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在四川——一个心理危机干预志愿者的工作手记(一)
按:2008年5月24日,我跟随北京正华健心咨询有限公司、正华心理咨询师联盟组织的首批心理危机干预志愿者队伍赴川,在随后一个阶段内从事相关专业工作。令人高兴的是,临时住处有条件上网,意味着我可以在此将新的消息和大家共享。闲话少说,以下你所看到的,将是我在这次志愿者工作中的真实记录。
2008年5月23日 D minus 1
上午整理行装,70升背包基本满载。为防万一,已给家母和委托的执行人留下遗嘱。
下午在网上写了临别的帖子。基本上心情在期待和焦虑中摇摆不定,甚至有一种将自己作为死人或慷慨赴死的冲动。Thanatos果然是个可怕的东西。
晚上是全年级的毕业聚餐,为了临走前把家里的地擦一遍(不想留遗憾),结果出门得比较晚,到现场后,只来得及和大家匆匆告别,随便吃了点东西。略有感伤,热闹是他们的,我则什么都没有。
9:20乘火车奔赴北京。
5月24日 D-Day
在硬座车厢中彻夜难眠,与旁边的陌生人闲扯了几句。当大家一个一个睡着之后,我突然陷入莫名的恐惧,恐惧未知,亦恐惧孤独。这次决定出发,是冒着得罪很多人的危险,甚至可能背负骂名,但回想起一路上接到的短信和电话,我仍然觉得我是对的。
早晨5:30,火车抵达北京西站。在双井桥附近等到七点多,关天茶舍的朋友碧知特意赶来见我,并请我吃早饭。随后她又带我去亚斯立教堂,为我做祈祷(碧姐姐是基督徒)。碧姐姐颇有江南女子秀外慧中的风范,只是合影中我既笑得傻,她又不够上镜罢了……
9:30在正华健心咨询公司报到,领到了行内其他朋友为我们免费赞助的队服(一件冲锋服、一件短袖T恤)和免费赞助的保单,办理相关手续。见到了这次带队的卢老师、介绍我同去的李老师和其他几位前辈,都是35岁以上的老牌咨询师,显然我和人家都不在一个级别,只能是以辅助工作和学习为主。这一辅助不要紧,我被安排作了后勤部长,负责管钱……这是我最心烦、最不乐意做的事情……残念。
11:00随中心的老师取到天津一家印刷厂免费为这次志愿活动印刷、运送的宣传册,回程本想打车,一位素不相识的师傅看到,主动提出捎我们一段,且坚决不收钱,只是因为前排坐不下,可怜我在后厢以蹲姿、跪姿委屈了一路。据说运送到四川的所有赈灾物资,国家不收取运费,许多志愿者也踊跃协助。
12:00出发前往机场,我因没来得及在公司吃饭,只好坐在一辆QQ的前排、抱着我70升的背包作为桌子,在途中吃了外卖送来的便当,估计这种吃相可以载入史册,但照片目前还存在其他老师的相机里
13:00到达机场,开始办理登机。加上我们携带的玩具、宣传册和其他物资,六个人的行李共计超重77公斤。经过短暂协商,值班经理以超重部分是赈灾物资为理由,不收取我们的超重费用。
起飞前,李老师将其他几位前辈之前一天的讨论结果、会议精神和工作任务传达给我。因为人力不可抗拒之因素,原本预定在15:10分起飞的飞机,直到15:50才登机完毕,又在滑行道上几经等待,最终16:50左右才终于起飞——在这个等待过程中,我困得连续睡着多次,然而还是没能睡好,不了了之。
这是我十岁之后第一次坐飞机,很多程序和事件都发生了变化,飞机上的伙食也比原先好了那么一点。乘务长看到我们胸前的志愿者标牌,决定把本次航班剩余的点心和水果最后支援给我们。直到飞机降落,我们从空姐手里接过几个沉甸甸的大袋子,才感觉到这个“剩余”背后的分量有多重。
19:20飞机安全降落成都,19:50出港完毕。本地的联络人安排了车来接我们,当然,这位师傅也没有收取我们任何费用。根据事先安排,我们的驻地在成都去往都江堰的途中,西南财经大学温江校区附近。一路上我随手拍下了几张照片,看起来成都的生活秩序在逐步恢复之中,没有太大的混乱发生。
根据两位联络人提供的信息(西南财大07级许琳,心理咨询老师徐丽),成都本地的高校这一周来基本都停课,可能会在5月26日开始复课;而其他一些学校已经放了长假,最长的假期直至8月之后。每天都会有高校学生担负志愿工作开往邻近地区,可能是抬担架,可能是掩埋遗体,也可能是其他,以走过场为主;高校学生中主要的心理问题并非由地震原发,而是对瘟疫蔓延的恐惧、余震造成的心理冲击甚或早先潜伏因素被地震引发造成的问题。晚上的准备会上,卢老师初步决定,我们5月25日的第一次行动,将奔赴都江堰考察情况,并与当地联络好的机构合作开展工作。
