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12月24号，我从洛阳采访回来，路过济源，想见见我在大学时的挚友石头哥，便打了一把方向，下了高速，驱车直登王屋山下的家门，我要给他一个惊喜。不料石头哥却不在家，年过七十的大妈一听是我来了，慌忙地从屋里跑出来，拉着我的双手，恨不得贴着我的脸的看了一番，“娃子，你大娘想你呀！”说着便已是老泪横流了。
“我这就给你石头哥打手机叫他回来，今儿黑，说啥你也得在俺山里住一夜，您弟兄俩好好说说话。”我赶紧拉住她：“大娘，不急，咱娘俩先说，别打扰我石头哥的活儿。”我知道石头哥从朱镕基“砸三铁”就下了岗，现在他自己有了一个小作坊，靠一双巧夺天工的手，搞石雕养家糊口。大娘到门外望了望，回来拉我进屋坐下，贴着我的耳朵，象老电影里的地下工似的，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娃子，你不是外人，我告你说吧，你石头哥今儿个就没有在作坊摆弄活儿。”我问：“干啥去了？”大娘拍拍我的肩膀，示意叫我小声点儿。她又贴着我的耳朵说：“去送毛主席了！”大妈的话，大妈这神神秘秘担惊受怕的神态，使我堕入了五里雾中。大妈见我茫然的样子，便慢慢地给我解释道：“我们这里的人们，想在毛主席生日那一天，给主席开个纪念会。你石头哥刻了一个毛主席像。今儿个，人家郝局长来请主席，他就去送主席了！”听大妈这么说，我心里才踏实了许多。大妈给我拿了烟：“你先吸，我给你们做饭去。”
大妈的举止和心理状态令我在心里升起了一个疑团：“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特色社会主义社会里，纪念自己心爱的领袖毛泽东的诞辰，为什么还要象在旧社会那样搞地下工作似的，担惊害怕、小心谨慎呢？”
我点着烟，打量这屋里的装修、摆设，发现石头哥的家里已经是大变样了。虽然还是过去的平房，但却已经搞过装修。上面吊了石膏顶，下面铺了地板砖，四壁上了亚光涂料，还挂了吊灯，装了壁灯。可见石头哥是“劳动致富”见了成效了。但和我见过的一般当官儿的家里比，也还有“富丽堂皇”与“寒舍蓬荜”的天壤之别。中国的贫富悬殊是在“建设小康”的过程里拉开档次的。这屋里唯一没有变的，是那悬挂在屋中央的嵌着毛主席标准像的玻璃镜框，那还是毛主席在世的时候买的，四周的红木框已经昏暗了许多，整个挂像显得格外的古老而尊贵，叫人肃然起敬。毛主席的神态还是那样慈祥的看着我们，显现着和我们的心情相一致的眼神。毛主席镜框下面的迎面柜上，摆放着一个石头刻成的香炉和一对玲珑剔透的小狮子蜡台。我一看就知道是石头哥的手艺。
石头哥回来了。他没有拥抱我，只是用拳头撞了我一下，憨笑了两声便坐下来开始白话我了：“你小娃子当了大记者，还能跑到山村来，还没有忘了我这个“石匠”哥，就算你这个小白脸儿还没有变成修正主义的“精仔儿”！今儿个不走了，咱弟兄俩得好好“抟抟”。石头哥的江湖豪爽在艺苑是颇为有名气的。他所说的“精仔儿”就是我们常说的“精英”；他所说的“抟抟”，就是我们常说的“聊聊”、“唠唠”。
石头哥兴奋地告诉我，他在市里发现了一个宣传红色思想的小书店，专卖马、恩、列、斯的原著和研究现实社会，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好书。那些传播封、资、修，乱七八糟忽悠人的坏书一本也没有。他还在那里看到了内部发行的《毛泽东文稿》和公开出版发行的宋鸿兵的《货币战争》。
石头哥还向我透露了他要参加26号毛泽东诞辰115周年的纪念活动。他告诉我，这个活动是一些老干部发起的。据他了解有300多人参加，主要是工人、农民、基层干部、退伍军人、民办教师，还有不少已经内退的领导干部。说着他特意让我看了看纪念活动组委会赠送给他的毛主席纪念章。黄腾腾的，金光灿灿，虽然是毛泽东的侧面头像，只有纽扣那么大小，但做工非常精致，设计得非常时尚，叫人爱不释手。我问他能不能送给我，他答应带我去时也领一个。从谈话的精神头儿看，石头哥是已经把毛泽东装到了他的心里，他已经是一个地道的毛泽东的信仰者了。
我过去也采访和发表过不少有关人民群众热爱毛主席的题材，但采访这样由群众自发涌动起来，举行纪念毛主席的活动的全过程的素材还确实没有。我决定留下来作观察，收集这个难逢难得的反映“民心”、“民声”的素材。
