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攻大陆,古巴国际主义50年
译者: 阎纪宇
Havana Nocturne:
How the Mob Owned Cuba and Then Lost It to the Revolution
:TJ English
2008
译者:阎纪宇
2009 4 27
台北:时报出版公司
跋:
反攻大陆,古巴国际主义50年
一九九一年圣诞节,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宣布辞职,苏联解体。古巴进入特殊时期,一年之内,进口量与出口量急遽下降八成,苏联的年石油供应从1400万骤减至400万桶。短短两年,古巴人体重平均减少将近十公斤。1996年,美国通过新法,升高对峙气氛,加紧封锁古巴,状似要在棺材上,钻紧最后一根钉子。
美国没有成功,又是十多年过去了,古巴还是好端端、屹立不摇,应验了《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所说,古巴的存在“让人迷惘”。甲之毒,乙之肉。美国主流意识与价值的不知所措,正是另类理念的坚定向前。如同去(2008)年十二月,现代世界体系理论的创始人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的观察,古巴已经否极泰来,正在“重返舞台”。
华勒斯坦说,这是“重大的地缘政治事件”。我们可以说,这个事件其来有自,这是古巴心口如一,奉行国际主义五十年,日积月累所得到的部分成绩。《纸醉金迷哈瓦那》既已铺陈五十年前,古巴革命的事出有因。这篇跋文就勾勒其后五十年来,新古巴的国际主义理念与实践。
古巴国际主义的根源:美国的意识形态
早在1954年,危地马拉总统阿本治(Jacobo Arbenz)得到共产党在内的支持,发动土地改革。虽然阿本治的改革温和,却已损及美商青果公司的利益,于是瓜国军官在山姆大叔操盘下政变,土改功败垂成。当时,切·格瓦拉(Che Guvera)刚好在危地马拉九个月,整个事件的始末,他都亲眼目睹。
1959年元旦,古巴起义军占领东部三省。五日,革命临时政府在圣地亚哥成立,卡斯特罗于八日率兵进入哈瓦那,腐化的总统巴提士塔(Fulgencio Batista)逃离的前一天,也就是一月七日,彼时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已经向卡斯特罗示好。他撤换殷富,并且与巴氏亲善的大使史密斯(Earl Smith)。继任的人是职业外交官邦萨(Philip Bonsal),他与中间偏左的政府,历来亲善。
卡斯特罗上台之初,美国表现“正常”。毕竟,1902年古巴形式上独立以来,主政者究竟是经由民选,或是在政变后取得大位、是改革派或保守派,只要不憾动其利益,美国都会接纳。换个方式说,五十七年来,无论是幕后操作,或是在前台公然颐指气使,古巴与美国双方的执政者,眉来眼去,一个老大自居、一个自甘作小,歧见不多。
一九五九年的武装革命,开始有了差异。刚开始的时候,卡斯特罗是资产阶级的左倾领袖,还不是共产党人,对于马列论述与思想,他也没有太多接触。不过,新政府的另两位重要人物,有些不同。卡斯特罗的胞弟劳尔(Raul Castro)是古共党员,格瓦拉还没有入党,但声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
在现实政治方面,卡斯特罗对苏联所知有限,北极熊对卡斯特罗也无所了解,双方要在古巴革命一年多以后,迟至1960年5月8日方告建交。在此,我们看到斯大林路线所谓的一国社会主义,确实为其继任者奉行不渝,冷战对峙出于地盘瓜分,非关理念的伸张。另一方面,美国依据惯例,总是叙旧为先,古巴同样也因历史使然,无法断然与美国切割。当然,卡斯特罗们也不可能容忍美国继续掌握古巴七成的可耕地,两国交恶,只是早晚迟速的问题。果然,到了1959年5月,卡斯特罗启动土地改革,损及美国富商利益,古巴与美国的关系急转直下。1960年10月24日,政府将古巴所有美国企业国有化,预告了1961年1月3日两国断交,但一直要到4月17日,美国以1400名佣兵入侵猪湾(Bay of Pigs)后,卡斯特罗才首度宣告,这次古巴的政权变革,非比以往,古巴要走社会主义道路。
