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的资本》未遵循《资本论》研究逻辑
:刘珍英
原题:名不正则言不顺:《21世纪的资本》未遵循《资本论》研究逻辑
单从其立足于劳动与资本的对立而言,皮克提无非是从当代西方主流的庸俗经济学立场回到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立场而已。
托马斯·皮克提(Thomas Piketty)的《21世纪的资本》(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中译本尚未出版,关于这本书,在网络上已经炒得沸沸扬扬了。但有人在评论中把书名译成《21世纪资本论》,这恐怕不妥,希望中译本正式出版时译者不会犯这一错误。听说有不止一位译者在翻译这本书,因此现在就来讨论译名似乎有些过虑,但一来现在盛行“版权买断”,能否出版多个译本尚且难说;二来即使多个译本会带来类似争鸣的效果,但如果书名出现误译,哪怕只是其中的一本出现误译,其误导作用也会留下后患。既然如此,就有必要对中译本的译名展开讨论。
《21世纪的资本》与《资本论》政治倾向不同
《21世纪的资本》的政治倾向在西方可以归入左翼。它主张对资本回报征收年0.1%—10%不等的累进税,或对超过50万美元以上的收入征收80%的惩罚性资本保有税。正是由于这一点,美国右翼称皮克提为“马克思主义者”。但实际上,皮克提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学者,这一点,单从他并不主张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就可以看出来。难怪保罗·克鲁格曼讽刺美国右翼不是在论战,而是在贴标签。
当然,《21世纪的资本》研究资本回报率与经济增长率的关系,用经验材料说明前者高于后者,这隐含着资本收益与劳动收入对立的分析框架,因为在资本回报率高于经济增长率的情况下,增加的部分一定来自工人劳动收入的减少,这一点与《资本论》立足于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即立足于雇佣劳动,是相同的。但由此断言皮克提是马克思主义者,至少证据不足,因为古典政治经济学,如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同样立足于劳动与资本的对立。
实际上,关于劳动与资本对立的观点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中是如此普遍,以至于像亨利·乔治这样从自耕农立场出发,主张收取地租税,通过“涨价归公”政策实行土地公有制的小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家,曾经在他的名著《进步与贫困》中专门把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当作一种“流行观点”加以批判。因此,单从其立足于劳动与资本的对立而言,皮克提无非是从当代西方主流的庸俗经济学立场回到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立场而已。他并没有像《资本论》那样,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自我矛盾中得出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建立资本公有制的结论。
皮克提自己也说过,他是因为对主流经济学不满,才回到古典经济学的立场。这当然是一种进步。反对他的经济学家只能重复过时的论调,提不出新的论据,说明皮克提的立场对付庸俗经济学确实已绰绰有余。但从古典经济学到马克思经济学,还需要很大的跨越。皮克提幻想不解决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而去解决这种矛盾带来的问题,说明他并没有实现这个跨越。这一点,不仅从评论者指责他是“乌托邦”可以看出,他自己在《21世纪的资本》中也指出,资产阶级宁愿看到资本主义崩溃,也不会采纳他的征税建议。
《21世纪的资本》与《资本论》研究方法不同