晚上石头哥接到组委会的电话，说是纪念活动升格了。我问他怎么升的格？他告诉我：“纪念活动组委会里新来了一位人大的副主任，还要亲自参加群众的纪念活动，现在要求参加纪念活动的人员已经会超过一千了。”我想象得出，这是一个相当规模的群众集会，可见举办纪念115周年的活动，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是顺民心，合民意的。毛泽东在广大的人民群众中有很高的呼声。毛泽东逝世都已经三十多年了，毛泽东在基层，在普通的工人、农民、基层干部心目中的威信，还是现今的任何一个国家领导人都无法比拟的。我由于职业的敏感性，感到“民声”在呼唤毛泽东。同时也是在呼唤毛泽东所领导的那个时代。
一夜我俩几乎无眠。他给我讲述他的遭遇和创业；他给我讲述他们村的变化；他给我讲农民们为什么怀念毛泽东和抱怨贫富不均；他给我讲述他所经历的国企改革和大官们怎样通过与承包人串通，先占有后出卖国有企业的资产而发家致富；讲述转业军人怎样组织到一起申诉不公正待遇而长了工资……
“你咋知道这么多的事儿呢？”我不由自主地问。
“我是干什么的？你忘了我是石匠出身，大学毕业又回来干我爹的老本行。多少人来找我给他们刻东西？这些人一有空儿还不就来我这里守着我看给他刻活儿？这些人知道的多得很呐。”
黎明，我有些倦了。
“我遇到了一件怪事！”石头哥的突然大声来了一句，使我猛地吃了一惊。
“我给郝局长雕刻的一尊毛主席石像出了奇迹！”石头哥一点疲倦的意思也没有。
“我们市教育局的郝局长是个收藏迷，”石头哥接着说。“他几十年如一日的收藏毛主席的著作、画像、像章、图片、塑像，在收集的雕塑像中，各种材质的都有，就是没有收集到毛主席的石雕像。所以他来找我，要我给他刻一尊石头的毛主席塑像。可是我们的山上只有大理石，没有汉白玉，所以就给他雕了一尊大理石的。雕好以后放在屋子里停了一段时间，你猜怎么着？变了！本来兰灰色的雕像表面变成了黑亮黑亮的。你说是不是毛主席显灵了？郝局长把主席像请回去以后。好多老朋友去瞻仰，都非常惊奇。不少人给毛主席当场烧香、磕头。你能解释这个变色的原因吗？……”
我也感到惊奇，但我不迷信，肯定是石灰石的表面在空气中发生了一定的化学反应。但我却不愿搅了石头哥的兴致。因为对毛泽东的崇拜也是“民声”的一种反映方式，我实在舍不得去凉他那颗火热的心。
希望、分歧、决裂
25号的电话是一个接一个的打过来，随时都有人把活动的筹备情况告诉石头哥。
“纪念活动组织委员会”上午开会，有人提出了邀请在职干部参加纪念活动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大家都认为，不管退休的还是在职的干部，都是共产党员，都是拥护毛主席的，我们共产党就是毛主席建立起来的党，毛主席为我们党、为我们国家所做出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纪念和中央纪念十一届三中全会30周年的精神是一致的。总书记不是也说特别怀念毛主席吗？如果由市委、市政府出面的话，纪念会肯定会开得更大、更好。于是几个老干部抱着诚挚的希望，一心要把这次纪念活动搞得像个样子。他们到市委向领导汇报了发起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15周年的基本情况，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市委领导的肯定和支持，决定由宣传部出面，一切开资也由宣传部负责。群众的自发行为得到市委的支持，使活动组委会的成员们对开好纪念会充满了希望，开好纪念会的信心更足了，联络告知的人员也更多了。
下午宣传部派人和纪念活动组委会的人一块儿研究会议的具体议程和发言审查。一切都非常顺利。发言稿子也看过了，没有什么过分和不合适的内容。不料在确定会议的名称时却发生了分歧。宣传部的意见是“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暨纪念毛泽东诞辰115周年大会”，组委会的意见是把“纪念改革开放30年”和“纪念115周年”这么重要的两个会议合并到一起开不合适，这样对纪念和纪念改革30周年都显得不够尊重，不够真诚。这样和群众纪念毛主席115周年的心声就不合拍了，群众是不会接受的。况且，12月26日是毛泽东的诞辰，“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应该另择时间再开。宣传部坚持不同意单独召开毛泽东诞辰的纪念会，理由是怕出现突发性群体事件，担不起这个责任。组委会对宣传部的担心予以坚决的反驳，说宣传部是不相信群众。本来一致的双方，决裂了。
