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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倒子“摘帽”记

一息尚存 · 2011-11-30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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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倒子“摘帽”记----

------由二姐家拆迁想起的二姐上山下乡时的一段往事  

   

“老倒子”一词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国东北地区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对农村人的一种俗称,虽然这个称谓绝不包含歧视和侮辱的意思,但也绝对说不上是尊重,反而还带有非常强烈地调侃意味。当年,尽管我从上山下乡的哥哥姐姐的口中很早就听到过“老倒子”这个词汇,但却是在很长时间之后才弄懂它的含义以及来龙去脉。由于‘老倒子’这一词汇主要是在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这个群体中流行起来的,所以“老倒子”这个词汇便具有了突出的时代特征,因此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结束,人们也就早已将其淡忘了。而今再次想起了这个当年的词汇,完全是缘于今年二姐家因拆迁而被迫搬家的这一偶然的缘故。而且二姐家的这次被迫搬家,还不仅仅使我想起了‘老倒子’这一久违了的词汇,随着 “老倒子”这一词汇的被想起,也勾起了我少年时的一段往事。

今年的“五一节”过后没有几天,二姐家所居住的那片居民小区就哄传着将要再次被拆迁。消息一经传出,小区里立即是人们议论纷纷,人心一片浮动。一进六月,盖着区政府旧城区拆迁改造办公室鲜红印章的正式拆迁通知便贴出满了小区。在通知里,区政府宣布将以对老城区进行改造的这个理由,对这里进行拆迁。为此,区政府要求住在这个小区里的所有居民都应该理解并支持区政府的工作,积极响应和服从区政府的决定。

说起来政府的这个拆迁理由一点也不充分,二姐家所居住的这个居民小区建成至今还不到二十年。在我们这座已有百年的历史,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建筑比比皆是的工业城市里,这个居民小区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小字辈。因而以对老城区进行拆迁改造的这个名义对这个小区进行强制拆迁,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所以也就很难得到被拆迁户的理解和支持。特别是房屋开发商在与被拆迁户签订拆迁协议过程中不统一、不公开回迁安置和拆迁补偿而搞暗箱操作的做法,更是招致了被拆迁户的强烈反对,于是拆迁自然而然地受到了被拆迁户的联合抵制。但是由于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在联合抵制了几个月之后,被拆迁户终于一户一户地退却了。最后只剩下二姐一家“单门独户”地又坚守了两个星期之后,也不得不向房屋开发商竖起了“白旗”。

在不得不与开发商签下了被二姐认为是极其屈辱的“屋下之盟”之后,二姐就只能马上着手搬家了,好在房子不用现去找,父母那里的房子虽然旧了一些,但却宽敞得很,二姐一家搬到那里去,不仅能够解决象其他被拆迁户那样到处找房子的窘迫,而且还能给年迈的父母带去经常性的更多的乐趣,特别是还能为这些年来不得不与父母住在一起的大哥大嫂分担一些照顾父母的辛劳。因此当星期四的那天二姐夫与房屋开发商签订完了“屋下之盟”之后,我们兄弟姊妹就商定了等到星期六侄子和外甥都休息的时候,就来为二姐搬家。

星期六的这天,我和妻子带着儿子早早就动身赶往了二姐家,可是当我们赶到二姐家的时候,几个有私家车的侄子和大姐家的两个外甥都先我到了并正搬着原先摆放在客厅李的沙发茶几等往楼下走,儿子急忙跑了过去,我也假意地要上前帮忙,可侄子和外甥们却真心地把我劝住了,于是我便借坡下驴地推脱了劳作之苦,顺势上楼到了二姐的家里。

二姐一家住的是总面积能有八十多平方米的三室一厅老式房子,自从二姐夫的父母都去世了之后,二姐一家五口人住的是足够宽敞的。房子本就不旧,外甥结婚的时候把屋子又重新进行了装修,所以至今屋子显得还是很新。自从外甥结婚时把房子装修了之后,二姐的家里就出现了“新旧社会两重天”。外甥住的屋子和客厅以及北面的那间小居室完全是按照现代化的标准进行的装修,而二姐和二姐夫住的屋子则还是二姐夫的父母居住时那种简陋的样子。靠南面窗户下,从东墙直到西墙是用木板搭成的只能称之为是炕的大通铺。当初在重新装修屋子的时候,包括二姐夫在内的我们兄弟姊妹都劝二姐把通铺拆掉换成床,可二姐说什么也不肯,说以后有了孙子时,通铺能够免得孙子睡觉时翻身打把式掉到地上。后来二姐当上了奶奶,孙子断奶之后就跟二姐和二姐夫住在一起,大通铺还果真发挥出了效力,任由小家伙睡觉时如何翻身打把势,还真的从来都没有掉到过地上。

东面的墙上,挂着一面有松鹤延年图案的大镜子,镜子的下面紧挨着大通铺是一只架起来摆放着的充当了地桌功能的大木箱,上面摆放着录音机、暖壶和一些随手所用的杂物。这只木箱是上山下乡的二姐当年返城时带回来的,木箱虽然已经有些陈旧了,但是上面的五星以及呈半圆形分布在五星周围的“上山下乡,无尚光荣”八个大字还依然很鲜红。

人多好干活,不长的时间,客厅里的东西就差不多都被搬走了,为了不妨碍孩子们干活,更是为了躲清净,我和二姐夫躲到暂且还没有搬动的小北屋里河水抽烟并聊天。

“嗳!小四,你们怎么把这些东西都倒出来了?”过了一段时间,听到二姐在她的房间里高声地惊喊,于是我和二姐夫便过来想查看个究竟。

侄子外甥们已经开始往外搬二姐居室里的东西了,可能是嫌大木箱里装着东西太沉往外搬时不方便,也可能是木箱里装的都是在他们看来属于应该丢弃的无用东西,于是四侄子便把木箱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

倒在地上的东西里有一套保存得很新的三十二开简装四卷本《毛泽东选集》。一部六十四开红色塑料封皮精装合订本《毛泽东选集》。几个红、绿、蓝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一个很旧的白纸卷。一双很旧的黑色胶皮高靿水靴,每只水靴不仅外面都沾补了好几块胶皮补丁,而且靴筒里还塞着东西。一只都变得发白了的黄色帆布挎包,挎包盖上还用红色油漆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现在尽管油漆都早已脱落了,但是“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还依稀可见。这些东西都是二姐上山下乡时的物品,我现在还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到二姐她们的青年点去的时候,二姐是如何拿出这些东西来向我炫耀的。

由于二姐刚下乡的时候还没有成立青年点,所以二姐她们这些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都分散地寄住在贫下中农社员的家里,真正是做到了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到了一九七四年的时候,为加强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领导、管理与支持,我们省实行了厂(矿)社挂钩的做法。一家大型厂矿或多家中小型工厂与一个农村人民公社挂钩,进行对口支援。负责对口支援的厂矿不仅要为每一个大队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都修建一处砖瓦房的青年点,轮流派政治思想过硬的工人师傅到青年点去带队,从而加强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领导与管理。而且每家厂矿还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负责帮助所对口支援的农村人民公社兴建或发展社队工业。这样的做法,可能也是当时国家采取的城市反哺农村,工业支援农业的一种有效措施吧。因此,负责对口支援二姐上山下乡所在公社的跃进铁矿就不仅为那个公社的所有大队都修建了青年点,而且还为每个生产队都接通了输电线路并帮助公社建起了农机修配厂。 

就在二姐下乡的第三年,二姐她们所在的那个大队的青年点就修建起来了,上山下乡的知青都集中住了进去,张哥被大家选为了点长并担任了大队的团总支书记,二姐被选为了伙食长并担任了大队妇女队的副队长。在青年点修建起来之后,负责对口支援的跃进铁矿不仅派来了两名思想素质和政治素质都极其过硬的工人师傅前来带队,而且还赠送给了每名知青一部精装合订本的《毛泽东选集》,一个红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一支钢笔,一个黄色帆布挎包以及一口装杂物用的大木箱。而那套简装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是二姐在下乡之后的第二年被评选为了县级的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领导小组办公室奖励给她的。那年过春节放假回家的时候,二姐还特地将这套《毛泽东选集》带回了家,当时她自己说是为了抓紧时间学习,可大姐却说她是想在全家人面前显摆显摆。

 “老六,还记得那年你到青年点给我送胶皮水靴的事吗?”二姐蹲下来一边重新往箱子里归置这些东西,一边问我。

“记得,那是在七六年吧?”虽然给二姐送水靴的事情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可时间却有些模糊了。

“哪呀!是七五年。”二姐夫纠正到。

“对,是七五年,就是召开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的那年。”二姐补充说。“你给我送的不就是这双靴子和这两双毡袜吗?”二姐边说便从靴筒里拿出了旧毡袜看了看,然后又塞回到靴筒里。

“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这些破烂干嘛?这东西现在一点用处都没有了”一边和二姐说着话,我一边从地上拿起了那个旧纸卷展开来看。

纸卷是一幅当年的宣传画,画面上的近景是一对看神情正是在展望着美好未来的男女青年,远景是红旗招展、劈山开石的场面,画的页脚处还印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八个字。画面上的那个手拿小红旗的短发女青年,很像是当年的二姐。

“嗳,老六,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可不是破烂,那可是你二姐的光荣,你二姐都能舍得把我扔了,也不会舍得扔这些东西,你信不信?”在我看宣传画的时候,由于找不到活干,只能背着手各屋来回溜达的二姐夫凑趣地说。

“你懂个屁!”二姐边说还边还抬头瞅了二姐夫一眼。二姐呵斥二姐夫时的口气虽然是很严厉,可二姐瞅二姐夫这一眼时的神情,却明显地带有几分的温柔。回想起当年的事,我心里暗暗地想,这些东西可不仅只记载了二姐上山下乡的经历,而且也更记载着二姐的爱情。

“光荣?当‘老倒子’还光荣。”看到二姐上山下乡时用过的东西,我想起了二姐和二姐夫当年上山下乡的事,忽然也想起了‘老倒子’这一词汇,于是我和二姐二姐夫开起了玩笑,同时又把宣传画卷好递给了二姐。

“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我们上山下乡是为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为了战天斗地,是要在广阔天地里炼一颗红心,可没有学有些社员那样,有事没事总是在炕上倒子(1)。”二姐接过宣传画,又仔细地卷了卷,然后才很小心地放回到木箱里。

“二姐,前一段时间我还看见王艳姐和三哥了呢。”见到旧时的东西,自然也就想起了旧时那些所熟悉的人。王艳姐是当年和二姐一同上山下乡的中学同学,三哥是二姐刚到农村时的房东汤大娘的三儿子。

“唉,原先立志扎根农村就数王艳最坚决了,可谁知她不仅自己没在农村扎根,反而还把汤老三给拐到市里来了。”

“哪里是汤老三一个,汤钢和汤铁不是也都给拐带到市里来了吗?唉,不知道哪天就连汤大哥和汤大嫂也得给拐带到城市里来。他们老两口那么大岁数了,怎么单独在农村生活?”二姐夫在纠正二姐的同时,也表示了自己的担心。汤钢和汤铁是汤老三的两个侄子,和我也很熟得很,他们俩现在的工作,还都是我那二侄子给安排的。

再次看到二姐上山下乡时的这些东西,也想起了‘老倒子’这一久违了的称呼,又想起了旧时所熟悉的人,同时也想起了那年到农村去还不只是给二姐送去了胶皮水靴,而且也是切身地接受了一次贫下中农的深刻教育。回想起那时的情形和如今的某些社会现象一对照就更能看明白,虽然都号称是共产党员,尽管都被称为是干部,可前后的反差竟然是如此地巨大。只要一切都是为了公,那么不管是在田间、地头、炕头,随时随地都能为人民办公事;然而如果一切都是为了私,那么就只能躲在闲人免进、甚至是还有保安把守的办公室里为自己办公司。

七五年的国庆节刚过,上山下乡的二姐来信说她们正在平整土地和兴修水利,让家里尽快给她送去一双高靿胶皮水靴。接到二姐的来信之后,二哥马上找出了单位作为劳动保护用品发给他的一双还没有穿过的高靿胶皮水靴,大嫂急忙地到劳动保护用品商店买了两双毡袜,由于家里所有人都上班或是因为忙抽不出时间,于是便商定让正在上中学的我把水靴和毡袜给二姐送去。由于那个时代提倡学习靠自觉,所以让上学的我去不仅便于跟老师请假,而且耽误了的功课,回来后老师也能给补上。

在我动身的头一天,大嫂不仅买来了许多香肠、鱼罐头、猪肉罐头、、几样糕点、四瓶白酒和准备送给汤大娘的两个孙子的两套小衣裤,而且在晚上又和二嫂包了许多饺子、包子,打算和买来的其他那些东西一并作为礼物捎给汤大娘和汤大爷。自从二姐下乡住到汤大娘家里之后,汤大娘一家不仅对二姐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且每到过年或挂锄(2)期间放假回家,汤大娘总是要把家里自留地出产的小豆、绿豆、葵花籽、倭瓜籽和从山上采摘来的蘑菇、榛子、山核桃、山里红以及粘豆包、粘火烧、冻豆腐、冻梨和咸鸡蛋、咸鸭蛋等好多东西让二姐捎回来给父母作为礼物,有两次还曾带回来几对野鸡和沙半鸡。汤大娘的这种做法让特别讲究“礼尚往来”的母亲感到非常为难,因为当时城市里实在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好东西,更没有什么土特产品作为礼物回赠给汤大娘。

二姐下乡所在的大队地处我们省东部山区的一处大山沟里,虽然距火车站只有二十多里远,可是由于不仅偏僻得很,而且山路崎岖更是难走,所以去年才刚刚通上电。全大队二百来户人家,散落在七条小山沟里,青年点是全村唯一的瓦房,其余的所有房子包括大队部在内,全都是一水的草房。由于交通不畅,人们很少与外界来往。除了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以外,也很少有外人到那里去。所以如果谁家来了客人,那就几乎等于是全大队的客人。去年我放暑假的时候,张哥结束挂锄休假回青年点时曾经带我去过那里一次。张哥是与二姐同一个青年点的老知青,虽然比二姐大两届,但是由于我们两家住的不远,同时张哥又是三哥同校同级的同学,所以原本也就认识。自从二姐下乡分配到张哥他们所在的那个大队之后,春节和挂锄放假回家时,张哥都要经常到我们家来。特别是今年挂锄放假回家期间,张哥到我家来的就更勤了。大嫂、二嫂和大姐都说张哥在追求二姐,可二姐听了之后却把梳着两根水辫(3)的脑袋摇晃得像个拨浪鼓,说她和张哥只是同志,只是战友,也还算是邻居,张哥从未追求过她。看二姐说这话时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然而不仅因为年长,而且毕竟又是过来人,所以大嫂、二嫂和大姐的眼力还是不错的,后来张哥果真成了我的二姐夫。

