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左翼报告:工人党神话的终结
陈泰
2002年10月,巴西工人党(PT)领袖卢拉1当选共和国总统,次年1月上任。多年来,工党自诩「奉行多元开放的党内民主」,有别于亲苏左翼的官僚集中制;所辖州市的参与(participatory)预算名噪一时,受到各左翼圈子的关注。共运灰头土脸的今天,实力雄厚形象亲切的PT拥有大批海外仰慕者,被视为「巴西人民历经资本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席卷之后,另寻出路的一种努力」2(台湾全国产业总工会原副秘书长邱毓斌)。PT影响的群众运动(从工会、农运到贫民社区改良),也是当地托派经营许久的基本阵地。
三年过去,工党政绩如何?前途怎样?
2005年:黑金丑闻的总喷发
2005年6月,大资本政党PTB主动「爆料」,揭露PT收受商界秘密献金并向各党(含PT)国会议员按月发放「谢礼」(Mensalao),换取后者支持总统的法律提案。 6月16日,涉嫌操办「月谢」的卢拉亲信José Dirceu辞职;稍后,数年前PT与圣保罗彩票业的黑交易也给捅了出来,Dirceu亦是局中要角。7月初,传媒曝光PT秘书长S·Pereira与司库D·Soares掌管党内黑金库,两位高干悄悄走人;7月9日,PT主席J·Genoino自请下台;7月13日,南里奥格朗德(Estado do Rio Grande do Sul)州工党主席D·Stival承认党内通行「两本帐」接纳地下赞助。8月11日,卢拉竞选经理人D·Mendoza坦白PT隐瞒了部分政治捐款的来历;8月18日原司库D·Soares证实2002年工党曾四处收买主流党派,换取后者支持卢拉竞选;同年8-9月间,五名收过「月谢」黑钱的PT众议员(含原议长J·Cunha)请辞,以逃避更严厉的刑事惩罚。10月22日,PT全国理事会开除D·Soares出党;12月初,副总统兼纺织巨子Jose Alencar与工党的黑金往来浮出水面;12月中下旬,政府调查团宣布PT干部掌控的数个退休基金从事非法期货交易。
工党的肮脏家事,虽远未见底,却已震撼了全社会。有产政客群嘲骂PT「自命清高,实则虚有其表」(原巴西总统I·Franco);群运干部们无奈地总结「PT领导层实现了右翼的梦想:几年内使工党堕落瓦解」3(卢拉原国策顾问、解放神学活动家Frei Betto)。虽然工党紧急动员忠贞分子护航,吹捧「卢拉极具魅力,是与人民打成一片的领袖」 4(群运组织CIMP协调委员María Vieira),却难掩大厦将倾的颓势。近三年来,PT及旗下工会CUT(会员约1800万人)的高层确实忙乎着「打成一片」;但兄弟情深的对象并非工农大众,而是有产国家机器——老卢登基后,已有45位工会高级官僚踏上仕途。「草根贵人」个个薪水丰厚5,更获得融入主流的黄金机遇;工党大员控制的系列退休基金——总资产数百亿美元——荣任诸多财团的大股东,出没于房地产和金融市场。
尽管亲工党的群众团体——从CUT到无地农运动MST——拼命护犊子,自欺欺人地指责「统治精英企图以(工党的)腐败丑闻向政府施压,迫使后者满足国际金融资本的索求」(联名公开信《Carta al pueblo brasilero》)6,但卢总统一伙「萧规曹随」紧跟华尔街的劲头,早把上几届右翼政府甩在后面,哪儿用什么「压力」哟!拿一位党内左翼元老的话说,「卢拉上台后不但推行新自由主义,而且干脆充当旧寡头集团的代理」7(原工党众议员Luciana Genro),蜕变程度令昔日战斗伙伴颇有找不着北的感觉。有些群运干部恨恨地概括左翼的反应:2003年工党执政前夕,他们「预计卢拉会兑现某些言过其实的小改良,会以各种把戏搪塞群众。万没料到,内阁竟公开替新自由主义抬轿!」8(原工党联邦代表Plínio Júnior)。
卢氏政权的阶级性质:「工人总统」与新自由主义
拜市场化改革所赐,90年代巴西普通无产者的收入下降约20%;贫富分化(五千最富家庭所得占国民总收入的3%)引发的政治不满,是卢拉当选的主要因素。PT上台初期,托派国际「联合书记处」巴西支部「社会主义民主」(DS)一厢情愿地断言「PT的胜利等于新自由主义的失败,给巴西社会(各阶级)力量对比带来实质性变化」9(PT元老、DS全国协调委员Joаo Machado)。实情如何呢?
