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1日,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布雷顿森林镇的华盛顿山饭店。来自全球44个国家的700多名代表聚集一堂,他们将规划未来世界的货币秩序,那将是二战之后全球秩序的关键组成部分。正如罗斯福总统给会议的贺信所说:“你们将要讨论的计划仅仅是各国间为确保有序和谐世界而必须缔结的协定的一个方面,但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方面,它将对世界各地的普罗大众产生深远影响。因为它事关人们相互交换大地富饶资源和本国工业及智慧产品所依赖之基础这一基本问题。商业是自由社会的生命线。我们必须确保输送血液的大动脉不再像过去那样被毫无意义的经济竞争而人为制造的壁垒所堵塞。”
纵观历史,布雷顿森林会议所确定的国际货币体系,确实是一个奇迹,一个必然,一个例外。
说它是一个奇迹,因为当时世界上所有重要国家均参与磋商并认可该协议,包括苏联和中国在内。中国代表团多达33人,仅次于美国。如此众多国家参与磋商一项国际货币协议,实属空前绝后之盛举。说它是一个奇迹,还因为经历了1920-30年代剧烈的国际货币动荡之后,全球精英们终于就一个稳定的国际货币秩序的本质达成共识—那就是如何稳定汇率,避免以邻为壑的竞争性贬值。布雷顿森林协议通常被称为“固定但可调节的汇率体系”(adjustable fixed exchange rates),核心是确保货币汇率和资本流动稳定有序。这应该是一个普遍的真理。70年后,当我们再度讨论国际货币体系改革之时,布雷顿森林协议所揭示的真理依然弥足珍贵。
说它是一个必然,因为布雷顿森林体系本质上就是美元体系。“1944年布雷顿森林会议所确认的国际货币体系并不是一个新体系。其根源可追溯至20世纪初,当时美元已经取得国际货币体系的支配地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是唯一保持金本位制的国家,事实上只有美国具有决定金本位制运作方式的强大力量。20世纪20年代所恢复的某种形态的金本位制,其运作也主要依赖美国的货币政策。[1]”即便如此,金本位制还是无可挽回地彻底崩溃了。1931年,英国脱离金本位制,包括英联邦在内的25个国家紧随其后;1933年,美国放弃金本位制;1936年,法国脱离金本位制。短短6年时间,全世界所有国家都抛弃金本位制,这是人类货币历史上划时代的重大事件。一个曾经被视为人类文明支柱的货币制度竟然象多米诺骨牌那样轰然垮台。国际货币秩序陷入极度混乱之中。货币民族主义、贸易和投资保护主义、贸易和资本管制、以邻为壑的货币贬值、相互报复的高额关税,等等,货币秩序的崩塌将一切恶魔都释放出来,世界经济一片混乱,堕入大萧条深渊。
只有美国出手,才有望稳定国际货币。一战期间,欧洲黄金滚滚流入美国。到1938年,美国已经获得世界货币化黄金总储备量的四分之三。1934年,罗斯福总统决定终止浮动汇率政策,将黄金官价从每盎司20.67美元提高到每盎司35美元。1936年法国脱离金本位制后,英国、法国和美国共同签署《三方协定》,规定三国货币政策相互协商。1934年,世界绝大多数国家放弃使用黄金作为货币之锚,转而将货币与美元挂钩。所以,当布雷顿森林会议召开之时,美元早就是全球记账单位和唯一与黄金挂钩的货币。布雷顿森林会议本质上就是确认两件事:黄金和美元是战后各国普遍接受的国际经济体系记账单位,所有主要货币均与美元挂钩。因此,布雷顿森林体系是一个美元体系,或者是一个有锚的美元体系(the Anchored Dollar System),它是国际货币历史演变之必然结果。到1945年,美国已经是超级大国,工业产出占世界的80%,黄金储备占世界的四分之三,赢得世界大战,制造出原子弹。美国势力独步天下,美元地位无可匹敌。它是世界记账单位、关键货币、合约单位、价值储藏手段、交易媒介、外汇市场的主导货币、贸易结算货币、延期支付的货币单位和国际储备货币。
说它是一个例外,因为在所有国际货币制度里,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生存时间最短暂。就算从1944年算起,到1973年彻底崩溃,也不过29年,即使追溯到1936年或1934年,也不到40年。还有学者认为,真正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实际上只运作了11年(1959-1970年)[2]。无论怎么计算,其生命周期都远远短于银本位制、复本位制和金本位制。这是历史的必然还是人为的偶然呢?