我当时乘坐的区间慢车不仅运行的速度慢,而且更是逢站必停。只有在不追求经济效益而只讲求为人民服务的计划经济时代,人民铁路才能真正做到为人民,所以哪怕只有一两个人上下车的山村小站,火车都要停站。因此我从早上不到八点钟上的火车,直到中午时分才到达要下车的车站,二百多华里的路程,火车足足走了四个多小时。

上了火车之后,我把东西放到行李架上,然后挑选了一个顺着火车行驶方向的座位坐下。当时乘坐的火车的人不是很多,不仅不像现在这么拥挤,而且还人人都还有座位。在大干社会主义的年代,人们既没有时间外出去过什么“黄金周”,也用不着千里迢迢地离家去打工。所以乘火车的都是一些探亲或是外出采购搞调查的人员。

火车驶出市区之后,我的两眼就开始不停地望着车外。那时天冷的比现在早多了,虽然才刚刚到寒露的节气,可除了松树和柏树之外,其他树的树叶都已经落尽了,大田里的庄稼虽然都早已收割完毕,可是田野里仍然到处都是推车担担、挥锹抡镐的忙碌身影。铁路旁的公路上,装满水泥、石灰、砖瓦、钢材、粮食和其他货物的汽车和拖拉机,来来往往的都在飞快地行驶着。

下了火车之后,在车站前的饭店里匆匆地吃完了午饭,我就急急忙忙地上路了。由于顺路搭乘了两段运送石灰、水泥和钢材的大车和拖拉机,所以不到两个钟头,在太阳还老高的时候我就赶到了二姐下乡的那个小山村。

山村的外貌没有任何的变化,一切都还是我去年来时的样子,只是比我去年来时更加安静了,不仅听不到人喊马叫,而且除了在街上玩耍的小孩之外,就连一个成年人的身影都见不到。由于上次来时我曾经在汤大娘家住过好几天,所以我熟门熟路地就来到了汤大娘家,还未走进院子,就看见汤大娘和汤大爷正在往毛驴车上装着四只冒着腾腾热气的水桶。“大娘,大爷。”我边走进院子,边大声地向汤大娘和汤大爷打招呼。

“呦!这不是小六吗?孩子,什么时候到的?”听到喊声,汤大娘扭头一看,一眼就认出了我。

汤大爷和汤大娘都已经六十多岁了,汤大娘虽然满头都是白发,却是耳不聋、眼不花,身子很硬朗,而汤大爷却由于患有严重的风湿病,所以走路和干活都显得很吃力。

“孩子,走累了吧?饿不饿?快到屋里去!”把水桶放到驴车上,汤大娘和汤大爷就往

屋里让我。

“不饿,更不累,这一路我净坐大车和拖拉机了。大娘,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去?”见水桶里盛的都是热水,我好奇地问汤大娘。

“你二姐和你大嫂她们这些女社员都在豆子沟那平整土地呐,你大爷要给她们送开水去。”汤大娘说完,在每只水桶里都放入了一只水瓢,又把装有二十多个大饭碗的笸箩装到了驴车上。  

“那我也跟我大爷一块去。大娘,这是我妈让我带给您的,大爷,您快上车。”说完,我把背在身上的背包解下来放到屋檐下,拿出给二姐送的水靴和毡袜,待将汤大爷搀坐到驴车上之后,我牵着驴就往院子外面走。

“哎呀呀!你看你妈,你二姐每次回来,你妈都不忘让她给我捎东西。”不待汤大娘说完,我已经牵着驴车走出了院子。

驴车出了院子,汤大爷让我也坐到驴车上,然后鞭稍往南一摇晃,老驴不等汤大爷下达口令,迈步就向南走去。一路上,汤大爷虽然拿着鞭子不停地摇晃,然而却根本就没有指挥过驴,完全是信驴由缰。自小在城里长大的我由于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所以坐在驴车上不停地向汤大爷问这问那。“大爷,平整土地干啥呀?”

“为了提高粮食产量啊!咱这山沟里,耕地大多都是坡地,一下大雨,不仅把地里的肥力冲走了,而且还能把好土壤也冲走,所以就打不了多少粮食。平整土地就是把耕地里高处的土搬到低处去,这样耕地就平了,就能保水保肥,就不怕旱,也不怕涝,就能增加粮食产量。”随着驴车的颠簸,汤大爷手里的鞭子不仅在不停地摇晃,而且回答我的问话时也显得抑扬顿挫。

“那么以前为什么不将土地平整了呢?”

“以前哪有这个力量啊!单干的时候,一家一户的那几口人能把地种上就不错了,谁还有力量去平整土地呀?合作社的时候也不行,不用说没有机械,就是人力、畜力和劳动工具也不够。刚成立公社的那会,正赶上大跃进,不少的青年人又都抽调到城里支援工业建设去了,剩下的那些人光种地就够呛了,那还有力量平整土地呀。如今不仅国家给咱大队拨来了一台大拖拉机和一台手扶拖拉机,而且帮助咱们的跃进铁矿还支援了咱们几十辆手推车,特别是上级又给咱们派来了这么多又有头脑,又积极肯干的好青年(4)呐!”

老驴因知夕阳短,不用扬鞭就自奋蹄。出了村子不远,驴车就走上了河滩,顺着已经干涸板结的河滩,驴车不仅“行驶”出了其最高速度,而且跑得还非常平稳。在河滩与北面的大山之间,是一片平坦的大草甸子,草甸子里到处都分布着一簇簇的野草和塔头(5),低洼处还残存着一汪汪的积水,成群的野鸭子和在当地被称为是“长脖子老等”的苍鹭还不时地在大草甸子上飞起或落下。  

“大爷,这条河叫什么名?”清澈的河水流淌得非常平缓,河水映照着太阳,河水中泛着一道道的金光,不时地还有一条条鱼儿跃出水面。

“这条河呀叫黑水河。”驴车走得平稳,汤大爷的话音也非常平稳。

“这水多清澈呀,怎么叫黑水河呢?”对这个名字,我感到很奇怪。

“这条河是从大黑山那边流过来的,所以大伙就都叫它黑水河。”汤大爷说着,又用鞭子指了指北面的一座大山,往山上看去,的确是黑乎乎的。

“山上那黑色的东西是什么?”

“是松树。”

“松树不是绿色的吗?怎么变成黑色的了?”

“在近处单个地看,松树是绿色的。可一在远处看成片的松树,那就变成黑色的了。”

“大爷,这一大片荒草甸子上怎么不种庄稼呢?”

“这几天,你大哥和你张哥他们就正商量着准备把这片大草甸子开垦出来种庄稼呢。”

“以前怎么不开垦出来呢?”

“以前是没有力量不敢干,没有文化更不会干。”

   “怎么不敢不又会干呢?”

   “你看那边的山。”汤大爷边说边用鞭子指着北面的山让我看。“东边的这座山叫大黑山,西边的那座山叫小黑山,这两座山山口里面那个更大的山叫青石砬子,这个大草甸子是从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来的山水经过这个山口冲出来的。一到夏天山上的水下来的时候,磨盘大的石头都冲得直滚。不把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来的山水堵住,谁还敢在这上面种庄稼?那不是白费吗。可谁又能堵住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来的山水呢?”一路上,随着得得的驴蹄声不断,我和汤大爷的一问一答声也始终未停。

拐过一处山脚,就能看见地里到处都是正在忙着干活的人们。看到驴车来了,大伙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纷纷向停在地头上的驴车围拢了过来。从围拢过来的人群中,我远远地就认出了二姐、汤大嫂、王艳姐和也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赤脚医生刘向红姐等人,但是除了她们,干活的人中不仅没有汤老三和张哥他们,而且除了职务已改称为大队革委会主任、但是人们还是按照早已养成的习惯仍旧称他为“老队长”的肇队长和一些年龄较大的男社员外,其余的干活人都是清一色的娘子军。去年来的时候,虽然只跟汤老三在一起呆了几天,可我却非常喜欢汤老三。他人长得非常憨厚朴实,但又非常聪明;他那两只常年劳作的手尽管非常粗大,可却非常灵巧。领我上山逮蝈蝈,他从地上折下几根野蒿子随便地拧一拧,就能编出一个非常好看并且又实用的蝈蝈笼子;带我下河捕鱼,他不仅特别会看水流(6),而且他下的鱼捂子(7)插得也非常牢,不管是多大的鱼钻进去也拖不走。特别是他编制的鱼捂子,更是非常地精巧,不管大鱼小鱼,只要钻进去,就绝难再逃掉。由于我非常喜欢汤老三,所以就更想能早点见到他,于是我着急地问汤大爷:“大爷,我三哥他们干什么去了?”

“你三哥和你张哥他们都到青石砬子采石头去了。”我急汤大爷可不急,说话照样是慢吞吞的。

二姐她们走近了,我迎着二姐她们跑过去,二姐看见我,高兴得迎上来就把我抱住了。还未等我和二姐说上几句话,汤大嫂、和王艳姐、刘向红姐等以及许多认识我的人也都围了上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亲切的笑容,不停地问这问那,有的摸摸我的脑袋,有的还伸手轻轻地拧一拧我的脸。

“小六,干什么来了,想你二姐了吧?”肇队长过来拉住我,亲亲热热地坐到倒扣在地上的一副筐子上。放暑假我跟张哥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汤老三领我到肇队长家去串过门,肇队长和肇婶对我亲热极了。

“没有,我二姐去信说要兴修水利,我来给她送水靴。”由于周围都算得上是熟悉的人了,所以我也没有丝毫的腼腆。

“好哇!小六这也是为实现农业现代化做贡献呢。”肇队长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休息的人们把驴车围成了一个圆圈,有的坐在锹把镐把上,有的坐在扁担上,有的坐在倒扣着的筐子上,有的干脆在地头上扯几把草铺在地上然后就席地而坐。人们一边喝着开水,一边高兴地谈论着。在大伙的一片要求和鼓励声中,一个年龄比我大一点的年轻女社员站起来唱了当时很流行的电影《艳阳天》和《红雨》中的名为《群雁高飞头雁领》和《赤脚医生向阳花》这两首插曲。当那名女社员唱到《赤脚医生向阳花》这首歌的时候,刘向红姐的不仅听得非常认真,而且还像是在不断地暗暗咬牙的样子,从她脸上凝重的表情上能够让人感觉到,看来她是下定决心要学红雨的样子了。

开水喝足了,休息也结束了,大伙把碗放回到驴车上的笸箩里,纷纷拿起工具就向地里走去。汤大爷把驴车顺过来,喊我随他一同回去。我由于想亲眼看一看怎样平整土地,于是就对汤大爷说:“你先回去吧大爷,我在这玩一会,等收工的时候,我就和大嫂一起回去。”说完,我挑起刘向红姐的那副担子就往地里跑去,急得刘向红姐在我身后一个劲地喊。

豆子沟是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一个大山沟,在沟的中间,有一条流着清澈溪水的小河,小河的两岸到两边的大山脚下之间都是耕地。豆子沟这片耕地是二姐她们那个大队当时最大的一块耕地,可尽管这里的土壤很肥沃,但是由于从小河的岸边到大山的脚下不仅横向坡度很大,而且纵向也起伏不平。这样的耕地不仅产量低,而且也不便耕作,因此二姐她们当时就不仅正在把高处的土往低处移,而且同时也要把粪肥掺到地表的泥土里。由于青壮年劳力都到青石砬子去采石头去了,所以这项工作才由汤大嫂担任队长的妇女队担当了起来。

汤大嫂当时虽然已经有三十五六岁了,但是由于常年劳动,所以身体非常地强健。黑红的脸庞,留着齐耳的短发,一副飒爽英姿的样子,挑起装满泥土的一副担子走得飞快,就连几个四十来岁的男社员都追不上她。可我当时尽管已经整整十四岁了,身高也接近了成年人,而且也经常干活,但是由于很少担担子,所以挑了两趟就将肩膀压得生疼。就在我咬牙还在继续坚持的时候,刘向红姐上来又把担子抢了回去。由于失去了继续咬牙坚持的机会,于是我只好拿起铁锹去铲土。直到天都快黑了的时候,汤大嫂才吹响了收工的哨子。

在往回走的路上,尽管收工回家的人们个个都是满身的疲惫和一身的泥土,可是精神却依然饱满。人们边走边唠,畅想着祖国、尤其是畅想着新农村的美好未来,二姐、王艳姐和刘向红姐等人越唠越兴奋,兴奋得引吭高歌,唱起了《祖国一片新面貌》、《我为祖国献粮棉》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等歌曲来。走到村边要分道的时候,汤大嫂让二姐、王艳姐和刘向红姐等几个人与我一同到她家去吃饭,可二姐却因为是青年点的干部,怕到社员家去吃饭会在知青中造成不良的影响,于是就坚决地谢绝了。由于二姐的谢绝,王艳姐她们也都谢绝了,说回青年点吃完饭之后,就一同到汤大娘家来看我。

刚刚走到村口,天就完全黑了,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灯光。暮色中,一股股白色的炊烟从各家各户的房顶上腾腾升起,一阵阵柴草燃烧后散发的清香迎面扑来。村中的十字路口处,一群人站在那里正在争论着什么,从一个熟悉的高高且粗壮的身影和那非常洪亮的声音上,我一下子就辨认出了汤老三。“大嫂,是我三哥,你先回家吧。”说完,我便向十字路口跑去,边跑还边喊:“三哥。”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汤老三停下了与同伴的争论大声地问:“谁呀?”“三哥,是我。”随着这一问一答,我已经跑到了汤老三的近前。“哎呀!是小六,什么时候来的?”汤老三见到我很是惊喜,放下还抗在肩上的大铁锤,一手搂住了我的肩膀。“下午我就到了,还到豆子沟去了呢,三哥,你们采石头去了?采够了没有?明天还去不?”说话间,我拿过汤老三的大铁锤就抗到了肩上。

“嗯,采够了。”回答完我的问话之后,汤老三又对他的那些伙伴说到:“别争了,大家都累了,回去好好睡觉,石头采完,材料也就齐备了,待公社一批准,咱们马上就动工,一天也不等。走,大伙都回家去吧。”说完,汤老三搂着我的肩膀就往家里走去。

当我和汤老三回到汤大娘家的时候,还未走进院子,一阵阵饭菜做熟后的香味就从屋子里传了出来。西屋的南炕上已经摆上了饭桌,汤大嫂正在把饭菜一样一样地往上端,汤大嫂的大儿子汤钢在喂猪,而小儿子汤铁正在院子里圈鸡回窝。

“妈,给老六做的什么好吃的?”一走进院子,汤老三就大声地问。

汤大娘的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三个儿子中两个大的也已经成家。按照当地的风俗,已婚的儿子中,老大是必须要留在家里和父母一同生活的,其他的才可以分家单过。目前不仅汤大哥一家四口与汤大娘和汤大爷共同生活着,而且汤老三因为还没有结婚,也仍然同汤大娘和汤大爷一同生活。听挂锄放假回家时的二姐说,汤老三正在和王艳姐处对象。

“咳!农村饭菜,能有什么好吃的。”随着话音,汤大娘端着一盆热水走出来,“小六,饿坏了吧?快洗洗,洗完咱吃饭。”汤大娘把水盆放到屋前的台阶上,一边吩咐我,一边又回屋端出一盆热水放到汤老三的跟前。

一看见我,汤钢和汤铁立刻就围拢到了我的跟前,两个年岁比我小不了多少的侄子看到我非常地亲热,一个给我拿肥皂,另一个给我递毛巾。在擦脸的时候我问汤大娘:“我大哥回来没有?”