80年代初的阶级战争之火,让工党一度誓言「为以下目标而奋斗:所有经济与政治权力必须由工人行使,这是唯一结束剥削压迫的形式」10;但工会谈判与代议选举的流水作业,使无数干部的斗志消磨于无形。21世纪初的PT专心「以恢复经济增长为绝对中心,使它变成创造工作岗位与分配社会财富的手段。通过工业增长这一主要机制,打破(国民经济的)恶性循环:外债高筑、高利率与汇率紊乱导致债务的继续增长」11,承诺「竭尽全力减少对外(金融)依赖,改变窒息民族制造业的高利率」12;民族市场的狭小钳制着本土资本的升级,促使PT疾呼「不消除饥饿与不平等,就谈不上持续性实质经济增长」13(Jose Dirceu)。就职典礼上,卢拉进一步申明自己的阶级和谐观——「我们需要真正的社会契约以改造国家。需要万众同心的民族铁盟,使劳动者与制造业资本团结起来!这种团结是(创造)民族基本财富的发动机」14。一句话,工党主张的实质是拓展内需扶持制造业,追求劳资妥协而非工人革命。
类似的改良主义滥调毫不新鲜,但PT的当家实践走得更远——老卢治国数年,劳资互利的大饼没烙几张,有产者棒打工农的招数却层出不穷。上任伊始,「工人总统」接受总商会FIESP的推荐,吸收一批大资本的代理入阁:央行交给北美金融代表(FleetBoston银行高管H·Meirelles)打理;工业、农业两部由L·Furlan(大商人)与R·Rodriguez(农业垄断巨头)分别主持;财长A·Palocci全盘引进上届政府的新自由主义班底15。秉承国际金融机构的指示,卢拉启动减税、调升基准利率、紧缩社会开支和银行私有化,发起削减福利的退休金改革16。
满身痼疾的巴西资本主义拥有强大现代农业(世界头号肉类出口国),却从未解决工农温饱(半饥饿人口超过两千万)。总统竞选期间,PT忙不迭向有产富豪交心「(执政后)不改变既定(商业)合同的条件,不修正已有游戏规则」17;为了选票,卢拉倒也许愿终结「百年饥荒」。上台后,总统颁布「零饥饿」(Zero Hunger)计划,向数百万户贫民发放食品补贴(Bolsa Familia)18;上马「经济适用房」工程,三年兴建面向穷人的百万套国家公寓;还以「扶贫微型信贷」鼓励失业者做小生意19。
总体来看,工党对垄断资本的驯顺极大限制了改良效果。截止2005年1月,巴西人口的25.08%(4480万人)仍处贫困线以下(月入不足60美元)20,另有2500万「踩线」的准贫困人口;两极分化无甚改观[截止2005年1月,人口总数10%的最富人群的收入占总收入的44.7%,而占人口总数50%的最贫困人群的收入占总收入的14.1%(见联合国双年度报告《2005年社会形势-不平等问题》)21。施以点滴恩惠的背后,当局把负担转嫁给工业无产者——退休金改革被描绘成「节流济困」的必要关节(预期30年节省180亿美元预算花销);激励工人勒紧裤带之余,卢拉按期偿还内外债(含利息)22,2005年相关支出达「零饥饿」同期拨款的20倍,可谓商业利润的忠诚守望者。全国闲置住房达五百万套以上[ 仅圣保罗市就有42万套闲置住房。],部分征用即可满足全国贫民的需要;总统四处替国家公寓筹款之余,公开痛驳征用闲置房的提议,可谓私有产权的铁杆捍卫者。毫不奇怪,卢政权多次赢得国际金融界的褒奖——「坚定而明智的宏观经济政策,为长久复苏、减低通胀与扩大就业奠定了基础」23(IMF执行经理Rodrigo de Rato)。
