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解释权之战
五四运动是中国历史一个重要拐点。它对近代中国有着独一无二的历史意义。
各种各样的学说在五四运动中激荡,大大小小的阶级在五四运动中登场,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五四运动中呐喊。
在五四之后,呐喊者们,有的堕入黑暗,有的陷入彷徨,有的走入了工农。旧中国社会的各个阶级,大多参加了五四运动,或者受到了五四运动的影响。五四运动成为了历史上的一个起点,不同的青年从这里出发,走向了不同的地方。
像各个青年一样,各个阶级也从五四运动出发,探索着本阶级和全社会的未来。五四运动本身的复杂性,给这一运动的解释留下了很大的空间。
一百年来,地主官僚集团、买办资本集团、官僚资本集团和无产阶级,每当他们掌握统治权时,都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对五四运动做出符合自己利益的解释。
在历史的舞台上,属于各个阶级的人们,对于这一历史里程碑的话语权和解释权,进行着持续的争夺。
鲁迅的五四
鲁迅先生是五四旗手。
可是这个旗手直到新文化运动开始了三年之后,到了1918年5月,才给《新青年》写了第一篇文章。在陈独秀和李大钊已经为了国家的未来而大声鼓与呼的1916年,他还在北京的宅子里面,抄写古碑。他那时候是一个很悲观的人,他把自己抄古碑的宅子命名为——“待死堂”。
鲁迅早期,深受进化论和尼采“超人”哲学的影响,并以此来考察历史与现实、科学与文艺。从而导致他着重于批判扼杀个性的社会政治和传统观念。
即使是在参与五四运动之后,鲁迅也想从“国民性”上改造国人,而对于革命斗争,持的是观望态度。他在《纪念刘和珍君》中说,“对于学生运动,我一向是不大以为然的”。那时候,他偏向于纯粹的思想解放。
但五四运动持续了下去,它考验了青年,也考验了领袖。它教育了青年,也教育了领袖。
学生上街,商人闭市,工人罢工之后,整个社会并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中国社会的卖国腐败政府还在,列强的欺辱还在,不发达的工业水平仍在。中国依然黑暗深重。对于五四青年而言,无论是从家庭出走的个体反抗,还是组织理想社会的群体实践碰壁了。全国范围涌现出一系列社会乌托邦运动,比如“工读互助团”“新村运动”等,最后都不幸归于失败。
《伤逝》中的子君说:“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可是摆脱了他人干涉的子君,却陷入到吃饭问题的干涉当中。子君爱情理想的破灭,代表着一代五四青年社会理想的破灭,也代表着鲁迅国民性改造的困境。
五四青年必须面对这个问题,民主、科学、自由、反传统这些大口号,能给让人有饭吃吗?能给拯救当时千万死于饥荒的中国农民吗?
在一段时间的高涨之后,运动渐渐陷入困境,史称“五四落潮”。
前进中的人们,走到了一个分叉口。
鲁迅先生是一个真诚的人,他不像胡适之那样油腔滑调。鲁迅先生感到了彷徨,感到了思想解放的无力。他的苦闷反映在《彷徨》这个小说集当中。《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只能给地主老爷的孩子讲一点“诗经”“孟子”,连算学都交不了。《孤独者》魏连殳,在落寞与黑暗中死去了。《伤逝》中的涓生,在悲凉与绝望之中为子君送葬。
五四青年的另一面,是在黑暗中沉沦,在颓唐中虚度余生。
吕纬甫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如何飞得更远些呢?
在这个时候,马克思主义代表着历史的方向,成为了时代的主流。青年学生和进步知识分子在经过艰难的灵魂革命之后,决议走俄国人的路,到工人和农民当中去。他们意气风发,与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决裂了。
邓中夏本可以做官,或许少年得志,在地主、官僚和商人主导的反动政府当中谋得一份职位。
李大钊本可以做学术导师,或许青史留名,在僵死、守旧的学术界混个风生水起。
五四改变了他们。他们意识到,千千万万人正在受苦,只有组织起工人,才能改变这一局面。邓中夏去了长辛店,李大钊去了唐山煤矿厂。工会组织起来了,工人的阶级意识觉醒了。
鲁迅先生也是这样。在五四青年的帮助下,在对现实透彻的分析后,鲁迅最终转向了与工农结合的道路上。在《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中,鲁迅先生说:
“倘若不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单关在玻璃窗内做文章,研究问题,那是无论怎样的激烈,“左”,都是容易办到的;然而一碰到实际,便即刻要撞碎了。”
鲁迅先生的五四观,代表着左翼知识分子眼中的五四形象。
胡适的五四
胡适认为“五四运动对新文化运动来说,实在是一个挫折”,他是支持新文化运动,而对学生运动有所保留。
胡适在“五四”运动爆发后不久,就指出学生爱国运动对新文化运动有很大的推动和促进作用,使之从“校园”扩展到了全国。他在意的是新文化的传播,而不是学生与工农的结合。
