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打工者自己主办的春节晚会,不仅演员是打工者自己,也有自己的观众,这样的春晚,在工人自己的文化建设上,当然有些特殊的意义。比如孙恒曾经说过的,自己搭台,自己唱戏,这个对一般工人对自己的文化建设来说,是个非常值得肯定的作法。中国社会的分裂状态,造成了即使在工人这个群体当中,文化和社会处境的差异也非常巨大。对于来自农村的打工者,他们的文化处境导致的不自信也格外严重。利用文艺活动来促进自身文化自信的提升和话语的苏醒,是一个有效的途径。只有打工者开始说,才能逐渐说好,才会提高这个群体的社会地位,才能够维护打工者群体应有的尊严。
我希望从这个晚会上看到当前打工者对自身和社会的看法。联系这个晚会筹备具体面临的各种问题,总的说它的节目有的质量还是比较令人满意的,比如开场的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苏联歌曲“纺织姑娘”、女声独唱“环卫工人之歌”、小孩子和一个领唱合演的“想念”和最后由孙恒创作的“劳动最光荣”等等,从编排到演出都算不错。当然,晚会当中的问题也还是有的。在我看来,晚会节目里也有些比较过头的调侃,这个在主流和一般工人看来,就不一定会接受;还有对主流文艺的模仿,包括对时尚趣味的模仿——比如多次提到清华、北大作为噱头,离真实的打工者也比较远;此外对摇滚乐的推崇,让我有点置疑它是否能够为一般工农接受等等。这个晚会的主题,被主持人崔永员归纳为:北京,我来了。这也是我没法思考的,因为对这个事情确实不了解。但是,我能够体会到一个外出打工者对自身身份迷失的焦虑。迷笛的校长张帆把这个晚会看成是真心歌唱,这个概括非常贴切,打工者自身真实的感受,就是他们的表演所表达的意义所在。
但是,打工者自己的对自己、对社会的认识,跟非打工者肯定也有不同。这个给我的感受非常深。首先节目有些比较新颖的段落,比如如实呈现一个打工者具体的工作——操作:插上插头、摁下按钮、拔下插头、摁下按钮……十个小时的重复,它给人带来的感受当然不会好。这个演示虽然看起来有点“小儿科”,但确实是一个工人最强烈的感受,工人的文艺演出当然应该有所反映。一般观众未必知道,工人们面对的这些具体的劳动有多么枯燥。还有对劳动的感受,在工人当中,也不是我们随便想象的那样。今天的工人对劳动也没有当年那种“螺丝钉”似的简单的热爱,他们追求的价值,正随着时代的进步开始变得复杂、丰富,开始认识到人自身的意义。
蒲公英艺术团的歌曲《车间女孩》表达了女工们为微薄的工资辛勤劳动,但找不到意义而产生的不满情绪,也侧面反映出当代青年对人生和劳动的理解与过去公有制前提下、尤其是在新中国创建时期提倡的那种无私奉献精神的不同认识和感受。这个不同既有体制的原因,也有时代进步的原因,要清晰甄别,还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议题。
当代的工人,不是在为自己当家作主的国家作贡献,因此有权利对自己个人的人生意义有独立的思考,有权利把它和自己为生存所从事的职业分开来看;而由于我们当前的工人基本上都能吃饱饭,对人生的意义的理解也自然比过去的劳动者深入。在过去,单纯强调劳动的价值,或也有些忽视中国实际发展的程度,把劳动者自身当然的对个人生活意义的追求完全抛弃,因而使个人劳动丧失它应有意义的问题,确实值得我们去认真思考。“青春就在这满是机器的世界里,默默盛开”所表达的不满,显然已经不仅仅是出于被剥削者对私有制的反叛,也有时代进步带来的年轻人不满足于生命被牢牢锁定在枯燥的工作台前,而让自身价值被淹没的情绪表达。这反映了今天的工人实际的观念的变化。
“工厂五角星”的歌曲《工作八小时》,反映了资本家用超低的底薪逼迫工人加班,导致我们看不到工人自愿加班的本质是被压迫,这个揭露也非常有力。我们不用上晚班、我们要工作八小时、我们要涨工资等等合理的愿望,也只有在这样一个晚会上,工人才能自由的喊出来。这个也是打工春晚一个令人振奋的亮点。劳动者的尊严不是商量来的,是呐喊和斗争得来的。
工人们有的感受,是我很少想到的。晚会节目当中有几处涉及当前打工者的婚姻问题。比如木兰文艺队的“四十年女工梦”里被当作生育机器的女子,就因为没有生男孩而被抛弃,但却遭到自己母亲的责备。它反映了底层劳动者对于旧的思想观念和习俗的痛恨。而我们一般新左翼群体——尤其是来自城市的人,对此的感受就没那么鲜明、强烈,因此在我们某些人的思想当中,好象中国社会尚且存在的贫困、落后和封建的余毒都不存在了似的,这个认识的偏差,导致了很多问题。这个节目提醒我们,中国社会要健康发展,必须对来自西方的某些看似进步的思潮和我们的那些陈旧落后的思想意识有清晰的认识,否则我们就会走邪路。
在车撵坡演出的摇滚“命运”里,开场一段“你大和你妈是爱银钱”,竟然把自己闺女嫁给一个“老汉汉”,结果误了女儿的青春。因为听起来这段词跟后面歌词的关系比较“拧”,因此我只能从这个词义去理解,觉得它仿佛讲的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似的。当前的中国农村当然还有这样的事情,但是不是还那么严重,我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婚姻问题在外出打工者当中确实是个大问题。而外出打工者对自己家乡的贫穷和落后习俗的反叛,很早就在文艺作品当中有反映。我记得大约二十年以前有一个小说,就曾经描写了一个沦落为二奶的女子,在独自回乡的途中,对自己的高跟鞋踩在农村满是泥泞的田埂上而有的复杂感慨。这些问题在身处其间的人所得到的感受,跟外人的感受是非常不一样的。在看待我们国家实际状况的时候,对农村贫穷落后的反思,我认为目前是我们尚且很不足的方面。
另外,三个工人诗人老井、郑小琼和吉克阿优分别朗诵的“蛙鸣”、“产品叙事”和“迟到”都非常好,诗歌表达一个工人对被埋没在地心的那些生命的深切关注和一个打工者对社会的感慨等。但我觉得朗诵诗歌不太适宜在联欢会这样理应欢腾的场合搞,尤其不应该由诗人自己朗诵。因为朗诵是很专业的一个事情,诗人不一定能够自己胜任。另外因为没有配乐,整个晚会的气氛会因为这个朗诵冷下来。我们当然可以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去听,据说这样的角度变换会带来某些特殊感受,比如诗人富有个性的嗓音,也会给人带来特殊的美感。但这个对一个有比较专业的修养的观众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但一般工人能不能作到,我觉得应该思考一下。最后,那个来自台湾的野草丛剧社表演的小品“喜宴”也不错,它虽然比较简单,但只要细心体会,也可以让我们对台湾工人的生活和反抗有点了解。
关于这个打工者春晚,值得说的地方还很多。我非常同意刘忱老师说的,当前打工者群体是最有活力、最有创造性、最有未来的群体。那些主持人的话语、站姿、演唱者紧张、嗓子放不开等等问题,都是小问题,不必在意。只要我们这个台子搭起来了,只要坚持下去,我们劳动者的文艺明星,就会逐渐多起来。
(2015-3-2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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