失业居高不下;贫困现状依旧24;九百万童工的厄运没变;饥饿魔神远未真正降伏;土改有名无实——怀揣如此社会成绩单,工党诸公继续替工商精英打拼未来。早在1975年,奠定工业自强基础的军政府扬言「巴西拥有在世界列强中谋取一席之地的所有条件」25(Carlos Mattos将军);30年后,曾领导底层抗暴的工人领袖带头高呼「努力争取世界上属于我们的空间」26(卢拉),令财界甚感欣慰。执政前,PT已自觉视本党为有产国家的一翼,谋划着如何捍卫「民族战略利益:保持我国主权独立与(工业)竞争力,建设巴西民族的自主未来」27。90年代巴西当局玩儿命祸害老百姓(私有化、社会服务产业化),同时倡导「南美基础设施一体化」,替民族资本的地区渗透打前站;老卢掌权后对「一体化」抓得极紧,投资甚巨。工党喜唱环保高调,2001年上届政府出台的亚马逊开发计划「Avanca Brasil」28却由新总统照单全收,毫不顾忌生态NGO的抱怨。
正如本文开头所讲,PT与各类托派有很深瓜葛。作为工党的内部派别(严格说是党中党),「联合书记处」巴西支部「社会主义民主」(DS)曾主持「参与预算」的管理尝试;2005年9月,PT主席选举中,DS主要领袖Raul Pont得票14·7%(43190票),显示了DS树大根深的党内影响。PT撕去「民主多元社会主义」假面后,党内乱得人仰马翻——抗议、分裂和出走不绝于道;多批工运老干部另起炉灶,宣判工党及CUT「不再是团结工人的阶级自卫组织。……它卷入的系列黑交易说明(工党和CUT作为左翼工人组织)大势已去」29(CUT活动家Jose Almeida)。激流易变之际,DS的一干「革命马克思主义者」如何自处,是左翼工运留意的重大话题。
「联合书记处」巴西支部:工党蜕变的同路人
1990年7月,PT全国大会声称「党没有官方哲学,不同意识形态系统以辨证的方式互相联系,由此形成(工党)政治(实践)区域充满动力的综合」30。借助上述可任意诠释的含糊字句,工党领导层坚决回避了打碎资产阶级国家机器与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必要性。话说回来,工党毕竟来自80年代初巨浪蜂起的工人斗争,拥有一批先进无产者(尤其是众多托派工人);很长时间,它至少表面对改良主义持否定态度:「今天,社会民主主义无法提供实际的战胜资本主义的历史替代。过去,他们(陈泰注:即各国社民党)错误地以为可通过选举、借助政府与其它官方机构实现社会主义,回避群众性底层参与。他们以为国家是中性的,以为资本主义可以与和平进入社会主义的道路并存」31。随着工运直接行动的冷却凝滞,PT日渐适应主流规则;口头的独立阶级立场跑调变腔,直至与老板群狼彻底合流。
与工党按部就班的腐烂过程相呼应,「联合书记处」巴西支部完成了自身蜕变。Raul Pont本人便是DS堕落史的一面镜子:60年代起,Pont投身学运,于独裁时代从事地下斗争;70年代参与复苏的左翼工运,后长期任PT全国理事会成员及司库;90年代Pont奔波于各类选举,1997-2000年间任(「参与预算」发源地)阿雷格里港 (Porto Alegre)市市长。1999年,Pont声言「把群众性民主、女权、反种族歧视、环保(运动)与社会主义阵营联系起来的(统一)阵线,替工党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战略建立了社会基础。这一战略纲领符合多数民众利益,它既已在市、州范围(选举)上台,也就能执政全国」32。这番话的实质,是替PT驳斥过的「选票社会主义道路」翻案。既然选举能向社会主义过渡,Pont「同志」及朋党也就当仁不让地引导群众盲信「国家是中性的,以为资本主义可以与和平进入社会主义的道路并存」,对卢政权寄托不切实际的幻想。
2002年底,PT邀请DS全国协调委员米·罗塞托(Miguel Rossetto)入阁充任(专职土改的)土地发展部长,罗某欣然就职。别看卢政权绝无剥夺有产富豪的打算,而各路托派(从「联合书记处」它国支部到巴西友党)对入阁决定的性质多有疑虑,DS领导层仍若无其事地自辩「Rosseto理应尝试推动土改,这会有助于农业工人的自我组织」33。罗部长是否真地帮助农运提高组织程度与阶级意识了呢?稍后我们详细介绍;当下先把DS——资产阶级政府的参政党——的总体表现讲完。
