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破坏者也是时间这保存者。
——艾略特
1999年至2009年,整整10年,梁耀强没再回去粤中造船厂。准确地说,是船厂的旧址。这里在20世纪初,被成功地改建为一座开放式的工业遗址公园。
粤中造船厂建于1953年,位于中山市区中心的岐江水畔,占地不过11公顷,却临江含湖,湖与江通,闹中取幽。工厂创业时大约二百来人,最辉煌的时期达到一千五六百人的规模。46年间,船厂生产的船只,从船坞缓缓驶出,经岐江进入珠江以及珠江之外的水系,肩负过巨量的人货运载。尽管,与任何一个中国的大型国企相比,它都算不得大,但在中山市,它曾经是一个令人向往和自豪的“单位”。
1974年 12月26日,23岁的梁耀强结束“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走进粤中造船厂的修船车间。很多年后,他回忆起这一天,眉眼间还流露出些许兴奋,“进厂很光荣!每个月有35块钱呢!”工人,在当时,是个荣耀的职业,“何况,还是一家省级企业!”于是,他放弃了派出所的工作机会,成为一名光荣的产业工人。
改革开放后,一方面陆路运输日益发达,中小型船厂难免受冲击,另一方面,不少厂里培养起来的技术骨干跳槽到更高薪的企业,或自己单干开起了修理厂,粤中造船厂的规模日渐缩小。上世纪90年代中期,有传言,政府要征这块地建公园,船厂或要搬迁。至1999年,传言成真。那年,工人们造好最后一艘船,一些离退休的老职工自发回来送船出航,站在河岸边上,禁不住老泪纵横。
48岁的梁耀强,下岗、再就业,去了一家物业公司。每天上下班,他骑车经过岐江,只要歪歪头,就能远远看见这块他曾工作过25年的地方。“不能看,伤心地!快50岁了,要重新讨生活、重新开始,一切物是人非!”惆怅持续了十年。2009年的一个春日傍晚,他头一回步行到这个早已改名为“岐江公园”的地方。
经过俞孔坚的设计所呈现出的岐江公园,在全国也能称得上是工业遗址改造的典范。裸露的水塔骨骼、旧船、龙门吊、船坞、厂房……被设计者视为重要的表现元素,用于诗化地讲述原址的生活与工作场景,供造访者想象,甚至是找寻某段历史的凭据。比如,设计者保留了船厂的旧烟囱,配以超现实的脚手架和挥汗如雨的工人雕塑,用一种戏剧化的方式来再现当时的场景。而位于江岸的昔日水塔则被裹以玻璃外壳,在夜间亮起灯光。灯光下,可以读到一段感性的文字,“如同古世纪的昆虫,不经意凝固在绚丽色泽的琥珀之中。旧厂区堤岸的寻常水塔与她新科技的玻璃外衣,共同包裹住时间。时间不是困兽,时间只是拉住水塔和她玻璃新衣的柔和的手,如同岐江粼粼的水波……”
时间,或许是公园设计者最想要表达的主题。灯塔附近那几处被罩在有机玻璃之下的指针凝固的时钟,仿佛在提示着观者,时间才是最神奇的设计者,一切因时间而损,一切因时间而存,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时间的作品。
而对于梁耀强来说,时间更是一剂良药。十年之后,伤心抚平,他终于可以和其他的中山市民一样,自然地称这里为公园——一个休闲散步的去处、一个泛游岐江时的河岸景观、一个游轮停靠的码头、一个拍摄婚纱照的场所。当然,在他看来,它又永远不会是一个纯粹的公园。他的眼睛是能穿透时光的,他会指着中山市美术馆说,这是我当年工作过的修船车间;他会在经过那个被戏剧化的烟囱时告诉你,这是翻砂车间的烟囱;他也会在仰望灯塔时感叹一句,只有它和龙门吊是没有变的。至于设计者着力构建的试图表达历史的装置——“红色年代”——一个红色铁皮盒子,含一潭清水,盒子外围成片的荒野白茅,梁耀强从来也看不懂,他只知道这块地方原来是办公楼。此外,铁轨也不在它原先的地方,造铁船的船坞下面过去也是有水的。被设计者精心运用的景观元素,在梁耀强眼里,并无多少讲述历史的功能,他感到的是差异,而非共鸣。
在湖边的树林中,有一棵水蒲桃树,被梁耀强称为“我唯一留恋的东西”。“这棵树,1974年我进厂时就有了,长在油料仓库旁边。一到六月,蒲桃熟了,我们就上树摘了吃,很多工人没事的时候都会过来摘。这棵树奇怪就奇怪在今晚摘了,第二天又有!这些年,我常想起这棵树,想起夏天我们摘蒲桃。”
隐藏在乱树丛中的水蒲桃毫不起眼,这棵见证了船厂由盛而衰的老树,设计者永远也无法捕捉。他们加以利用并放大的通常是能迎合大众审美观、现代人欲望与功能需求的景观符号,而另一些看似平常却凝结着质朴回忆的活生生的载体,却只有在这块土地上真正付出过光阴的人才会了解和珍视。换而言之,工人们的记忆其实从未真正融入到这个场地的设计里。从某种意义上讲,所谓的工业遗址公园,与其说是为了保留历史的印迹,毋宁说是将设计者自身强烈的场所体验内化于设计之中传达给造访者,以此创造新的消费场所与城市景观,并在时间的绵延中形成新的城市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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