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在本世纪所卷入的两场最漫长战争——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似乎都碰上了类似的麻烦:速决战变成持久战、一边倒的国内民意支持变成大多数人高呼“回家”、原教旨武装的趁虚而入和阴魂不散,以及政府更迭的难产。伊拉克“后萨达姆时代”的几次组阁都旷日持久,一波三折,而阿富汗的大选和善后,也是一拖八个月之久。
即便从大选投票算起,阿富汗的组阁难题,也足可追溯到今年4月5日,距今已逾半年;第二轮投票是6月14日举行的,距今也有4个月之久,直到9月21日,两位第二轮竞选的竞争者——前财长加尼(Ashraf Ghani)和前外长阿卜杜拉(Abdullah Abdullah)才总算签署协议,组建了由前者出任总统、后者将被默认指定为“行政首长”的联合政府。
异军突起的初选
自2001年塔利班政权被推翻后,总统职务一直由卡尔扎伊(Hamid Karzai)所垄断。因为塔利班的肆虐,喀布尔当局在最窘迫的时候号令不出四门,最强大时也不过依靠普什图族和各民族、各部落的松散联盟,维持脆弱的统治,塔利班控制区和东部山区固然鞭长莫及,那些名义上服从中央的军阀,也不过是“听封不听调”的羁縻关系。不仅如此,卡尔扎伊及其家族、亲信贪腐严重,且与美国关系日渐恶劣,在这种背景下,阿富汗国内外许多势力,都期待着一个迥异于卡尔扎伊政府的、较稳固强势的新内阁,能通过2014年的大选诞生。
迫于各方压力,3月7日,卡尔扎伊的哥哥加尧姆.卡尔扎伊(Qayum Karzai)宣布退选,转而支持时任外长的拉苏勒(Zalmai Rassoul),当时人们曾认为,进入第二轮的将是“老牌反对派领袖”——代表塔吉克人利益的阿卜杜拉,和代表最大民族普什图族利益、带有强烈卡尔扎伊色彩的拉苏勒,而属于普什图族中小部落、长期在西方生活、工作的前世行官员加尼,并不被普遍看好。
但第一轮投票的结果却出乎意料:阿富汗独立选举委员会(IEC)发布的统计结果显示,阿卜杜拉得票41.9%名列第一,加尼37.6%列第二,拉苏勒仅列第三,得票率只有9.8%,按照选举规则,鉴于所有候选人无一得票率过半,得票最多的阿卜杜拉和加尼择日进行第二轮决选。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选民对卡尔扎伊时代实在厌倦,渴望“换个活法”,拉苏勒身上有太多“卡尔扎伊元素”,也因此选情“晴转阴”;另一方面,大选期间塔利班不断干扰、捣乱,而其影响最大的,恰是普什图族聚居地区,这显然对出身普什图大部落的卡尔扎伊系人马(拉苏勒甚至是前王室的亲戚)不利。
阿卜杜拉原是“潘杰希尔雄狮、被塔利班暗杀的塔吉克族领袖马苏德的得力干将,推翻塔利班政权之初曾和卡尔扎伊合作,但很快就分道扬镳,2009年大选曾把卡尔扎伊逼入第二轮,却在重重干扰下主动退选,他和美国关系良好,美国政府当年曾因其被逼退选,迟迟不肯承认卡尔扎伊当选的合法性,和卡尔扎伊当局的交恶,很大程度上也由于此。
加尼是著名经济学家,政治生涯的大部分时间在世界银行度过,在国际间享有盛誉,2002-2004年在卡尔扎伊内阁任财长期间,作风稳健、清廉,他派系超脱,被许多渴望经济发展、厌倦阿富汗门阀派系之争的选民所青睐。
第一轮投票结束后,美国政府曾如释重负——既然进入第二轮的两名候选人都是亲美派,或至少都不是卡尔扎伊系,那么不论最终谁当总统,美国都可以在2014年底放心撤军,并继续在阿富汗保持一定的“特殊存在”和足够的政治、军事影响力。
然而麻烦就麻烦在,他们居然在“二选一”时选成了僵局。
久赌无输赢
在两位进入第二轮的候选人中,最初大家普遍看好的是阿卜杜拉。
理由是明摆着的:阿卜杜拉是资深政治家,拥有强大的团队和稳定的票仓,5年前的选举中就险些爆冷击败卡尔扎伊,以至于后者不惜使出盘外招才勉强获胜;加尼在某种意义上是个“海归”,国内根基浅薄,也没有特定的支持地域或阵营可以依靠,能进入决选,在很多人看来只不过是许多选民有意把他捧上来,好挤掉自己憎恶的拉苏勒罢了。如今拉苏勒已经败选,“后卡尔扎伊时代”开启已成定局,加尼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然而选情却大大出乎几乎所有人意料:加尼赢了——至少统计结果是这么说的。
