动收入分配改革」2010年06月02日 本文来源于财新网
18「本田罢工继续 厂方首次发布百字表态」《每日经济新闻》 2010年05月25日
19 「本田独资零部件厂罢工致广州本田停产」2010年05月27日 财新网
20 http://www.21cbh.com/HTML/2010-5-28/2NMDAwMDE3OTU2Nw_2.html 「本田南海厂‘罢工’事件追击」《21世纪经济报道》2010-05-28
21 「南海区总工会、狮山镇总工会致本田员工的公开信」2010年06月02日 13:06 本文来源于财新网
22 「常凯：如何看待和处理罢工事件？」 2010年06月01日 09:54 本文来源于财新网
23 http://www.iceo.com.cn/compy/2010/0602/194643.shtml 「本田复工三日方案：转晴还是风暴升级？」《中国企业家》2010年06月02日
24 www.caijing.com.cn/2010-06-04/110452621.htm 「理性对待，法治解决——人民大学劳动关系所所长常凯谈本田罢工」 2010年06月04日
25 http://www.hnghw.com/article/ghxw/13141.html 《工人日报》 09年09月11日「王兆国湖北调研：有一种‘依靠’永不改变」
26 2010年06月02日《第一财经日报》「全国人大财经委拟建言减税助企业提工资」
相关文章
「 支持！」
WYZXWK.COM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网刊微信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