“还没回来呢。”汤大娘泼掉盆里的脏水,回答完我之后就又匆忙地进屋忙活饭菜去了。

在我和汤钢汤铁说话并等着汤老三洗完脸的时候,汤大娘又在外屋里大声地喊我进去吃饭。“大娘,还是等我大哥回来一块吃吧。”由于按照我父亲的规定养成的家里主要成员不回来不准吃饭的习惯,走进外屋之后,我这样向汤大娘建议到。

“你大哥到公社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别等他,你们快去吃,准都饿坏了。”汤大娘边说,还边往里屋推我。

“妈,你在和谁说话呢?为什么就不等等我呀?”话到人到,随着说话声,汤大哥推门走进了屋。

“大哥!”看到汤大哥回来了,我兴奋地喊了一声。

“嘿!是小六,什么时候来的?走,走,快进屋去。”汤大哥看到我也是非常地高兴,拉着我的手一同走进了里屋。

汤大哥今年也就刚刚接近四十岁,高高的个子,尽管长得没有汤老三粗壮,但却显得非常地精明强干。尽管从部队转业已经快两年了,可汤大哥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笑,却还始终保持着标准的军人姿态。

饭桌上摆满了小鸡炖蘑菇、香肠、咸鸭蛋、摊鸡蛋、炸黄豆、豆芽炒粉条、土豆片炒胡萝卜片、白菜片炒干豆腐、苏子叶饽饽、贴大饼子和用小豆、饭豆、高粱米合煮的稀粥等在当时能够算得上是非常丰盛的饭菜,我妈作为礼物送给汤大娘的饺子也馏透端上了桌。汤大爷坐在桌旁,守着酒壶正在等着我们,看到我们进了屋,汤大爷高兴地让我上炕坐到他的身边去。

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汤老三好像是为了安慰我:“小六,这段时间三哥太忙也太累了,要不,三哥今晚就去给你逮鱼吃。这回不算,你放寒假时再来,三哥上山给你逮野鸡和沙半鸡吃。”说完,汤老三把我推上炕,让我坐到汤大爷身边,而他自己却侧身坐在了炕沿边。坐下之后,汤老三端起一碗粥就喝了一大口,好在粥已经凉凉了,这才没有烫着他。看来汤老三确实是饿急了,也渴坏了。

尽管除了汤大爷之外其他人都不会喝酒,可汤大爷一个人还是喝得有滋有味,大家边吃边唠,唯独汤老三却很少说话。他三口五口地就扒完了一碗粥并吃了一些饺子和一个苏子叶饽饽,然后又接连喝了两碗粥,在和我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到北炕(8)上躺着去了。而我们这些人则继续边吃边唠。

这顿饭由于大家边吃边唠,所以吃的时间长了一些。当我们刚刚吃完饭的时候,二姐、张哥和王艳姐、刘向红姐以及张哥最要好的朋友,六八年就下乡插队来到这里并在此结婚生子,现在是大队小学的教师兼负责人的单哥就来了。

“你怎么又躺下了?你这个‘老倒子’。”在和大家说了几句话之后,王艳姐发现汤老三在北炕上躺着,于是冲着他就大声地嚷嚷开了。

呼。出完了一口长气,汤老三才慢慢地坐了起来。“你知道我今天抡了多少锤吗?”汤老三不紧不慢地用反问的方式在向王艳姐解释他躺下的理由。

“艳子,老三现在可不是‘老倒子’了,这几天论大锤,他把两条胳膊和膀子都抡肿了。”张哥急忙替汤老三辩白。

“啊!快让我看看。”听到汤老三的胳膊和膀子都累肿了,王艳姐一下子坐到汤老三的跟前,抓住汤老三的胳膊就往上撸他的衣袖。

“别听他瞎白话(9),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汤老三一边抽回自己的胳膊,一边安慰着王艳姐。

“那你快躺下,我给你揉揉。”王艳姐边说边推汤老三躺下。

“我一躺下,你又该说我是‘老倒子’了。”汤老三一边慢慢地躺下去,一边跟王艳姐开着玩笑。

“你这是休息不是懒,你干嘛这么狠呀!累了就歇一会嘛。”一向泼辣直率的王艳姐这时却充满了似水的柔情。

“歇一会?我哥给我下了死命令,完不成采石头的任务,就解散我们青年队。”在和王艳姐的一问一答中,汤老三的说话声是越来越小,眼皮也有些抬不起来了。听二姐说,青年队可是在肇队长当年组织合作社时就成立起来的,汤老三更是在他十六岁那年就进了青年队,十九岁就担任了青年队的队长,二十岁时在肇队长的培养下就入了党。汤老三非常珍惜青年队的荣誉,全大队所有的重活、累活、脏活,青年队都要抢下来。

“你快回你屋睡去吧,炕烧了吗?”王艳姐一边拽汤老三起来一边问汤大娘,看样子是准备着去给汤老三烧炕,汤大娘赶紧说:“烧了,烧了,滚热呢”。

“我躺一会就起来,小六来了,我还想跟我兄弟说会话呢。”尽管王艳姐使劲拉扯,可汤老三边就是不起来。

“三哥,你快去睡一会吧,等你睡醒了咱俩再唠。”看着汤老三都疲惫成了那样还惦记着和我唠嗑,我的心里感动极了。

“小六今天也走不了,明天再唠吧,再说他还得跟你一个屋睡。”看汤老三极度疲乏的样子,二姐过去也抓住汤老三的另一只胳膊使劲往起拽,待汤老三起身后,王艳姐拿起了汤老三的鞋就帮他往脚上套。

“小六,三哥今天太累了,我先去睡,睡醒了咱哥俩再唠。”汤老三站起来靸了上鞋,跟我道了声别之后,迷糊眼睁地就走出了屋去。

“大嫂,青年怎么把你们社员都叫做‘老倒子’?”虽然从下乡回家的哥哥姐姐的口中经常听到“老倒子”这一称谓,但我始终没有弄明白“老倒子”一词的含义和来龙去脉。

“还说那!还不就是单老师埋汰(10)俺们社员,说俺们懒,成天老是在炕上倒子。他这一喊,其他的青年也跟着喊,喊来喊去,不仅流传开了,而且还喊成‘老倒子’了。”汤大嫂的话听起来好像是不满,而且在说话的时候,还怪嗔地看了单哥和二姐、张哥他们几个一眼,然而语气里可却没有丝毫的抱怨。

“你们不懒难道还勤快了,以前冬天你们谁家不是太阳不晒到身上都不起炕,到你们谁家去就见你们成天都在炕上倒子。”还未等单哥说话,王艳姐就把话接了过去,也许是由于关系特殊,所以王艳姐跟汤大嫂说起话来也没有丝毫的客气。王艳姐的话还未说完,满屋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首先声明,嫂子,‘老倒子’这个词我也是学来的,可不是我的发明,只是在这一带首先传播了而已。”在大伙的笑声中,单哥笑着给汤大嫂进行了纠正,同时也推卸掉了自己的一部分“责任”。

“什么是倒子?你们为什么成天老是在炕上倒子呢?”由于从小生活在城市里,所以我对农村的生活习惯和一些方言不很了解,于是就好奇地多打听了几句。

“倒子就是在炕上躺着的意思。咱东北不是有句俗话叫做;‘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子’吗?”卷完了一颗旱烟,划火点着之后抽了一口,汤哥把话头接了过去,边说边从嘴里往外冒烟。“也不能怪知青们说我们社员懒,过去每年一冬天整整四个多月,社员们不是睡懒觉,就是窜闲门。除了腊月忙过年,往后就是“耍正月,闹二月,漓漓拉拉到三月(11)”,凑在一起就逗屁嗑、咧大彪(12),可就是没有人关心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大事,连粪不过清明都不往地里送,这种不良的生活习惯不应该改一改吗?过去人们懒,没事就倒子,这里固然有气候条件上的一些原因,但我想主要的还是人的思想上懒惰这个因素才造成的。就拿这耕地来说吧,我们部队在山东河北驻扎的时候,都曾经参加过当地的农业生产建设,人家那的耕地里,连指甲那么大的石头几乎都看不到,可我们这的耕地里头呢,石头大的象磨盘,小的象鸡蛋,地是年年种,可常年累月的就是没有人把石头往出拣,这样的地能高产吗?这不就是思想懒惰的突出表现吗?现在全国农业学大寨工作会议已经开完了,上级号召我们要坚决破除畏寒怕累的懦夫懒汉思想,要学习大寨人战天斗地的英雄壮举,要战三九、斗严寒、打破猫冬(13)的旧习惯,积极投入到农田基本建设之中去。”

  “嗳!嗳!嗳!这回你们青年可要给我们社员平反,给我们摘下‘老倒子’的帽子!”还未等汤大哥说完,汤大嫂就冲着二姐和张哥他们几个大声地嚷嚷开了。

“不。”还未等二姐他们表示意见,汤大哥就又把话头抢了过来。“不是要让知青给我们社员摘掉‘老倒子’的帽子,而是应该由我们社员自己用战天斗地学大寨的实际行动摘下头上的‘老倒子’的帽子。从今以后,不仅每年的冬天不再猫冬而全力投入到平整土地、改良土壤、兴修水利之中去,而且还要把粪也送到地里去,把来年开春化冻之后省下来的送粪时间,用来上山栽果树,植树造林。象大寨大队那样,把咱的家乡建设成花果山,建设成米粮川,多打粮食,实现增产增收,为社会主义建设多出力。贫下中农不能总是‘老倒子’,要勇敢地站起来!”还未等汤大哥讲完,二姐、王艳姐和刘向红姐就激动得拍起了巴掌。

掌声刚刚停下,门一响,肇队长和索会计推门走了进来。一进门,肇队长就大声地喊:“嗬!什么事这么热闹。小六,吃饱了没有?”上次我来时,汤老三也领我到索会计家去玩过,于是看到他俩来了,我赶紧起身过去打招呼。肇队长高兴地拉着我一同上炕在炕头上挨着汤大爷坐下,并用粗大的手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肇队长是土改时期的老干部,那年已经有五十多岁了,饱经风霜的脸上的皱纹,好像是用刀子刻出来的一样。在和我说了几句话之后,肇队长点着了一袋烟,抽了几口之后这才对汤大哥说:“老大,修拦河坝的事咱们是不是再好好合计合计?”

“老叔,这件事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嘛,前期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就绪,您看还有什么需要商量的呢?”对肇队长的建议,汤大哥似乎感到不理解。

“咳!是定下来了,我也积极支持,可我的心总是不落地。”肇队长说话的内容和语气,表明了他内心中的矛盾。

“老叔,原先我的心里也没底,可是一想到有群众的支持,有党的领导,有工人老大哥的支援,我浑身就都是劲,今天下午我又到公社把修拦河坝的计划向林书记和那主任做了汇报,林书记和那主任不仅都很高兴,而且更是给予了坚决地支持,鼓励我们要大胆地想、大胆地干、大胆地闯。林书记和那主任还把市委和市革委会联合召开的会议精神提前向我做了一些传达。市委和市革委会已经采取了许多措施,保证在钢材、水泥、石灰等建筑材料方面满足兴修水利和农田基本建设的需要并提供技术上的支持。您就放心吧!只要拦河坝能够挡住夏天山上下来的洪水,其他的方面就一点问题都没有。老叔你看,”说到这里,汤大哥用茶壶茶碗在炕上摆成了一个品字型,然后才又继续说到:“这是大黑山,这是小黑山,这是青石砬子,强华经过三年的观察发现,每年夏天,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来的水大,小黑山却没有多少水下来。经过细致地测量,强华设计出了这样一个方案:在青石砬子下修一道大的拦河坝,迎头堵住从青石砬子上下来的冲向大草甸子的山水,再从这道拦河坝起经大黑山的山脚下到黑水河挖一条泄水渠,这样就能把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来的山水直接排到黑水河里。把大草甸子开垦成稻田后,在小黑山的山脚下再修一道比稻田高出一点的带闸门的小拦河坝,坝下再挖一条泄水渠。关上闸门,让拦河坝憋住春天雪化之后从小黑山上下来的控山水并让它借着地势自然流到稻田里去,我们好种水稻。夏天水大时打开闸门,让下来的山水顺泄水渠流走,不准它流到稻田里。这个方案太科学了,林书记和那主任不仅都非常赞同强华的这个方案,而且还把强华好个表扬。县水利办的几个工程技术人员在经过实地勘察之后,不仅都说强华设计的这两道拦河坝足能够挡住夏天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来的山水保住新开出的稻田,而且还认为强华设计的这两道拦河坝的修筑方案更是万无一失,保证一点问题都没有。老叔,你就等着来年吃大米吧!”随着汤大哥就像对着沙盘讲解作战计划那样对肇队长、也是对大家进行的详细解释,屋里的人都逐渐兴奋了起来。

“哎呀呀!这可真得感谢这些好青年呀!没有强华,咱这农村人祖祖辈辈都没人敢想的事,谁敢想呐!”经过汤大哥的详细解说,肇队长不仅彻底信服了,而且满屋人还数他最兴奋,高兴得一边说还一边直拍大腿。