尽管人们对《21世纪的资本》的经验论方法给予高度评价,但与《资本论》比较,这却是它的主要缺陷所在。笔者之所以主张《21世纪的资本》不能译成《21世纪资本论》,不仅是由于《资本论》的研究对象与《21世纪的资本》不同,更重要的是它们的研究方法迥然有别,因而必然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21世纪的资本》只是用数据说明“两极分化”这一人们早已感知到的事实,从而有力反驳了歪曲这一事实的理论。换言之,《21世纪的资本》的主要贡献在于,它不是从的感觉出发下结论,而是让材料自己说话。这也是《21世纪的资本》的力量所在。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但是《21世纪的资本》用公认的事实说话,这让西方主流经济学的资产阶级伪科学面目暴露无遗。
迄今为止,所有主流经济学家提不出任何实质性的反驳意见,而只是反复强调《21世纪的资本》得出的结论与他们的感觉不符,就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经验主义的方法只能说明事实,不能说明价值,只能说明“是”,不能说明“应当”,因此,“是”与“应当”、“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的休谟两歧,就成为经验主义方法论的阿基里斯之踵。不管皮克提说得多么有道理,资产阶级是决不会承认它正确,更不会接受它的政策主张。克鲁格曼引用他人的话说,当一个人的饭碗要由他不明白某件事来保证的时候,他是不可能弄明白这件事的。
皮克提的政策主张,不仅在历史上曾经采用过,而且至今在某些国家(如北欧国家)还在实施,但是这些政策的采用与否,并不取决于统治阶级是否明白资本回报率必须与经济增长率相符的道理,而取决于他们自己的利益能否得到保障。资本主义制度对“人性”的设定就是个人主义和自私自利,因此你决不可能指望作为“资本人格化”的资产阶级从全人类的立场出发,而不是单纯从他们本阶级的利益出发。路易十四曾经说过: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牢牢掌握住政权的资产阶级会说:如果拯救全人类需要牺牲我们的利益,那就让全人类灭亡好了。“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啊,“不允许改变现状”啊。
因此,问题不在于试图说服资产阶级变得明事理,而是对资产阶级不抱幻想,这才是《资本论》高明于一切想超越《资本论》的努力的地方。只有《资本论》的理论与实践统一的逻辑,才超越了休谟两歧。
这并不是说《资本论》作为一部19世纪的著作,能够解释21世纪的一切现象。虽然曼德尔认为,《资本论》实际上更适用于20世纪的世界,但在笔者看来,不管人们对《资本论》的正面意义如何理解,从资本的内在否定性来说,21世纪的世界才是《资本论》逻辑的历史性完成。
马克思研究了虚拟资本,但他那个时代没有虚拟经济;马克思看到了资本自我否定的结果必然是走向社会主义,但他没有看到处于同资本主义同一生产力水平、甚至低于发达国家生产力水平的社会主义。如果要写作《21世纪的资本论》,就应该遵循《资本论》的逻辑,按照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六册研究计划,不仅像莱博维奇建议的那样,在“资本篇”之后,完成“土地所有制”篇和“雇佣劳动”篇,而且把西欧的福利国家、美国的虚拟经济包容到“新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完成“国家”篇、“对外贸易”篇和“世界市场”篇。
(单位:中共上海市委党校第一分校)
用《资本论》方法解读《21世纪的资本》
:丁为民
法国学者托马斯·皮克提的《21世纪的资本》出版后,在经济学界引起重大反响。最近,英国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纽约城市大学研究生中心特聘教授大卫·哈维在其网站发表评论,对该书在揭露资本主义矛盾和新自由主义危害方面的贡献予以充分肯定,同时也指出该书的主要缺陷。其基本思想是,要用《资本论》的方法解读《21世纪的资本》。
两极分化趋势缺少原因分析
哈维指出,该书揭露了资本主义“令人恐惧”的财富和收入不平等。皮克提把最富的1%人口不断增长的财富积累,归因于资本回报率(r)总是超过收入增长率(g),认为这是资本的“核心矛盾”。
哈维认为,皮克提对收入和财富之间的差异做出的解释是有说服力的。但并未对是什么力量产生和支撑这一矛盾做出回答。而马克思显然把这样一个规律,归因于劳资之间力量的失衡,直到现在,这一解释仍有效。20世纪70年代以来,国民收入中劳动份额稳步下降,源自劳工政治和经济力量的下降,这是资本动用技术、失业、离岸外包和反劳工政治镇压的结果。正如撒切尔的经济顾问艾伦·巴德无意中承认的,20世纪80年代的反通胀政策,竟是“增加失业的一个绝妙方法,不断增加的失业在削弱工人阶级力量方面的作用是极其令人满意的……用马克思的术语,这里起操控作用的,是资本主义的危机再造了一个劳动后备军,允许资本家获得高额利润直至今日”。