姗姗来迟的第二轮选举统计显示,在约800万张选票中,黑马加尼得票率高达56.44%,而大热门阿卜杜拉则只有43.45%,按照规则,第二轮决选只要获得简单多数即可胜出,加尼应该是最终的当选者。
正如一些观察家所指出的,倘决选的结果是阿卜杜拉胜出,加尼纵不服气也兴不起多大风浪,国内外各相关方面原本就无所谓这两人谁能胜出(只要不是卡尔扎伊的人就行),自也不会有太多争议。如今统计结果恰好相反,踌躇满志且忍了5年的阿卜杜拉团队固然不服不忿,喜出望外的加尼及其支持者,当然也绝不肯轻易让出好容易获得的战利品。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位曾经合作过、但关系如某些知情者所言“始终谈不上友好”的政治家便开始了马拉松般的相互扯皮、攻讦、内耗,双方都指责对方“舞弊”,却都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由于阿富汗地处高原,地形险恶,基础设施不完备,加上塔利班等势力到处肆虐并破坏、干扰选举,投票的组织、选票的统计本已艰难备至,对800万选票进行重新核实则更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阿卜杜拉和加尼到底谁“作弊”了?很难说,这两人在选前都不是当权派,后者更是“海归”,在局部地区或途径上动些手脚不无可能,大规模舞弊则很难办到。但鉴于前述原因,仅凭IEC厘清真相根本不可能,而国际社会和盟军则已经开始为年底全面撤军收拾行囊,更懒得来做这个“裁判”。美国国务卿克里7月、8月两度访问喀布尔斡旋,算是较积极投入调停的国际人士,但即便他也在8月7日公开表示,阿富汗“需要两人之一成为总统”,言下之意是“你们谁做都行,但得快点”。
快与慢
随着内耗的持续,阿富汗政府始终不能“落地”,这让美国和盟国开始渐渐焦急起来。
年底盟军就要全面撤出,期间需要和喀布尔当局做很多交接、善后;塔利班问题远未解决,未来阿富汗的防务也好,盟国在阿富汗的利益也罢,都要仰仗喀布尔新政府去关照;鉴于当前全球和当地反恐形势,和塔利班是战是和,如何战怎么和,也需要一个强势、至少“定性”的喀布尔政府存在。
美国和卡尔扎伊之所以闹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后者始终拖延与美国达成一项双边安全协定,而这项安全协定对于美国维持撤军后在阿富汗的“特殊战略存在”,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阿卜杜拉和加尼都明确表示,他们一旦当选,将和美国尽快签署安全协定,但倘若他们两人始终扯皮,喀布尔总是“无政府”,则一切都无从说起。
原本盟国计划在9月4日北约威尔士峰会上重点讨论阿富汗问题,因此美国等国政府在7、8两个月频繁斡旋、施压,力图让阿富汗的一对冤家尽快有个了断——谁当选都行,关键是要赶紧在峰会前弄出个政府来。
然而两路人马互不相让,调停一度陷入僵局。直到8月8日,在克里等人的软硬兼施下,两人才勉强草签了一份组建“民族团结政府”的协议,算是给了峰会一个交待。
由于苏格兰危机的爆发和恶化,威尔士峰会并未如愿将阿富汗问题当作重点,而“民族团结政府”也直到9月下旬才推出,阿富汗总算又有了一个中央政府。
然而正如许多观察家所言,这个“民族团结政府”是个在“民族”和“团结”方面都存在严重隐患的政府。
如前所述,加尼和阿卜杜拉都并非来自普什图主流部落,在部落主义盛行的阿富汗,其代表性和号召力都成问题。
阿富汗政治四分五裂,呈现“大派系套小派系”的纷繁复杂状态,而其背后,不仅有长期政治动荡和内战的恶果,也有人口结构的影响。从政治派系上,阿富汗政治势力中有亲原教旨主义和反原教旨主义两派,前者分为不同教派,后者则有亲前国王的和不同时代反苏、反塔利班派系的传承分支;从民族上,普什图人占总人口约39-42%,塔吉克人占约33-38%,其它人口比例超过1%的民族还包括哈扎拉人、乌兹别克人、艾玛克斯人和土库曼人,其中普什图人一直自认为“阿富汗主人”,而塔吉克人则喜欢标榜自己在历次内战中的“根红苗正”(反苏、反塔利班都“站对了阵营”),彼此矛盾很难调和,且普什图人在阿富汗东南部占多数,而塔吉克人则雄踞北方,一旦矛盾激化,阿富汗就有分裂和重新内战的风险。