2003年3月,DS全国大会通过经济改良一揽子文件,向工党政权献上条陈:重新取得经济政策决定权的国家主权;恢复政府对经济决策中心的协调能力,为此「必须减少金融资本对经济的影响力」;容许国家企业发挥战略性作用,「恢复国营企业的投资能力」34。DS的头脑们惟恐与阶级斗争撇不清干系,郑重声明「从工商界、中产阶层、商人、农场主,工会运动及广泛民众角度来看,采取上述措施具有相当合法性。因为这可减少金融投机的利润、保卫经济发展、增加财富和就业」35,即实现巴西资本主义的大团圆之梦。
同年11月,DS灰溜溜承认自己的改良提案已碰壁:「卢拉政府在建立一个吸引广泛有产阶级的(执政)系统,以推行极端保守的经济政策」。同年12月,PT中央全会开除多位抵制退休金改革的本党议员(含DS成员);DS虽表态抗议,理由却是开除的决定「不具备任何民主合法性。这会把工党从工人阶级的骨干力量身边一掌推开」36。换句话说,这班「革命马克思主义者」最揪心的并非工人斗争或许因此受挫,而惟恐PT的帮凶嘴脸让无产者彻底看穿。老卢上台之初,DS呼吁「终止与IMF签订的(借贷)协议」37,受冷遇后换了口风:「我们不要求政府撕毁已有的国际金融协议以及停付(外债)」38(Raul Pont),更替卢政权百般开脱:「需要把握必要环节,一面推进实质变革,同时避免——会刺激市场紊乱的——冲突局面。说到底,巴西资产阶级也需要避免不停的乱局,这对生意有好处」39。
诚然,利润的稳定与安全需要平和的剥削环境,但资本逐利的盲目性永远趋向于把剥削程度推向极至;只有大众的猛烈反击,才会让资产者有所收敛。眼看卢政府大手大脚地挥霍PT的政治家当,党内老臣苦谏中央恪守劳资妥协的底线——「使市政服务价格与民众的支付能力相配,保卫符合文明生活方式的工资水平,缩短劳动时间。实现这些不必非与IMF和国际投资商决裂!」40(Raul Pont)。改良主义(无论外表涂抹什么油彩)的悲哀,在于有产者及国家的让步从不抽象地取决于政客(包括工人组织的职业官僚)的清醒与睿智,而来自阶级力量的具体对比。工党头目们心知肚明「没有实际的群众参与和民族动员,我们无法通过这些(改良)考验」41(Jose Dirceu);工人与贫民的观望态度,使得无人遏止PT暴发户集团(包括许多上层托派干部)的狂欢舞会。煞有介事编写改良大计的DS,于近年土改中扮演的卑劣角色,注定成为21世纪共运史的特别一章。
「托派土改部长」与无地农运动
土地高度集中是巴西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3 %的人口占有70%的可耕地。大农庄主、大牧主阶层世代把持着无垠的荒地草场,与工商界构成你中有我的阶级联盟;债务奴工系统与资本主义剥削相结合,折磨着数以十万计的农民家庭42。长期以来,大农庄制不仅给数千万小农和农业工人制造苦难,也是国民经济整体发展的制动器;土改势在必行。
1980年5月,工党大会就土改通过以下纲领要点:1/立即承认无地贫农对所占土地及(占领后)所建土木设施的合法权利;2/推行受群众监督的全面土改;3/支持把土地分给在相应地块上耕作以及受(地主)驱赶的农民43。MST44等无地农与乡村雇工组织的20年苦斗,让58万个家庭分到土地,可450万农户仍两手空空。同期,大地主们用枪杆子添置了7千万公顷地产。农业产业化与出口导向的强化,使矛盾越发繁复尖锐——农业垄断资本豢养的极右地下军遍布乡里,到处捕杀土改积极分子;1984年以来约1600名农运骨干先后牺牲。国立首席土改研究机构INCRA也断言「大农业资本是土改的死敌」45(INCRA地区协调员Marcos Pena),二者不可兼容。出路何在?