因此,皮克提对那个数学定律的公式化,更多地是掩饰而不是揭示它所涉及的阶级政治。巴菲特已注意到:“肯定有阶级斗争,富人构成我这个阶级,我们正在获胜。”哈维进一步举例:1970年,普通员工和首席执行官之间的薪酬比大约为30∶1,而现在则远高于300∶1。他认为,资本家阶级胜利的一个关键性标志,是处于顶层的1%人口的收入和财富,与其他人相比,差距不断扩大。
哈维指出,皮克提的统计资料表明,资本在其整个历史上产生的不平等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对许多人而言,这并不是新闻,实际上是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的理论结论。
两极分化后果缺乏系统分析
哈维认为,在《资本论》第二卷中,马克思已指出,资本驱动工资下降的倾向,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市场吸收资本产出的能力,这是形成危机的一个直接原因。许多人认为,有效需求不足是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基础。这启发了二战后凯恩斯主义的扩张性政策,并在强烈需求引致的增长中使收入不平等有所减少。皮克提也提出,这一时期的经济增长,有赖于劳动者的相对自主权和通过累进税资助而建设的“社会国家”。
但早在20世纪60年代末,资本已意识到,须压制劳工坐大的权力。凯恩斯最终从受人尊敬的经济学家的万神殿降级,切换到弗里德曼对供给方面的考虑——如果不减少税收,解构社会国家,规范劳动大军,就难以实现稳定。1980年后,最高税率下降和资本收益在美国以更低的税率被征税,极大增加了最富的1%人口的财富流。如皮克提指出,其实这对增长的作用微不足道。利益从富人到穷人的“涓滴”并没有实现。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就国家方面说,缺乏任何重大的再分配干预,产生反民主的寡头政治。哈维指出,皮克提颠覆人们广泛持有的观点:自由市场资本主义使财富得以扩散,又是捍卫个人解放和自由的巨大堡垒。
哈维指出,皮克提系统地忽略在这一背景下需求在哪里的问题。20世纪90年代,信贷尤其是次贷大幅扩张,产生注定会破灭的资产泡沫。然而,利润率和私人财富的进一步集中,在2009年以后恢复得非常快,现在的企业利润率可与美国历史上的高位相媲美。企业拥有大量现金,却因市场不景气而拒绝花钱。但该书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何2008年的崩溃会发生;为何如此众多的民众从长期失业和丧失房屋抵押品赎回权的双重负担下解脱出来,耗费如此长的时间。它不能帮助我们理解为何目前美国的增长如此缓慢,为何欧洲被锁定在政治紧缩和经济停滞中。尽管该书提出,将遗产税、累进税和全球财富税,作为解决财富和权力进一步集中的解毒剂,但几乎可以肯定,这在政治上是不可行的。
核心问题在于错误理解资本
哈维认为,皮克提论证存在一个核心困难——依赖于资本的一个错误定义。他指出,资本是一个循环过程而不是物,货币被经常性地——不只限于剥削劳动力——用于赚取更多货币。皮克提把资本定义为私人、企业和政府持有的能够在市场上交易的所有资产的存量,不管这些资产是否用于赚钱。它包括土地、不动产和知识产权,以及艺术和珠宝收藏。为计算一个有意义的收益率(r),需以某些方法评估初始资本。这离不开它所生产的商品和服务价值,或者它在市场上能卖多少钱,来对它进行估价。
整个新古典经济思想(皮克提思维的基础)是建立在同义反复之上的。资本收益率主要取决于增长率,因为资本是通过它生产了什么进行估价的,还要受投机环境影响,被“非理性繁荣”严重扭曲。哈维指出,如果我们从皮克提的资本定义中减去住房和不动产,那么,他对财富和收入不断增加的差距的解释就是彻底失败的,尽管他所描述的过去和现在的不平等状态仍存在。
总之,哈维认为,皮克提的数据集很有价值。但对于为何会出现不平等和寡头政治,其解释有严重缺陷。他的建议,作为不平等的补救措施,如果不是天真的,就是空想的。他没有提出一种21世纪资本的运作模式。为此,我们仍需要马克思或《资本论》现代版的“等价物”。
(单位:天津师范大学经济学院)
《21世纪的资本》是《资本论》续篇——兼论译名问题
:邰鹏峰
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克提的《21世纪的资本》尽管原著书名为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但到网上搜索 “21世纪资本论”,点开这些网页,你会发现,无一例外指的都是皮克提这本书,这是否意味着《21世纪的资本》是《资本论》的续篇呢?