“不,这得要感谢毛主席感谢党,感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决策。说真的,一开始对毛主席做出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这个伟大决策我还有点想不通。可到农村一看实际情况,我就彻底明白了。我来的那时候,咱们全大队只有索会计这么一个初中毕业的回乡青年(14),全大队竟然找不出一个小学教师,孩子们上个小学都必须得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到公社去。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怎么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国家需要农村,建设社会主义离不了农村,而农村又太需要知识、需要文化了!所以毛主席和党中央做出的让城市里的初高中毕业生到农村去的这个决策不仅是英明伟大的,而且更是非常及时的。特别是城市里长大的学生对农村生活条件的艰苦程度不仅了解得不是很多,而且更没有切身地感受。我家离这里虽然只有二百多里,可这巨大的差距让我都感到惊讶。所以让我们这样的在城市里长大和学生出身的青年到农村来接受一段时间艰苦生活的考验和艰苦劳动的锻炼,接受一下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我们的思想素质、精神品质、性格意志以及身体素质的提高都有很大地积极作用,从而才能成为未来的栋梁,才能够更好地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经历过前后多方对比的单哥,由衷地道出了他这些年来的真实心得和内心深处的感受。

“可不是,没有知识,没有文化可不得了!”顺着单哥的话茬,肇队长更是深有感触地说到。“青年们来了之后,教会给社员多少知识啊!就拿喝水这天天都离不开的事来说吧,过去由于没有文化也不懂知识,咱这农村人哪有喝开水的呀!渴了的时候,不管是井水还是河水,舀来就喝。可谁知道这山里的水硬,不少人因此都得了胃肠病。自打听了青年宣传喝开水的好处之后,大伙就都开始喝开水了,所以现在得胃肠病的人比过去少多了。还有,过去咱们这都以为亲上加亲才好,所以近亲结婚的也就多,可生的孩子瞎子、聋子、拐子、瘸子、哑巴、傻子也多。你们看老佟家,三代姑舅亲,他家二小子的那仨孩子,个个傻。没有你们来,谁知道这里的缘故呀!你们真是毛主席派来的好青年呐!你们看,小单他们来了后,大队的小学办起来了。小刘她们来了,大队的赤脚医生就有了。小刘的父母,那可是在城里都有名的大夫,每次来看闺女的时候,总是不忘给社员看病还宣讲卫生知识。去年咱这通了电之后,脱粒机和磨面机等这些,还不都是艳子的哥哥歇工来看艳子的时候帮着安装的吗?毛主席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仅给落后的农村送来了有文化的好青年,也送来了工人老大哥的支援,巩固了工农联盟啊!”

“是呀!“文大”(15)前我参军离开家的时候,我们这里可真是一穷二白。去年春天我转业回来的时候,嚯!电灯用上了,拖拉机跑起来了,每个大队的小学办起来了,公社的中学办起来了,赤脚医生培养出来了,科学种田普及了,就连农业科技推广站和公社农机修配厂也都有了。这些,都离不开你们这些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离不开工人老大哥的支援,离不开工农联盟啊!我们大队的这些知青可都是毛主席的好青年,尤其是这个强华,不仅心细还善于动脑筋,而且更是敢想敢干,还特别能吃苦。为了改良耕牛的品种,他硬是赶着耕牛来回走了四百多里去配种。没有他在这三年放牛的时候还不忘观察青石砬子和大小黑山的水势,谁能想到要把大草甸子开成稻田呐?就是能够想到,又有谁敢干?又有谁会干呐?夏天下大雨的时候,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来的山水把磨盘大的石头都冲得直滚,强华在下大雨的时候去观察水势,那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呀!这些知青,不仅个个有文化,而且更是人人都有好个思想。小六,回去后好好学习,毕业后到像你二姐一样到我们这里来,把学到的知识用来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用来建设社会主义。”这番话,汤大哥说得不仅非常地感慨,而且最后还对我这个未来的青年寄予了无限地期望。

“老队长,采的石头现在已经足够用,石灰水利也已经运来了,沙子和黄泥也全都备齐,小拦河坝的闸门也早就运回来了,明天就动工修拦河坝您看怎么样?”急切地盼望着拦河坝能够早日动工的张哥等待肇队长的最后表态。

“行!行!就这么办。小张,老大,修拦河坝可只能抽调青壮年男劳力,而且还一定要选身体强壮的,体力差一些的和女社员女青年都平整土地去。”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修拦河坝就以青年队为主,再选调了一些男知青。另外,豆子沟等几块耕地平整完了之后,全大队的所有劳力都拉到大草甸子,在上大冻(16)之前坚决把稻田开出来,来年春耕前再把两条泄水渠挖出来,大家看怎么样?”肇队长的话音刚落,汤大哥马上就表示赞同并把自己对今后工作的具体设想也告诉了大伙,汤大哥的这个工作打算立刻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嗳!嗳!嗳!凭什么不让我们女青年也去修拦河坝?我们上山下乡,就是要在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是要磨一手老茧,滚一身泥巴,广阔天地炼红心。”听到队长和支书都不打算让女知青上工地,心直口快的王艳姐第一个站出来反驳肇队长和汤大哥。

“去平整土地一样也能磨一手老茧滚一身泥巴,同样也能炼出一颗红心。修拦河坝不仅活重,而且尽管现在河滩里的水不多了,但稀泥也很凉,女同志的身体受不了。”汤大哥耐心地向王艳姐解释到。

“老队长,支书,那你们就让我去吧,小六都把胶皮水靴和毡袜给我送来了。”二姐这时似乎找到了特殊的理由。

“那也不行,你去其他的女知青也要去怎么办?你是干部,可不能带这个头。无论是女知青还是女社员,一律都不准参加修筑拦河坝,这要作为一条纪律。”尽管二姐的理由很充分,但汤大哥的不批准照旧说得也很坚决。

“老队长,支书,为了节省跑道的时间,是不是把午饭也带到工地上吃?”张哥又向肇队长和汤大哥请示到。

“不行。小张,列宁教导我们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治山治水、平整土地、改良土壤等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活,建设社会主义更是千秋万代的伟大事业,所以必须要保证大伙都吃好,都休息好。还有,明天必须安排专人负责烧姜糖水,赶热送到工地上。嗳,老索,红糖和生姜买了多少?”否定了张哥的建议并申明了其中的理由之后,汤大哥又问索会计。

“早就买来了,保证满足需要。支书,各家烧的眼下可都不多了,是不是先放几天假,给社员留出点打柴禾的时间。”乘说到后勤工作的机会,索会计说出了各家各户目前所面临的实际困难。

“不好吧,眼前劳力太紧了。在上大冻之前咱们不仅要把青石砬子和小黑山下的这两道拦河坝修起来,而且还要把从拦河坝到黑水河之间的这片烂河滩开垦出来并把粪掺进去,明年一开春就把从青石砬子经大黑山脚下到黑水河的这条泄水渠挖出来并把护堤修好。伙计,这可是足足一千多亩水田,我们大队那是人均将近两亩哇!等这片水田开出来,来年不仅就能让我们这祖祖辈辈吃的都是秫米子(17)、大cha子(18)的农村人也能吃上大米饭,而且还能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多大贡献呐!至于社员烧的问题,老叔,老索,我想是不是这样,现在还不算冷,夜里也用不着起来烧炕,我看烧秫秸就能对付过去,这两天老索你组织人把地里的秫秸拉回来并给各家分下去,好让各家把柈子省下来。过几天冷的时候,省下的柈子也能将就一阵子,等上大冻干不了活之后再上山去攒枝子(19)、劈柈子。”  

“好!那就这么办,反正上大冻也不耽误打柴禾,这几天晚上抽空我就把秫秸分了。”索会计高兴地接受了汤大哥的决定,肇队长也是边听边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

“会计,烧姜糖水的这个活还是交给我和你婶吧,别再安排别人了,现在劳力真是紧呐。”一直默默地听大伙说话没有吱声的汤大爷也主动请战了。

“行,只是您老可得悠着点,别累坏了。”索会计痛快地答应了汤大爷的请求的同时也不忘提醒着汤大爷。

“没事,这活呀,有你婶和驴这两个硬劳力,累不着我。”汤大爷的话,又引来满屋的一阵大笑。 

“嗳,支书,那你就让我们女青年也去参加俢拦河坝得了呗。”趁着汤大哥高兴的劲头并且还提到了劳动力紧张,二姐又觉得有机可趁,于是再一次请求到。

“说不行就不行。都去修拦河坝,谁去平整土地?谁去改良土壤?平整土地和改良土壤的工作就不重要了吗?同志,我们都要有一盘棋的思想。”虽然汤大哥说话的时候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可是口气却没有一点地和缓。

“小张,”拒绝了二姐的再次请求之后,汤大哥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修拦河坝的这项工作你和老三共同负责,你主要负责技术和施工的质量。这两道拦河坝可不只是要在开春的时候把控山水憋到新开垦出来的稻田里,更重要的是要能挡住夏季青石砬子上下来的洪水,所以工程必须保质保量。施工时必须要把地基里的水淘干净,中间填夹的三合土不仅必须要夯实,而且石灰、黄泥和沙子还必须要符合比例并搅拌均匀。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建设社会主义更是千秋万代的大事。只要你们能把这两道拦河坝修好修牢,来年我们可就要吃上大米喽。”汤大哥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落露出了轻松的必胜信心。汤大哥讲话的时候,大伙都听得非常认真,一直等汤大哥说完,张哥才表情非常庄重地点了一下头。

 “老队长,支书,要告诉大伙每人都带上一双替换的鞋,这样如果鞋湿了能够马上就换下来,休息的时候,架火顺手也就把湿鞋烤干了,穿湿鞋的时间长了,可会坐下病的。”在工作大体安排就绪之后,一直很少说话的刘向红姐这样建议到。

“好!这个建议好!真是干啥的不忘吆喝啥。青年队的人一会我就去通知,知青那,小张你顺便也就办了。”索会计对刘向红姐的这个建议非常赞同,在夸赞刘向红姐的同时还连忙把发通知的这个任务抢到了手,肇队长和汤大哥也连连点头。

“老队长,支书,是不是停几天课,让高年级的同学也参加一段时间的平整土地劳动?”单哥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了,在认真地听着别人说话的同时,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这样不好吧,单老师,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可是一个千秋万代的伟大事业,因此培养合格的接班人可是一个关键问题,我们这代人多付出一些算不得什么,别耽误了孩子们的功课,让他们好好学习,学好本领长大之后,再来接我们的班。”一改刚才说话的急速,汤大哥的这番话说得很慢,听起来很有语重心长的感觉。

“不,支书。真是因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是一个涉及到千秋万代的伟大事业,所以我们才时刻不能放松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培养。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不能单单只具备文化知识,而且还更必须具备一种好思想、好作风和好身体,要炼就一颗红心。因此,让学生多参加一些生产劳动,不仅对培养造就他们的好思想、好作风和好身体大有益处,而且更能使他们从小就炼就一颗红心。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吗,在实践中才能够学到真才实学,再说,耽误的功课我在寒假期间也能给他们补回来嘛。”  

“这样做好!可是小单啊!这可就辛苦你了。你有好几年都没有回去看你父母了吧?”肇队长虽然终于同意了单哥的打算,但却很是于心不忍。

“我没回家,可我父母却总是来看孙子啊。我父亲自打前年退休后,和我母亲都来了七八趟了。前天他们还来信说,这几天还来,并且今后还打算在我这养老呢,说农村的空气好。单哥笑着说出的这个情况,给了肇队长极大地安慰。而汤大哥也是用由衷地微笑,表示了他已经被单哥说服了。

“小六,今天晚上到我家去住一宿吧?”见工作已经安排得四脚落地,肇队长亲亲热热地邀请我到他家去。

“不了,肇叔。今晚我和三哥一起睡,明天我就回去了,等放假时我再来,到时再去看你和肇婶。”我很愉快地谢过了肇叔的盛情。

“那好,下次来你可一定去呀!老大,就这么定了吧!大伙都早点回去睡觉,养足精神,明天治河工地上见。”一边说着,肇队长一边下炕穿鞋往外走。

“老叔,明天你用不着去治河工地了,你还是领着他们平整土地去吧。”送大家往外走的时候,汤大哥婉言地劝阻着肇队长。

“我要亲眼看看才放心呐!”随着说话声,肇队长已经走远了。

由于汤老三实在是太累了,所以睡着之后就没有醒过一次,这一夜,除了听他打呼噜,我俩没有说上一句话。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汤大娘就过来喊他起来吃饭,尽管汤大娘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也醒来了。

在我和汤老三洗脸的时候,汤大嫂打着哈欠也走了过来。“老大还没醒?”看见了汤大嫂,汤大娘边往碗里盛着饭边问。

“昨天晚上他看施工图纸和写工作计划一直忙到了下半夜,呼噜到现在还没停呢,我去叫他起来。”汤大嫂说完就要往外走。

“别喊了嫂子,让他多睡会,我哥这一阵子太累了。”汤老三往脸上撩完了最后的一把水,抹刷着脸上的水说到。

“你哥再累还有你累,这阵子采石头,可把你们这些人累的够呛,以后干活可别这么猛,看昨天把艳子心疼的。”汤大嫂起早就表扬起汤老三和青年队来,而且也有点心疼小叔子。

“别唠了,抓紧时间吃饭,吃完饭赶紧上工。”把饭菜都端到里屋之后,汤大娘出来催促汤老三,看来汤大娘可不心疼老儿子。

象急着上阵打仗一样地吃完了早饭,汤老三拎着准备替换的鞋就要走。“三哥,等我一会。”说完我赶紧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扒进嘴里,放下饭碗就去追汤老三。汤大娘赶紧喊我:“你干什么去?不是还得赶下午的火车吗?”“赶趟,我也跟三哥到工地上去看看。”我一边回答着汤大娘,一边伸手去拿汤老三已经扛到肩上的锹和镐。汤老三笑着瞅了瞅我,“走,跟三哥到工地上看看去!”说完,汤老三把铁锹递给我,却仍然把镐抗在肩上。我在接铁锹的时候,顺便把汤老三拎在手里的鞋也接了过来。

村中央的十字路口,远远地就能看到一面红旗树在那里,在晨曦之中,红旗显得格外地鲜艳,一个也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社员正手执着红旗,红旗上还印着“青年队”三个鲜红的大字。随着汤老三口中的哨音响起,随即就有三十多名年轻力壮的男社员肩扛锹镐,手拎水桶等工具跑来集合,跑到近前的时候,我发现每个人都或是拎着,或是在腰里掖着一双准备替换的鞋。