说它是一个例外,还因为无论从哪个指标来衡量,布雷顿森林体系时期都是人类货币历史上最稳定的时期。 迈克尔.波多(Michael D. Bordo)用九大指标来评估国际货币体系:通胀率;真实人均收入增速;货币供应量;短期和长期名义利率;短期和长期真实利率;名义和真实汇率的绝对变动率。九大指标综合起来评估,布雷顿森林体系是所有国际货币制度里最稳定和经济表现最佳的体系。
譬如以综合通胀指标(通胀水平和波动幅度)衡量。与金本位制和浮动汇率时代相比,布雷顿森林体系是最稳定的货币体系。金本位制时代的通胀率最低,但波动幅度较大;浮动汇率最不稳定,通胀水平和波动幅度比其他任何货币体系都要大。布雷顿森林体系时期,人均真实GNP增速最快,超越所有其他货币体系时期的人均GNP增速,而且人均GNP增速波动幅度最小。
许多学者都曾经详细研究布雷顿森林体系时期的经济表现,并将其和其他货币体系时期的经济表现进行对比。结论大体都是一致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不仅是最稳定的货币体系,而且是真实经济的各项指标表现最好的时期。
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根源
由此引出一个更为深刻和令人困惑的问题:既然布雷顿森林体系如此稳定,运行如此良好,为什么只延续了那么短的时间?为什么轰然崩溃了?
研究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的理论和实证文献不可胜计。概括起来,不外乎三个主要的理论解释。其一是凯恩斯的“内部平衡-外部平衡冲突论”。其二是蒙代尔的“不可能三角悖论或三元悖论”。其三是“特里芬难题”。
1923年凯恩斯发表《货币改革论》,首次将经济政策目标分为内部平衡和外部平衡。内部平衡目标是通胀稳定和充分就业;外部平衡目标是汇率稳定和国际收支平衡。凯恩斯认为,两大目标很难同时实现,相互之间时常有冲突。
金本位制或固定汇率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要确保汇率稳定或捍卫固定汇率,国内货币政策就必须被动地适应国际货币局势的变动(譬如黄金产量的增加或减少,投机资金的流入或流出)。如果中央银行为了维持国内物价稳定,对储备货币或投机资金流入本国市场进行冲销干预,时间一长,固定汇率必然崩溃。固定汇率或金本位制制度下,假若中央银行为了国内经济增长和充分就业而增发货币,本国货币必然出现持续大幅度贬值趋势,诱发或刺激储备货币或投机资金外流。此时,该国中央银行要么放任固定汇率崩溃或贬值,要么停止本国货币扩张。内部平衡政策目标与外部平衡政策目标之间的冲突,往往无法协调,必须抉择。凯恩斯当年主张英国政府和英格兰银行以内部目标为主,放弃外部平衡。也就是以国内经济增长和充分就业为核心政策目标,为此就要放弃固定汇率或金本位制。
布雷顿森林体系要求各国必须至少部分牺牲内部平衡,以维持本国货币与美元的固定汇率。然而,差不多与布雷顿森林协议之签署同时,美国国内通过了《充分就业法案》(其他国家也通过了类似立法)。前者要求美国维持美元与黄金的固定汇率,后者则要求美国必须确保充分就业。二者的冲突最终导致国际货币体系崩溃。国内增长和充分就业目标支配着各国的政策取向和政策工具,意味着一个固定汇率体系必然走向崩溃。
蒙代尔“不可能三角或三元悖论”是凯恩斯“内外部冲突”的扩展和深化。所谓“三元悖论”,就是任何国家面对资本自由流动、独立货币政策和固定汇率三个政策选项,不可能三者兼得,三者只能选其二。从布雷顿协议签署直到1959年,各国皆实施资本管制,三者之冲突不明显。随着各国逐渐放松资本管制,欧洲各国实现资本账户自由兑换,全球资金流动的规模和速度加快,三者之冲突日益加剧,尤其是各国均不愿意完全放弃独立货币政策,让本国货币供应量或通胀水平跟随国际资金流动随波逐流。最终,各国选择独立货币政策和允许资金自由流动,固定汇率则成为必然被牺牲的目标。
特里芬难题本质上是国际储备货币供应量和价格之间的矛盾。随着全球经济复苏和快速增长,国际储备货币需求量必然持续增长。布雷顿体系受制于黄金总量。快速增长的经济对全球流动性和储备货币需求量的增长,只能有两个途径解决,一是增加黄金总量,一是提高黄金价格。前者受制于自然条件和科技水平,后者则受制于当时的国际政治氛围。黄金总量无法增加,价格又不能及时提升,布雷顿体系的边界条件必然被突破,崩溃在所难免。蒙代尔对此有深入分析:“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边界条件由黄金储备量和价格决定。风险在于体系的变量有可能撞上边界条件,从而威胁美元与黄金的兑换。提高黄金价格能够在现有的参数内为体系提供更大的调节空间。但是,1960年代没有提高黄金价格的可能性—主要是政治上的原因使然。[3]”
