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汉口水塔,永远地高大,巍峨,气势不凡,尽管如今它已经被周围高大建筑吞没。水塔下的故事太多,很难很难说完。
留给我儿时脑海里的印记,是水塔下长长的报廊。每天在这里可以读到全国最主要的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还有本土的主要报纸。
后来,报廊的一部分变成了宣传橱窗,常常刊登着最新的新闻图片,我清晰地记得,赵丹先生饰演鲁迅的试妆照,就是在那儿看到的,像极了,活脱脱的鲁迅!可惜的是这部影片流产,让我辈好生地失望。
再后来文革开始,这儿成为各派争夺的要地。水塔下的长长的一整面大墙,成为最宏大的大字报栏,谁控制了这里,谁就掌控住了武汉地区文革的舆论制高点。
造当权派的反的那一派,长期把持着这块阵地,因为他们得到多数老百姓的支持。后来在军方支持下,百万雄师对造反派武力围剿后,也一度占领了水塔。这里也就成为关押拷打造反派的窝子。我的同学中就有在此遭受拘禁并被打得遍体鳞伤,如不趁机逃脱,将会死于非命。正是为了纪念他们当年在水塔大难不死,好多年来的我们都会在他们出逃的这一日,聚在一起吃喝一番。
更有意思的是,到了1976年8月,为纪念中国红卫兵运动诞生十周年,纪念毛主席亲笔给清华附中的红卫兵的信发表十周年,纪念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红卫兵和师生十周年,已经走上工作岗位、分散四处的同学,又聚在一起,他们当中有原武汉一中、华工附中、武汉市十六中、武汉市卫生学校、南京动力学校的造反派学生。于是命名为“纪念毛主席八一八接见红卫兵十周年”大字报专刊,以最优美的文字、最煽情的宣传画、最漂亮的排版、最好的抄写水平,出现在汉口水塔周边的一整面大墙上。
于是人们在这儿读到久违的文字:余德亨的《一千年也要革命,一万年也要造反》、《我的履历表》,张宇光的《夺权歌》和《向钢八司的战友致敬》,陈德胜的《风吼雷鸣的日日夜夜》(记述1967年春江城反击“二月逆流”第一仗——新一中绝食),刊头是金氏兄弟绘制的、用几十张新闻纸拼接完成的大幅彩色宣传画“红卫兵永立江城”:一位英姿飒爽、佩戴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袖章的红卫兵,迎着朝阳,手握拳头,挺立在江城,红卫兵的身下是长江大桥、六渡桥、民众乐园、水塔等武汉文革的标志性建筑,还有那滔滔长江水波涛。
不几天功夫,耗费大家心血的大字报专刊,被当权派下令清除得干干净净。四人帮倒台后,这件事成为当权派操控的“揭批查”的重点,为此不少同学被关进“五不准”学习班接受审查,有的还身陷囹圄多年。
四十多年过去,这些老人还笃信着自己曾经坚守的真理,他们在一篇题为《一千年也要坚持信仰,一万年也要追求真理》的博文的结尾处写道:
--- 看到时下毒蛇猛兽横行,民怨沸腾,人民革命淘洗过的沉渣一一泛起,面对三十年前写下的“一千年……”、 “一万年……”那句誓言,我们还会后悔吗?能不对崇高——这“伟大心灵的回声”充满敬意吗?崇高不仅仅是令人泪流满面的豪言和改换天地的伟业,崇高也是雷锋在大雨中送妇女孩子回家。
--- 所谓革命造反一千年一万年,就是人民的权利永恒,就是反剥削反压迫永恒,就是争取社会公平正义的事业永恒,就是永远与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血脉相连,就是切·格瓦拉说的那句话:“看到任何不公平的事都会气得发抖”,就是唐人刘叉那首《偶书》:“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正是这种不朽的批判精神,让社会得以进步,人类文明得以进步。
这些都已经成为了历史。
我还是怀念着水塔下曾经的长长报廊。
我还是怀念水塔对门正宗的武汉蔡林记热干面,物美,价廉,香喷喷的。
我还是怀念不远处的交通路,那里有集邮门市部,有外文书店,有古旧书店,有当年武汉最大的新华书店。
我更怀念水塔附近那些被拆除的里分弄堂,和曾经居住在里面的老师、同学、朋友和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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