队伍集合起来了之后,汤老三站在队伍的前面强调了工作中要注意安全等一些事项,然后队伍就排列整齐地向村外走去,我肩扛铁锹紧挨着汤老三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走到村口的时候,迎面走来了知青的队伍,在队伍的前面,一面印有“创业队”三个大字的红旗在迎风招展,张哥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二姐身穿一身蓝色的帆布工作服,脚上穿着到膝盖高的黑色胶皮水靴,腰间扎着一条棕色的皮带,领口处系着一条白色毛巾,头上还戴着张哥的那顶草绿色军帽,雄赳赳的走在男知青的队伍里。在队伍的排尾,刘向红姐身上背着的那个红十字药箱格外地醒目。

到了工地之后,汤老三第一个下到河坡下的泥滩里,在早已标注好了的施工标记处挖下了第一锹,紧接着,张哥、二姐等人也都你追我赶地下到河坡之下。两个旗手把红旗在高出插牢之后,也拿起工具走下了河坡。刘向红姐把药箱交给我也准备下河,可刚走到半腰,就被汤老三厉声制止住了:“小刘,你不许下来!”出师受阻,刘向红姐只好带着一副失望的神情和羡慕的眼神又退回到河坡上来。

看到所有的人都投入到了这火热的劳动中,刘向红姐当然不甘心只当个旁观者,于是便拉我去捡来许多树枝和干草,在河坡边上点起了一堆篝火,待浓烟散尽火势平稳了之后,刘向红姐站在河坡上大声地向河坡下面喊:“鞋湿了的同志马上上来换鞋。”尽管刘向红姐喊了好几遍,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上来。于是刘向红姐再次大声地向下喊:“鞋湿了的同志马上上来换鞋,我来替你们烤干,不会耽误你们干活。”然而即使这样,仍然还是没有一个人上来,于是刘向红姐就只好站在河坡上仔细地观察都有谁站在泥水里,觉得谁的鞋湿了,就大声地喊谁的名字,但被喊到名字的人也还是没有一个上来,后来在汤老三和张哥的命令下,被喊到名字的人才急匆匆地上来换鞋,换过之后,把湿鞋往火堆旁一扔,又赶紧跑回到河坡下。看着刘向红姐心满意足地把这些湿鞋用树枝架起来放在火堆旁烤,我也赶快过去帮忙。

  就在大伙全都忘我地投入到了这火热的劳动之中的时候,汤大哥肩扛一把十字镐来了。一看见汤大哥,二姐吓得就直往人堆里扎。可能由于那时胶皮水靴在农村中还是很少能见到的,也许是终因个头矮一些却混杂在男同志中太扎眼,汤大哥当过侦察兵的眼睛在忙碌的人群中只是一扫,立刻就发现了二姐,随即汤大哥脸色一沉,手指二姐就大喊了一声:“你给我上来!”

汤大哥的这一声喊吓得二姐一激灵,随后便扛起铁锹并撅着嘴低着头,慢吞吞地走上了河坡,表现出了一副受到莫大委屈的样子。

“昨晚的决定你忘了吗?为什么不听从指挥?”二姐委屈的样子丝毫没有能够打动汤大哥,待二姐走到近前,汤大哥又厉声地问到。

“你昨天不是也说要‘战三九、斗严寒、学大寨’吗?我们这是在学大寨的铁姑娘,”二姐由于采取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策略为自己辩解,所以又恢复了惯常的“理直气壮”的样子。

“钢姑娘也不行!”严厉地制止了二姐的辩解之后,汤大哥又指着河坡下的张哥大声地批评起来。“昨晚不是已经决定了不准女知青和女社员上工地吗,你为什么不制止她?”面对汤大哥的批评,张哥苦笑着咧咧嘴,显得很不好意思。就在张哥非常尴尬的时候,一向寡言少语的汤老三却用一句打趣的玩笑话给他解了围:“他还能不让她来?他们俩这是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汤老三插科打诨的这句话立刻引来了大伙的一片哄笑,在大伙的哄笑声中,二姐先是笑着抓起了一块土坷垃向河滩里的汤老三投去,然后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了河坡上。

随着大伙的哄笑,汤大哥也跟着笑了,笑过之后,汤大哥走过去弯腰拍了拍二姐的肩膀说到:“别生气呀同志,我们这的气候条件无法与大寨相比,尤其是春秋季节山上下来的控山水特别凉,女同志的身体受不了。如果坐下了病,那可就不仅不能建设社会主义了,反而还不成了国家的负担了吗?干革命必须要强但不能逞强,要敢于牺牲但不能做无谓的牺牲,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建设社会主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要风物长宜放眼量嘛。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男女同志的身体条件不同,所以才分工各有不同嘛。来年种水稻的时候,你们女知青想不参战都不允许。特别是现在咱们这里还没有人会育稻苗,没有人会插秧,大队已经决定了,来年快到种水稻的时候送你们几个去东升公社学习呢,你们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学会育稻苗,学会插秧,回来还得用最短的时间教会大家,那时可就看你的了。如果来年吃不上大米,你看大伙找不找你算账。”汤大哥的一番话把二姐说乐了,随即二姐高兴地从地上蹦起来,像模像样地给汤大哥敬了一个军礼,然后高兴得扛起铁锹就跑,连跟我打声招呼都忘了。

休息的时间到了,汤大爷赶着驴车送来了姜糖水,同时也是接我回去吃饭然后赶火车。然而我此时却真的被这里大干社会主义的火热感染了,恨不得马上就能毕业,马上就到农村来,在广阔天地里有一番作为。可是现在我还做不到,这不仅仅因为我目前还只是个少年,而且还更没有学会建设社会主义的本领。于是我只得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惜别了这个大干社会主义的火热工地和这里的充满了理想的人们,坐着汤大爷赶着的驴车向村里走去。

一回到汤大娘家,汤大娘已经将饭菜做好了。吃完饭之后,我以还要往工地上送姜糖水的理由劝住了执意要赶着驴车送我的汤大爷,带着汤大娘早就打点好了的回赠给母亲的蘑菇、榛子、葵瓜籽、倭瓜籽、鸡蛋、鸭蛋、小豆、绿豆和粘豆包、粘火烧等礼物,告别了汤大娘和汤大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小山村。

“嗬,老六来得早哇!”大姐夫的话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抬头一看,我的五个哥哥和大姐夫等老哥几个以及大嫂、二嫂也都来了。自从侄子和外甥们长大之后,连我都基本上逐渐脱离了家庭劳动中的重体力活之列,他们老哥几个的到来,那就只能是为了对二姐一家表示一下表示关心和安慰了。而大嫂和二嫂的到来,则不仅是要监督孩子们在搬东西时要轻拿轻放,而且肯定最后还要亲自打扫“战场”。一生节俭的大嫂和二嫂从来不肯扔掉任何东西,尤其是大嫂,即使是在她自己看来都已经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了,那也舍不得扔掉,而是全都存放了起来,大嫂家的三个侄子和侄媳妇都笑称大嫂是“破烂收藏家”。

“他妈的还是最有组织性、纪律性,斗争最坚决的工人呢,可没到关键时刻就一个个都投降了,都是他妈的王连举(20)。”可能是为了在哥哥弟弟嫂子和姐姐姐夫的面前掩饰自己最后的退缩,也许是由于见到了哥哥弟弟嫂子和姐姐姐夫等亲人又感到了委屈,所以一向泼辣直率的二姐一见到哥哥弟弟嫂子和姐姐姐夫的面就又抱怨起她的邻居们来。

当初在抵制强制拆迁的时候,二姐是最坚决的一个,而且由于大部分邻居的积极参与和有力支持,从而收到了极佳的效果。但是后来在各方势力的逼迫之下,所有的邻居都“投降”了,人单势孤的二姐尽管又顽强地单独抵抗了一段时间,终于在我们兄弟和姐姐的一再劝说、尤其是在外甥和外甥媳妇的苦苦哀求之下,拒绝了房屋开发商主动提出的所有优惠条件,才最后一个同房屋开发商签订了“屋下之盟”。二姐之所以能抵制这次拆迁最坚决,就是因为她一直认为政府在说不出任何正当理由的情况下就对这里进行拆迁的行为,不是为了进行老城区的拆迁改造,而纯粹是在帮着房屋开发商进行公开地抢劫。对这种无耻的行为,二姐感到强烈地愤怒。为建成只有二十年的钢筋水泥的楼房就要被扒掉,二姐感到非常地惋惜。为由此而造成的巨大的资源浪费,二姐更是感到万分地痛心。不仅如此,特别是这片居民小区寄托着全厂曾经的职工,尤其是寄托着她自己对老厂长深深地怀念,因此二姐才恨不得与房屋开发商以命相抵。

二姐家所居住的这片居民小区的房子虽然都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盖的,但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到目前为止不仅还依然坚固如初,而且房龄也还不到二十年,所以实在是没有任何拆迁的理由,然而由于这个小区所处的地块具有明显地升值潜力,导致了我们这座城市所有的房屋开发商对此处莫不是垂涎欲滴,个个必欲得之而后快,所以这才不仅促成了政府决定对这里进行拆迁,而且也真正地让人体会到了一次什么叫做怀璧其罪。

二姐家所在的小区位于流经我们这座城市的一大一小两条河流交汇处的三角洲上,这里的东面和北面不仅有两条河流流过,而且南面更有一条交通主干道经过这里。由于四周绿树成荫并有流水从小区的两侧流过,所以尽管这里离交通主干道很近,交通十分便利,但又不仅特别地静谧,而且空气也非常地清新。不仅如此,这片小区对人最具诱惑力的就是许多人呆在家里就能看到川流不息的河水和岸边的垂柳。每到春季来临,河堤上下满是半绿还黄的垂柳,成群的野鸭和一行行的苍鹭在河里时起时落,河滩上还经常会出现许多放风筝的人。每当有人放风筝时,风筝与野鸭和苍鹭齐飞,此情此景,真的煞是好看;到了夏季,这里更是游泳、钓鱼和休闲避暑的好去处。在堤岸上的柳荫里躲避着毒辣辣的太阳,望着河中川流不息的河水,可以任由你的思绪去自由地驰骋,间或还能看到一两个划着小船或撑着皮划子的渔翁在河中或是撒网,或是驾着鱼鹰捕鱼。这些,真的能让你领略到一息如今已很难再领略到的田园风光;秋季到了的时候,蓝天下又是两条清澈的碧水,漫步在河堤上,仰望蓝天,放眼四野,不仅能够使你领略到什么才叫秋高气爽,而且更能让你感受到怎样才是心旷神怡;一旦冬季到来,这里便立即又变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大河成了滑冰和赏雪景的乐园,青少年滑着冰刀在冰面上欢快地玩儿着速滑或花样,顽童们撑着冰车在冰面上横冲直撞,尤其是那些穿着绚丽色彩羽绒服的少女打雪仗时在雪野上笨拙地奔跑,就像是一团团五彩斑斓的彩霞在洁白的云层中慢慢地滚过。如果有时出现了树挂,那就更会让人领略到北国冬天的妖娆。  

近年来由于房价的暴涨,我们这座城市的拆迁和房屋开发商之间对所有能够进行房屋开发的地块的争夺,几乎都已经达到了疯狂的程度。象二姐家所在小区这种由于周围环境而形成的极度适合开发建设高价位真正水景房的“白金地块”,更是引起了我们这座城市的所有房屋开发商对这里的垂涎早就超过了三丈。在经过了几番番激烈地角逐之后,一家在黑白两道都很有背景的名为“方大”的房屋建设开发公司终于胜出,从区政府那里得到了这片居民小区的拆迁改造权。

春末夏初,盖着区政府旧城区拆迁改造办公室鲜红印章的拆迁通知就贴满了小区。通知中说按照上级对旧城区进行改造的要求,区政府决定将对这片居民小区进行改造,拆迁范围内的所有居民必须要服从区政府的决定,配合区政府做好旧城区的改造工作。通知中还要求拆迁涉及到的所有居民必须携带户口本、身份证、房屋产权证和国有土地使用证等有效证件,积极主动地到所在社区进行登记并与房屋开发商签订回迁安置协议或补偿协议,否则后果自负。通知贴出之后还没有几天,由区、街、社区干部和房屋开发公司的人组成的联合工作组就开始深入各家各户,名曰登记动员,实则是在进行逼迁。不仅如此,随着拆迁通知的发布,被老百姓还称为是“城管”的区行政执法局的人员也开始深入小区,首先对违章建筑进行打砸式的清理,从而为逼迁制造声势。

近年来,政府也从以往拆迁的时候不断遭到被拆迁户抵抗的过程中吸取了教训,所以拆迁理由一律从以前的对老旧危房进行改造,改换成了目前的对老城区进行改造。而如何界定新老,那就只有鬼才能知道了。

二姐家所在的小区以前曾经经历过了一次在那时还被称为是动迁的拆迁,所以大部分居民还都懂得哪有不明确安置条件就要求被拆迁户与房屋开发商签订拆迁协议并立即搬迁的这个道理,这样的拆迁简直就是对中国老百姓的公然侮辱;拆迁是区政府以对旧城区进行改造这个理由进行并要求居民理解和支持政府工作的,但被拆迁户却要与房屋开发商签订拆迁协议,这也太低估中国老百姓的智商了。于是二姐约上了几家邻居到区政府旧城区拆迁改造办公室进行质疑,一位虽然自称是区政府的工作人员,但是从这个人流里流气的样子而一眼就能看出其只不过就是个房屋开发商的爪牙接待了二姐他们,然而面对二姐等人的质疑,这个人却连个囫囵话都不会说。而对这个人的威胁,二姐却不仅真的是予以嗤之以鼻,而且还当着此人的面就接连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

尽管盖着区政府旧城区拆迁改造办公室鲜红印章的拆迁通知贴出了一次又一次,几乎每家的房门上都贴上了一张,虽然由区、街、社区干部和房屋开发公司的人组成的联合工作组每天不管白天晚上都把各家各户的屋门敲得咚咚响,但整个小区五百多户居民就是没有一家与开发商签订拆迁协议,更没有一户搬走,这是因为这里的居民不仅是邻居,而且还更是原来一个单位的工友,所以才显得这样齐心。

这个小区原是二姐和二姐夫工作的机械厂的职工住宅区,这里的房子原先都是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红砖平房。九十年代初工厂效益好的时候,这里作为职工福利才动迁改造成了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的,而房子的分配更是按照各家人口数和实际需要进行的,所以那次动迁改造不仅进行得非常顺利,而且所有的动迁户莫不欢天喜地,无不由衷地赞叹改革开放。