在猪湾事件之后,古巴人的危机意识不可能不升高。这个时候,古巴应该已经掌握清楚,作为一个社会主义政权,古巴自身的存在对于美国来说,就是“罪恶”,因此,要维持自主与尊严,有赖于更多国家的向左转。毕竟,对于外国,而特别是对于拉美近邻国家的易帜,美国经常通过其代理人,扑灭违反其意识的政权。美国内部的文件说,“卡斯特罗政权的存在,就对拉美的左翼运动起了作用...”。古巴与美国无法和平共存,但不是古巴不让美国生存,是美国容不得后院出现社会主义政权。
如此一来,古巴对外结盟乃至于主动攻击(援助各国的左翼力量),也就等于是不得不然的防卫措施,进攻成为最好的防卫手段。假使有更多的近邻转向,古巴的自主路线与活动空间,才能更有把握。不过,古巴在对拉美大陆输出革命经验时,仍得谨慎而尽量减少美国干涉的口实。根据美国的估计,1961至64年间,在古巴受游击战或政治作战训练的拉丁美洲人,有1500至2000位。亲身前往大陆的古巴人则不多,毕竟,“古巴的革命热情仍有节制,因为不愿让美国找到介入古巴的借口”。1961年8月美国允诺对拉美供应200亿美元财政援助,这正是1959年卡斯特罗提出,但美国当时不接受的拉美马歇尔计划。显然,这是一个安抚怀柔的方案,旨在减少古巴革命输出的能量与效果。
到了1964年,拉美革命火花连番遭到扑灭,委内瑞拉、秘鲁、阿根廷、尼加拉瓜...的游击战相继被击溃。早先在1961、62年间,苏联对于古巴的拉美革命输出,原本就态度暧昧,到了这个时候则是公然表态,不予支持,反映在苏联运送至古巴的工业产品质量不佳,苏联技术与文官人员也很傲慢。对于莫斯科冷淡对待拉美的武装斗争,古巴愈来愈不满。苏联对于古巴同样失望,因为卡斯特罗的游击战路线,危及苏联与美国的关系。对于古巴的扇风点火,大多数向莫斯科输诚的拉美共党人也很不满。1964年11、12月间,卡斯特罗在哈瓦那召开拉美共党秘密妥协会议后,古巴被隔离于拉美的解放斗争之外,没有任何一国的共党支持在本国展开武装斗争,卡斯特罗于是“接着...将注意和努力...转向非洲”。
回顾半世纪前的这段过程,我们至少可以后见之明地说,新古巴在建国前两年的摸索,行动于特定结构中,又尽量维持作为改良或革命的进步份子应有的理想色彩与成绩。相对之下,革命已经四十年的苏联在1950年代末已经老化,如果青春期仍不乏理念,此时则已世故,显露为观望古巴的情势多于主动持援,若对比稍后立刻要提及的古巴外交政策,苏联的龙钟老态,更见明显。
古巴走向非洲
1959年6月格瓦拉访问埃及之前,古巴高层从来没有到过非洲。次年7月,劳尔(Raul Castro)再次走访埃及,9月卡斯特罗(Fidel Castro)在联合国讲演,铿锵有力,论及非洲问题。再过一年,卡斯特罗于1961年在南斯拉夫与不结盟运动的亚非领导人接触;当年10月,甫于年初加入古巴情报单位的阿根廷青年记者马色提(J.R. Masetti)衔命来到突尼斯,带来卡斯特罗的协助意愿。阿尔及利亚解放阵线从1954年起,就对法国展开独立游击战。1961年12月,古巴送来1500支来复枪、300挺机关枪(回程带回76位伤员及儿童),但没有志愿军。
古巴最初在北非的这些活动,“与东西冲突毫无关系”。早在1959年以前,为了追求各自的独立与社会改造,古巴与阿尔及利亚的两支游击队,已经而发展出“自发的认同...与兄弟之情...”。1962年7月3日阿尔及利亚独立,三个多月后,其总统贝拉(Ahmed Ben Bella)走访美国,参加阿国加入联合国的庆典仪式。肯尼迪总统殷殷勤勤地接待了他。当时,美苏未曾事先照会哈瓦那,正在暗地协商,密谋解决古巴飞弹危机的条件。在这个节骨眼,美国完全没有料到,贝拉在拜会甘乃迪之后,次日旋即飞往古巴。见此,美国人自是大为光火,有位助理回忆起肯尼迪,说他“对于这起似乎无知到了荒唐,又像是精心算计的公然侮辱,感到相当困惑”。虽然与其平素言论不符,当时美国的《基督教箴言报》(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倒是指出,贝拉前往哈瓦那,有其值得尊崇的理由:“感谢古巴在阿尔及利亚独立运动时,给予的道德支持,也为了古巴对阿国孤儿的照料。”