根据前方朋友的消息,都江堰可能有疫情的存在;根据后方北京的提醒,之后几天本地会有强降雨。不管怎样,我们是非捂在冲锋服里不可,那么还是别让太阳过于毒辣比较好吧。
行动在四川——一个心理危机干预志愿者的工作手记(二)
5月25日
原本计划早点出发,但因故耽搁,早晨10:00才出发。同队的六个人中,包括我在内的四人前往都江堰,另外两位前往西南财经大学,在联络人徐丽介绍下查看收容了汶川孩子的爱心学校的情况。
开车送我们前去都江堰的是隶属于红十字会的一位李姓志愿者,他来自北京,长着一张孩子脸,其实已经32岁。车子由成都一位生意人处临时借用。这位朋友属于较早抵达震区的志愿者之一,19日开始投入工作,主要负责向前方运送物资等;他的姐姐15日抵蓉,在机场等地负责调运和配送物资。
一路上他向我们简单地介绍了目前的情况。与我们在外界收到的信息大不相同,很多志愿者怀着热情赶来帮忙,全国各地的物资也一再运抵,但四川红十字会态度冷漠、官僚作风严重,不但伤及志愿者的人心,也造成了物资的分配不均和严重浪费。仓库里的纯净水已经足够大家拿来洗澡,全国各地仍然不断运来;面包和牛奶在仓库大量囤积,因为运不到前方而成批变质浪费;由于缺乏统一管理和调配,有私吞、转卖救灾物资的情况存在;运抵前方灾区的物资,也因基层官员的扣押、囤积、怠慢而无法公平分配到灾民手中。四川红十字会甚至对一些捐助物资的人十分冷淡,提出“有钱就捐给我们,物资我们不要。”如此嘴脸背后的用心,路人皆知。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政府的作为还是大有商榷的余地啊。
根据他的估计,目前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数亦严重失实,仅什邡一地最终遇难的人数就可能高达5万人以上。大量尸体未经确认便就地掩埋,一层石灰夹一层尸体,这使得官方在公布数据时可以有极大的、永远不能彻查的机动空间;深埋废墟的遇难者和失踪者的统计,也将困难重重。死亡人数可能要到下一次人口普查后才能基本明了。此外据他了解,这次救灾行动中,军队也遭受了很大伤亡,自己的军用物资消耗殆尽后,红十字会却拒绝把过剩的物资调拨给他们。因此这几天以来,他和其他一些志愿者的工作内容,是自己找来车辆,将仓库中的物资“拿”到前方,分到灾民手中。他戏称此做法为“劫富济贫”。显然这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在NGO和监督渠道缺失的当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很多志愿者在官僚作派和冷漠下选择了撤离,有些人甚至感到失去了继续工作下去的意义。这位李姓朋友说,几天之内他也可能要回到北京去。
11:00左右抵达都江堰,因为我们不熟悉路,不得不一边问路一边前进。由于我们在市内距汶川较远的一侧,没有看到大量的建筑破坏,但都江堰基本上已经瘫痪:大量市民已经疏散到周边地区,留下来的也基本住在帐篷和安置点内,店铺全部关门,生产活动和商业活动全面停止,只剩下政府机关、医疗、银行等部门设立了临时办公点。所有建筑在有关部门检验安全之前,供水、供电和供气均不能恢复。
我们到达位于体育中心的总指挥部报到,这里不需要我们,转介我们前往医疗指挥中心。医疗指挥中心位于疾控中心院内,各地的医疗队、志愿者、消杀工作人员和管理人员均在此集中。大量的双氧水、净水剂、消毒液等原料堆积如山,从环卫部门征调的洒水车频繁在主干道上喷洒消毒。我们开始分头行动,我和卢老师前往临近的一个安置点,另外两位老师前往城市另外一端的都江堰人民医院很快。她们从医院发来消息,昨天关于疫情的信息被证明失实。由德国援助的野战医院将于26日开始接收患者。