二姐和二姐夫原先工作的工厂是我市的一家大型机械厂,二姐和二姐夫自打从上山下乡的农村返城之后,就进入了这家工厂工作直到下岗失业。二姐夫和二姐结婚的时候,厂里在二姐一家现在居住的这里分配给了他们一处平房。从那时起,二姐一家始终住在这里。在计划经济的年代,作为国家的骨干企业,这家机械厂曾经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和社会主义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改革开放了之后,由于工厂有了很大的自主权和国家实行了生产资料价格的双轨制,特别是在少数人先富起来的这个政策的诱惑之下,工厂的领导先是偷偷摸摸,后来干脆就等于是半公开地把国家以调拨价格划拨的原材料,直接议价转卖给那些由社队企业转化成的乡镇企业和当时还处于地加状态的私人加工厂。从此,城市不仅不再反哺农村,而且工业支援农业更是变成了工厂剥削农村,于是毛泽东时代历尽千辛万苦才建立起来的巩固的工农联盟,就这样被拆散了。虽然在八二年开展的严厉打击经济领域里的违法犯罪活动中厂里被抓起了几个人,但是这种扬汤止沸的做法根本就于事无补。由于少数人先富起来的政策和价格双轨制的继续实施,所以继任者也还是照样如此。眼见领导和握有实权的机关科室工作人员一个个都先富了起来,有些个别的工人也开始“不甘示弱”,上班四处瞅,下班不空手,能要就要,不给就拿,拿不着就偷。为了压制工人们的不满和对领导的保护,某些领导人于是便打着改革的幌子,以加强对工厂的管理和防止工人偷拿的名义,不仅成立了庞大的经济警察队伍,而且保卫科也扩大为了保卫处,后来又升格为了保卫部。工厂的四周,铁丝网和红砖水泥墙以及经济警察的巡逻队不仅层层设防,甚至就连以前专管收发传达的守卫室也变成了严查工人出入的警卫室。从此工厂不仅乱成了一锅粥,而且在追求经济效益的时代经济效益也开始了急剧地下滑,真的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为了给自己找到一条生路,全厂职工踊跃签名,要求上级将他们的老厂长派回来。在全厂职工的强烈要求下,也为了挽救亲手参与创建的工厂,为了全场近万名职工的生存,离厂已经十年并且接近退休年龄的老厂长终于担起了这份重担。

老厂长回任之后,不仅锐意进取、大胆改革,裁并科室,精简管理人员,而且还始终坚持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自觉接受和服从党委的领导,充分发挥工会、妇联和共青团的作用,加强思想政治工作,取消了对工人的严厉惩处制度,重新制定了厂规厂纪。在老厂长的带领下,工厂不仅恢复了秩序,显示出了活力,而且还迅速地扭亏为盈,经济效益蒸蒸日上,职工们都说老厂长就像是著名作家蒋子龙笔下的那个乔厂长。然而就像不管那些迫切希望能够描绘出改革开放的具体美好前景的读者如何强烈要求,蒋子龙也写不出《乔厂长上任后记》一样,在不断深化地改革面前,不管老厂长如何努力,都无法继续书写他的辉煌了。

就在全厂人心安定,秩序井然,生产平稳增长,所有干部职工的经济收入稳步提高的时候,“满眼绿的春风”吹来了。市里以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为由迫令老厂长退休,尽管老厂长以各种理由予以搪塞,全厂的干部职工也联名致信市里的主要领导据理进行力争,但是市里的领导不仅不收回成命,而且还把新厂长以及办公室主任和财务科长等一干人马派来了。老厂长在被迫去职之前,不仅为全厂职工普遍上调了两级工资,而且还打算再给职工谋最后一次福利,于是经过职工代表大会讨论,决定对五十年代修建的职工住宅进行改造,就是由于有了这样一位好厂长,所以二姐一家与五百多位工友一样,才住上了楼房。新厂长一上任,就迫不及待地彻底废除了老厂长的一切做法,不仅坚决踢开党委搞承包,而且还把车间变分厂,搞层层发包,行政一把手不仅一手遮天,而且更形成了牢固的利益集团,党团书记和工会主席以及妇联主任等全都被迫接受了“招安”。从此党委的领导作用不仅不再,而且就连监督的功能也丧失了。往后就是改革继续深化了,二姐和二姐夫也同许许多多的工友一样失业下岗回家了。再后来就是这座始建于艰苦创业的大跃进时代、目前仅厂房设备和剩余的原材料与积压产品的总价值就达两亿多元的大一级国营工厂,不仅是在其正值盛年时期,而且更是在有人仅仅支付了不到七千万元的全厂员工买断工龄的费用之后,就落入到了私人的囊中。这真是大盗窃国称改革,小盗窃钩为小偷。

    即将到口的肥肉,任何一个房屋开发商都是不会轻易舍弃的,而且房屋开发商在争夺这块土地开发权时的“先期投入”,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变成打狗的肉包子。为了逼迫小区居民尽快签订拆迁协议,于是今天中国人早已司空见惯的房屋开发商在逼迁过程中惯常使用的砸玻璃和人身安全威胁、殴打等现象就开始不断光顾二姐她们这个小区居民的身上了。尽管每次玻璃被砸人被打和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之后,被害人都及时报了案,可派出所却总是破不了案。为了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于是小区居民不仅自动组织了护家队,男女老少齐上阵,日夜守护在小区的周围。而且在不得不外出时,也总是几人甚至是十几人结伴而行。

尽管小区的居民组织了护家队,然而在房屋开发商和他们所雇佣的流氓黑社会看来,柔弱善良到了连待宰的羔羊都不如的中国老百姓能够挡得住他们的横行霸道?还敢对他们施加的侮辱和欺压进行反抗?于是流氓黑社会在房屋开发商的指使下还是乘着夜色照样来了。当玻璃被砸的瘆人声在深夜里再次响起的时候,柔弱善良的人们愤怒了,一个个手拿菜刀、饭铲、擀面杖从家里冲出来,将砸玻璃的十几个黑社会流氓团团围住。平时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纹胸刺背的黑社会流氓,此时却吓得一个劲地跪地求饶,爷爷、太爷和祖太爷的使劲地叫,恨不得把他们的奶奶、太奶和祖太奶都当做慰安妇送给小区的居民。

黑社会流氓在黑夜里被赶跑了,白天到了,于是区长也就来了。刚刚吃过早饭不久,就在小区的居民三五成群地聚在房头和树荫下正谈论与回味着昨天夜里战胜黑社会的经过和感受的时候,一位年轻的男性副区长就在一大群区街和社区干部以及一些身份不明的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小区。听说区长来了,人们纷纷围拢了过来,许多还呆在家里的人听说区长来了的消息也急急忙忙地跑来了。看到许多居民围拢了过来,这位副区长站到一座脏水井盖上向大家发表了尽管不是热情洋溢,但也非常慷慨激昂的讲话,在讲话中,这位副区长解释说区政府对老城区进行拆迁改造,是为了把党的关怀和温暖送给人民群众,因此,居民同志要相信区委和区政府,要理解并支持区政府的工作,要积极支持城市的建设。在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之后,这位副区长话锋一转,又使用法律术语对就此事欲图上访和使用“非法”手段捍卫自己利益的人进行了一番威胁。就在这位副区长完成了任务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凭着当年在革命大批判中历练出来的胆量和伶牙俐齿,二姐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那位副区长的对面向那位副区长质问到:“东沟那一片住宅,还是日伪时期盖的,房龄差不多能赶上你爷爷的年龄了吧,不是更属于老城区吗?那里的房子下雨漏雨,刮风透风,白天趴在床上晒太阳,晚上钻进被窝里数星星,那里的居民不是更需要党的关怀和温暖吗?你还是代表党和政府把关怀和温暖送给他们吧,我们现在还不需要这种关怀和温暖。”

不知是由于常年躲在办公室里经不得日晒,还是因为谎言被当面戳破的羞愤,或许是被二姐斥责得恼羞成怒,所以这位副区长的脸在二姐的斥责声中开始由白转红,直到最后完全变成了酱紫的猪肝色,因此还未等二姐的斥责结束,这位副区长就灰溜溜地钻进了一大群随从之中,带着个个都像夹尾巴狗似的随从滚蛋了。然而毕竟是“正牌”的副区长,所以滚蛋时的样子,也比昨天夜里黑社会流氓被小区居民饶恕后逃跑时的样子“潇洒”多了。

小区居民的正常生活恢复了没有多久,二姐就发现小区中有人在夜里偷偷摸摸地搬家。经过对方打听之后二姐才知道,搬家的都是低保户和前期积极带头抵制拆迁的人家,他们都已经与房屋开发商签订了拆迁协议。低保户与房屋开发商签订拆迁协议是因为社区干部暗中通知了所有的低保户,上级已经决定,如果不与房屋开发商签订拆迁协议,下个月就取消其低保户的资格。而前期积极带头抵制拆迁的那些人家与房屋开发商签订拆迁协议,是因为房屋开发商在暗中都许给了他们优惠的条件。听到了这个内幕消息之后,二姐非常伤心难过,特别是对那些前期积极带头抵制拆迁的人家,二姐都替他们感到害臊。他们在前期之所以非常积极地带头抵制拆迁,原来是为了借助大家的力量来为个人谋取好处,所有的邻居,包括自己,都被这样的人给出卖了,这样的人哪里还能算是无产阶级,简直就连王连举都不如。这种情况的出现,在反映出了某些人人性的卑鄙的同时,也表明了房屋开发商不统一、不公开拆迁安置条件就是为了在拆迁过程中一旦遇到被拆迁户的抵抗时,便于各个击破。这一招实在是高,各个击破这一招对于非常信奉实用主义的中国人确实管用。

虽然有人开始搬走了,抵制拆迁的“同盟”也就此解散了,但还是有人在坚持着,一切也都安静如初。然而到了秋天的时候,区政府又发出通知说,根据国家已经向国际社会做出的节能减排这个承诺,区政府将对小区进行连接热力管网的供暖改造并由此扒掉了小区冬季供暖的锅炉房。可是锅炉房虽然被扒掉了,然而连接热力管网的供暖工程却始终未见开工。天气一天天的凉了,小区里的剩余居民也越发地慌了。东北的冬季如果室内没有取暖设施,那就只有被冻死。在死亡的威胁下,剩余的这些被拆迁户于是不仅纷纷地主动找到房屋开发商,而且大多数还都是在房屋开发商把回迁安置和拆迁补偿的条件降低到最低点的情况下,与房屋开发商签订了拆迁协议。在房屋开发商持久的“战略”面前,那些下岗失业工人实在是久拖不起,因而不得不主动请降。

国庆节过后,小区里就只剩下了二姐家这一户了。虽然二姐家所居住的这栋楼还剩下了二姐家这边的半栋,然而那半栋和小区其余的所有房屋,都已经全部被夷为了平地,新楼的建筑也开始了日夜施工,每天轰鸣的机械不停,滚滚的烟尘不断。

烟尘滚滚,“方显英雄本色”。在二姐夫的坚决支持下,二姐堵严了所有的窗户缝,买来了四个电取暖器,准备长期坚持下去。但是尽管大人尚能坚持,然而只有几岁大的孙子却实在是受不了了,每天每夜都无法入睡,日夜经常地啼哭。为了照顾下下一代并轻身上阵,二姐将孙子托付给了亲家。尽管亲家将外孙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是孙子又想妈妈。二姐吩咐儿子和媳妇去照看孩子,可儿子和媳妇又不放心留在“家里”坚守的她俩。在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面前,再加上我们兄弟和姐姐姐夫的劝说以及外甥外甥媳妇的苦苦哀求,二姐不得不屈服了,这才终于答应了搬家。几个侄子准备合资给二姑买一处新的房子,但由于二姐舍不得她的那些好邻居,于是这才与房屋开发商签订了回迁安置协议。从打知道自己被人出卖并导致抵制拆迁“同盟”解体的原因之后,只要一见到知近的人,二姐就要骂她原来那些无耻的邻居。

 “得了,老妹妹,别再生气了,比这生气的事多得去了,咱中国人还不活了?谁让我们这茬人不幸赶上这个不讲理的混蛋加无耻的时代了呢。”看到二姐仍然是余怒未消,二哥马上就有开始劝慰二姐。

“二哥,不要把现在出现的一些个别事都归咎到时代上,个别问题就是个别问题,特殊现象代替不了普遍现象,短期内出现的一些个别问题更不能代表整个时代也出现了问题。要说中国在整个时代都出现了问题,那就只有毛泽东的时代了,尤其是“文大”的那十年。”在我们兄弟六人中,其他五人看问题的观点都非常接近,而唯独三哥却总是与大家相反。所以尽管大哥和二哥常说三哥是我们兄弟六人中最有天赋的,打小就聪明好学,善于思考问题,但大哥和二哥却又总是说他常常把问题都想歪了,特别是他总是说由于“文大”爆发后取消了考试上大学的制度,从而不仅使他的这一生没有能够读上正规的大学,而且还被“发配”到农村“修了四年的地球”,因而三哥总是认为中华民族出现过毛泽东的时代是一个不幸的时代,看来大哥和二哥所言不虚,

对三哥的某些认识,大哥和二哥经常会一致认为是非常错误的,因此总是想找各种机会对三哥进行帮助教育。但是由于长期以来一直没有能够彻底说服三哥,所以每次帮助教育最后都会演化成兄弟之间的一场争论。然而尽管如此,可大哥和二哥对三哥的批评帮助教育还是“锲而不舍”地进行着。如今虽然连个坐处都没有,看来却并不影响二哥对三哥的帮助。于是站在那里,二哥就又批评教育起三哥来。

 “三弟,正是因为今天这个社会的不合理现象不仅比比皆是,而且还更是普遍地长期存在着,所以这才说明了是我们这个时代出了问题,就是这个时代才造成了今天中国人的所有不幸。”二哥掏出烟来先递给三哥一支,然后才递给了大哥和大姐夫。     

“哪会有那么多的不合理现象?就是有一些不合理的现象出现,那也是个别人、个别地方政府的行为。中国这么大,个别人,个别地方政府出了问题,不能说明整个国家也出了问题。而且即使整个国家出了问题,那也只是暂时的,远不像文革十年浩劫那样漫长,同样不能说明是一个时代出了问题。”三哥接过了二哥递过来的烟,拿出打火机先给大哥、大姐夫和二哥点着之后才把自己的烟点着。尽管如今社会上不合理现象普遍存在的这个问题三哥不仅知道,而且现在还牵扯到了自己的亲妹妹身上,但是三哥却还仍然坚持着自己的认识。