2002年底,工党征召有土改经验的DS干部罗塞托入阁46,令农运上下兴奋难眠——「卢拉上台初期,我们坚信他支持土改」47(MST领袖J·Stédile),露营占领者激增至20万户48。重任在肩,罗同志有何打算?「巩固、发展高质农产品的民族产业,从而战胜饥饿。我们想改变社会关系的力量对比,改善被一小撮富人压榨至今的劳苦者的处境」49,老罗凝重表白。如何改变呢?「必须在法律框架内从事改造(社会的)工作」50。土改范围如何呢?「我们(筹划的土改)仅触及极端落伍与不事经营的大地产。这个过程中我们随时欢迎与农业资本的对话」51。土改后,无地农与雇工阶层会有怎样的历史前途?「巩固家庭农场经济,实现乡镇与农业振兴。这是本部门会遵循的土改战略」52。
把罗同志的话说透,可归纳如下:他(以及DS领导层)谋划的土改,是依照既有法律自上而下地进行有限的地产再分配,培植小农场主阶层与促进农业产业化。这意味着保护农业垄断资本和大牧主群体的基本资产、向地主支付市价赔偿以及约束无地农的直接行动。事实上,现行巴西宪法允许把经济低效的大农庄土地共有化;但与有产者的核心利益相比,法网堪比蛛丝——一触即破。农业资本铁了心持久对抗(从雇佣律师团到建立保护地产产权的社会运动),斗争火线的农运队伍随时面临极右地下军的灼热枪口。
1927年夏,一千万中国农民的土地运动席卷华中地区。国民党拍着桌面训诫泥腿子「不要轻率侵犯他人的人身、财产、职业或宗教信仰的自由。凡甘冒不韪,扰乱地方治安者,……就是违反革命利益」53。秉承莫斯科维持跨阶级联盟的指示,中共高声附和「地方的横暴地主豪绅,应交由政府处置。农民如擅自逮捕或处决,当依法惩办」54(武汉政府农业部长、中共党员谭平山),极力阻挠农运的政治独立与基层武装,最终导致数十万工农死于绅士们的屠刀。21世纪初的巴西并无当年中国的群运高潮,但某些自封的「革命马克思主义者」替有产老狗打掩护的手法与后果却何其相似!
走马上任后,罗塞托官腔打得十足:「民选诞生的国家机关不应扮演社会运动的被监护角色。同样,民主国家没有窒息动员社会运动(参与改良的)可能性的行政需要」55。没错,老板国家的镇压机器暂可不必亲手虐杀工农——让地主团练去办就行。2003年共计60位农运干部牺牲,比上年暴涨一倍,老罗淡漠回应:「很多(枪杀事件)其实不是土地争端,(政治暗杀率)上升幅度不大」56。2004年相应损失升至65人,赤色部长迟钝地重复「我们不容忍任何一方——无地农也好大地主也好——的残酷行为」57。与委内瑞拉相仿,巴西司法机构普遍放纵类似的暗杀,凶嫌极少归案,却对工农群众性反抗极为严苛;2003年5月,最高法院判决一批农民占地(1,3万公顷)行动非法,罗头儿赶紧打招呼:「我们尊重司法决定」58。
需要告诉读者的是,九十年代声名大震的MST始终与赤色分子保持政治距离——「许多人以为MST是激进派。但我们是共和主义者,并非社会主义运动」59(J·Stédile),所追求的目标无外「以土改为工具实现社会收入(再)分配、创造工作岗位和刺激农村经济」60。与罗部长的思路相仿,改良主义农运领袖们对「不事生产的荒芜农庄,至今让1亿3千万公顷土地远离市场流通」61心痛难当;日夜梦想盘活这笔庞大资产,使本土资本主义血脉畅通更上层楼。MST领导层冒火的是,卢拉连认真改良也办不到(不肯?):「当局的新自由主义路线——集中社会财富、不增加就业与倚重出口——与土改相排斥」62,比原右翼政权的相关政绩还差63。
