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6日
早晨7:30从温江租车出发,前往都江堰。因为昨晚没有睡好,在车上继续睡觉,直到8:40左右到达目的地为止。
昨天的都江堰有些死气沉沉,今天则已经恢复了一点活力。一些商铺开门营业,街头有了来往的人群,但依然少有回到自己家中的人们。据说,这里的房屋将会有80%拆除重建。可以预料到,都江堰乃至整个震区,至少需要五到十年才能初步恢复元气。
今天的工作是入户探访,我们几人分头行动,前往几个安置点和野战医院。我和马丽华老师留在昨天提到的幸福安置点。为了在这里的帐篷学校开展工作,我们和学校的吴主任做了简单交流,他也提到近来很多志愿者队伍拜访,可能会给孩子们带来负面的影响,希望我们在这方面多加留意。一位这里的护士因心理困扰想找我们谈谈,马老师想找个室内环境,随手推开旁边一扇门,里面一位正在整理旗帜的志愿者探出头,原来是华南师大的人驻扎在这里……残念,看来这个安置点也快变成示范基地了。教育部今天发通知,希望媒体不要多次采访同一个孩子,这一点我深以为然。
走访的第一户人家是一位90多岁的阿婆,她的家房屋倒塌了,12个儿女在地震中却都安然无恙,老人家自己也精神很好,只是因为肠胃炎不想吃东西、不能下地走路,据她说,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灾难。在我们交谈过程中,她的八儿子一家还给她送来些吃喝。她家中的保姆,一位60多岁的老人,在地震发生时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阿婆逃了出来。这位保姆家住向峨乡(根据她的描述,全乡几户都被夷为平地),在地震中失去了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显得有些消沉,但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情绪表达。临别时我们问她们,要不要给她们带些吃的东西,她们说,什么都不想吃,你们陪我们聊天我们就很高兴了。
在另一户人家,我们遇到一位70多岁的老伯,他和儿子、独孙共住一室,看上去情绪较为稳定,和我们也能自然地交流。老人家除了原本的糖尿病,没有在地震中受伤,这倒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只是因为安置点的房屋潮湿,让他有些风湿性关节痛。据老人家说,儿子的岳母去世了(好像是自然死亡,并非在地震中遇难),所以儿孙都奔丧回了泰山家,只有他一个人在。临近中午,他热情地留我们一起吃午饭,我们婉言谢绝了。说实话,我并不反对体会一下他们的日常生活,哪怕是一个片断。
旁边一户人家中,我们遇到一位老婆婆,地震当天她家的房子完全倒塌,所有的财物都没能抢出。她挣扎着跑出来,幸免于难却扭伤了脚踝;儿媳没能及时逃出,被倒塌的房子砸死了。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天前一群志愿者送给她的。因为这种人财两空式的巨大损失,她显得情绪低落而难过。下午我们离开都江堰之前,马老师给她送来一盒云南白药,给那位风湿痛的老伯送去一盒膏药。
最终我们在一户人家总算发觉了久违的笑声,这里坐着一家五口,四个大人和一位七个月的宝宝。小丫头在妈妈怀里拿着玩具,被我们逗得不时发笑,爸爸、爷爷和姑姑在一旁也笑容满面,让我不由眼角有点发酸。同行的叶老师拿出一个我们带来的哈姆太郎毛绒玩具送给孩子,她兴奋得不知道如何表达,揉着毛绒绒的玩具发出咿咿呀呀的喊声。或许,在同样的艰辛中,这一家人会过得更加开心,因为他们手中捧着希望。
今天天气难得转好,都江堰上空不断地有军用直升机飞过,一部分飞往汶川,另一部分飞往唐家山堰塞湖。我注意到的就起码有三十多个架次。午饭后马老师无意中发现在安置点旁边的一个厂房,那里自发聚集着一批没有被妥善安置的灾民。头顶的厂房结构完好,但有些破漏,雨天可能会漏水;食物和饮水没有保证,连做饭的液化气都要自行购置;临时搭建的厕所卫生条件也堪忧。在这个聚居点旁边,是都江堰市宗教事务局、华侨办等一些单位的临时办公地点。不知道中央承诺的每天每人若干补助、若干口粮,能否按时下发到这些可怜的同胞手中。因为怕引起纠纷,我们没有敢走近他们交谈,远远地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了。
下午大家集合起来,留下两位老师在幸福安置点值班,我们则乘公交车返回温江,晚上在西南财大听了卢老师的报告课。这场地震,哪怕它在历史上是前所未见的天灾,都不是决定人们应激障碍的唯一因素,甚至可能不是主要因素。我们之所以会恐慌、失落、焦急或麻木,一方面是因为可能遭受的物质损失,另一方面则是以往深植于我们心中的种种阴影——地震不过是一个触发事件罢了。即使对我们这些置身事外、没有遭受损失的人们,它也永久地改变了我们的现实生活,并因为这种改变可能向积极方向发展,而具有了超越性的意义。旧有的压抑在瞬间崩溃之时,我们能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更加自由吗?还是会经历短暂的补偿性狂热,随后再度回到原有的模式中去?
