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7·5事件过去整整一年了,这是新中国六十年来民族关系最深的创伤。我从凤凰卫视的一档节目中感到了些许事件的根苗,写下此文。)
凤凰卫视去年曾经播放了一个系列节目,介绍上世纪60年代初期支援新疆的10万上海人在80年后的命运。从内容看,节目本意是想“伤痕”一下当年的“支青”政策,时间上看应该是新疆7·5事件前做好的节目,节目中被采访的“支青”们提到28年前的返回上海之路,不胜唏嘘感慨,对返程前后的细节,恍如昨日,历历在目,心情激动,却能娓娓道来。
从节目介绍中,上海支援新疆的青年是在文革前进疆的,1962、63、64年比较多,到了文革时已经基本结束了。这批人都分配在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主要分布在南疆,隶属于农一师和农二师,和文革中的下乡知青是不一样的。所以被官方称为“支青”而不是“知青”。
凤凰制作的节目省略了支青们来新疆的原因,在新疆奋斗的整个过程,只是从1980年支青们聚众罢工要求返沪讲起,就好像厨师在烹饪一条鱼,去了鱼头和中段不要,只留下鱼尾给客人吃,并且既不去鳞又不剔刺,一刀切下血淋淋地就端了上来,让客人从鱼尾中去想象整条鱼的味道。
节目的引子,是从上海某公园一群60多岁身着维族服装翩翩起舞的原汉族支青们开始的,他们中有的是“单顶”返沪的支青,有的是“双顶”返沪的支青,有的是自谋生路返沪的支青,有的是退休后回沪安享晚年的支青,当他们跳起维族舞蹈的时候,每个人都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岁月带给他们的沧桑和苦难仿佛化作了喜悦,每个人都被激情感染,每个人都有变成了青年。(我不知道7·5事件后他们还会不会继续他们的舞会,会不会戴上维族式的大胡子,穿上维族的花衣裳。上海方面的网友,可否留意一下?)
老知青们的维族舞确实跳得不错,应该是受到了维族的真传才能跳得如此好。当年的维族老百姓是比较穷的,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招待远来的支青们,只能通过他们的歌舞来表达他们的热情,本民族的歌舞是他们所能拿出来不多的东西之一,代表着他们诚的心意。
节目中很多知青描述了他们离开新疆市的心理历程,可以用“争先恐后”“破釜沉舟”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根本不去想回到上海有没有工作,有没有住房这些问题,子女上不上学……总之,只要呼吸着黄浦江畔潮湿的空气,所有的困难就都不在话下——再大的生活困难难道还比得了在新疆遇到的困难大吗?
整个节目,贯穿着上海支青们返城的艰难,返城后生活的坎坷,返城后精神的压抑,子女的被边缘……我看着节目,看着看着,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被漏掉了什么,但是说不上来,直到介绍到一位返沪的支青教师。这是一位在临走时已经在新疆的公办学校里当了老师的支青,他在回忆他们他决定返沪的时候,动情地讲起当地的学生把自家里最好的东西拿来送给他,学生们舍不得老师走,但是学生的家长告诉学生,不要拦着老师,因为老师是回到上海,回到生活条件更好的地方去过更好的生活,不能阻碍老师们去过好日子,不能耽误了老师的美好前程……
那么当地人是谁呢?是南疆的各民族少数民族同胞,而南疆就是维吾尔族的主要聚居地。
到此,我明白节目漏掉了什么了,这就是在知青们回城过程中,当地群众的感受。在我看到播出的这几集节目中,我没有看到一个当地的维族人谈论这个事情,不知道是凤凰的采编人员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当地人还是被忽视了。(当年中国知青们的返城大潮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极少看见以当地群众的视角观察这一现象的;以边疆少数民族的视角观察、感受知青运动的,我想应该也有,但我真是一个也没看过听说过,以后会有人来补这一课吗?)
支青们走了,给我什么样的感觉呢?从支青们的叙述中,感觉就是这些“支青”走了,把根都拔了走了,他们丢弃了自己的房子,卖了自己的家具,卖了自己的炊具,卖了自己的铺盖,能卖得都卖了,带走了自己的孩子,不留丝毫挂念地走了,再也不想回来了!
那么换成当地的人,看法就是:这些“汉族人”走了,把根都拔了走了,他们丢弃了自己的房子,卖了自己的家具,卖了自己的炊具,卖了自己的铺盖,能卖得都卖了,带走了自己的孩子,不留丝毫挂念地走了,再也不想着他们了,汉族人们在这里十几年,当年誓死扎根边疆的口号,消失在天山吹来的寒风中了——“汉族人”从“心”里抛弃了他们了。
从此,对汉族不再相信,不再贴心,有了隔阂,使三股势力有了可乘之机。人的世界观、意识形态,不会是空白的,你不去占领,人家就占领。就这么简单。
我从片中明显感到新疆兵团和自治区的领导们虽然不能预知后来的悲剧,但是清楚支青大规模回城对新疆的建设将产生严重的负面冲击,因此千方百计想要留住他们。但是回城的潮流在当时全国有着深刻的政治背景,如同山洪暴发,泥石具下,根本不是新疆一个地区能够阻拦得了,最后不得不被动地接受了事实。
那么当时全国是个什么形势呢?就是全国知青已经基本上快返城完毕了,就剩新疆兵团这一口了。有人说新疆兵团的“支青”不同于其他地区插队的“知青”,是具有边防屯垦性质的,所以比其他地区慢了,这话有道理,但恰恰是同样具有类似屯垦性质的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们,掀起了返城回家的序幕。
云南农垦知青回城的过程这里不详细说了,各种报道、分析文章太多了,大家可以自己找找看。其中有个细节想说一下,云南知青曾经组织了一个请愿团到了北京请愿,并要求国家要派出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以上领导接见面谈,这个条件其实是按照总设计师的尺寸量身订制的,但是,总设计师没见,而是委托老屯垦将军王震来接见,王震时任副总理,政治局委员,也符合代表们的条件。1979年1月10日上午和晚上双方见了两次面。据说老将军第一次见面时严厉批评了“请愿团”丢掉了军垦的光荣传统,说现在全国都在抓纲治国,你们却闹事,对不起国家等等。晚上再次见面时,则温和了许多,先请大家看电影《巴顿将军》,再表示国家知道知青们的困难,理解他们的心情,将会尽力解决,要求知青们继续扎根边疆,并特别提到“邓副主席说了,不久就要大规模投入资金,资金不够,外汇也可以动用嘛!”。《巴顿将军》是当时刚刚翻译好的内参片,准备送到南疆前线去给即将投入战斗的部队看。小说《高山县的花环》里面就曾描写过战前军官们集体观看这部电影。(题外话:让部队战前看《巴顿将军》最合适了,难道能看《英雄儿女》、《打击侵略者》之类的电影吗?)