2003年10月,土地发展部草拟首份土改大纲,提议四年安置一百万农户;罗部长铁笔一挥砍去70%的指标:「预算没给足够的赎买经费」。露营苦等的农民情绪开始升温。同年11月,MST组织首都进军敦促加速土改;见面会上,卢拉保证2004-2006年间安置43万户家庭,转身忘个干净。次年4月MST同时占领127个农场。逼使卢拉红着老脸签字确保43万个指标不变。总统似乎「尽了人事」,可相应拨款很不到位,给老罗留出了耸肩抄手磨洋工的新口实。
有幸分地的新「业主」还得承受市场压力——工党政府答应辅助小农场主站住脚,官僚机器的怠工推委却十分惊人。举凡运输储藏、技术培训、提供信贷与人身安全,官方承诺常沦为废纸;极右地下军的屠宰场倒越发红火,暗杀对象从农民积极分子扩散到调查奴工现状的政府官员、阻止盗伐丛林的西方NGO负责人64。三年过去,土改受益的农户不足20 万;2005年更不象话,头9个月只安置5000户。赤贫和极慢的土改,使部分被解救的债务奴工被迫返回农业资本家的种植场。
必须承认,遍身枪伤的巴西农运具备极大的耐心与毅力。20年惨淡经营,MST建起数以千计的生产、贸易、服务与信贷合作社,拥有运转良好的加工厂、学校和诊所;虽常吃炸子儿,改良主义领袖们仍真诚地呼唤阶级合作——「需要使贫困阶层联合起来,与诚实、愿意促进民族发展的资产者联手」65。但形势比人强——跨国农业资本的铁蹄踏碎了无数人的老板梦;近十年巴西农民的产品售价跌了一半,百万小农场已破产;民族农业垄断的做大做强,意味着更激烈地挤压小有产者的生存空间。
彻底土改的障碍来自资产主义私人占有;即便实现了完美的土改,小农庄生产仍难逃血本无归的破落厄运。曾几何时,为了扩大反共同盟的群众基础,世界资产阶级有意识地保留了庞大中小农场主群体;随着苏中阵营的瓦解,国际垄断巨头开始推动「生产合理化」与市场自由化,让农场主阶层(从韩国、印度到波兰)饱尝苦果。巴西农运的根本前途,取决于能否在工农联盟的基础上建立工人政权,扫除社会改良的主要障碍——有产阶级。工人革命的主要前提,是群众性反剥削斗争的复兴;这一复兴,又离不开与诸般小资社会主义幻想偏见的思想斗争。在巴西,类似理论搏杀的一个主要对头,是PT大力鼓吹的「参与预算」。
「参与预算」VS工人监督
平心而论,工党主观上未必抵触改良。执政初期,PT主脑们给大资本频频递话:「身为左翼社会主义政党——请牢记这一点——我们向巴西企业界伸出双手以缔结社会契约。契约由两点构成:必须保卫民族利益、本土制造业和国家发展;重新分配国民财富,确立社会正义」66(Jose Dirceu)。产业工人的政治惰性、各左翼先锋组织的蜕变、工党上层卖身套现的急切、国内外资本的压力等因素汇聚一处,令阶级均衡术在具体操作时演变成一边倒的亲资丑态——「工党上台后,从未就任何重大社会经济政策与社会运动协商」67(DS全国协调委员Joаo Machado)。与此同时,工党主流铁口钢牙地坚称「卢拉上台后,人民可以实际参与(行政)决定。‘参与预算’的范围在扩大。以圣保罗来说,存在大量建议性质(陈泰注:黑体为本文所加)的监督委员会」68(CIMP协调委员María Vieira)。
限于篇幅,本文无意详细剖析「参与(participatory)预算」的改良主义本质69;仅指出两点:1/它以集思广益替资产阶级决策(比如各级预算)纠偏为目标,群众建议对所讨论的预算不具决定权;2/它给剥削阶级的国家意志漆上一层「工农授权」的色彩,很具欺骗性(尤其在海外)。60年代,法国有产者曾于企业内试行「工人参与制」,诱导工人替生产管理出谋划策;对此,革命者艾·曼德尔指出无产者需要的不是巩固资本统治的「参与」,而是有助工农大众提高阶级意识与基层组织的工人监督。资方的「参与」诱饵不仅剽窃劳方的生产智慧,更重要的是「在民意的眼里,工人却必须一同为过高的索费和垄断企业的利润负起责任」70,即加剧被压迫者之间的分化敌视。
