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贫是一种罪恶,但我们生活中常见的贫穷却是一种可笑、滑稽的悲哀,就像你坐上了出租车,却一直盯着计价器,每一个跳动的红字都让人心悸。
乔治·桑德斯是美国近年来颇有影响力的作家,短篇作品多发表在《纽约客》,被媒体赞誉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所谓“我们的时代”,当时是指美国的现在。在一个安定自由的社会里,人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乔治·桑德斯选择写贫穷,美国式的贫穷。
这本短篇小说集里最长的故事是《关于桑蓓卡女郎的日记》,小说中所写的是若干年后,美国社会宁静祥和,穷人很少,但贫富差距仍在。有钱的人家会在花园里养一种装饰品,叫桑蓓卡女郎。她们是活人,从第三世界穷国来到美国。她们接受了某种手术,让透明的绳子穿过身体,几个女郎串成一排,穿着飘飘白裙,挂在有钱人家庭院里当装饰。有特定公司从第三世界发现穷姑娘,提供机票和住宿,让她们来到美国当桑蓓卡女郎,把工资寄回老家。她们的父母可能等钱吃饭。
大多数人家都会养桑蓓卡女郎,特别有钱的人家还会养上一打。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普通的工薪族。他虽不富裕,但是也能勉强生活,养房、养车、养孩子。庭院里除了杂草,没有其他。她的女儿参加了同学生日会,在同学家看到了一排桑蓓卡女郎,非常漂亮。不久就是女儿生日,爸爸也想给女儿一个惊喜,但无奈信用卡早已透支,只好让女儿失望。不过意外来了,他买彩票中了大奖,一万美金领回家。爱女心切的父亲没有拿着钱解决生活急需,而是为女儿筹办了生日会,并买来了四个桑蓓卡女郎。
有钱让人开心,生日会也让同学羡慕,摆脱了往日的困窘,家庭都会更幸福。生日会很成功,只是女儿不太喜欢桑蓓卡女郎,担心她们被吊着会很痛。爸爸解释说,通过某种手术,她们这样悬挂是不会有痛楚的,而你同学家都有的,我们家没有,不是很奇怪吗?
我一直认为对物质的追求并不俗气,但可恶的是别人比你拥有更多物质。这种相对贫穷让人厌倦。乔治·桑德斯所写的正是这种相对贫穷带来的噩梦,它不极端,还有丝丝可笑。或许这种可笑就是现代人类欲望的真实状态,毕竟饿死已是很遥远的事,而买不起“高级货”才是真实的焦虑。
在这个故事里,男主人公在一家大型企业上班,对公司的感觉是“烦透了”,但理性告诉他,上班是件好事,不应该仇视有钱人。或许等到哪天他自己也发财后,就会因努力致富而骄傲。不过他在这间公司里混天度日,又不愿离开,发财是不可能的。
我有时怀疑上班是最大的邪教。商业社会,你谋得一份职业,为此获得金钱。某些被称道的品质,诸如靠谱、上进、努力,都是商业社会希望职员所拥有的。若你表现优异,获得认可,便可获得更多金钱,与此相关的还有金钱带来的一切“高级货”,而上班这件事大多是时候都让人厌烦。不过这种想法太过偏激,像对现代文明竖起了中指。大多时候你只能接受,并力图从中获得乐趣。渐渐地,人也真的会从中得到乐趣。
男主人公也是如此,他厌恶工作,却对薪水兴致勃勃。买得起桑蓓卡女郎更是让他激动,至于女儿不安则没有放在心上。某天晚上,他女儿偷偷将桑蓓卡女郎放了。出售女郎的公司要求赔偿,因为这只是租借。男主人即面临女儿被警察抓走(因为放跑女郎违法),又面临经济困局,不知从哪里挤出一笔钱来。
故事在男主角的疑问中结束,他不解地问,为什么桑蓓卡女郎要跑?即便女儿将她们放了下来,她们也可以不跑掉。毕竟她们已离家万里,来到美国找到工作。眼下一跑,等着她们寄钱的父母恐怕要失望,她们为什么要走呢?
这正是乔治·桑德斯小说的奇妙之处,真正的问题被人遗忘。那些悬挂在木架上的桑蓓卡女郎,最穷苦的女郎,成为装饰品的活人女郎,为什么不要再赚钱了?远离了极端贫困的社会,当然会忽视这个问题。只是男主角没有问过自己:嘿,她们都逃跑了,你为什么不跑呢?(苏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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