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4日香港《亚洲周刊》报导称,美方向民进党施压而使得台湾“反服贸运动”顺利退场。很多人把这篇报导放大来看,将美方的施压视为运动结束的唯一标准答案。事实上,在港媒报导出炉之前,台北政坛早就流传着各式各样关于美方对这次学运态度的说法。4月初台湾媒体便称美方政学界对于民进党的表现极为失望,认为民进党利用这次的学运来收割政治上的利益。
两岸关系不只是台湾海峡两岸的关系而已,更是太平洋两岸中国与美国的关系。在中美建构新型大国关系的互动过程中,台湾的角色便显得更为诡谲。美国不同的政界、学界、智库人士,对台湾在中美关系中所该扮演的角色莫衷一是,有的认为应该要与台湾维持更为紧密的关系,有的则认为台湾早已边缘化。近来美国甚至有“弃台论”的声音出现,也有学者撰文称未来若美国保不了台湾,只能“向台湾说再见”(Say Goodbye to Taiwan)。
美国人士对台湾角色的众声喧嚣,当然也反映在对“反服贸运动”的态度上。在3月18日“反服贸运动”占领“立法院”之前,“台独”组织“世界台湾人大会”与“台湾国家联盟”在台北召开“《台湾关系法》35周年研讨会”,2006年曾公开宣称“台湾早已主权独立”的美国学者谭慎格(John Tkacik Jr.)在会上表示:“ECFA及后续的服贸协议,对台湾经济及区域整合不会有任何帮助”,“若思考中国长期以来对台湾的政治意图,可以发现服务贸易协议,将会是一个促使台湾并入中国的完美政治协议”。他更为露骨地说:“马政府采取扈从战略,而非积极主动配合美国重返亚洲的大战略,尤其,台湾朝向中国,形成外界的印象是第3次国共合作”,“台湾必须回答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未来20年,台湾到底要成为中国的一部分、事事扈从中国的想法,还是台湾要强化独立政治的现状,这一点台湾要谨慎思考”。台湾有的评论者即认为,谭慎格是替美国向台湾传达“反服贸”的指令。
美国众议员Alan Grayson在美国时间4月14日致信给国务卿John Kerry,信中称:“服贸可能是中国和台湾这两个政治实体之间,更进一步的政治和经济整合”,“这可能对台湾和美国都不利”,信中认为中国推动两岸经济整合的最终目的是要吞并台湾。但是,另一方面,美国政学界并不必然都是反对两岸签订服贸协议的,例如台北美国商会认为,“反服贸”有可能使得台湾更倚赖大陆;美国在台协会(AIT)前理事主席卜睿哲与前台北办事处处长包道格也对这场运动表达“担忧”的态度。
由此来看,美国政学界在难以衡量“反服贸运动”对两岸关系的实际冲击之下,对这场运动有不同的看法,其实是非常正常的。因为他们终极关心的,当然还是美国自身的国家利益,不管是要施压民进党、王金平,还是要出手救国民党马英九,美国所关心的并非服贸到底过不过,而是不能让运动伤害了美国在台海两岸的利益。
那么该如何理解美国对于这场运动的态度呢?美国的对外政策是极为现实的,无论是对中或对台政策都必须服膺于美国国家利益。战后,美国在台海所推行的最高战略原则就是“以台制中”,台湾执政当局为维护偏安一隅的统治正当性,自甘沦为美国围堵中国的战略棋子,在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思想都高度附庸于美国的情形之下,脱离日本殖民统治之后的台湾,却成为美国的“新殖民地”。台湾在解严之后,特别是1996年“总统直选”,台湾宣称“台湾人当家作主”,但直到今天,只要适逢“总统大选”,不分蓝绿哪个候选人都得在选前来趟访美行程——与其说是“访问”,不如说是“输诚”,谁能获得美方较高认同,就能获得台湾选民较多的支持。
在“以台制中”的最高战略原则之下,美国会依不同的情势灵活调整对台政策,惯常采用的就是两面手法——既不得罪大陆,也得同时拉拢台湾。为维持表面上与大陆的友好关系,美国官方至今声称坚守中美三个联合公报的原则,“认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以“国内法”的形式制定《台湾关系法》,与台湾维持“准官方”的紧密关系,持续高额对台军售。美国对两岸的两面手法,就是避免其国家利益受到损害,所以当陈水扁执政末期大胆走向“台独”路线、激化两岸冲突紧张之后,2008年“总统大选”美国就把关爱的眼神望向国民党,促成台湾第二次“政党轮替”。
尽管这次“反服贸运动”里的“美国因素”不能被简单忽略,但若将之理解为美国在背后所推动的“颜色革命”或是“台湾之春”,却又显得言过其实。两岸之间“维持现状”最大的得利者就是美国,马英九的两岸“三不”政策(不统、不独、不武)其中“不统”与“不独”正是美国所希望的路线。马英九的两岸政策至今只停留在“只经不政”的阶段,对于敏感的政治议题仍裹足不前,美国一方面当然希望两岸关系能和平发展,但必须慎重监督台湾政府不可以逾越政治接触的那一条红线。美方如此的态度,必然反映在这次服贸的争议上,美国既希望两岸加强经贸往来,却不希望台湾因此与大陆走得更近,因此对于“反服贸运动”表现得模棱两可——既不希望这场运动严重伤害两岸经贸往来,也期待这场运动能为两岸的紧密关系踩一下煞车。
