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融合是治理新疆的最高目标
--专访民族问题专家、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强世功
本刊记者/申欣旺 文/ 陈燕（北京大学法学院博士）
从早年的《法制与治理》到《立法者的法理学》，强世功始终把国家与政治作为思考的重点，力图构建起以中国自身为中心的话语体系。2004年，强世功被借调到香港中联办工作，更为深刻地接触到版图"统一"背后的文化统一与人心回归诸问题。在他看来，港澳、台湾、西藏以及新疆，都面临类似的治理问题。5月23日，强世功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畅谈他心目中的族群融合之策。
"必须有更高的政治目标来统领各项政策"
中国新闻周刊：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刚结束，新疆问题再次成为关注焦点，你怎么看？
强世功：理解新疆问题要从三个角度入手。
第一，新疆问题固然是中国内政，但必须放在全球政治权力格局中来思考。说到底，无论台湾、香港和澳门，还是西藏和新疆，都是中国和西方进行政治较量的前沿阵地。在全球化背景下，这种政治较量增加了新疆问题的复杂性。
其次，要把新疆问题作为特殊的边疆问题来思考。什么是"边疆"？从地理上讲，它处于国家领土板块的边缘位置；从政治和文化的角度讲，它是政治主权以及文化意识形态影响相对薄弱的地区。从中国历史看，中华文明是中心文化与边疆文化相互影响和交流的结果，其中最重要的是中心文化对边疆文化的影响，以至于人们往往不恰当地把这个过程理解为汉化过程。目前的问题是：在民族区域制度下如何巩固和强化中央在边疆的政治权威，如何促进边疆与内地在文化思想上的融合，从而巩固人心的统一。这些问题不仅出现在新疆和西藏，也出现在香港和台湾，在香港我们称之为"人心回归"。因此边疆问题首先表现为是政治文化思想问题，尤其是政治认同和文化认同问题。
第三，新疆问题要放在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转型背景下加以理解，经济转型导致了社会分化，从而增加了社会不稳定因素。
中国新闻周刊：中央这次推出了不少有利新疆发展的优惠政策，毫无疑问，新疆将会迎来新一轮的经济发展。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前存在的矛盾和问题将会较少？
强世功：经济发展固然重要，但绝不能陷入庸俗的"发展主义"。经济发展不一定能解决族群团结，有时候反而会导致社会分化，制造族群紧张。新疆族群关系恰恰是在改革开放经济高速发展背景下变得紧张起来，因为不同族群适应市场经济的能力有所不同。另外，一些致富的少数族群精英提出更多的要求，甚至走向分裂的道路。我的意思是说，中央推出很多新的优惠政策出发点是好的，但这些政策的效果可能是相互冲突和矛盾的。因此，必须有一个更高的政治目标来统领各项政策，使得各项政策的落实有利于实现这个目标。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看来，这个更高的政治目标是什么？
强世功：治理新疆不能仅着眼于新疆本身，而必须放在中国发展的整体战略中来思考。近代以来中国一直面临在全球化背景下独立主权国家的建构问题，这个问题至今还没有完全解决，由此才有我上面说的那些"边疆问题"。如果说台湾问题的最高目标是统一，港澳问题的最高目标是长期繁荣稳定，那么西藏要解决的问题是政教关系，新疆要解决的问题是族群融合。因此，新疆政策的最高目标就是要促进族群融合，任何政策的制定和落实必须有利于族群融合，而不是族群分离。在这方面，我认为美国解决族群问题中提出的"熔炉理论"对我们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民族融合的核心在文化和意识形态"
中国新闻周刊：你认为族群融合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强世功：族群融合首先表现在经济和社会生活各方面，但最重要的是政治和文化意识形态的融合。经济融合不是单纯的经济发展问题，而是要把新疆经济整合到整个国家经济发展战略中，就像目前港澳经济已经整合到内地经济格局中，巩固和强化新疆与内地的经济纽带。社会融合包括族群之间的人口流动、社区建设和通婚等各方面。政治融合包括把新疆的少数族群精英整合到国家政治阶层中，在这方面要充分理解党的政治整合机制。但最难、最核心的是文化意识形态融合，也就是增加少数族群对国家的文化认同。若没有人心的融合和统一，经济、社会和政治的融合往往难以奏效。
中国新闻周刊：照这个说法，你怎样看过去60年的治疆方略？
强世功：前三十年中央治理新疆的最高目标就是族群融合。首先是汉族入疆，帮助新疆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发展。成立新疆建设兵团是强力推动族群融合的重要举措。其次，充分发挥党的整合机制。共. 产. 党本身就是一个独立于族群、社会身份和性别等社会要素的政治熔炉，它通过"阶级"概念以及"穷人翻身求解放"运动把少数族群的下层百姓整合到国家的政治生活中，新疆库尔班大叔骑毛驴进北京拜见毛主席蕴含强烈的政治意义，即国家的政治基础不是族群，而是阶级。最后，就是文化整合，当时推动汉语教育等政策可能有不完善的地方，但目标很明确，也很有效，奠定了中央治理新疆的基础。