早晨在安置点,我们在一个条件很差的公共卫生间如厕,里面的墙上爬着一寸长的蛆,便池漫溢、臭气冲天。我忍着恶心走出男厕,马老师在女厕则显些被熏得吐出来。做一个不那么雅观的比喻,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样一座深藏不露的污秽之地,地震就是那股迫使我们走进去的内力,我们也许会惊讶,也许会厌恶,也许会企图逃避,但在我们处理自己的内力之前,我们将不得不呆在这里。这是我们自己创造出的肮脏,假如不接纳它,它对我们心灵的破坏力,将胜过地震何止百倍。
幸福安置点帐篷学校的孩子们。
飞过头顶的直升机
马老师与阿伯在聊天。
我和叶老师逗小宝宝。
哈姆太郎深得小丫头喜欢。
另外一个安置点,这里安置房屋未完全损毁、受灾较轻的民众。
这个安置点条件较好。
这里配备了直饮水机。
从紫坪铺、虹口方向开往成都方向的车队,估计是前方撤下的武警。车内不少人还戴着口罩。
呼和浩特的特警也来支援。
路旁店铺内的雕饰损毁严重。
其他队伍的心理辅导课,不过从我的角度看,让小学生思考这些问题太不符合实际。
废墟旁,作物旁若无人地生长,哪怕无人最终前来收获。
上文提到的那个非正规聚居点,条件相当恶劣。
军方派出的医疗队设备先进,远处的车辆是野战手术车。
西南财大内最吸引我们的一顶帐篷。这里大概住着两位可爱的mm。
帐篷在校园内随处可见。
卢老师的讲座。
三位逃课想当志愿者的孩子,慕名而来想追随我们,因为没有专业背景和经验,被卢老师劝退了。心理干预确实不是谁都能做的。
行动在四川——一个心理危机干预志愿者的工作手记(四)
因为工作安排的关系,今天可以晚点起床。一觉睡醒就到了八点钟。这几天来的疲惫,总算被补回去一点点。
上午在西南财大听马丽华老师的讲座。总的来说,马老师的核心思想与我之前想到的一致,那就是不可以对人性抱有太大的期望。这些天来无数身处圈外的人们,都可能或多或少重新思考了自己的生活,有的人踊跃捐款,有的人大喊中国加油,有的人赞颂中国的团结,然而当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呢?对于一个青年人,生活的主题还是要回到成家和立业,甚至原来是怎样平庸、之后还会继续平庸。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观念与情感、情感与行为的距离,人们总是很容易想明白一件事,但付诸实施时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然后就会籍着为行为找合理化观念的过程,把想法再变回去。
不客气地说,诸如“我们一定要……”“中国一定会……”的想法,多半是不能成真的,除非我们真的行动起来,而爱叫的狗,是很少咬的。这话再说就不那么客气了,留给大家自己去思考吧。对一个人而言,不要过程要结果会导致一种状态,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让我再次想起昨天我所提到的厕所的例子。当我们被地震推进了内心中肮脏的厕所,我们是会咬紧牙关,在排泄完毕后匆匆走出,并迅速将其遗忘,直到下一次内急时才再度走过来吗?还是会有勇气面对这肮脏的小天地,生出要将它清扫、拆除或翻新的勇气和行为?我以为,对我们这些没有亲身经历灾难的人,怎么思考和选择显得更加重要。
中午前往都江堰,全体成员开会讨论下一阶段的工作。第二天接送我们的那位刘姓朋友传来消息,今天有领导人要到这边视察,红十字会事先得知这个消息后,害怕志愿者们借机向上反映问题(之前我已经介绍了相关情况),就把所有的真志愿者临时请走,抽调本地的铁路工人等一些人临时冒充志愿者,为他们买了统一服装、安排在四星级酒店住宿、统一口径,以此冒充。幸福安置点也是从前天到今天,突击赶工挖了排水沟(一开始修建工程时居然没有这个配置!)、修了厕所和浴室,总算赶在下午领导人到来之前完成。我们开完会走出来,刚好听到了重要指示结束后的掌声、看到了WBG离去的场面,还被随行警卫阻拦着不得靠近。基层的骗局总是能成功欺骗领导人,朱,温,吴,古今一向如此,概莫能外。