“民声”就这样被逼成了“民怨”
既然不能联合开，就只有各开各的了。组委会只好另找会场。宣传部也说自己会有安排。就这样联合筹备会不欢而散。会后组委会的两个老干部又找到宣传部领导个别协商到26号凌晨两点，宣传部明确表态，群众纪念毛泽东诞辰115周年的活动你们还是不参加为好。也就是说“群众自发的纪念会不准开！”
宣传部的态度表明，他们对联合召开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15周年的会议毫无诚意。可是，他们给组委会所留的时间仅仅是从凌晨的三点钟到天明前的四个小时。这是根本无法执行宣传部“不准开会的决定的。群众都已经知道了，群众按预定时间来开会是必然的，要阻止是不可能的。——这决裂的消息直到26日的8点才传到石头哥这里的。“骗子!”“我们上当了！”石头哥气得直攥拳头，简直是怒不可遏。“我就不相信纪念毛主席的诞辰是犯了共产党的王法！”
12月26日，我们匆匆地吃了早饭，我看石头哥那满腔的怨恨和怒火，大妈是又担心害怕，又无可奈何。我怕石头哥出事儿，只好陪着他到市里去看看这纪念会到底还开不开。
我们到组委会预先约定的四个会场门口一看，都有警察把着门儿，不让群众进去。门外边的群众越来越多，游动的警察也有增无减。群众里有一位六十来岁的同志，当着警察展开自己带来的纪念115周年的张贴图，向大家宣读上面打印的毛主席的丰功伟绩，警察对着他们拍了照片。那人一点也不气馁，宣读完的时候，就对着警察振臂高呼：“让毛泽东思想占领一切阵地！”“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周围的人们，为老同志报以热烈的鼓掌。群众的气愤是溢于言表的，他们有的开始骂贪官腐败。也有的为会议的流产感到遗憾。我在现场又一次听到了“民声”，同时也看到“民声”正被逼成为“民怨”。
有位胸前挂满了战斗勋章的老革命军人过来，警察慌忙上前搀扶，但怎么给这位革命功臣解释也说不清楚不让开会纪念的理由。只说他们是奉上级命令来劝阻集会的。
来参加纪念会的群众越来越多，大家的不满情绪也越来越激烈，心里的怨气也越积越大。看当时现场的情况，万一哪位警察的劝阻行为有一点儿超过规范的话，群众对他作出过火的行为完全是可能的。我感到了这个危险，我要化解这个危险，我得把石头哥平安地带回家，家里还有心都提到喉咙眼儿的大妈呢。我知道石头哥的脾气，我拉他领我去书店看看，打听组委会的决定，帮我去领一枚毛主席的像章。石头哥听我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看我执着的样子，只好陪我挤出了人群，领我到那“宣传红色思想的小书店”去。离开了现场，我的心也踏实了许多。看来，大妈的警惕和谨慎是有道理的。我们还是没有她老人家吃的咸盐多。
书店到了，那是两间设在三楼的小书店。我浏览了几本，如《毛泽东文稿》、《货币战争》、《全球视野中的中国国家安全战略》等，确实都是在一般书店根本看不到、买不着的正版的好书。
不一会儿，一个身条很好的女人进来了，她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本书翻了一下就放下来，又拿起另一本也是抹拉一下就放下了。一位正在抄书的中年人抬起头，对着那女的说：“你怎么也会到这里？”那女的有些诧异。那中年人接着说：“你不是公安局的吗？怎么没有穿警服呀？”那女人只好答话：“你认识我吗？”男的说：“我咋不认识你。你平常穿警服，今天穿的是便衣。我原来在局里开过车，你忘了？”女人大为尴尬，满脸的不自在，搭讪着说：“我来看看，想买本书。”书店的人马上过来向她推荐印有毛主席照片和世界名人评价毛泽东的名言的2009年挂历和毛主席的标准像。那女的愉快地接受了推荐，拿出十元钱，没有叫卖书的包就走了。那女的一出门，就有人蔑视地说：“特务！