老将军为什么要给请愿团看这部电影呢?难道就是简单地娱乐一下而已吗?我是不这么认为的,将军用意是很深的。《巴顿将军》又是一个什么电影呢?影片主要描写巴顿在二战时的北非和欧洲战场中带兵作战的事迹。影片中的美国将军巴顿忠诚、骁勇、机智、坚强、果断,并且不乏幽默。影片中有一个情节,是根据真实历史拍摄的,某次战役后,巴顿装了一兜子的军功章跑到野战医院,向那些战斗中负伤的官兵大唱赞歌,大发奖章。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的士兵,瑟缩在角落里哭泣,一问才知道是个战争恐惧症患者,当即大怒,认为这是一个逃兵,根本不配和其他受伤的将士们在一起。暴怒之下,给了两皮带,打飞了那人的钢盔(美国报纸上说是给了一个耳光)。
那天晚上王将军可能想通过面谈和看电影传递给知青们至少3个信息:
第一:他是真诚对待这些知青们所面临的问题的并愿意解决之;
第二:云南边疆将发生战争;
第三:希望知青们继续在边疆扎根,建设边疆临阵脱逃或者吓破胆,都是可耻的。影片中巴顿对待哪个美军士兵的情节,大概是老将军特别想传达给知青们的,
但是知青们哪有心情看电影啊!除了返城,什么都不在心里了。一听不让返城,几句话就和老将军又谈崩了,二者之间心理预期差距太大,会谈不欢而散。知青们垂头丧气连夜回云南去了,失望和沮丧的气氛笼罩着他们。令这些上访的知青想不到的是,在他们还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地在返回云南的列车上的时候,形势突然逆转——国家让步了。
怒气冲冲的老将军应该是不想让步的,但是对越作战迫在眉睫,总不能前方作战后方起火,况且这个仗谁也不知道打多久,国际形势极其复杂,后方必须稳定,中国必须稳定。在多重因素叠加下,老将军无可奈何了。
1979年1月15日,时任云南省委书记的安平生发表《15条讲话》,其中一条就是“知青不愿留下的,都可以回去”。知情的回城之门终于打开,如决堤的洪水,西双版纳各农场知青无不争先恐后回城。有知青回忆,“短短几天,整个农场走空了,连队静得可怕!大家丢下武器,抛弃农具,有人还把农具架起来烧掉。很多人搭乘为对越自卫反击战运送物资的返程军车回昆明,由于拥挤过度,发生了好几起翻车事故……”与后来新疆支青回城的情景,如出一辙。
云南的知青回城了,其他地区的知青也自然而然地回城了,新疆地区是最后一个。还有一个诡异的相似,就是云南知青返城恰逢对越作战,新疆支青返沪,恰逢苏军入侵阿富汗!太巧了吧?太耐人回味吧……
1980年代初,在国务院知青办起草的知青工作回顾与总结中认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来是为解决就业问题,但在“文革”10年中,当成政治运动去搞,指导思想偏了,工作上有严重失误,造成劳民伤财,人民不满……。记得当年有一句喊得最响的口号叫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么我们就来看一看“实践”是怎么检验的吧:
西双版纳,澜沧江边曾经的明珠,在知青离开后不久就逐渐变成了中国最大的毒品和武器走私通道,具体实施贩运的人员,主要为当地老百姓;新疆,则分裂势力恶性膨胀,破坏民族团结、伤害民族感情的事情屡屡出现,日甚一日,直至“7·5”事件发生!
“实践”的结果,恰恰证明知青办的结论错了;“真理”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来就是政治问题(就业问题是不是政治问题先不论),但是后来当作纯粹就业问题去解决,指导思想南辕北辙,工作能不产生严重失误吗?政治上幼稚的代价,不知几代人才能够弥补。
无论新疆的解放与建设,还是东北与西南的农垦事业,众所周知与王震将军有着特殊而又密切的联系。30年前,一只澜沧江边的蝴蝶,就在他的身边翻动了几下翅膀,随后30年,竟然在西双版纳卷起了弥久不散的黑风毒风,更在天山脚下掀起了血雨腥风!将军九泉之下,情何以堪?
王震视察北疆铁路,和铁道部第15工程局铺轨工人在一起。
我在这里没有任何指责当年返城知青们的意思,他们不可能料想到后来的事情,特别是30年后的事情。哪怕是王震这样久经战阵饱经风霜的领导人,也不过临终前发出“毛主席比我们早看五十年”的感叹,何况他也不是决策人……往事不可追,但愿后人不会如此评价我们: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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