晚年的胡适,认为五四运动是对“新文化运动”是一个“政治性的干扰”。在他看来,文化才是重要的,劳苦大众是生是死,并不如文化的变革关键。
这并不奇怪。胡适是国民党的座上宾,与大资本家和大官僚混得烂熟。而五四运动走向的马克思主义,恰恰要打倒这些吸人血的寄生者。
陆兴华曾经这样批评80年代的李泽厚,用在胡适身上恐怕同样适宜:
当我们说他们“小资”时,我的指控实际上是很重的: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小资式读书生活里的红袖添香,而不惜这样见不得天日地黑厚和残酷着,不管那洪水滔天,哪怕伤天害理,也就只想要让自己的那点沾沾自喜的学问能够卖弄出来。
胡适这样评价五四运动,非常符合它的身份。他不去研究历史,看不到共产党对于中国翻天覆地的改造事实外。更重要的,从他所处的生活环境和阶级立场,必然导出这样的评价。胡适先生,代表了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对五四的态度。
毛泽东的五四
毛泽东先后接受了五四旗手陈独秀和李大钊的教育,可谓是“五四之子”。在1919年的湘江评论发刊词上,毛泽东意气风发地写道:
异军特起,更有中华长城渤海之间,发生了“五四”运动。旌旗南向,过黄河而到长江,黄浦汉皋,屡演活剧,洞庭闽水,更起高潮。天地为之昭苏,好邪为之辟易。咳!我们知道了!我们醒觉了!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在这篇发刊词中,毛泽东承接五四运动的教育,一针见血地指出,权贵集团通过占据知识、金钱和武力来实现对劳苦大众的剥削,而要想打破这种剥削,终结社会的黑暗与苦难,必须实行民众的大联合。
而在这民众大联合的队伍中,毛泽东将农夫、工人、学生排在前三位,并将资本家、地主、官僚和军阀排除出去,视为要打倒的对象。
面对五四青年向何处去的问题,毛泽东给出了坚定而彻底的答案:确立马克思主义信仰,走入工农,谋求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的解放。通过五四运动,那些优柔寡断、风花雪月的知识分子,暴露出自己与社会现实的脱节。毛泽东说,知识界“一味刺激他的感情作用,内面多是空空洞洞,很少踏着人生社会的实际说话”,“思想界不容易引入实际去研究实事和真理。”
五四运动并没有掀起社会的巨变,五四结束了,国家依旧贫穷,工业已久落后,外交依旧受人欺凌。毛泽东认为,这是由于五四“文化运动,当时还没有可能普及到工农群众中去”。鉴于此,他以毫不含糊的言词肯定了知识分子深入工农群众的重要性。他号召中国的知识青年们,一定要到工农群众中去,把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的工农大众,动员并组织起来。因为“没有工农这个主力军,单靠知识青年和学生青年这支军队,要达到反帝反封建的胜利,是做不到的。”
毛泽东的国家改造方案,是五四运动的结晶。借由《新青年》、《每周评论》、《湘江评论》、《天津学生联合会报》诸多报刊,知识分子到工厂去,与无产阶级结合的思想主张,受到了全国各地优秀青年的响应,成为了时代最强音。
五四运动将马克思主义的大旗牢固树立在中国土地上。它发动了工人参加政治斗争,开创了在中国历史上,组织起工人阶级捍卫国家历史的历史。从此之后,中国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逐渐觉醒了,工人阶级意识到,他必须掌握国家政权,必须解放一切被压迫的人。
五四运动之所以成为一个重要的历史里程碑,正是因为运动完成了这样一个转变——从文人们对新文化的呼喊,到劳苦大众阶级意识的觉醒。
从此,无产阶级登上了政治舞台,民众的力量得到发动,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大地上展示了鲜活的生命力。五四运动直接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创造了理论上和干部上的条件。
热血五四青年,终归共产主义革命党。
先进的工人阶级,走上了革命道路。
这是毛泽东眼中的五四运动。它代表着中国工人阶级的五四历史观,指向了中国工人阶级的未来选择。
李泽厚的五四
1979年,“五四”运动发生60周年,刚刚成为官僚集团的文人代表周扬,发表了《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一文,文章中这么说:
(五四运动)是空前绝后的思想解放运动,中国有史以来还不曾有过这样一个敢于向旧势力挑战的思想运动,来打破已经存在了几千年的旧传统,推动社会的进步。
在周扬的叙述中,革命消失了。五四重要的就是思想解放,而不是民众联合,不是团结工农,不是反抗压迫,不是造反有理。虽然一褒一贬,但在内核上,周扬和胡适的评价如出一辙。
周扬的评价并不偶然,其背景是此时中国巨大的政治变迁,工人阶级被逐出政治舞台,官僚集团执掌政治权力,以改革的名义瓜分社会主义的公共财产。因此,看待历史的视角必须从工人阶级转向官僚集团。官僚集团必须把自己包装成代表全体人民的利益。
五四需要再评价,一切都需要再评价。
《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以官方的名义,给“五四”定了一个基调,称其为“思想解放运动”或“思想启蒙运动”。这就有了“两个五四”:一个是作为革命的政治运动的“五四”,一个是作为启蒙的思想运动的“五四”。