向《资本论》致敬的著作
很多人认为,皮克提的《21世纪的资本》是一部向《资本论》致敬的著作,中国人或许觉得,这是对皮克提的正面肯定。但在美国却相反。当美国右翼指责皮克提为“马克思主义者”时,为《21世纪的资本》辩护的著名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保罗·克鲁格曼毫不客气地反驳说:这是贴标签。在他看来,皮克提是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与主题无关。
皮克提是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是另外一个问题,但《21世纪的资本》与《资本论》存在联系,是确凿无疑的。
西方人谈论马克思主义,一般使用两个词:一个是“Marxian”,即马克思的马克思主义,这是“马克思主义”的狭义用法;另一个是“Marxist”,即受到马克思影响的那些人的马克思主义,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广义用法。这种区分的最大好处,是避免了“唯我独马”的学术话语霸权,因为马克思主义的最本质特征在于它的实践性——它是一种开放的学说。在这一意义上,只要马克思的事业在前进,那么,凡是以他的理论为依据发展这种事业的学说都可以称为“马克思主义”,不能排斥其中的一派,打压另外一派或几派。以往的学术争议往往容易陷入宗派主义,从学理上说,原因就在于没有处理好狭义的“马克思主义”和广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关系。
按照狭义的“马克思主义”标准,列宁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因为他发展了而不是固守了马克思的学说。但是这样一来,就等于站到教条主义立场上,排斥“实践性”这一狭义“马克思主义”的根本特征。换言之,狭义的“马克思主义”和广义的“马克思主义”并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差异统一的关系,用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话说,种子发芽,当然不再是种子;长成植株,开花结果,当然不再是芽,但种子中蕴含着一切,因此所有这一切都是同一事物的展开,是差异中的统一。马克思主义的活力正在这里。
《21世纪的资本》具有马克思主义性质
按照《资本论》的理念,“资本”本身就是一粒种子。它从“商品”这一细胞发展而来,又蕴含着资本主义的全部秘密。但在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的19世纪,资本主义的生长发育尚未完成。当时,典型的资本主义经济形态只有英国存在,因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序言中明确说,他在理论阐述上主要以英国为例证,而英国向德国等落后国家显现的,不过是这些国家未来的景象。到20世纪,资本主义向全球扩展,《共产党宣言》中描绘的资本全球化情景终于变为现实,因此曼德尔说《资本论》主要是一部20世纪的著作。皮克提的书名不是《21世纪的资本论》而是《21世纪的资本》,这一点应当明确,就此而言,我同意某些学者把中译名翻译为《21世纪的资本》而不是《21世纪的资本论》,因为就“马克思主义”的狭义来说,把皮克提的著作同《资本论》相等同毕竟不妥;但既然“资本”是“资本主义”的种子,其中蕴含着资本主义的全部生命过程,那么,如何看待《21世纪的资本》与21世纪的《资本论》的关系,就必定与前者有没有成功地揭示这一过程相关。
笔者的看法是:如果成功揭示了这一过程,那么,从精神实质上看,称为《21世纪的资本论》也无妨。因为它虽然可能不属于“Marxian”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但毫无疑问属于“Marxist”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
那么,《21世纪的资本》有没有成功地揭示资本主义发展的生命过程呢?
从揭示“不平等”的发展过程来说,毫无疑问,它做到了。
只要读一下原著就可以发现,《21世纪的资本》讲的是能找到事实依据的整个资本主义发展过程,而不是像某些人凭空想象的那样,仅限于“21世纪”。因此,同《资本论》一样,它有着宏大的历史视野。单从税收数据一项来看,《21世纪的资本》把历史追溯到18世纪晚期的法国,更不要说1909年的不列颠和1913年的美国。皮克提用这些数据,要说明的只是:两极分化并不是什么新事物,21世纪的资本主义不过是历史资本主义的一个必然环节。
《21世纪的资本》还不仅在于找到无可辩驳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它让事实“开口说话”,而不是根据感觉下结论。这一点,恰恰是《资本论》方法论的根本要求。
因此,从“马克思主义”的广义来看,作为一部经济学著作,《21世纪的资本》的“马克思主义”性质是毫无疑问的。毕竟,“21世纪资本论”是一个复数名词,而不是单数名词。《21世纪的资本》可能不符合某些人心目中的“马克思主义”形象,但不等于它不符合所有人心目中的“马克思主义”形象。它完全可以作为众多的《资本论》续篇之一。
(单位:上海市浦东新区行政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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