书店卖毛主席的书也犯法不成？！”几个人不相信那女人是便衣警察，走到窗口向下面看，一直瞅着那女人从马路穿过去，上了一两白色的警车才转过脸对那中年男子说：“老兄好眼力！”好几个人也走到窗前去看楼下马路对面的警车，只见从车上又下来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的，又朝这边走了过来。一会儿就听到上楼梯的声音，夹克进到书店里来没有人看他，仿佛没有人进来似的。夹克也是先翻了几本，又拿起宋鸿兵著的《货币战争》站着看了几分钟，自言自语地说：“这书写得真好，他把金融危机都看透了。”卖书的问他买不买，50元一本。他有点儿为难，“回头再买吧。”说完就走了。窗前的那几个人又看着夹克钻进了那辆警车。转过脸对店里的人说：也是“老便”！书店的人说：“我们合法经营，还怕他来看吗？出版的书就是叫卖的，不叫卖咋不去封了出版社？！”
有人发出会意的感叹声。书店毕竟是书店，秩序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从这里再一次听见了“民声”。再一次看到了“民怨”的积累。
石头哥把我介绍给卖书的：“这是我的朋友。他热爱毛泽东，从洛阳来参加纪念会的，您给他一枚毛主席的像章吧。”卖书的女同志不卑不亢，“阿庆嫂”似的。端庄而热情地伸手过来主动和我握了握手，表示欢迎。小声地说：“您稍候。”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枚金光灿灿的毛主席像章，非亲自给我戴上不可，她那颗对毛主席真诚热爱的心，是没有语言可以形容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多好的纪念会没有开成，真是遗憾得很。石头哥憋了一肚“怨气”没处出，我也是愤愤不平。回来的路上我和石头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不愿对不现实的事说三道四。这是我的职业道德。
我在想，“民声”就是这样变成了“民怨”！
我在想，“民声”就是这样被逼成了“民怨”！
济源的老百姓真好，中国的老百姓真好！
我又想起了瓮安的“烧楼”，又想起了“闸北的杀警”，还想起了瓮安县被撤职的公安局长和那省的省长曾对记者说过的话。
我还想起了国民党，想起了旧社会；想起了革命成果来之不易。
于是，我想毛泽东，……
……
我不敢再想下去。
好在这里的百姓老实，纯朴。要不，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瓮安”现象也是可能再发生的。
对“民声”处理得不好，说明我们的党委、政府里的一些领导干部和人民群众不那么一条心了。他们为了自己，已经不再相信群众了。所以他们作出的决定，拿出的办法，和人民群众心里的想法就是不一样。于是，这“民声”就很容易被他们的错误举措而逼成“民怨”。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我记起了毛泽东主席的这句至理名言。“万事民为先”嘛。
后记
吃过中午饭，我就告别了大妈和石头哥，带着那颗金光闪闪的毛主席纪念章，开车离开了王屋山。
晚上，接到石头哥的电话，他告诉我：中午两点钟，书店的人和来读书、来买书的各界朋友，在书店里还是给毛主席开了一个“隆重”的纪念会。没有便衣再过来。
书店外面，好多上午来参加纪念会的人，中午也没有走，下午都集中到大广场。不知最后是怎么结束的。……
这是一篇没有完，也写不完的报道。■
（摘自《大河左岸》记者田娃子：《采访笔记》，2008年12月27日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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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shij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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