下午走访了两户人家。在第一户人家,我们意外地见到了一位青年女子,她寄住在这里,和亲戚挤在同一间屋中。她家住向峨,在映秀镇的电石厂打工。地震发生时,因为厂房是钢结构,没有倒塌,全厂六百多人都得以幸存。在户外冒着大雨露宿一夜后,第二天她们和许多幸存者开始徒步向外撤离,走了二十多个小时到达水磨乡,吃了当地的灾民分给她们的一碗粥,又继续前行。在途中她险些滑落山下,幸好遇到开进汶川的部队,被一个战士一把拉了上来,又送给她一双鞋。她们历尽艰难总算返回家乡,家里的房子早就倒塌,有人趁机偷走了她家中全部的财物,连给老母亲准备的棺材板都被盗走。根据大家的说法,在灾区财物遭到盗抢的现象十分普遍,家中上万元、十多万元财物被哄抢的事屡见不鲜,甚至有人持刀在都江堰市区内明抢财物,目前警方已抓获了十几人。
第二户人家四世同堂,老爷爷已经86岁高龄,膝下六个孩子,其中一个女儿的儿孙和他们同住。一家人都十分健谈,地震当天,只有一个儿媳因下班在家休息不幸遇难,其他家庭成员都幸存下来。谈到死亡,他们提起了都江堰中医院,提起了新建小学,也提起了豆腐渣学校。据他们说,当天都江堰的新建小学,教学楼瞬间垮塌,几百名孩子在废墟下不幸遇难,家长们并非如新闻报道中那样“情绪稳定”“感谢D和Z”,而是高喊着“贪官污吏!还我的娃儿”。谈到中央领导、谈到解放军救灾,他们都满脸的敬意,声音中充满感激,用老爷爷的话说,全世界都没有这样的领导人。然而说起那些“贪官污吏”,他们又恨之入骨,大有不共戴天之势。或许这种矛盾的、纠结的情感,也代表了灾区许多民众的心声吧?这位老爷爷的家拆迁后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安置,从1991年开始四处奔走,直到去年底开始行政诉讼,本来等着法院的判决。在地震当天,他人在成都奔忙此事,躲过了一劫。他们总是乐观的、善良且能够忍耐的,甚至已经学会了用麻木保护自己免遭频繁苦难的侵袭,然而这种麻木和压抑能够长久下去吗?——一棵顶端开出几朵花儿的大树,如果根部已经腐烂,又能维系什么繁荣的生命呢。想到此节,我总是以为,临行前几天我开始重新质疑我们的生存环境,并不过分。这次救灾,政府的所作所为只是为天经地义开了一个头:如果这几天我的见闻都属实,那它距离现在加之于身的称赞,还差得很遥远。
下午的工作结束后,我与李巧英老师专程去都江堰中医院和新建小学看了废墟的原貌。这是我来到四川后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灾难的现场,哪怕是已经被清理、失去了任何存在价值的现场。在中医院,倒塌的住院楼废墟已经被清理殆尽,现场变成了原先地基打下的大坑,也许是为将来重建做准备;在新建小学,教学楼中的遗体已经尽数找到,余下的残破砖瓦,让我难以想象它原先是一座教学楼。如果距离震中更近的“史上最牛小学”不倒塌,如果都江堰的这两座楼是真正质量过硬的建筑,我想,它们更没有理由倒塌。那位老爷爷愤怒的质问,也正是我在地震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为什么倒塌的是医院和学校,而不是都江堰的公安局、税务局、……任何一座政府办公楼?已经死去的人不再需要什么回答,也不再需要任何告慰:告慰是为了平静生者的灵魂,回答是为了以后要活过的人能更好地活下去。为了活着的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
明晚我会在都江堰值班,所以日志无法更新了。担心我的朋友发个短信给我吧。
领导人正在离开
警卫人员对我们颇感疑忌。
领导上车离去的瞬间。
这里的图书,并非完全适合孩子阅读,比如时尚杂志。
马老师与86岁的老人谈话。
老人的二女儿。
都江堰中医院
主楼的废墟已经大部被清理,现场一片冷寂。
住院楼的残余部分。
这里的医生,尚有几人幸存?
这个商业街已经完全成为危房,禁止入内。
新建小学教学楼废墟。
废墟上的作业本。
教学楼未垮塌的部分。钢筋是有的,但结构强度很差。
墙上贴着孩子们的书法作品。
课本和鞋的主人还在吗?
当天晚上,孩子们的遗体就停在这样的塑料布上,任凭风吹雨打。
只有厕所保持基本完好。
市区内遭到破坏的建筑。
灾后搬家公司,可能是从自家房子里抢出的财物,也可能是从他人房屋里偷窃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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