1963年春夏,摩洛哥与阿尔及利亚…等等邻国,因领土纠纷而产生冲突。事端起因于摩洛哥的年轻国王哈桑二世(Hassan II),他既醉心于权力,又以民族主义作为招摇的工具,意图建构大摩洛哥。哈山背后有美国武器的支持,夹此优势,哈山进逼阿尔及利亚,贝拉于是求助古巴。卡斯特罗毅然出兵,这不是容易之举。一来,这个决定得冒些风险,可能得罪法国;其次,古巴刚刚才与摩洛哥签订契约,取得大笔蔗糖买卖的生意。卡斯特罗必须在伸张义理的坚持,以及出兵可能危及商机的忌讳之间,自做斟酌与决断。古巴选择前者,最终促使阿、摩两国在10月签订熄火协定。11月8日,贝拉接受法国《世界报》(Le Monde)访问,他表示“如果有必要,我愿意为古巴而牺牲。如果古巴革命遭致摧毁或窒息,我将沮丧失望至极,因为这将等于举世已无正义,寰宇不复存在尊严。”其后,苏联武器虽然大量抵达,直到1964年,苏联也一直强化阿尔及利亚的军力,但情况是古巴人在前奔波,呼吁苏联又有更多的投入,而不是苏联驱使古巴作为其马前卒。
美国约翰.霍普金思(Johns Hopkins)大学教授葛雷杰西(Piero Gleijeses)穷六年之力,阅读及交叉比对美国、欧洲与古巴官方的公开档案,参酌当时的传媒报导,着有专书《互有冲突的使命:哈瓦那、华盛顿与非洲》(Conflicting Missions: Havana, Washington and Africa, 1959-1976)。在这本获得美国外交史学会年度最佳着作的书籍,葛氏提出的结论如后,允称“一垂定音”:
“古巴与阿尔及利亚的故事,今日几乎无人复记;惟这是古巴与非洲的第一度主要接触,不但如此,它也是古巴非洲政策的前序曲、预演……日后复制而扩大,相继对葡萄牙多个非洲殖民地的解放运动,亦伸以援手...始于1963年10月的阿尔及利亚经验,其后推演到了其他政府,首蒙其利的是1965年的刚果。古巴的市民国际主义的英雄史诗,就从阿尔及利亚开启。”
古巴在安哥拉
确实,这是英雄的行为。10多年后,古巴快速且有效驰援安哥拉黑人政府,世人大为震惊,也是出于相类的过程。1961至1974年间,古巴派至非洲的军人不到2千。1974年春,葡萄牙政变,其殖民地安哥拉次年春随即爆发内战,三个追求独立的组织安解、安盟与安阵, 分别得到苏联、美国与南非等同路人马的不等程度之支持。1975年10月23日,南非在美国默许下,出兵协助南非与美国所支持的安盟。台湾的研究者林永乐说,当时的南非政府“过分乐观……政治上产生相当负面作用……(造成)非洲国家转向(古巴与苏联支持的)安解...”。
当时,苏联给予安解的资助,以及美国、南非等国对安盟与安阵的支持,二者大约相当。不过,重要的在于,南非增兵后两个多月之间,苏联居然未曾积极闻问,遑论出兵非洲。事实上,这次又是古巴自主决策,快速地回击南非兵丁。美国总是认为,威胁其非洲利益的国家,最多就是苏联与中国,古巴全然未曾浮现在山姆大叔的脑海中。是以,1975年11月古巴部队突然现身战场时,美国根本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小小的佳勒比海岛国,居然胆敢妄自发动,派遣部队到了数千里之遥的安哥拉。会是这样吗?已经这样了。美国宁愿相信,卡斯特罗只不过是苏联代理人,是承命令于苏联总书记布利兹聂夫(Leonid Brezhnev),图像如果真是这样,显然更为符合美国及世人所认定的想当然尔,并且,美国政府也会觉得好受一些。特别是,古巴竟在这个时间出兵,太过奇怪、太过难解。因为,这是1975年,美国正打算局部恢复与古巴的正常关系,“何以卡斯特罗对这个史无前例的机会,嗤之以鼻?”。再者,中南美洲国家并无对外出兵的历史与经验。先前,只有巴西将领尾随美国,在1965年派小批部队进入多米尼加;1980至81年间,是有阿根廷出兵至尼加拉瓜,帮衬苏幕沙(Somoza)这个腐化的家族政权。但自主挥师、济弱扶倾而跨洋越海,三者合一,只有古巴。