这场看似“反体制”的“反服贸运动”,回过头来看,其实是长年以来台湾“亲美反共”社会结构所结晶出来的产物,搭配上服贸协议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基础,使得这场运动看起来“风起云涌”。运动的学生具有高度的自主性,在过程中不只绑架了民进党,也希望通过各种管道、各种力量把美国力量卷进这场他们所自认为的“颜色革命”政治漩涡之中。
运动开始之初,许多台湾人就热衷上美国白宫请愿网站《我们人民》(We the People)连署,希望美国政府能够介入服贸争议。事实上,一有事就想找美国出面的行动模式在台湾已经形成一套制式反应,例如去年(2013年)5月台湾渔民遭到菲律宾公务船枪杀,在得不到菲国的善意回应之下,台湾社会节节升高的愤怒民意就涌向了白宫网站《我们人民》,这则请愿称美国应该提供台湾援助,因为“失去台湾将牵动美国在亚太的布局,特别是对于日本和中国的影响力”;也有台湾的“立法委员”以“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的愤怒”为由,召民众参加响应。《我们人民》这个奥巴马的选战工具,并没有实质的作用,甚至有中国网友要求美国“仲裁”豆花到底是甜的还是咸的,还有网友要求美国与澳洲合并为“Ameristralia”,吊诡的是却成为了台湾人所信赖的上访管道。
白宫请愿网站(2014年4月21日截图)上台湾反服贸的请愿
除了向白宫请愿之外,台湾网友也集资购买美国《纽约时报》全版广告,向美国社会诉求:“我们是来自台湾的学生……和平且理性,捍卫得来不易的民主”,呼吁美国民众“请与我们一起见证黎明的到来”。也有台湾网友因为运动得到美国茶党(Tea Party Patriots)的支持而相当振奋,主动表示愿意充当与这个极右翼政党之间的联络人,称此举“让美国更多人看见台湾这次抗议行动的不凡,足以作为全世界民主的表率”!此外,今年3月14日美国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召开一场“美台关系听证会”,主要是为了“纪念”《台湾关系法》35周年,这场公听会的视频在台湾的社群网站上大量被转载,许多台湾人看了这段视频而被深深感动——远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人竟如此关心台湾。4月10日运动从“立法院”退场之前,几个参与这场运动的团体特别前往美国在台协会递信陈情,“希望美方不要忽视马‘总统’近日来违反人权与非民主的行为”。当然,运动领导学生飞赴美国本土,接受《美国之音》专访,直接以英语向美方汇报、争取支持,这也是必要的步骤。
任何一场运动内部都有差异性与一致性,每个上街的青年也都有他们被触动的理由,从而汇聚成这场规模并不小的抗议运动。但如果只看到这场运动的多元性,而忽略了更深层的、结构性的动因,恐怕会误判这场运动的性质。“亲美反共”一直是台湾社会结构的一体两面,没办法剥离任何一个面向,反映在这场运动亦复如此。这场运动的主体是青年学生,有人便认为这是台湾社会新兴力量告别旧世代华丽且庄严的政治宣告,但这或许是过于乐观的观察。
不过,这场运动还是可以从世代的角度来观察。新世代其实继承了旧世代亲美反共的意识形态,反过头来认为旧世代不够亲美、不够反共。这场运动一方面“寄希望于美国”,另一方面最后又回到蓝绿格局(因为“立法院长”王金平出手而得以退场)之下,那句在运动中喊得震天价响的口号——“自己的国家自己救”——现在听来格外讽刺。
台湾左翼作家陈映真2000年曾如此评论自己所生所长的这块土地:“今日在台湾的进步圈中,却明显地缺乏反对和批判美国与日本帝国主义的思想认识。他们对于反帝、民族解放的课题表现得漠不关心,他们说民族主义狭隘、保守,他们吝于讨论反对台湾独立,他们惮于主张民族的民主与自主统一。”时间过了14年,台湾社会的性格又改变了多少?通过这场“激动人心”的“反服贸运动”之后又进步了多少?
台湾人的性格交杂着现实与务实,但经历了日本作家尾崎秀树所谓台湾的“丧失祖国”与“白痴化”之后,台湾人的性格还多了一厢情愿:“美国是台湾最坚强的盟友”。属于台湾人民真正的利益,只能被迫让位到美国国家利益之后。这个信念将一代代在这个岛上传承下去,无论未来是否经历了美牛输台或是成为TPP这只“巨大贪婪的贸易怪兽”的一部分,根植在台湾泥土里的这株太阳花,或许将永远面向美国绽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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