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全面抗日战争,十几年的反侵略战斗,1945年,终于迎来了最终胜利。这本来是全国人民欢欣鼓舞的日子。大后方人民当然也兴高采烈,但是……
这里介绍先祖欧阳祖经(编者注:欧阳祖经(1882-1972),字仙贻,别号阳秋。江西南城人,世居南昌。文献学家。曾任前“中正大学”教授,于1951年调往兰州大学历史系任教。1959年,退休迁居北京。1972年7月病逝于北京。)1945年10月归到南昌时写作的七律《归来》。沉痛的诗篇翔实记述了“胜利”的惨景!
原诗大意是:
我像仙鹤一样,总算回到故乡,却已是羽毛凋残,满眼战火余焰,一片凄凉!我恨透了日本鬼子!故乡到处断墙残壁,分不清是谁的家;乱草丛生,熟悉的小桥,不知在何处;古寺也许有灵,日寇在里面养马;我们的祖宅,不幸住了一群强盗;辛勤建筑的图书城,面目全非,“咫尺瀛洲”的美丽牌坊荡然无存。
胜利了,国民党军人居功自傲,惊扰民众。满城都是军人制造的紧张气氛:剧场因军人捣乱而被迫中止演出;坐船渡江的民众竟会被军人赶上岸,甚至被抛入狂浪中淹死。民众多年盼望抗日胜利,期盼过上平静安全的生活,听到的却是接收大员们夺取财产的喧嚣声。我们这些读书人,多年离开故乡,就像做了一场噩梦,真怕那样的战火硝烟和无尽灾难又会降临!
先祖1969年3月5日将《归来》抄寄给长孙女(兰州大学教授欧阳珍),在信中还十分激动地写道:
“日寇投降,南昌复员,应该欢欣鼓舞,为什么说是最沉痛的回忆?第一点,南昌被日寇(弄得)残破不堪,到处颓垣败瓦,令人触目伤心!百花洲图书馆,只剩下后面书库,前面新建筑以及旧有‘咫尺瀛洲’的牌楼,都变成了一片‘瓦砾场’!国民党军队为非作歹,也和日寇差不多,使老百姓担惊受怕,不像抗战胜利的样子!第二点:当时蒋介石忙于下山抢摘桃子(抢夺胜利果实),对国民党军队横暴、政治腐败一概不闻不问。许多人发‘国难财’和‘接收财’,人民饥寒交迫,公教人员的薪资几个钟头便跌落了一半……”
这里也写下一些当年我们自己的记忆。
肖新民(欧阳祖经的孙婿)于1945年末随母亲由江西兴国县回到南昌,1946年初,考入江西省立南昌二中读初一下。家庭住址和学校在一条街上,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母亲对我管束特严,除了和附近的同学结伴上学、回家,绝对不许我走出家庭,去大马路、公园游玩、观光。少年的我,当然很不情愿。很快,知道确实有凶险,难怪母亲担心。
邻居的大人、同班的年长同学经常谈论:宪兵、警察、特别是现役军人,因为看戏不买票、买东西不付钱或少付钱而发生争执,军警就会随意打人,也有时两伙军警互相矛盾就在街上打群架。只要有打架事件,一定会伤及路人、阻断交通,大家只好躲着走。
最可怕的是美军吉普车,开得快,横冲直闯,被撞倒地的骑自行车的人、过马路的行人,无论死伤,美国大兵是决不减速决不回头的!更恶劣、更危险的是,美国大兵会突然停在他们看中的青年女子身边,把她强行抱上车,扬长而去。人们说,隔几天就会在美军军营门外的垃圾箱附近发现女尸,当然就是被摧残致死的“慰安妇”。当年用的称呼不是“慰安妇”。我看过民办报纸的报道,用的称呼是“吉普女郎”。每星期至少能看到一次美军吉普撞死人和抓女郎的报道。对于“帮中国抗战有功”的“盟军”,国民政府及其军警当然只敢“不闻不问”!