“三弟,今天中国的许多问题不仅早就不属于个别现象了,而且还更不是暂时的。土地承包、住房制度改革和国营、集体企业转制这几件事可是涉及到全国的所有角落,最长的已经持续了近三十年了,应该说具有了时代的特征了吧。但就拿土地承包这件事来说,目前中国农村的土地性质表面上看还是集体所有,但如今谁又能代表集体?村民委员会其实只不过就是一个在乡政府领导下的冒牌的村民自治组织,不是一个集体经济组织,因此村民委员会不能代表、更不能代替集体经济组织。中国农村土地的性质从私人所有变为集体所有,是在合作化、尤其是在人民公社化的这个基础上完成的。当年农民把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土地,把共产党分给他们的土地敲锣打鼓地交给合作社,交给人民公社,就是因为合作社与人民公社都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成立的,而且合作社与人民公社更能够保证他们居有所住、幼有所依、学有所教、病有所医、老有所养。所以既然人民公社解散了,集体经济组织已经不存在了,农民失去了所有的依靠,那就应该把土地还给农民嘛,物归原主,让农民自食其力。就是由于土地承包制度实际上就是把土地变相的官有化,于是也就构成了对农民的变相掠夺,因而才会造成如今的农民失地以及全国都普遍存在的“三农问题”。再说住房制度改革这件事。国家取消了住房制度改革方案颁布实施以后的福利住房制度也就罢了,从此人民再想住房子那就只能靠自己去努力也勉强能够说得过去。但是这个制度的荒唐之处就在于它还具有溯及力,不仅把毛泽东时代的人民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建起来的住房强行卖给了人民,甚至还把象父母和大哥大嫂现在还住着的日本鬼子侵略我国时期盖的、人民流血拼命夺回来的房子也要强行卖给原来的居住者,而卖房子的这些钱,名义上是交给了政府,实际上还不是都落入到了那些官员的手里。即使没有落入到官员的个人手里,现政府用前人的成就来充作自己的政绩也够无耻的了,而比这更无耻的就是现在的这些人在享受着毛泽东时代的成就的同时,还骂着毛泽东,还侮辱着毛泽东。爸爸不是都曾经气得说过按照住房制度改革的这个混蛋逻辑,那就应该把买房子的钱送到东京交给日本人吗?世界上还有比这带有溯及力的掠夺更无耻的事吗?所以,土地承包制度实际上就是对农民阶级赖以生存的土地的变相掠夺,住房制度改革就是对工人阶级以及后来形成的市民阶层的变相掠夺。就是由于实行了这样的一种制度,所以在拆迁过程中,全国范围内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才会发生那么多惨不忍睹的自焚事件,才会出现就发生在我们眼前这样的强拆和逼迁事件。这些发生范围之广,持续时间之长,远比资本主义发展早期英国“羊吃人”的现象更为惨烈,更为邪恶问题,难道还不能说明是时代的问题吗?”

  在二哥列举出的这些尽人皆知的事实面前,在以往的争论中一向能言善辩的三哥,这时却哑口无言了。

“而给了社会主义制度最致命一击的,就是国营企业和集体企业改制这件事了。”尽管三哥此时高挂了免战牌,可二哥却要“乘胜追击”了。“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生产资料公有制和按劳分配这个原则,而最够充分代表生产资料公有制和体现按劳分配这个原则的,那就是企业的国营化和集体化。然而改革开放之后,某些人打着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的幌子,以提高生产效率和经济效益的名义,依靠所掌握的国家权力,不仅强行解散了全国农村两万多个人民公社这一集体经济组织,而且更无耻地将毛泽东时代属于全体中国人民的三十多万个国营企业和集体企业转制为私人企业。这三十多万个国营企业和集体企业可不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毛泽东带领中国人民从外国侵略者的手里夺回来的,而绝大部分都是毛泽东带领中国人民勒紧裤带搞艰苦创业才建设起来的,目前这些企业实际上绝大部分都已经落入到了各级官员的手里。因为不用说一般的中国人当时没有那么多的钱买不起,就是有钱谁又能从政府手里买到这些企业?价低了政府不卖,价高了买下来必然又会赔本,所以又没有人会买,因此只有掌握实际权利的政府官员才能低价从政府手里买下这些企业,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对毛泽东时代的所有中国人的公开抢劫。前几任的政府官员就是通过这样的所谓的改革,早已成为了先富起来的人。要说今天的这些官员也够倒霉的了,由于毛泽东时代的国营企业、集体企业包括公车公房都已经被前几任官员以改革的名义抢夺一空,所以现在的这些官员也就只能以城市建设的名义进行拆迁改造,以高房价的方式直接对老百姓下手了。如果中国不回归到毛泽东的路线上来,那么以后的官员干的就只能是人家把驴牵走了,他却来拔橛子的事了。所以,不仅普通的中国老百姓今后肯定会更不幸,就连以后的中国官员肯定也都会更倒霉。”

“现在的中国人再不幸,还能比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人不幸吗?今天中国人所遭遇到的不幸,应该说是中国城市化进程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加快城市化进程,又是中国唯一可走的可持续发展的道路。毛泽东时代中国人过的那是什么日子?这其中不仅是由于毛泽东时代注重政治运动而放松了经济建设所带来的,而且更是毛泽东不顾本国的国力,为了争当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而打肿脸充胖子地援助第三世界才导致的。今天中国的很多问题,其实都是毛泽东时代的某些做法的延续,是改革开放不彻底才造成的。”尽管已经表现出了明显地理屈词穷,但是三哥却仍然还想要“负隅顽抗”,于是未等二哥的话音落地,三哥就开始狡辩了,想来一个先声夺人。

“一个国家的城市化离不开这个国家的工业化,所以城市化的实质就是工业化。今天之所以会提出城市化的这个概念,一是为了抹杀毛泽东时代工业化建设的伟大成就,二是为了给剥夺农民的土地提供一个合法地借口。确实,任何一个民族的发展都必须要付出代价,但是这不仅要看这个代价应不应该付出,而且更要考虑这个代价付出之后能不能够得到应有的收益。毛泽东时代的勤俭建国、勒紧裤带、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对外援助等也是中华民族求得发展而付出的代价,而且代价也非常巨大,但是不用说作为一个军事家、一个政治家、一个战略家,就是一个极普通的围棋手,都懂得在捞取实地的同时还要争取外势。在世界进入到殖民化的时代之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块能够避开欧美日等殖民主义国家和帝国主义国家的净土。中华民族自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一直到毛泽东时代的中后期,始终都是处在挨打的威胁之中。为了摆脱挨打的威胁,中华民族在内部加紧工业化的建设以强筋健骨的同时,也必须要争取外势,以争取共同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同盟军,而外援就是争取外势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没有外势,中华民族就不可能在与帝国主义相比还处于极端弱势的情况下摆脱挨打的威胁。因此,勤俭建国、勒紧裤带、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对外援助等这些代价不仅是包括毛主席自己在内的全体中华儿女共同付出的,同时收益也是全体中华儿女共同享用的,而且这些代价换来的更是中华民族整体的安全,换来的更是中华民族整体的发展,换来的更是中华民族整体的尊严,换来的更是中华民族整体的生存,换来的更是中华民族子孙万代的平安。而今天为了所谓的城市化进程,为了少数人的先富起来,中华民族付出的竟是民族尊严的代价,付出的竟是国家安全和国家主权的代价,付出的竟是几千万工人失业、几千万农民失地、几百万的妇女失身、无数的儿童失学的代价,而且付出的这些代价都是由工人农民等社会底层人民来承受的,可是收益却只有少数先富起来的那些人才能享用得到。其实这些都还是次要的,最要命的就是为了实现少数人的先富起来,中华民族更是付出了未来子孙的生存与发展机会的这个代价,而这个代价,是任何一个民族都付不起的!”这段话由于讲得慷慨激昂,所以二哥直咽吐沫,显出了一副口干舌燥的样子。

“三弟,还是你二哥说的有道理,你仔细地想一想,是不是这样?这些事情以前就连我也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仔细想来,你二哥说的对极了。”以往兄弟之间争论的时候,由于大哥总是同二哥持相同的观点,所以大哥每次都是坚定地站在二哥这一边。大哥的话三哥好像是没有听见,看来他或许是在反思自己,也或许是在思考如何反击二哥。

“二哥,你说我们兄弟同是父母所生所养,在一个家庭里长大,受着同样的教育,可是在认识问题时所站的立场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差异?”从来很少参与兄弟之间争论的五哥忽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非常具有实质性内容的问题。

“一个人的阶级立场不会是一成不变的,一个人对客观事物的认识能力更是在不断变化的。一个人在认识客观事物时能够站在哪个阶级的立场之上,既取决于他的阶级归属,也取决于他对客观事物的认识能力,甚至是还取决于他所养成的生活习惯。因此阶级立场和认识客观事物能力之间的关系,才是紧密相连的。剥削阶级和压迫阶级的人里,有些人能接受共产主义的主张;而被剥削与被压迫阶级的人中,也肯定会有人产生剥削别人和压迫别人的思想。一个人的阶级的属性只能奠定他在接受属于本阶级意识形态的良好基础,但却不能保证他不接受其他阶级的意识形态,所以毛主席才一再告诫我们一刻也不能放松对思想的改造。随着一个人对客观事物认识的不断加深,尤其是一个人的自我期许心理的作用,会对一个人在认识客观事物时所站立场的改变起着很大的决定作用。老五,你是否还记得“文大”时一个广为流传的赞扬周总理机智幽默的故事?这个故事说赫鲁晓夫在与周总理会见时说:‘周恩来同志,听说你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而我可是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周总理马上回答赫鲁晓夫说:‘对,赫鲁晓夫同志,你是工人阶级家庭出身,我也确实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可是我们却都各自背叛了自己的阶级。’这个故事当时还经常被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在辩论中广泛引用,用来作为驳倒对方的撒手锏。”见五哥不断地点头表示还记得这个故事,二哥点着了一颗烟抽了两口又接着说到:“从这个故事中能够看出,一个人能在阶级立场上背叛本阶级,主要还是由于他对客观事物、尤其是对未来如何认识所导致的。你三哥自小就很聪明,所以父母和大哥都非常宠爱他,其他的哥哥姐姐,包括邻居亲戚也更是经常地夸赞他,所以使他产生了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很强烈的精英意识,总是以为自己比别人强,于是就不愿意把自己放到与别人相同的位置上。这种意识,说浅了是自私的意识,说深了就是剥削阶级的思想。说句不好听的,你三哥就是依仗父母的宠爱和借用我们兄弟姐妹都指望他能考上大学以光耀门楣的这种期许,在剥削我们,他就是一个无产阶级家庭中产生的剥削阶级分子。根据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原理,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是由其所站的阶级立场决定的,但是随着人们对客观事物认识能力的提高,人们也会从多方位、多角度去认识客观事物,所以这就能够导致人们在认识客观事物时所站的阶级立场发生改变。中国共产党的大多数创始人和早期的许多领袖级的人物以及许多早期的党员象陈独秀、董必武、周佛海、陈公博、澎湃、周总理、张国焘等,以及包括毛主席在内,都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但是在挽救中华民族危亡的过程中,他们认识到了只有马列主义理论,只有社会主义道路才能救中国,只有共产主义,才是人类的最终归宿。于是他们的阶级立场便随之发生了转变,从而成为了共产主义的信仰者。他们的阶级立场能够发生改变,就是源于他们认识问题能力的提高。然而在革命的具体过程中,象周佛海、陈公博和张国焘这些人又由于被困难所吓倒,看不到革命的前途,所以又会怀疑甚至是否定自己以前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是否正确,因而阶级立场也会再次发生了改变,这种现象,就是由于认识客观事物的能力不足才造成的。由此可以看出,一个人的阶级立场和认识客观事物的能力,绝不会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随着客观形势的变化而不断地发展变化的。”说到这里,二哥深出了一口气并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这才结束了这段谈话。

“确实是这样,三哥就是由于从小就比我们其他这几个兄弟具有一种优越感,也就是所谓的精英意识,所以家里干活的时候从来就不伸手,上山下乡之后也同样是如此。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的人不热爱体力劳动反而还非常讨厌体力劳动,这本身就是对自己阶级的背叛。”还未等五哥说什么,四哥就抢先把话接了过去。“三哥,你说你下乡四年到底能在农村呆过几天?家里这四年补贴了你多少钱?同样是下乡,二姐每年不仅能挣出自己买口粮、买衣服和零花的工分钱,而且每年还都能把剩下的三四百元带回来。七四年我上山下乡后,组织上为了照顾象咱家这样下乡子女多的家庭,年底将你抽调回城并很快就安排进了工厂。为了你上下班方便,二姐用自己当年挣的工分钱花一百三十多元给你买了一辆“东方红”牌的自行车。七六年初老五参军走,二姐又花了自己当年剩余的二百八十多元工分钱给老五买了一块瑞士的“大英格”手表。什么时代也要靠劳动才能生活,人再聪明也必须要吃饭。三哥,你总说是毛主席和“文大”耽误了你上大学,耽误了你一生。其实个人考试上大学和通过群众推荐上大学不都是上大学吗?下乡时如果你也象二姐那样干,说不定群众也能推荐你去上大学呢?三哥,你好好想想,就“文大”前中国社会的那种结构,咱家又只有父亲一个人工作,不仅兄弟姊妹多,而且那时爷爷奶奶还都在,你即使是考上了大学,咱家能供得起你吗?所以个人考试上大学和群众推荐上大学这两种方式,要看对哪个阶级有益。大哥二哥哪个比你笨,不就是为了帮助父母拉扯咱们兄弟而放弃了考大学早早就参加工作了吗。靠自己的双手,艰苦创业是中华民族强盛起来的唯一办法。勒紧裤带,勤俭建国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为中华民族的强盛所付出的代价。你总是强调你下乡那里的自然条件没法与二姐下乡的那里比,但是再差还能比沙石峪大队(21)差吗?再说,越是艰苦的地方,就越是需要我们去建设,要不毛主席让我们上山下乡干什么。”一口气,四哥不仅揭了三哥的老底,而且也给三哥和我们其他兄弟也都上了深刻地一课。可能是由于被四哥揭穿了老底,所以三哥没有继续“顽抗”,而只是留下了一脸的难堪。

“老四你信不信,你三哥即使是认识到自己错了,但也不会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而肯定又会说这是由于毛主席不仅取消了考试上大学的制度,而且又实行了愚民政策,所以才不仅造成了他对客观事物认识能力的不足,而且又在阶级立场上产生了偏差。”对三哥的性格极为了解的二哥知道,三哥不仅不会轻易在嘴上服输,而且还更难改变自己的错误认识。