与曼德尔相反,DS乐得模糊老板国家的阶级性质。2003年春季,DS声称「国家的作用要重新定义,除了制定战略规划,还要开展共同参与管理运动」71,以便「与传统的对外(政治)依赖、社会排斥、专制独裁、公用事业私有化等等彻底决裂」72,似乎工党的总统玉玺已自动废除了资本统治。2004年底,DS成员Luizianne Lins当选省会Fortaleza市长,继续保证「强化‘参与预算’机制将是行政部门的原则」73。DS忙于哄骗左倾的工农学生,卢拉则满头冒汗地履行资产阶级总代理的阶级义务。CUT的配合下,2005年当局出台劳动法改革,一面扩大业主的解雇减薪权(并压缩工会的相应权利),同时协助主流工会把持工运阵地——企业内建立新工会的法律障碍增加;扩大工会官僚与资方签订集体合同的决定权(过去需要职工大会批准)。
尽管多数有组织工人受到PT的精神与组织束缚,巴西无产者并未一味沉默。2003-2005年间,汽车、银行与公务员工会多次掀起罢工(提薪与抵制退休金改革);工人占厂自救亦有进展。2002-2003年,不同州府数家工厂的职工(总数约一千人)分头占领厂区,追讨欠薪及阻止雇主的歇业决定74。占厂行动催生的工人协调委员会,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工人监督的基本原则:「彻底而完全的揭露;在工人大会上讨论一切企业‘机密’与经济(行为);揭露资本主义经济的一切错综复杂的机制;让工人‘非法’地干涉私有财产、管理阶层与国家的特权」75(曼德尔)。各厂形势不同,有的厂建立了单一工人监督(厂内双重政权);有的雇主逃跑,把企业生存的责任扔给工人(比如FLASKФ工厂)。无论怎样,各厂协调(监督)委员会均实现了诸多改良——检查及公开帐簿(发现厂方欠交职工社会保险,还卷走巨款);落实40小时的工作周与年底双薪;男女同工同酬;提高徒工报酬,向杂工传授技术。
两年来,工人管理大幅降低工伤事故与生产浪费,产销两旺;司法系统则以老板欠债为由试图关厂或罚以巨款。为保全企业及工作岗位,FLASKФ协调委员会申请国有化,遭卢拉驳回,至今僵持不下。这些基层自我组织的范围虽很有限,却第N次证明工人阶级介入社会生产的惊人潜力。
终结意味着新的开端
1982年工党首次参选得票150万张,其中70%来自沿海工业带ABC地区。 2004年10月的市政选举,工党得票1630万张;然而对PT支持者的社会分析表明,工党原产业工人基础正在消解,取而代之的是灰色小市民、小业主阶层。本次选举,PT失去了工运大本营圣保罗与老根据地阿雷格里港,并受挫几乎所有工业中心;相反,小城市(中小商人与保守阶层集中地)更积极地拥护卢拉[ 本次选举工党赢得409个市长职位,绝大多数在中小城市]。工党放弃推出鲜明的战斗口号,而依赖各类「选举行销技巧」拉票;拿国家资源「建票仓」及收取工商界献金等手段已公开化。
与此同时,PT的组织危机在继续。决裂者既有激进群运干部,也包括鼎盛时期攀附高枝的投机分子。党内各左派(从DS到「Left Articulation」)内乱纷纷——部分头目拼死辩称「卢拉的垮台会急剧缩小社会主义与自由力量的全国影响」76(PT副主席Valter Pomar),劝说为了大局「继续艰苦努力改造现政府与工党」77;摔门而去者亦大有人在。2004年6月,部分PT脱党者创建「社会主义与自由党」(P-SOL),宣称「我们希望帮助(工农)建立政治替代,成为左翼民主流派的聚集地」78(原工党众议员、DS成员Heloisa Helena)。