美元本位制、浮动汇率和全球金融资本主义时代的来临
1971年8月15日,美国总统尼克松向全世界宣布一揽子新经济政策,决定终止美元和黄金兑换,标志着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是全球货币体系划时代变革的起点,标志着全球经济新时代—全球金融资本主义时代–来临。
挽救固定汇率制度的一切努力皆以失败告终。1973年12月,史密森学会协议戛然而止,重建国际货币秩序和固定汇率制度的努力付之东流。特别提款权的发行和分配一拖再拖,数量微不足道,对挽救国际货币体系杯水车薪。1976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修改章程,政策哲学发生180度急转弯,从矢志不渝捍卫固定汇率,转向不遗余力鼓励汇率浮动。与此同时,欧洲决心摆脱美元本位制枷锁的重负和困扰,朝着欧元单一货币之路迅跑。1999年,欧元正式诞生,立即成为全球第二大储备货币和金融贸易结算货币,美元—欧元汇率迅速成为左右全球经济体系最关键的变量。1970年代尤其是1990年代之后,国际货币金融体系从事实上的“半球体系”演化为真正的“全球体系”,新兴市场国家逐渐成为影响国际货币金融体系的重要力量。
美元本位制和浮动汇率是1971年之后国际货币体系的两大支柱。与以往时代的国际货币体系相比,美元本位制和浮动汇率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具有许多非凡的特点。
首先,全球货币发行完全失去外部约束,彻底迈向单纯依赖人类自身货币管理来约束全球货币发行量的“勇敢新时代”。人类以往一切历史里,货币要么是“实物货币”,要么是以实物货币为“锚”的信用货币,货币发行量具有某种“自然”约束(从羽毛、烟草、皮革直到黄金和白银)。美元本位制和浮动汇率时代,全球货币发行和全球货币供应量再也没有任何外部“自然”约束了。
过去200年里,银本位制、复本位制、金本位制、金汇兑本位制相继崩溃。每当一个货币本位制崩溃之时,经济学者、历史学者和政治家都要展开激烈争论,核心问题只有一个:人类自我设计的货币制度和货币政策,能否有效约束货币供应总量、维持人类经济体系的相对稳定?从1820年代英格兰银行行长帕尔默首次提出货币政策的“帕尔默准则”,到后来弗里德曼倡导货币供应量增长率准则,再到约翰.泰勒发明的泰勒准则和伯南克主张的“灵活的通货膨胀率”准则,人们为回答这个问题做出不懈努力,尽管至今没有满意答案,实际效果亦颇为令人失望。
美元本位制完全主导了当代“无锚”的国际货币体系。美元本位制下,美元是最主要的国际储备货币、外汇交易货币、资产和财富定价货币、金融交易货币和贸易结算货币;美联储是事实上的世界中央银行,其货币政策行动时刻左右或影响着世界各国的货币政策走向、利率水平、资产价格和通货膨胀。然而,其他国家却无法约束美联储的货币政策,成为美元本位制和浮动汇率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的最大不对称性,它根源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内在不对称性,亦是当今国际货币体系内生的不稳定性。
[1] 《蒙代尔经济学文集》(中译本,第五卷)。向松祚译,中国金融出版社,2003年版,页98。
[2] A Retrospective on the Bretton Woods System: Lessons for International Monetary Reform, Edited by Michael D. Bordo and Barry Eichengree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pp.3-98
[3] 《蒙代尔经济学文集》(中译本,第六卷),向松祚译,中国金融出版社,2003年版,页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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