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在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说中提及他的一个童年回忆:他差不多6岁大的时候,正在家宅的书房和花园间享受一个如伊甸园般美好的童年,有一天他的表姐把一本美国杂志借给他看,杂志上的一张照片彻底颠覆了他的时空观——那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凯旋而归的美国士兵,列队行进在纽约的街道上。这场“世界”大战早已经结束了好几年了,而童年的帕斯此时才第一次知道,在遥远的地方发生过那么一件大事。原来,他生活的时空不是与美国杂志的时空一致的,他生活在世界之外,生活在“现时”——也就是说,“现代”——之外。这个故事在很大程度上象征了拉美现代作家的普遍经验:在意识到山外有山之后,他们沮丧地发现,自己与现代世界是脱节的。当然,他们所谓的“现代世界”,为主指的是西欧和北美的世界。作为本民族较早见识了更发达文明的人,在试图改良本国文化从而让本国人民也能享受到先进文明成果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如何既能过上欧美人那样的好日子,同时又不丧失自我呢?
不加批判、没有取舍地生吞硬推发达国家的文明,抑或像堂吉诃德那样固守传统拒绝改变,都不是理智的做法。来自后发国家的优秀思想家的一个共性是,既能不惮于对本民族做深刻解剖,指出其劣习所在、病症之根,又能自觉与“全盘西化”的倾向保持距离,甚至预见到西方文明繁荣表象之下的危机。中国的鲁迅、西班牙的奥尔特加·伊·加塞特、墨西哥的萨穆埃尔·拉莫斯,莫不如此。拉莫斯在他的《墨西哥人民及其文化剪影》一书开篇即提出,“墨西哥各项改革的坚实基础应该是改造国民性”,而改造国民性既不意味着“盲目抄袭外国,扼杀本国的发展潜能”,也不意味着“拒绝墨西哥所需的外国价值”,高唱“民族主义”以“掩饰自己的无能”。*这本首版于1934年的著作如果能在同时期译介到中国来,相信一定能引起中国知识界的广泛共鸣,可惜如此重要的剖析墨西哥国民性的经典,直到今天才在中文世界完整面世。
我认为这本书放在今天的中国仍然是很有意义的。或许我们已经不再像拉莫斯描绘的墨西哥人那样,在西方文明面前感到自卑,我们也不像墨西哥人那样经受过那么长久的殖民历史,需要在古老文化的一堆残片上重建文明。我们的生活甚至在某些方面已经比欧美人更为“现代”了。但是,在享受现代文明各种成果的同时,我们就没有半点疑惑吗?
在经过多年的彷徨、探索、建设后,我们已经意识到,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爱国也不等于歌颂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有些东西是现代生活的必然要求,比如对时间和空间的精确划分和有效管理,比如对私人生活领域和公共生活领域的区分,每一个向现代转型的社会都不得不认同和接受这些理念。至于面包咖啡、尖顶阁楼,则不是现代生活的必需,或者说它们在非西方世界的现代生活中各有价值同等的替代物。拉莫斯所说的“改造国民性”,其实就是让墨西哥人成为现代人的意思。世界各个地方或早或晚都必然经历现代化,这是历史大势。成为什么样的现代人呢?现代人应当是什么样的呢?西方文明给出的答案并不完全是标准答案。拉莫斯在西方文明中看出的现代生活的种种问题,有很多恰恰是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当我们使用着世界上最发达的物流服务、最便捷的移动支付、最庞大的高铁网络的时候,难道不也应当以开创性的精神对如此发达的现代生活做出具有建设性的反思吗?
当6岁大的奥克塔维奥·帕斯看到美国一战士兵班师回国的史诗般画面时,他并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在欧洲战场上看到了什么。事实证明,第一次世界大战深刻影响了西方的思想史、文学史和艺术史,人们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领悟到,现代文明可以表现得如此野蛮血腥,高效生产的机器可以轻松变成高效杀人的武器,人们也由此更为全面地去反思现代日常生活。拉莫斯看到了西方生活的弊端,他一再指出,墨西哥人在实现进步的同时要“避免生活的过度机械化”,因为“如果本能地追求物质文明,自动机械的虚假生活就取代了人类真正的生活”。他看到西方文明越发使人陷入专业化的陷阱中,把人变成了精明的机器人,也就是说,虽然享有生活便利却没有思想情感、缺乏灵魂的行尸走肉。这些洞见放在我们生活的当下,难道没有一点启示意义吗?我们不曾有丝毫发觉,我们的生活被越来越多、越来越精细的机器包围,直至被它们淹没吗?到头来究竟是机器变成了人从而取代了我们,还是我们变成了机器从而彻底丧失自我呢?拉莫斯强调教育的“捍卫生命”的作用,倡导人文主义的复兴,但首先“需要摆脱‘人文’的陈旧框架(它已经被简化成一个专门学科了),赋予它普遍的意义,向更高的目标努力推进文化”。这对于我们今天的高校教学改革不同样具有教育意义吗?如今国内不少大学已经开始推行通识教育,增设人文类课程,这是对以往过于强调专业分科的教育模式的纠偏,也是建设真正的现代强国的必然要求。总之,我们必然成为现代人,同时,我们也可以为人类发展必然共同面对的问题贡献出基于我们自身经验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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