风向一开,各种力量和声音纷纷参与角逐,争夺对历史的解释权。
官方解释可以无视基本逻辑和历史事实,直接驱逐革命的五四。不过知识分子对此并不满意,他们觉得这个解释不能深入人心。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八十年代知识分子,试图在同样否定革命的前提下,将二个五四调合在一起。
李泽厚说,两个五四是一体的,思想解放与革命斗争两者构成了“互动”,也就是启蒙与救亡的互动。
他认为,五四运动的核心是一场思想解放运动,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批判的火力点对准儒学。但在国家危亡的关键时刻,五四运动的落脚点必然要落落在救亡图存上。这样,本该进行思想启蒙的“五四”,不小心被耽搁了,搞成了革命运动。救亡压倒了启蒙。
因此,李泽厚认为,80年代到了,是时候进行思想启蒙了。于是,他提出了“补课”说,用启蒙主义来为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补课。
李泽厚的判断,准确适应了当时知识分子参与改革、分享改革利润的需求。如果按照李泽厚的思路,80年代的核心是启蒙,那么,劳动人民被放逐,大量工人下岗,官倒横行这些现实的矛盾运动就跟知识分子无关了,知识分子只需要一心一意去散步启蒙观念就好。但李泽厚的判断,实质上是一个知识分子从故纸堆和历史悬想中得出的判断。他从文化和文明出发,抹去了五四运动中,工人阶级和官僚、买办、资本家、地主之间根本的阶级性区别,遮蔽了五四运动中工人阶级参与政治,知识青年唤醒工人阶级的关键史实。这和胡适的五四运动观念并无本质区别。
而李泽厚主张的“新启蒙”,也准确的印证了恩格斯所说:“和启蒙学者的华美约⾔比起来,由“理性的胜利”建⽴起来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竟是一幅令⼈极度失望的讽刺画。 ”
五四青年最终坚定地站在无产阶级一边,这是任何权贵集团都顾忌与害怕的。因而,当80年代的政治风向转变时,五四运动的这个侧面,要么直接抹去,要么像李泽厚一样,将其说成是不得已的选择。
后来,作为官僚资本权贵的官方,连救亡和启蒙的论述也不能接受。李泽厚被逐出大陆。但有趣的是,李泽厚坚持说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也认为中国传统中的精华都必须经过马克思主义的淘洗,而马克思主义包含了人类崇高的理想和西方社会的核心观念。通过这样的论述,像阉割五四运动一样,李泽厚把马克思主义也阉割了。
今天的五四
20世纪90年代以来,许多学者对五四运动的讨论都只是着眼于它反传统的文化层面上,彻底抹去它所通向的马克思主义道路。
在今天,如果我们随手翻开一本中学的历史教科书,我们会发现,对于五四运动当中学生与工农的结合,教科书大多避而不谈。
而社会主流对于五四运动的解释,变得更加奇怪和更加庸俗。
人民日报最有代表性,它发布的文章说:
今天,五四青年节。
谈到青年、青春,你会想到什么?是安静的校园,还是一封没有递出的情书?是一地空空如也的酒瓶,还是一段为了梦想奋不顾身的岁月?是对未来的迷茫、当下的逡巡,还是敢跟整个世界叫板的勇气?
我们说,青春是爱国,是担当,是正义,是自强……青春不朽,无关年龄。
在人民日报政文的《何为五四精神?北大党委书记这样说》一文中,这么书写五四运动:
五四精神的实质是青年将个人命运融入国家命运、以个人梦想推动国家梦想,为民族复兴伟大事业而奋发有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当代青年弘扬和践行五四运动的伟大精神,就是弘扬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人民日报评论发布的人民日报五四社论中这么说:
今天,以爱国、进步、民主、科学为内涵的五四精神,早已融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中华民族的血液;作为最积极最有生气的力量,广大青年已成为我们时代的风向标。
毫不夸张地说,人民日报以庸人的眼光,玷污了五四运动,嘲讽了革命先辈,驱逐了工人阶级。
五四运动的本质是革命的
五花八门的五四研究,一旦定位到历史的长河中,就暴露出自己的阶级属性和利益诉求,也折射出当时统治者的意图和趣味。
五四是知识分子在黑暗中探索之后,坚定地和工农站在一起的革命史诗。五四的本质是革命的。无论统治者如何绞尽脑汁地冲淡五四的解放意义,都压制不了五四的革命性。任何一个诚实的学生,在触碰五四运动和发展历程时,都不可避免地要将将自己的目光投向工人和农民。
如果言论管控和学术撒谎越来越普遍的话,也许有一天,“五四”也要像另外一些数字一样,成为阳光下的敏感词。
但这并不能阻碍五四运动通向未来。由于社会重新阶级化,社会越来越走向极大的撕裂之中,使得五四运动并没有失去现实意义,反而成为了我们继续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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