阿卜杜拉政治上最大的隐患,是他和“潘杰希尔之狮”的渊源,让这个普什图-塔吉克混血儿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塔吉克人的政治代表”,他一旦当选并强推政治改革,很可能被政治对手解读为“塔吉克人针对普什图人的政治抱负”,并引发强烈抵制情绪,倘处理不好便容易激化矛盾。
相对而言,加尼在这方面比较超脱:他是普什图人,但和其它民族间也无过节,推行任何政策都不太可能被扣上“族裔派系争斗”的帽子。但超脱不仅是优势,有时也可能是劣势,在派系、族裔成见很深,民主机制远不健全的背景下,这个“海归”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让喀布尔和各地方的豪强们听从自己的指挥行事,实在是个谜。
在克里的调停下,新的“民族团结政府”实际上是“双头政治”——既规定总统握有实权,又强调日常行政权归“行政首长”,这种“两个都管”,且两位领导人分属不同阵营的格局,即便在法国这样成熟的国家,都曾造成严重内耗,何况矛盾丛生、百废待兴,各地战火不熄的阿富汗?
2007年时阿富汗失业率曾高达40%,如今7年过去,也不过下降至35%,更要命的是,在这7年间阿富汗的青年劳动力增长迅速,学校毕业生人数也有了显著增长,一旦就业情况继续严峻下去,这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就极可能再度成为酝酿不稳定事件的温床。不仅如此,阿富汗饱经战祸,民众亟待恢复经济和民生,他们选择“海归”经济学家加尼,正反映了这方面诉求。
然而相对而言,加尼在这方面比较超脱:他是普什图人,但和其它民族间也无过节,推行任何政策都不太可能被扣上“族裔派系争斗”的帽子。但超脱不仅是优势,有时也可能是劣势,在派系、族裔成见很深,民主机制远不健全的背景下,这个“海归”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让喀布尔和各地方的豪强们听从自己的指挥行事,实在是个谜。
和美国的关系如前所述,不论谁当选都会比卡尔扎伊时代要好得多,但阿富汗人民族意识强烈,一旦美国表现出过于颐指气使的姿态,或对安全协议得寸进尺,不论阿卜杜拉或加尼,都势必面临国内强大的反对压力,从而不得不重新调整其对美政策。
国内和平方面也是如此。近半年来,塔利班的军事行动又有抬头之势,加尼和阿卜杜拉,以及他们背后的美国都表示,支持“高级和平委员会”(HCP)斡旋喀布尔和“温和塔利班”和平谈判的努力,但塔利班本身也同样四分五裂、派系丛生,对喀布尔当局和国际社会既疑心重重,戒备心很强,已承诺的“君子协定”也常常沦为一纸空文,甚至,谁是“温和塔利班”,各方也无从甄别。可想而知,不论是战是和,对新的喀布尔领导人而言,都注定不会是轻松的事。
更大的麻烦恐怕还在“民族团结政府”自身:这种由政敌组成的联合政府,在不稳定的第三世界国家近年来不乏先例,如2008年肯尼亚的基巴基-奥廷加政府,2009年津巴布韦的穆加贝-兹万吉拉伊政府,但结局均不圆满,加尼和阿卜杜拉这对“团结伙伴”即便在“民族团结政府”诞生的日子里进行礼仪性拥抱,也给人以生硬冷淡的印象,这个既不能广泛代表“民族”,又缺乏“团结”的民族团结政府,会否如一些分析家,如卡布尔大学的萨菲(Wadir Safi)所言,成为一个“徒具虚名、难以维系”的空壳?
某种程度上,这个名为“民族团结政府”的联合政府,是美国和盟国为尽快善后,匆匆“催熟”的一只“强扭的瓜”,能不能甜,也只能“先尝后买”,边走边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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