再回到安哥拉。古巴出兵一个多月后,也就是1976年1月9日起,苏联才派飞机从哈瓦那运输军火与部队,16日才与古巴签军事协同,表明将在该月底运送武器至安哥拉,直接供应古巴2500万美元军火,这是苏联运送给古巴的第一批军事物资。但是,在最艰难的11、12两个月,苏联虽然也增加对安解的军事资助,但却未协助古巴运送人员与武器。“在安哥拉,苏联并非热衷的参与者”,原因终究难以透明。可能是1970年代的中后期,美苏冷战已经进入低荡,谁也不想开罪对方;也许是苏联不满古巴未经咨商,自行决定出兵;又或许是苏联心存怀疑,认为古巴根本没有能力阻止南非入侵;还有,也有可能是苏联对于安解,还有一些保留。不论是以上哪一种情况,至少都能肯定一件事情:外界直观的、脊椎反射式的想法,认定古巴听命于苏联;但是,这不是事实,这是不公允的评价。何况,1977年5月27日安解面临一场政变,主其事者与苏联的关系紧密。该政变即便没有取得苏联的积极支持,至少获有苏联大使的同情。此时,古巴再次扮演决定性的角色,挫败子政变。面对苏联,古巴采取双轨路径。一方面强调莫斯科的至高无上、是社会主义阵营大老。另一方面,古巴力挺与护卫安解,使其能够努力维护自己所选择的方向。
未事先征询苏联的意见,卡斯特罗径自挥师安哥拉,为什么?可能是时间紧迫,南非已逼近安哥拉首都。可能是卡斯特罗心意已决,担心征询被否决或淡然漠视,又将如何?毕竟前一(1974)年8月,古巴表示要出兵安哥拉,布利兹聂夫却悍然对卡斯特罗说不。最后,卡斯特罗也有可能盘算,先斩后奏,说不定可以让苏联不得不背书。当然,以后见之明来看,古巴这些行动其实是有迹可寻。美国自己在1968年就有情报显示,卡斯特罗长期拒绝苏联的顾问,他也公开批评苏联,指其既教条又投机。是以,1960年代的古巴外交政策,比较接近戴高乐时期的法国对美国的态度。古巴对苏联的外交关系,还不如罗马之以美国马首是瞻,也没有英德那么买美国的帐。葛雷杰西说,古巴对外伸出援手,“反映了一定程度的理想主义,放在大国或小国的外交事务当中,这都不是寻常可见。”除了西非,在1970年代中后期之后,古巴也响应语言、历史与血缘渊源较远的伊索匹亚等东非国家的解放运动,这个部分的决定,也许存在较多的冒进成分,其成绩也相对弱些。对古巴抱有同理心与肯定的人,对其评价于是多了一点负面的成分,如两度成书,分析查韦斯(Hugo Chavez)路线对于委内瑞拉及拉丁美洲之前景的高特(Richard Gott),在《古巴:一部新史》这本书,就纪录卡斯特罗在这个阶段的冒进风格,卡斯特罗说,“部落主义可以快速到达社会主义”。不过,无论是理想或是冒进,确实都不合乎外交的斤斤计较。
古巴积极涉入非洲的解放志业,对于非洲人心有很大的鼓舞作用:被殖民者也能击垮殖民者,黑人可以、并且已经战胜白人。虽然1976年之后,安哥拉内战持续直至2002年8月,三派才组成联合政府,但先前仍有一段插曲,值得记录。1987年11月,美国与南非再次支持安盟,它控制了安哥拉最大的产油地。两国暗助安盟,使其对安解政府军发动攻势,迫使政府军撤退至Cuito Cuanavale。这个时候,距离该地最近的古巴军队,距离只有200多公里。来不及照会苏联的安解政府,只能立即商请古巴协助。如同1975年的情况,经过四个月战斗后,1988年3月,南非撤退,古巴再次成功维护了安哥拉政权,间接迫使南非白人政府与种族隔离政策,先做重大改变而后瓦解。1991年7月曼德拉(Nelsen Mandela)风尘仆仆,拜访哈瓦那,当面向卡斯特罗表达谢忱。曼德拉诚挚表示,古巴那些时刻的义举所催生的后续效应,堪称非洲史的转折点。
古巴在1987年底第二度持援安哥拉,主客观条件与1975年,已有很大差异。正因为情境迥然有别,而古巴风格不变如昔,似乎更能凸显其国际主义的理念与实践的深刻与持久,远远超过世俗常情的认定。1980年代末的古巴,不再是当年国内经济承平而国际经贸畅顺于苏联与东欧集团。古巴的经济从1985年以降已经困顿,戈尔巴乔夫在该年就任苏联总书记后,调整其内外政策,在此格局底下的古巴只能日渐被迫成为“中流砥柱”,不得不进入真正自力更生的年代。1988年12月22日,涉及安哥拉局势的各方代表签署和平协议,古巴同意从1989元月起27个月内,分批将部队撤离安哥拉。从1975年11月11日至1991年5月,人口一千万的古巴计有37.5万人次支援安哥拉。参与其间的将领强调,“这是政治连结与团结的一种行动示意”,参与其间的古巴战士,必然是“真正地志愿...若非志愿,何以甘愿冒犯生命的危险,就只为正义?”