欧阳璁(欧阳祖经的孙女,当时和肖家互不认识)和兄弟随母亲由江西吉水县乘人力木船到达南昌码头,然后直奔干家后巷的祖宅。一路走来,除了中山路上还有一些砖瓦结构的房子比较完整外,象山路两边基本是摇摇欲坠的小木屋。不少房子是靠着一段残破的矮墙,其他三面用竹片或烂砖围起来,低矮的屋顶上,用碎砖碎瓦压着破破烂烂的各种油布、蓑衣,算是为屋顶下的居住者挡风雨。路上行人大多数破衣烂衫、面黄肌瘦,除了一些店铺门前还挂着庆祝胜利的条幅外,看不出多少胜利的喜悦……
终于看到我们欧阳家的老屋还在,忐忑的心才放下来。谁知进到屋里,却看见有日本鬼子从里面进进出出。我们小孩不敢近距离接近他们,仅远远地向他们扔石头、吐痰,叫他们滚回日本去。好在这些日本鬼子很快就被遣送回国。后来才知道,我们家的祠堂被日寇炸成了一片瓦砾堆,祖父没能带走的大量藏书,被日本人用马车运走,其他日用品也被洗劫一空,只有笨重的卧具和桌椅还在。
欧阳璁回到南昌时,大部分亲戚都没回来,只有一位表伯会经常来我们家和母亲畅谈亲人们的逃难经历。表伯还会逗我和弟弟玩,常常哈哈大笑,和蔼可亲,是一位十分热爱生活的人。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好久不来了。有一天突然听大人说表伯死了,是带着警卫员到乡下征粮时,自溺身亡。
原来表伯是江西省粮食厅长,蒋介石三令五申,逼他在规定时间征集上交大量军粮(后来知道,就是用于打内战、消灭共产党),如果没有按时完成任务,将以军法严惩。表伯只好带着警卫员到各个县去催粮。但是他在各地看到老百姓刚摆脱日寇的欺压,生产尚未恢复,生活十分贫困。他实在不忍心再夺他们仅有的一点点口粮,让他们再受饥饿之苦。被迫无奈,只好自沉,以死抗拒对老百姓的横征暴敛。
表伯的去世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在欧阳家的大厅举行了隆重庄严的追悼会;各界人士给表伯的遗属捐款,延安也发来唁电,并寄了100银元表示对表伯的尊敬和对遗属的慰问。
我们当然永远痛恨日本鬼子的暴行,却也忘不了亲历的悲惨“胜利”!
《归来》诗,先祖生前一直没有发表,首次发表于《欧阳祖经诗词集》(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版),篇名《归来诗二律》。后来找到了先祖1969年3月5日抄寄给大姐珍的手稿,先祖亲自加了不少注释,写在诗句后的括号内;即以此再次发表于《欧阳祖经抗日诗文选注释本》(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9月第1版)。
以下是“注释本”《归来》的全文、注释和手稿图、书的封面。
归来 [1945年10月归到南昌作]
辽鹤归来羽并凋,眼中残燹恨天骄。
颓垣莫辨谁家宅,蔓草空迷某水桥(指洪恩桥)。
古寺(佑民、圆通等寺)有灵堪驻马,华堂(指干家后巷住宅)无幸任栖鸮。
书城往事勤何补(百花洲图书馆除书库,全成一片瓦砾场),咫尺瀛洲万里遥(百花洲旧有的“咫尺瀛洲”牌楼也化为乌有)。
功成卫霍阓闤惊,兵气森严尚满城。
拔剑忍妨歌宛转(某剧院演剧,国民党军队无票强入,开枪滋事,以致停演),攀舟忽讶浪纵横(国民党军队攀登民舟,舟中行李乱抛,旅客被赶上岸去,有跌入江中淹死的)。
频年翘待安心境,几辈狂呼夺宝声。
去国衣冠浑似梦,京尘澒洞怕重经(夺宝指有许多人发“国难财”和“接收财”)。
[注释] 辽鹤~晋·陶潜《搜神后记》的故事:丁令威,辽东人,离家学道。千年后回乡,故乡少年却要射死他,于是悲伤离去。后以辽鹤借指千年;也指离家多年后回故乡,故乡却面目全非。 燹(xiǎn)~战火。 天骄~借指入侵的日寇。 洪恩桥~在南昌市中心百花洲、中山路之南。 鸮~即“鸱鸮(chī xiāo)”,也写作“鸱枭”,鸟类的一科。猫头鹰即属于鸱鸮科。古人认为这是不吉祥的动物。 百花洲图书馆~江西省立图书馆原馆址。欧阳祖经曾任馆长,筹资建成馆舍,公认为南昌市的一流建筑。日寇多次轰炸南昌,百花洲图书馆被炸仅存书库,虽弹痕累累,仍屹立至今。现仍为江西省图书馆的一部分。 咫(zhí)尺瀛(yíng)洲~古代以八寸为咫,咫尺,比喻距离很近。瀛洲为传说中的仙山。《史记·秦始皇本纪》:“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这里形容原百花洲图书馆环境优美如仙境。
卫霍~西汉名将卫青(?-前106年)、霍去病(前140-前117年),两人分兵合作,多次大败匈奴,解除了匈奴对中原的威胁。此处转指居功自傲的国民党军人。 阓阛(huì huán)~街市。去国~离开故国、国都、故乡。此处指离开故乡。衣冠~本意为衣服和帽子;古时礼仪,士以上之人戴冠,即以“衣冠”借指世族、士绅。此处泛指读书人。京尘澒(hòng)洞怕重(chóng)经~真怕再爆发连续不断的大规模战争。京,巨大,很多;澒洞,弥漫无际,连续不断。 国难财~抗日时期,大后方国民党政府不少官员不思抗战,却乘机骗取物资倒买倒卖赚大钱。民众和正派舆论骂他们发“国难财”。接收财~1945年9月3日胜利日之后,国民党官员赶往日寇占领区接收日寇和伪军(汉奸军队,其中不少是投降日寇的原国民党军队)的财产,大量据为己有,不上交国库,完全不顾恢复战争创伤、救济灾民的紧急需要。民众和正派舆论骂他们发“接收财”“劫收财”“五子登科”(房子、车子、票子、金子、婊子样样都“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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