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在发展经济的思路下，新疆政策实际上迷失了方向，甚至背离了族群融合目标。比如曾让大批汉族干部和群众撤离新疆；经济改革导致内地其它族群进入新疆仅仅为了赚钱，而没有与当地族群形成稳定的社会关系；基层的衰败导致汉语教学集中在少数中心城市，清真寺取代了学校，致使社会下层失去了与国家的文化纽带，开始接受另一套教育。这样在文化和意识形态方面不是走向融合和统一，而是走向分裂。
中国新闻周刊：你认为美国的族群融合模式是否适合中国？如不适合，那么中国民族融合的模式是什么？
强世功：美国模式的精神基础是自由主义，在此基础上才能形成目前的多元格局。因此美国模式最终只能融到宪法中。宪法在美国之所以这么重要，就在于它是把不同族群融为"美利坚民族"。这样的模式不符合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但有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
我们首先要问：各族群融合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基础是什么？显然不是自由主义，正因如此，中华民族的融合模式也不同于美国，不可能是简单的多元主义。中华民族的融合模式必须强调一个特点：即族群中有大的族群和小的族群，要让这些不同族群之间平等相处，不能用形式上的平等来掩盖实质上的不平等，而必须强调大的族群对小的族群的帮助和扶持。而这个政治责任必须由最大的族群汉族来承担，汉族要在这方面做出更大的牺牲和贡献。
但面对现代法治观念的兴起，我们应当借鉴美国模式中的积极要素，尤其是要贯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要保护少数族群的权利。比如在新疆，汉族就是少数族群，在刑事、民事法律制度上受到了与其他族群不同的待遇。这表面上是对其他族群的优待和照顾，但实际上构成了对汉族在新疆作为少数族群的歧视，这显然妨碍了族群之间的融合，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新疆汉族与少数族群之间的相互敌对。
"淡化族群身份认同"
中国新闻周刊：你刚才提到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民族融合的关键在于共同的文化意识形态。那么文化交流的关键要素是什么？
强世功：首先就是语言。历史学家已经指出，中国统一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秦代的文字统一。因此，族群融合的首要条件就是推广汉语和普通话。在今天的经济格局中，全世界都在学习汉语，少数族群若不掌握汉语和普通话，必然在市场竞争中处于劣势地位。发展经济、改善民生，不是对少数族群大搞扶贫，而是从根本上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和竞争力，普及普通话。在这方面，香港就是一个教训。香港回归之后推行粤语的母语教学，结果导致香港人英语水平滑坡，而普通话又未能普及，影响到香港与内地的整合。
中国新闻周刊：在意识形态方面呢？
强世功：我刚才说了，要充分利用中国共. 产. 党这个族群融合机制。既然党是超越族群、社会身份、信仰和性别诸因素的先锋队组. 织，那么就要促进不同族群的党员在党的体系中流动和融合。目前是从汉人中选拔大批的援疆干部，还应当鼓励边疆少数族群的干部到内地进行挂职、锻炼。只要在党的层面和机制上实现了族群整合，那么在国家层面上也就比较容易实现族群融合。
中国新闻周刊：这一切实际上是要淡化族群身份认同？
强世功：的确如此。对少数族群的保护不能变成族群上的刻意分割。应当取消"少数民族"这个概念，"民族"（nation）是政治概念，与民族国家和民族自决联系在一起。汉族、藏族、维族等都不是政治概念，而是一个种族或文化概念，属于"族群"。我们有五十六个族群，但只有一个民族，就是中华民族。因此，自治区名称中也应当取消其中的族群概念，比如新疆有许多少数族群，称之为"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实际上是对新疆的其他族群不公平。因此，应当选择适当时机，把自治区或者自治州等名称中的少数族群的名称去掉，直接称"新疆自治区"、"广西自治区"等更为恰当。
与此同时，在教育领域中应当取消目前的民族学校，使少数族群的学生进入到各个综合大学，学会和汉族学生共处。这些民族学校强化了族群身份，客观上造成了族群的无形隔阂，不符合宪法中的平等保护。相反，让不同的族群在一起上学、生活，有助于形成稳定的社会关系网络，有利于族群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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