投入前线的古巴战士是否具备这个胸襟,是很重要。人溺己溺而驰奔他国流血流汗,是人因理念的贯穿而有的升华行动,极其珍贵。但是,小国寡民却能济弱扶倾、对抗强权二十多年,如何取信于人?无论是依照第三者的旁观,或是以其敌手,也就是指南非或美国的眼光看待,古巴人焉能如此?他们总是觉得,果真古巴战士长年心存这个理念,必定是古巴领导层的意识形态教化,相当成功。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多一些,只有当事人知道,但至少有项重要的事实,可以就此澄清:古巴援助非洲国家,并非如同流行意识所说,以为是苏联授意或指挥。 诚如葛雷杰西教授考察与比对史实后,指出古巴在非洲的行动,出于“自卫与理念兼而有之的”动机,混合着“有些迟疑的、有自利成份的,也有理想成份的步伐”之展现。
古巴对外的医疗援助
新古巴成立后一年之间,流失许多高等教育人力。其中,六千位医生走了一半。即便如此,早在1962年10月,古巴就曾派遣医疗团队与护士前往非洲。“阿国大多数医生是法国人,许多已经离开”,卡斯特罗解释着,“阿尔及利亚人口比古巴多四百万,但他们的医生,仅有我们的三分之一,或还要少些... 他们身陷的局面,实在悲凉。”响应号召的女青年医生培瑞罗(Sara Perello)新婚未久,她回想当时的情景,“卡斯特罗一说,我们无不感动。”1963年5月,她随古巴医疗团队,出发前往阿尔及利亚。这是古巴技术海外支持团的开始。古巴公卫部长说,“这很像是乞丐助人,但我们知道,阿尔及利亚人比我们还更加需要,他们也应该得到这样的协助。”
到了21世纪,古巴对外的医疗资源分配,似乎分作两部份。一部份如同商品,用以诊治前来哈瓦那问病的人(俗称“医疗观光”,应该是以西方人士为主),以此赚取外汇。第二部份则大抵延续了古巴立国以来的国际主义襟怀与实践,又可分作两种。一是为比较贫穷的国家,培训医生,规模颇大。《经济学人》(Economist)周刊说,这就是古巴在1998年创设的“拉美医学院”,在2007年初之时,它有一万名医科学生(六年制),规模是美国最大医科养成机构的十倍。这所医学院只招收外国学生,大多数来自拉丁美洲,但也有91位中低阶层的美国人,所有学生就学期间的食宿与学费全免。其中,物产相对丰饶的国家如委内瑞拉,也会以低于国际市场的价格,供应古巴石油等产品。再来就是古巴医生来到保健相对落后的地区,为其住民提供医疗服务(比如,至南非协助艾滋病患)。这项服务也有平时与非常时期两种。前者如古巴在委内瑞拉派有1.5万位医生与牙医,后者如2005年10月25日,巴基斯坦发生大地震,古巴有2500位医疗人员持援,他们与灾区的人生活在相同条件,比如,住在帐棚,不是住在饭店;古巴人持援的所得也很微薄,甚至还比巴国人少些。
由于古巴每万人平均医生人数是美国的2.5倍,因此禁得起长年有三分之一医生在在海外工作或援助。赞赏的人每每称呼这是让人难以置信的利他行为。批评的人如贺栩斐(Hirschfeld, Katherine)博士,她采取历史与微观的检视,认为古巴的健保成就被美化。另有些人则难以想象,竟有这么多古巴人的对外援助,出于自由意志。他们很难想象社会平等的关怀,对于古巴的重要性还是这么高,更不肯相信短缺外汇的古巴政府,还在通过这个方式表达团结的情谊。
实况究竟是何等面貌,诚然需要更多的研究。比如,公医系统引进商业措施,服务海外人士之后,对于古巴国内的医疗提供,会有多少不良的影响,为了赚取外汇而产生的排挤作用,是否尚在合理范围?古巴人难免为此产生怨怼,惟不满之情是否还算平和?反过来说,假使古巴国内的医疗健保维持合理的水平,则古巴医护人员的海外动能,理当不致衰退,如同外交是内政的延伸,或许这样的推论仍在情理之中?这里有两份材料可以做为左证,说明古巴人民得到的医疗照料水平,即便在经济困难的年代,应该还是相对的秀异。其一,2006年,德州大学“经济不平等研究学社”(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Economic Inequality)发表详细的调查报告与分析。群搜集并解释许多数据,指出全世界在1990年代迄今,不平等的幅度持续扩大,古巴虽然未能身免,但幅度小了许多,“相当值得一书”,其中的重要因素包括许多公共服务未被放弃,医疗保健的预算甚至从1990年占政府总支出的4.93%,增加至2004年的11.00%,学生免费教育(至大学)的预算更从8.52%倍增至18.96%。另一个也不妨参考的资料是民意调查。2006年9月,美国盖勒普(Gallup)在古巴进行的研究,显示96%的人认为他们的医疗保健任何人均可使用,不分经济所得;74%的人对于医疗服务表示满意;98%的人认为他们的教育任何人均可使用,不分经济所得;76%的人对于本小区的教育表示满意。
