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一个作家去某国旅行,印象不好,发几句牢骚,或者带着感情色彩夸张了一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印象是私人的,她在那里过了不舒服的几天,抱怨几句外国不好,碍了谁的事呢?何况是抱怨别人的国家。若在正常国度,这么几句话,恐怕如细石入海,涟漪都掀不起来。
作家六六,代表作品《双面胶》《蜗居》等
然而这几句话偏偏落到了一个“不正常国度”,一个精神分裂的国度,一个媚外贱内也许已成习惯意识的国度,一个吃里扒外属“正常秩序”的国度,一个立场可以理直气壮地走在观察与实践前面的国度,一个陷入新迷信而难以自拔的国度。
看到这场“伦敦好坏之争”,说老实话,我哭笑不得,为无聊能掀起如此话题,为不成话题的话题偏偏是热门话题,为这个民族丧失自我意识的人群如此之众。
六六对伦敦的抱怨,迅速迎来围攻
我九十年代去过一次伦敦,从进巴黎英国使馆办签证开始,印象就一步步走下坡路。当时中国还相当不现代化呢,所以绝没有预设思想瞧不起人家的前提,而的确是旅行中处处失望,从旅馆老板的吝啬到街头普通英国人的冷漠。记得为打一个电话(当时还没有手机),求助一个报亭换几个零币,竟遭断然拒绝。
其实从巴黎出发前在英国使馆已感觉到这份英国人特有的“自私”,那是既没有法国人的表面热情,也没有荷兰、西班牙人的实诚。与巴黎的繁华地段比,伦敦的确是比较老旧的,有一股拉丁城市再古老都没有的陈腐气。除了英女王的那些宫殿和满堂赃物的大英博物馆,一般城市公共设施多缺少光鲜,说得好听是讲求节约实用,说得难听则是抠抠缩缩、不大气。一走进伦敦地铁就有这种感觉,站台、车厢,处处好似尺寸没做足,令乘过巴黎地铁的我颇觉低矮压抑,好像造的时候四分之一的费用被苛扣,能盛下人就不往人的舒适感觉努力了。
但我走后,除了暗下决心不再涉足英伦之外,并无抱怨的需要,因为犯不着,自己不过是一介过客。但我能理解世博会之后的上海人远赴英伦之后的幻灭,尤其是家住内环、生活优裕的上海白领,那就像从刚装饰一新的豪宅过渡到破落贵族无力再翻新的旧宅,处处碍眼。
就算她是一时之感(遇到示威游行交通受阻),就算她对伦敦的观察不够全面(伦敦公交没空调是因为夏天不热),就算她个人的主观印象不能代表所有人的意见(伦敦城的规划),犯得着立刻就用政治立场上纲上线地攻击她吗?我们这个国家真是病得不轻,而且这种病世所罕见,再穷再落后的国家都鲜少国民中那么大比例的人群逆向思维。
“逆向思维”顾名思义就是非正常思维,精神分裂式思维,这种思维以极度缺乏甚至完全丧失自我意识为特征,以思维起点荒唐错位为表现形式。逆向思维者生为中国人,却好像从来没有作过中国人,从思维起点上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的身份换了。这种心理身份转移非常独特,虽不敢说全世界独一无二,至少是极其少见。自古都是亡国奴为活下去会产生这样的心理身份转移,属性这东西一般是转换不了的,因为与生俱来,它藏在人的心里,刀架在脖子上未必移变得了。但它有个致命弱点,就是在潜意识层面被偷窃,也即潜移默化的教导是能消磨它的。
什么东西才能偷走人的自我意识?鸦片战争以后的挫败感,工业化落后,战乱、动乱加贫困,所有这些客观因素只不过营造了氛围,给了窃贼施展手脚的机会,真正的窃贼是迷信。真能偷走人的自我意识的是迷信,信仰能让人丧失正常思维。到了迷信这一步就不是我们上面说的那些十九世纪以后的客观因素能够完全解释了,迷信是需要布道者和传道者的,没有上层建筑的接力传教,中国再穷都不至病入骨髓,更何况如今是越富越迷信。
我不久前在上海嘉定参观一个很小的博物馆,展示嘉定名人胡厥文的一生。在这个馆我看到一件展品:胡厥文1949年6月撰写的“染织业计划之要点”的原稿。字迹工工整整的文稿被装订成一本书,放在一个玻璃柜里,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绪言。只见胡写道:
我国从海禁开放以来,所有的大都市,几乎全成了外货竞销市场;民间风气,日尚奢靡,不但讥笑鄙视本国的出品,甚至摒弃不用,这种奴化的心,不要说理智上无所警觉,相反地增加了媚外的习性。原来淳厚勤朴的民风 ,一变而趋浮华;开口闭口,都会崇拜“洋”货;通都大邑,习用“洋”货;穷乡僻壤羡慕“洋”货;市侩驵商,争贩“洋”货;更为了年年兵祸连结,生产日非,所以益发标榜得“洋”货的至高无上,循至我业染色所用的染料,大都也需用洋货了。这种趋势,那得不使整个民生,陷入于更深的困瘠。所以,在此庶政丕献之始,如果再不检肃思想,大家改弦易辙地在根本上从新做起,正是时复何待。
读了这段话,我沉吟良久,心隐隐作痛。屈指算算,从1949年6月胡厥文向行将执政的中共呈递这份调查报告,到我站在嘉定这个博物馆的2014年6月,整整65年过去了。其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贫到富,由弱变强,这是表层的看得见的那条线,它在日新月益。然而还有一条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清的线,那条线似乎始终朝着一个方向下坠——精神失败,除了毛泽东时代的短暂转折。与看得见的那条线相比,这条线一路朝着相反的方向下滑,一直没有从根本上扭转堕落的方向。如果再不能像胡厥文当年指出的“从根本上从新做起”,那么总有一天,这条朝相反方向奔驰、看起来并不影响另外那条线上升的线,很可能会让一百多年的全部努力失去意义,这一天也许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到来。
那天从嘉定返回市内,走出静安寺地铁站,正是傍晚时分,南京西路与华山路交汇的那个街口热闹非凡。我走过某百货,只见店前通天接地的硕大屏幕上,金发碧眼的奢侈品模特儿迈着“天神”的步伐,在落日的余辉中,踩着所有路人的头顶巨人般行走着。没有一个国家会允许这样的文化入侵和精神控制!新信仰教堂的“圣像”就这么富丽堂皇地占领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想到胡厥文报告开篇的那些话,65年非但未能改弦易辙,反而在某种程度上越坠越深!病入骨髓很难救治,癌细胞已经大面积扩散,侵入了大脑,密布中枢神经,是它们不断扩大着布道者和传道者的队列,搭建着新信仰的宝塔,为这国这民悄悄地做着心理身份的转移。
当年作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胡厥文能写出这样的报告,今天却有许多人把子女送去西方……这样比比,我说的那条线的下坠方向不但一清二楚,而且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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