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要向前看,但对生活的理解只能向后看。
——基克加德
72岁的老马,至今还住在常德七一机械厂22年前分给他的一套两居室里。每日晨起上山,打一套回春保健操,再步行至山下的小店吃碗牛肉米粉,之后去江边的老码头菜市场买菜,逢人寒暄,走走停停,到家刚好是做午饭的时间。午后,摸几圈麻将,再不聚众扯谈。入夜,漆黑的厂区,静得能听到远处寺庙的钟声,老马是不出门的。
如今,常德七一机械厂里住着的大都是和老马差不多的人,差不多的年纪、经历,差不多的生活内容和节奏,连对生活的盼望,都是差不多的。他们都曾为工人阶级的身份而自豪,正青春的年华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开展劳动竞赛,他们以为这辈子生老病死都有了依托,甚至将整个家都托付给这里,而今,和这个破产的老厂一起,慢慢地萎缩沉寂。
常德七一机械厂,当地人称“七一”,建于1951年,是该市第一家国营中型机械厂。据说,建厂那天,恰逢党的生日,有人提议,“就叫‘七一’吧”,就这样定下了厂名。
老马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进厂的。他赶上了好时候。60年代,全国闹饥荒。七一厂组织职工进行农副业生产,在附近的农场种粮种菜、饲养家禽家畜,生产所得基本投入到职工食堂。老马记得,最困难的时期,厂里定期会给每个人发几斤食堂饭票,偶尔还能以很低的价格买到些萝卜扁豆之类的蔬菜。1964年,他结婚生子,当年七一厂合并了常德机床厂,迁往德山乾明寺,工厂规模得以扩大,条件设施更完备的食堂、澡堂、托儿所、幼儿园、职工医院、冰棒房等陆续建立起来。那是工人们最有干劲的年代。当时厂里的方针是“围绕农业办工业”,产品以支农为方向,担负大量农机修造和抗旱排渍任务,获利甚微,甚至亏本,工人待遇也不算很好,但老马觉得自己的工作特别有价值。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企业产品必须自寻市场,七一厂转而开发和生产烟草机械。因为卷烟工业的蓬勃,80年代中期,工厂步入快速发展期,工人的奖金随着经济效益的攀升大幅提高。
在这番形势下,许多工人都将子女送进了车间。在老工人们看来,厂子效益好,又能学到技术,生老病死有人管,连大学生都愿意分配进厂,再没有比当工人更稳妥的生活了。老马的孩子都在七一厂上班。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七一厂子弟,大都是这样的人生轨迹:从厂办幼儿园到工厂联办的子弟小学再到厂办职高,然后进厂。仿佛这辈子都不需要跟工厂以外的世界发生什么联系。
谁也没想到,1996年,厂里效益开始大滑坡。56岁的老马提前退休了。“是被动员的。劳资科的人说,早点退休工资待遇会高一些。后来知道是被骗了,是厂里要甩包袱。”职工将原因归咎于厂里开发了一种新型的灌装机,投了太多钱却以失败告终,以致资不抵债。加之没有再次被烟草总公司认定为烟草包装机械的定点生产厂,拿不到烟机订单便无法开展生产。当然,老马他们心里也清楚当时的政策形势,“主要还是国家不管你了,无力回天的!”就这样拖到2000年,工厂开始动员职工买断工龄,一年工龄值1300元。
老马的两个儿子揣着靠工龄换来的一两万块钱,南下深圳另寻出路。七一厂对这代年轻工人而言,决不仅仅意味着一个工作单位,更是人生记忆的重要载体,他们在这里出生、长大,所有称之为家的房子都安存于此。离开,就像是拔根而起。
破产后的七一厂改叫乾明寺社区,一眼看去,几乎全是老马这个岁数的人。2001年以后,老马没再交过党费,不知该交给谁,也没人再记得他曾是优秀共产党员。楼道里的照明灯,因为左邻右舍都不愿摊电费,老马一安上灯泡,就被人下走。过去最热闹的俱乐部、食堂也再没亮过灯光。不亮的还有路灯,夜幕掩盖之下,厂区里偷盗猖獗。生产区的厂房卖给了生产水泵的私营小厂,计算机大楼墙体斑驳,任岁月凋敝。生活区的公共用地被任意侵占,扩建房屋、种菜养鸡。许多住在一楼的,将门前的空地围成院子,开麻将馆,混点额外的收入。整个下午,乾明寺社区里到处都是围着一张桌子搓麻将的老人。
老马常常觉得这样的生活了无生气。与其和这个厂一起衰老下去,不如搬去河对岸的市中心。但那里除了热闹,还有什么呢?想到一出门全是生面孔,连卖菜的,都不认识了,也没人再叫他一声,马师傅!老马就不想走。这待了一辈子的老厂,他终归是舍不得。住在这里,再老,他也不会忘了自己,忘了过去。
夏日的傍晚,老马喜欢陪老伴去灯光球场跳广场舞。他爱坐在看台上摇着葵扇看一群老太太和着流行歌曲扭动腰肢。他能记起其中好些人年轻时的模样,记得当年的联欢会上,她们活跃在俱乐部大舞台上的翩翩身影,记得交谊舞流行的年代,周末的夜晚,她们在大食堂油沥沥的地板上旋转的轻快脚步。偶尔,老马还会想起孩子小的时候,他一手提一条板凳,带他们来这里看露天电影,还有元宵节的焰火。
“三结合”小组研究产品质量
厂门
生产区外墙
灯光球场
废弃的食堂
列为“危房”的俱乐部
已改作他用的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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