古巴理念反攻大陆
古巴的物产与消费物资并不丰裕,却有傲人的全民健保,美国的山川富饶、消耗世界两成多资源,仍有五千多万人尚未得到医疗服务,两国之对比莫此为甚。美国的新任总统欧巴马(Barack Obama)矢志改革,是否成功,还在未定之天。美国号称国内奉行多方协商的自由主义,对外却是单边霸道挂帅,不惜公然违逆联合国大多数国家表达的意见,特别是美国对古巴长达半世纪的经济封锁。
在古巴因经济情势丕变,进入特殊时期的第二年,也就是1992年起,联合国每年十月大会就有一项议案,就美国是否应该解除禁运,进行意见发表与票决。第一年有59个国家“敦请”美国松手,履行她在世界各地推行的自由贸易政策。往后,作此要求的国家。数目逐年增加,1994年破百,至2004年是179,2006年是183,到了去(2008)年,192个联合国会员国已经有185国表态批评美利坚。2006年入夏,美国宣布,除援例编列预算补助古巴“民主”基金之外,她将另外在次年度提供一亿五千万美元,“扶植”有心人及其社团,襄助他们公然颠覆古巴。彷佛是响应美国的挑衅,小布什宣布前述新预算后,不到两个月,拥有118个会员国、15个观察员的“不结盟运动”(Non-Aligned Movement)国际组织,再次以实际行动声援古巴,它选择在2006年9月于哈瓦那举办第十四次大会。
各国的义愤很有道理。根据古巴提交联合国的报告,至2005年为止,古巴因禁运而蒙受的损失,累计达810亿美元,如果加上美国的破坏与颠覆等等活动,古巴的经济与社会建设之失,还要多出540亿美元。这些数字早就超过前苏联从1970年代中期以后提供的军经援助总额。根据巴哈(Quintin V.S Bach)在《苏联经援不发达国家:统计分析》所进行的独立核算,不含军事,1970-1983年间,苏联给予古巴的补助是258.981亿美元。但禁运不是冰冷的统计数字,它是活生生的不可思议,让人乍舌于山姆大叔的无孔不入,虽然或许还带有发噱的味道:从英国记者工会(National Union of Journalists)会员法索罗(Tom Fawthrop)的遭遇,我们可以窥见一斑。法索罗经常从哈瓦那撰稿。2006年11月他发出一篇有关古巴医生的报导,澳洲的报纸刊登后,从澳洲电汇稿费至他在英国的账户,银行却拒绝给付。原来,负责执行封锁古巴的“美国海外资产管控署”(US Office of Foreign Assets Control)通过它的复杂软件,拦截了这笔经由美国花旗银行而进行的电子转账,并由花旗银行纽约分行向当事人发出电子通知,指“因美国官署要求澄清,阁下的交易无法完成。请说明古巴医生这笔金钱转移的细节及交易目的...”。法索罗是英国人、不是古巴人、银行转账没有经过古巴,却仍然纳入美国政府的鹰眼监控。
美国的路线还能走下去吗?外交跋扈,色厉内荏。内政不修,贫富扩大。1980年里根上台时,最富有的百分之一美国人拥有全国财富8%,2001年已经快要到达17%,至2006年,超过20%。经贸方面,1980年以前出超,其后年年入超,近几年数额直逼六、七千亿美元一年,是台湾中央政府年度总预算的十倍!这些超额的消费长年依赖海外挹注,2008年仲夏起,卷起核爆,祸延世人伊于胡底,尚不可知。美国最为顾盼自雄的传媒,除好莱坞之外,也得应对日渐增多的挑战。1977年,《传媒是美利坚的天下》,2008年同一再出新书,换成《传媒曾经是美利坚的天下:美国传媒式微录》。CNN独霸国际电视新闻不到十年,就有英国BBC在1991年基于经济利益考虑,进场与CNN角逐。其后,愈来愈多国家切入,如南韩(1996)观光部与KBS等电视机构连手、中国央视(2000)、卡达(Qatar)政府羽翼的私人半岛电视台(2006.11)、法国(2006.12)、南非(2007.7),及日本(2009.2),纷纷打出旗帜,投入大小不一的资源,推出英语的新闻频道。各国以母语推出的国际频道,数量更多,包括六个拉美国家联合出资成立的公有“南方电视网”(Telesur),已经在2005年7月下旬开始制播,西班牙语为主,但也有葡萄牙语。