我和卢老师来到位于幸福小区的安置点,这里三天前开始接纳灾民,刚刚完成一期工程,二、三期和配套设施正在建设,已经接纳了近千人入住;帐篷学校则接收了附近超过400名的孩子,已达到饱和。每个人在入住安置点时,医护人员都对他们进行了普查,并对一些情绪特别不稳定的作了记录。白天大多数人都不在,据说要找人的话晚上比较方便。我们拿着自己带来的宣传手册走访了一些在家的人,并和他们简单交谈;前往学校时,可能更多地是出于好奇,小学班的孩子们围住我索要手册。这些高仅及我腰部的孩子把我从教室的前门外推到后窗外,险些将我挤倒。不过看起来,这所学校在安置点是最好、最整洁的建筑。
根据医生提供的信息,我们来到某一间住所,走访这一家的主人。当我们走进屋时,屋里有七八个人,在平静地交谈着什么。和我们谈了几分钟之后,其中一位阿婆开始情绪激动地痛哭,其他几位阿婆、大婶也开始掉泪。她们是一大家人,几个叔伯兄弟,家在公安局后面,大部分成年的家庭成员无业,依靠出租自家的门面房为生。5月12日地震中,她们一家所有的房屋完全倒塌,财物几乎损失殆尽,那位阿婆自己的手臂和腿上有很多淤伤,她的老伴则受了重伤、至今仍在成都接受治疗。总体而言,她们的情绪反应不是针对地震,而是针对之前政府的安置问题和震后的财产损失。按照另一位阿婆的话,政府做得很好,那些“泡在糖水里长大”的军人和志愿者都是好人,但是那些专家很失职、没有预报出地震。此时大约是16:20前后,窗外正在施工,混凝土切割机刺耳的噪声甚至掩盖了余震,同行的几人中,只有我感觉到轻微的晃动和飘忽感,其他几位老师都毫无觉察。至于那些亲历了5月12日地震的人们,对余震已经麻木了。借用李姓朋友的话,“余震比地震可怕,余震预报比余震更可怕,预报余震却又没震最可怕。”这种麻木会在人们的心理上留下严重且持久的后遗,对此进行完全的干预,将需要不少于3-5年的时间。
晚上我们回到疾控中心,与其他医疗人员一起用晚餐。由于这里房屋不能使用,工作人员都住在帐篷里,故暂时无法为我们安排住处,我们被迫乘车返回成都。晚上的碰头会上,大家谈起了有关心理干预的问题。近来全国各地的心理志愿者和工队伍极多,估计至少有1000名相关人士在灾区活动,但这些队伍没有统一指挥和调配,也没有长期工作计划,基本上蜻蜓点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据某报纸报道,竟有专家对一个孩子实行了长达7小时的心理干预——这是违反心理咨询起码原则的。至于各位大师的博士生、硕士生,虽然也在尽心尽力组织团体咨询,但效果也很有限。特别是在西南财大的爱心小学,这里因为收容了大量来自汶川的孩子,已经成为具有新闻效应的示范点,很多知名学者带领的队伍都会在此“试剑”。结果孩子们被当成了道具,在不同的流派、风格、疗法和游戏中变得越来越圆滑、越来越会应对,同时也自然越来越麻木、越来越难以深层沟通。据今天在场的两位老师介绍,连半岛电视台的记者都跑来拍摄,可想而知这里的孩子有多难。假如路过的队伍简单地切开他们的伤口,而又不作恰当的处理,那我们的心理干预本身就是制造更大的问题!
经过长时间的讨论,大家决定集中兵力,争取能做好一个或几个点的工作,而不是到处磨刀。考虑到成都和温江资源比较过剩,下一步工作的重点可能暂时放在都江堰方面,以今天联络好的野战医院和收容点为基地。我想,这几位老师虽在国内心理学界没有太大的名气,却都在咨询一线有丰富经验,加上我这个后勤部长,如果看准一个地方钻下去,总还不会毫无收获。按卢老师的话,哪怕我们只能帮助十个人、二十个人,也是确实在做事情。想到这里,我就没有为自己的年轻和能力所限遗憾,而是感到庆幸。
温江到都江堰的路上,基本没有遭到破坏的房屋
刚进入都江堰界,这里的建筑破坏也十分轻微
进入市内,有些建筑外墙受损。
这样的房屋将来都可能爆破掉。
被破坏了顶部的加油站
成片毁坏的平房。
医疗指挥部在疾控中心外面的绿地上搭帐篷办公,疾控中心的建筑外墙开裂。
室内一片狼藉,虽然建筑结构没有严重破坏,但暂时不能住人。
这都是整瓶的消毒液。物资很富余。
幸福街收容点,这里还在施工之中。
学校24日才开学,但显然课程还没有正规化。
学校是这里最好的建筑。
大量的建材,还有后续的二三期工程。
疾控中心后墙,这里受到的破坏也较为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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