工人组织走向叛卖后,固然统统倾向于争取有产者的「赦免」与信任,但具体表现并无划一模式。假设群运的高涨把政权问题抬上桌面,社会革命纲领的缺席会使运动遭屠戮告终(1973年智利革命);假设群运保持了庞大实力,同时受到叛卖领袖的严密控制,便可能开创一个改良时代(二战后的法共)。PT的诞生、成长与衰变,横跨了苏中阵营垂死及复辟的历史阶段,带有那个(正在逝去的)时代左翼思想的烙印。它是群众性对抗的产物,长期存留了强烈的阶级意识;它的多数干部(包括卢拉)对苏中样板(以政治实践来说,毛主义仅是苏式官僚统治的变种79)感到深深的失望与厌恶,故而冷对(惨遭官僚集团阉割的)共运主流。简约地说,PT既不愿复制社民派的阶级合作路线,也怀疑马列道统的有效性,而试图开辟第三条道路,成为20世纪末期「多元左翼」国际现象的一个主要代表。
从思想上说,「多元左翼」淡化无产阶级的政治领导权(及工人革命的现实性),追求各色社会运动(环保、反歧视、文化维权)与反剥削斗争的平等联合;反对工人先锋党的必要性,欢迎立场相左的积极分子加盟广泛阵线;所提口号(比如「草根民主」)无不抽去清晰阶级内涵,回避政权的专政功能。在巴西,PT多年提倡「民主的激进化」(Radicalization of Democracy),向来重视女权和绿色运动。1988年,工党成员 Luiza Erundina(黑人女性)当选圣保罗市长;1993年,在党中央的包庇下Erundina入阁右翼政府80。2003年,罗塞托下令土地开发部30%的高管职务由女性担任;与此同时,巴西女工日子难挨,连起码的同工同酬也指望不上(女工平均收入比男工低30.5%)81。尽管无数环保NGO极活跃且得到PT的祝福,亚马逊地区的盗伐现象已壮大为一项产业82;地下木材生意的参加者固然有大商人,也包括温饱线上挣扎的无数小农场主。农业垄断资本意气风发地进军丛林深处83,不忘以爱国高调痛斥「亚马逊仅有15%地域进入经济流通,这个比例太低。欧美(环保运动)跑来指手画脚,是不可容忍的干涉民族内政!」(Mato Grosso州长、大豆业巨头Blairo Maggi)。
整个九十年代,PT的局部执政一直争议不断——能否和平渐进地改造有产国家?能否在不碰痛大资本的前提下让劳苦大众现实地管理社会?强调统治阶级利益的单一与不可回避,是否属于可厌的极左教条?卢拉三年执政,以千百万工农的困惑与幻灭为代价,起到诸神归位的涤荡效用;正如《震撼世界的十日》里一位无名士兵所说:「要么拥护资产阶级,要么拥护无产阶级。要么站过来,要么站对面」。工党神话的终结,同时意味着「多元左翼」大试验已达死胡同的尽头。
2005年7月26日,20名工商巨头聚首总商会FIESP,讨论国家发展的趋向与对策。老爷们对工党跟班颇有微词,批评后者过分迁就国际金融界,并表态收紧投资计划。今年2月,卢拉宣布参选下届总统;为保持原有的政治分量,PT与各股势力勾搭结盟(从新自由主义派到原毛派)84。组党不久的原PT干部们宣言新组织P-SOL「不仅为选举存在,也是日常斗争——罢工和占领土地——的工具」85(原工党参议员Luciana Genro),却也对工人先锋的战略目标——社会革命语焉不详。强劲基层压力缺席的现状下,P-SOL能否摆脱根深蒂固的左翼改良主义?让我们拭目以待。
巴西无产者向何处去?PT一向喜谈「替代」(alternative),却终归臣服于资本权杖的威严;万幸的是,PT(与社民党、共产党或其他小资左派一样)无法彻底「替代」无产阶级作出历史选择——工人政权替代有产国家、工人自由替代资本暴政的历史选择。
10/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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