美国的力量相对走下坡,古巴的盟友日渐增多,特别是近邻拉美国家在委内瑞拉示范下,正以不等的幅度与强度,远离美国,靠拢古巴的理念。
1998年,查韦斯首次赢得总统大选,次年“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登场。2002年4月,委国的传统菁英及其美国盟友发动政变,劫持查韦斯。一时之间,智利民选的左翼总统阿叶德(Salvador Allende)的命运,似乎就要历史重演。1973年,在美国中情局支持的军事政变中,阿叶德殉道;所幸,三十年后的委国人民迅速包围总统府,浩大声势,终于使政变不到两日,就剧性性地瓦解。其后,两种路线之争在委内瑞拉更是赤裸进行,至今未歇。 2002年底,巴西劳工党卢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当选总统,虽然激进立场有所调整,仍有可观的进步政策,也有不俗的政绩,将执政至2011年。 接下来,出身工人家庭的医学教授巴斯克斯(Tabare Vazquez)在2004年10月获取乌拉圭的大位,历史上,先前乌拉圭从来没有左翼政党掌权。2005年12月,心向穷人的莫拉莱斯(Evo Morales)在高达八成五投票率的选战中,同样以过半选票胜出,在他之前,没有任何原住民担任总统。一个多月之后,即2006年1月,前所未有,智利选出女总统巴切莱特(Michelle Bachelet),亿万富翁落败,拉丁美洲至此有了六个国家,由左翼执政。半年后,虽然左翼的前墨西哥市长以不到1%的差距,输了大选,但很快地,曾在1980年代执政的奥尔特加(Daniel Ortega)在野多年后,再度于2006年11月胜选,重新入主尼加拉瓜。到了2007年1月,又有左翼的政治经济学家德尔加多(Rafael Vicente Correa Delgado)当选厄瓜多尔的总统;10月,阿根廷选出主张扩大南美共同市场的的女总统斐楠德姿(Fernández , Cristina)。2008年4月再有巴拉圭的卢戈(Fernando Lugo)破天荒,首次出现左翼政权,创下新的纪录。由于自觉无力帮助贫民,曾在贫困地区担任天主教会主教的鲁戈在2005年卸下神职 ,一年后投身政治而两年有成。2008年8月,玻利维亚的莫瑞雷斯在公民投票中,获得更高的支持率,67%选民支持新宪法,莫瑞雷斯即将启动土地改革..等等方案。查韦斯则在2009年2月,以55%赞成、45%反对的优势,翻转2007年12月未获支持的新宪法(当时只有49%支持),其后,总统在内的政治职位,如果能够在选举中得胜,可以没有任期限制,如同内阁制国家。2009年3月15日,萨尔瓦多选民终结了二十余年的亲美政权;虽然执政党投入的电视广告经费,是左翼联盟的四倍,尽管传媒一边倒地支持执政党。左翼政党联盟富内斯(Mauricio Funes)初试啼声,当选总统。外界认为富内斯是稳健的改革派,但也怀疑真正的操盘手不无可能是其激进的副手史冉(Sanchez Ceren)。18日,与古巴断交48年的哥斯达黎加宣布将与古巴复交。
过去十多年来,拉丁美洲的社会与政局既然有了这些进展,那么,去年(2008)12月17日,拉丁美洲南方市场(Mercosur)会议,以及南美大陆和加勒比海23个国家组成的里约集团(Group Rio)高峰会在巴西召开会议时,古巴进,美国出,应该就是水到渠成。这是主客易位、历史即将展开新页的号角。1962年以来,古巴一直被拉美集体组织排斥在外,今日班师回朝,与此同时,过去经常与会的美国,首次坐上冷板凳,未获邀请。华勒斯坦说,“古巴重返舞台”是“重大的地缘政治事件”,原因在此。台湾的中央社今年2月19日跟进特稿,精彩描述“古巴情势看好”,一年内八位拉美总统,加上两位中苏首脑络绎于途,走访哈瓦那的热闹盛况。
1962年10月,在没有知会当事国古巴的情况下,美国与苏联私相授受,达成协议,是为所谓古巴危机的解除。当时,中共《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号召《全世界人民动员起来,支持古巴人民,粉碎美国战争挑衅》。如今,近半世纪的岁月流转,苏联不再存在、美国虽有欧巴马却欲振乏力、中国经贸力量庞大而人文价值乏善可陈。大国黯淡,适足以映衬小小古巴,实有可观。五十年来,而特别是1980年代中后期以降,古巴在困顿中有所为有所不为,有变有不变,外界固然不宜奢望古巴“光被八表”,惟即便不语,其存在的自身就是示范,提供拉美人民及世人一个参照,不完美的古巴模式之明灭,折射了人类命运的光影。
冯建三
2009年3月21日政治大学走樟山寺·樟湖步道
委内瑞拉与查韦斯
1958至1998年,世界第四大石油出口国委内瑞拉虽有选举,却是“民主已经约定,别无分号”(pacted democracy)。两大政党谈好条件,轮流作庄,就地瓜分石油富源。这个“民主约定”的代价是选举有名无实,以及中产阶级滑落,贫穷日增,1998年12月查韦斯以56%胜选,背景在此。1999年2月查韦斯就任,推出新宪法,12月二度经公民投票复决,总统任期由5年延长至6年,可连任一次,并新设罢免机制。2000年7月依据新宪,查韦斯参与大选,获59.8%支持。旧有的石油权贵及其附庸强烈反击,五大电视网及主流报纸无日不批评,先是2001年底,组织石油罢工,再来,2002年4月干脆政变(,美国首肯。台湾公视曾放映其纪录片《惊爆四十八小时》)。半年后,他们再次鼓动,石油工会卷土重来,大罢工两个月,还是没有成功。再来是2004年8月的罢免投票,仍然失败。查韦斯不能没有戒心,2006年12月再次当选后,他开始推动新的修宪案,幅度很大,共有69项,包括总统任期次数不受限、工时由8减至6小时、投票年龄由18降至16岁、取消中央银行的自主性…等等。2009年,前番失利的查韦斯再接再厉,但修宪幅度降低,以取消正副总统、州市长及各级议会议员连任次数为主,终于达阵。一件事情至少总有两种看法,究竟委内瑞拉的政局怎么一回事?反对阵营淡化的是,医疗健保教育与其他社会文化乃至于小区电台的改革与兴办,成效良好;他们用力的是,暴露近年来升高的犯罪率与通货膨胀。旧有势力与一些海外评论,不谈主流传媒至今依旧掌握在昔日权贵之手,不因查韦斯掌权十年而有本质的变异;他们更想要指控查韦斯是所谓的独裁,他们忘了说,查韦斯的无任期制,其实内在于自由主义体制的矛盾,只要多数决,甚至无须过半,就能号令天下(英国是个中最好的例子,执政党选票常在40%左右或更低)。他们没有将心比心,毕竟内阁制国家的领导人也无任期限制,德国柯尔(Helmut Kohl)从1982至1998掌权17载,若无社民党胜出,还要继续当家;1979年执掌国政的英国保守党撒切尔夫人(Margaret Thatcher)假使不是因1992年党内斗争,很可能在1997才会因工党胜选而下台。究竟,未来的委内瑞拉会是如何?国际石油价格会是一个因素,但更重要的相关变量是,委国的传统仕绅阶级与海外(特别是美国)相类队伍的合纵连横是成是败。葛兰丁(Greg Grandin)出版于2006年的《帝国工坊:拉丁美洲、美国与新帝国主义的崛起》,读之让人难以置信。撒切尔夫人及前美国总统里根(Ronald Reagan)都很推崇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海耶克(F. Hayek)与傅立曼(M.Fiedman)在谈及皮纳契(A.Pinochet)将军时,竟能语带赞扬。在他们看来,皮纳契血腥军事政变、推翻民选总统、镇压异端肃杀数千人是可以容忍的,甚至彷佛说是通向自由所不能不有的手段。海耶克说,“我个人宁取自由主义的独裁,而不是民主政府却无自由主义色彩…军事政变后,在皮纳契年代的个人自由,远比前朝大得多了,我还真无法在智利找到任何一个人会不同意这个说法。”话都讲得这么白了,那么,作为挑战资本体制的最近、最为强劲的拉美动能查韦斯及其阶级,能够因为欧巴马主政而降低遭致反扑的可能吗?
来源:时报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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