“其实真正的愚民,最大的愚民,就是怂恿人们去实现自己的先富起来,教唆人们只顾自己,只关注自己的命运而忘却、甚至是丧失对国家、对民族、对社会的责任意识。而当年毛主席号召我们青年人要多关心国家大事,要放眼世界,那才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开启民智而并非是愚民。”接着二哥的话茬,大哥深有感触地说到:“近几年我才更深刻地认识到,个人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是无法分离的,没有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就不可能有个人的命运。没有放眼世界的高远战略目光,就不会有中华民族的未来。你三哥的年龄比我和你二哥小不少,所以对毛主席的教导领会得不会是很深,尤其是对中国社会的切身感受更是不会很多,于是这才导致认识问题时的立场上产生了偏差。认识客观事物时的阶级立场决定了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能力,不用说站在剥削阶级的立场之上,就是只站在自私的立场之上,一切只为自己的眼前利益着想,一心只关注自己的命运,那么认识客观事物的能力必然就要低。而如果站在国家、民族和人民的立场之上,争取和维护的是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利益,关注的是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命运,那么认客观事物的能力也就一定会高。你三哥就是由于总是站在自私的立场上,只关心自己,所以这才不仅在认识客观事物时的立场上产生了偏差,而且在认识客观事物的能力上也出现了障碍。这就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用“文大”时很流行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让自私蒙住了双眼’。”

 “出去,出去,都出去,找别的地方白话去,搬东西了,不干活就别在这耽误事。”在各个房间来回巡查的大嫂见我们兄弟不仅只动嘴不动手,而且动嘴所说的内容更与搬家无关,于是也不管大哥说完没说完,便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驱逐令”。  

其实不用大嫂往出撵,哥几个也都站累了正想找地方坐下休息一会呢。尤其是三哥和我更是早就想离开了。一个是为了逃避尴尬,一个是早就听腻了。尽管侄子和外甥们不仅智商都不低,做官经商个个也都能算得上好手,而且又都长得五大三粗,可是要干起力气活来,那可就个个都成了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的货。因此这趟家搬得从早上直到中午还没有搬完。由于安慰和关怀的任务已经完成,也借着大嫂往外撵的理由,于是二哥以回去帮三嫂准备饭菜为理由,提议大伙先回父母家去。二哥的这个提议大伙没有不赞成的,于是大伙就一块挤上了大侄子驾驶的面包车,而大侄子也乐得借送我们回去的机会,逃避搬家的劳作之苦。

在回家的路上,老哥几个的谈性仍然不减,特别是二哥由于今天竟然将一向自恃真理在手而又能言善辩的三哥驳得哑口无言而更加兴奋,所以谈性也就比谁都浓,趁着哥哥姐夫几个人唠得正在兴头上而没有人注意我,于是我就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又开始了我的回忆。

那时的冬天可比现在冷多了,每年一到小雪节气的时候,大地就已经封冻了。在我给二姐送水靴的这一年以前,二姐每年总是在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冻场(22)打完就回家,而且还要一直要呆到过完年的春分前后才会回到农村去。二姐每次从农村回来,都会带许多的粘豆包、粘火烧、干豆角、葵花籽、倭瓜籽、山核桃、山里红、蘑菇、榛子、冻梨和咸鸡蛋、咸鸭蛋等,所以这几年每到冬天,我就总是盼着二姐能早些回来,然而这一年已经到了十二月中旬了,二姐却还没有回来,母亲经常和大嫂念叨:“都上大冻了,屋外的什么活也干不了,怎么还不回来呢?”直到年底的时候,二姐才写来信告诉家里,她们不仅已经把两道拦河坝修筑起来,稻田也已经开出来了,而且一部分耕地的平整也已经完成。全大队现在士气高昂,人人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全力投入到明年的开挖泄水渠和春耕生产的工作中。她们眼下正在帮着社员上山打柴禾,可能直到一月中旬的时候才能回家。

这一年的春节放假,二姐和张哥不仅回来得晚,而且还回去的早,“破五”过后二姐和张哥就结伴回去了。而到了“挂锄”的时候,二姐和张哥以及附近邻居家的许多下乡知青竟然都没有回来。

冬天再次到来了,尽管在这一年的十月,中国响起了一声“春雷”,可是这声“春雷“却并没有为这一年的冬天增添多少的暖意。

元旦过后,虽然离春节还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可是由于已经过了十来个革命化的春节,所以这一年的春节就好像是提前到来了一样。每天的早晚和中午休息时,工厂、矿山、机关等各个单位,甚至包括已经放了寒假的中小学校的广播喇叭就会播放《洪湖水,浪打浪》、《我的祖国》、《南泥湾》、《人说山西好风光》、《在那遥远的地方》和《迎着风雨去战斗》、《永远不能忘》、《赤脚医生向阳花》、《春苗出土迎朝阳》、《共大赞歌》、《绣金匾》和《交城的山,交城的水》等高亢嘹亮与舒缓优美的歌曲。尤其是郭兰英演唱的那些歌曲,真的是特别富有时代的特色。文革前所唱的那些歌曲,大多都舒缓优美。文革期间演唱的,全部都高亢嘹亮。而到了“十月的春雷”响起了以后,又大多都以抒情为主了。百货商店和副食商店里的人流如织,日用百货和副食品更是琳琅满目,丰富多彩。四郊人民公社的社员更是不甘示弱,推车担担,把自家自留地里出产的农副产品和从山上采摘来的山货运到自发的自由市场上来出售。尽管这时仍然有带着红胳膊箍的纠察人员不时地前来驱赶,但是力度已经明显地不如从前。可能是“十月的春雷”还没有将大山沟里的“老倒子”震醒吧,直到元旦过后,二姐才来信说她们现在不仅正在忙着帮社员上山打柴禾,而且更是在忙着连夜磨稻子,一直要到进腊月的时候才能回家。在信里二姐还特意说,大队为了感谢家长们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支持和对子女的鼓励,在口粮之外又多分给了每名青年一百斤大米,让他们带回家里给父母及家人尝一尝。

自从接到了二姐的这封家信之后,我就更急切地盼望着二姐能够早些回来,到那时,不仅又能吃到粘豆包、粘火烧、干豆角、葵花籽、倭瓜籽、山核桃、山里红、蘑菇、冻梨和咸鸡蛋、咸鸭蛋,而且还能吃到二姐亲手种的大米了。

尽管天天盼,天天想,然而由于这一年的春节来得特别地晚,所以直到一月中旬的时候,才终于把二姐盼回来了。

二姐的回来不仅给全家带来了许多好吃的,而且更带回了许多好消息:她们修筑的两条拦河坝,全都经受住了夏季洪水的考验,不仅有效地保护了、而且更能自然地灌溉新开出的稻田,而她也学会了育稻苗和插秧。她们新平整的土地,尽管今年的亩产平均只比去年增加了几十斤,但有经验的老社员都说这是由于把地底下的生土翻上来了才造成的,只要种过两年之后,生土变熟土,大幅度增产毫无问题。汤大哥已经被任命为了公社的党委副书记兼革委会副主任,主抓全公社的水利工程和农田基本建设,现在张哥担任了大队的副书记并暂代支部书记。刘向红姐在夏天的时候被组织上派到市里的大医院学习了三个月,现在的医疗技术比以前提高多了。强华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被群众推荐到工学院学水利去了。而二姐给全家人带来的最大惊喜,就是她已经入党了,而她之所以没有在信里告诉家里,就是想在给全家人带来这个惊喜的同时,她自己也能与全家人一道来共同感受这份喜悦。

二姐带回来的这些好吃的和好消息让我足足高兴了好几天,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二姐还向家人隐瞒了一个好消息,这个好消息就是全大队的社员当时也一致推荐她到农学院学习,可二姐不仅认为在实践中学习也是一样,而且还更加深刻,于是就坚决地推辞了。我曾经问二姐对当年的做法是否后悔过,二姐说中国如果能够按照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到今天并永远走下去,那么不仅是对这件事,而且也不仅是她自己,就是所有的中国人对所有的事也永远不会有一点的后悔。而背叛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那么留给中国人的就只有是后悔。而不后悔的,那就只有那些洋奴买办和汉奸卖国贼以及修正主义分子了。

二姐亲手种的大米真好吃,比从粮站里买来的好吃多了,这顿饭我足足的吃了三碗。第二天,当我和大侄子、二侄子缠着大嫂还让大嫂做大米饭的时候,大嫂却说母亲让把大米给各家亲戚都分送一点尝尝,剩下的要等到过年的时候再吃。于是,我又更急切地盼望着能早点过年。

除夕那天的晚饭,尽管大嫂和二嫂做了很多平时我都非常爱吃的菜,但我还是觉得二姐亲手种的大米最好吃,所以我没有象以往那样多吃菜少吃饭,仍然还是吃了两碗。

初一的早上,带着嬉闹了一夜的困倦胡乱地吃过几个饺子之后,按照母亲的吩咐到一些长辈的邻居家拜完年,我急忙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临近中午的时候,我被欢乐喧天的锣鼓声惊醒了,我穿上棉袄就急忙跑出去看热闹。嗬!只见我家门前的这条马路上排满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由工厂和矿山的工人组成的群众巡游队伍,有扭秧歌的,有摆旱船的,有踩高跷的,还有跑驴的,这个热闹劲,能赶得上去年十月欢呼“十月里的春雷”那个时候了。“向阳院”(23)的干部和许多邻居家的大娘大婶以及我大嫂二嫂纷纷从家里拿来暖壶茶碗和糖块,将一碗碗热茶水和一把把糖块端到或塞进巡游群众的手里及衣袋中。可能是为了酬谢围观群众的热情,也可能是为了充分展示自己的演技,伴随着欢快的锣鼓点,巡游队伍不时地扭动出一波又一波的高潮。特别是跑驴队伍里的那些扮演跑驴的二三十岁的青年工人,一个赛一个欢快地蹦跃着,有几个蹦着蹦着,还不时地真的象驴那样尥几下蹶子。看着看着,我又上来了顽劣的劲,大声地对周围的人说:“嗳!嗳!嗳!你们看,这驴怎么都是两条腿的呢!”由于我的声音很大,跑驴队伍里靠离我近一些的几个人也都听到了,这几个人顾不得卸下身上的纸驴道具,过来就要打我。但是由于挂在身上的纸驴道具碍事,所以他们跑的动作只能算是蹦的奇怪样子。看到他们要来打我,吓得我赶紧钻出人群跑了。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件事,我都要在心里对当年跑驴的那些工人师傅真挚地说一声对不起,同时也愤愤地为他们感到不平。“十月里的春雷”响起的时候,为了不知所以的欢呼,他们欢快地去跑驴;过春节的时候,为了丰富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生活,他们欢快地去跑驴;“讲着春天的故事”的时候,为了不知潮向的“春潮”,他们还是去跑驴。可是跑着跑着,就跑来了改革的不断深化,于是也就跑来了下岗失业这样的未等卸磨就杀驴。

  送走了群众巡游的队伍,我找到了几个伙伴去玩打雪仗,打完雪仗,我们又滚了一会雪球。一直玩到将要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才结束了一天的欢乐,各自向家里跑去。当我带着一身的雪屑回到家里的时候,里屋的两张饭桌已经摆好了,二嫂和二姐正里出外进地忙着往桌上端菜,母亲和两个年龄小一点的侄子已经在靠里的饭桌边坐上了。我进了厨房边洗手边问还正在忙碌着的大嫂:“大嫂,做的什么饭?”

“大米饭。”大嫂边小声的回答我,边向里屋努了努嘴。

“过来。”还未等我领会大嫂努嘴的意思,身后传来的父亲的一声断喝吓得我一激灵。不用回头看,我就知道父亲这是在叫我。最近几年随着四哥、五哥逐渐成大懂事,几乎就是我一个人独享了父亲的严厉。当我胆颤心惊地转过身来时,见父亲坐在靠墙的地桌边的椅子上,正虎着脸瞪着我。

“进来,你今天又惹什么祸了?”父亲厉声地问。

“我,什么祸也没有惹呀。”我一边辩白着,一边两眼紧盯着父亲的手并侧着身子挪进了屋,同时回想着这一天的所有活动。可尽管我回想得很努力,但是却早就忘了骂跑驴的工人是两条腿的驴的那件事了。

“跪下!”父亲一边高声地喝令我跪下,一边拿起了放在地桌上的皮带站起来。我一边用右臂护住头并惊恐地侧脸抬眼紧盯着父亲拿着皮带的手,一边慢吞吞地跪了下去。然而就在父亲的手刚刚举起来的时候,二姐过来挡在了我和父亲之间并托住了父亲的手:“爸,您消消气。”随即大嫂和二嫂也过来劝爸爸。“躲开!”爸爸瞪着眼睛厉声呵斥着二姐,同时把拿着皮带的手举得更高。但是还没等父亲的皮带落下,就听到母亲说:“算了吧,大过年的打他不吉利,过了年再说吧。”尽管大嫂、二嫂和二姐都在极力地劝说着父亲,可还是母亲的这句话才起了关键地作用。

“你先记住这顿打,“破五”再揍你。”由于母亲“下达”了命令,所以父亲也就只好“执行”了。近几年来,父亲越来越尊重母亲,完全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这可能是因为母亲已经是几个孙子的奶奶了的缘故吧。

“起来吧,喊你哥他们过来吃饭。”尽管母亲的“命令”父亲不得不“执行”,但是父亲却仍然是余怒未息,所以说话时的语气依然还十分严厉。侥幸得到了父亲的赦免而暂时躲过了眼前的这顿打,我高兴得飞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三蹿两蹦地就到隔壁的房间去喊哥哥们来吃饭。等我返回来的时候,大嫂、二嫂和二姐已经把饭盛到碗里了。雪白的大米饭冒着腾腾的热气,随着腾腾的热气,飘过来一阵阵的清香。我赶紧凑到桌边,斜眼看了一下坐在里边桌的父亲,见父亲根本就没有注意我,于是我端起一碗饭,一边哹哹地吹着凉气,一边赶紧往嘴里扒。

趁着父亲只注意和哥哥们说话的机会,二嫂悄悄地告诉我,在我骂跑驴的工人是两条腿的驴之后不久,向阳院的田大嫂就到家里来告状了,这件事把父亲母亲气得够呛,大嫂和二嫂、二姐几个人劝了好长时间,父亲母亲的气都没有消。  

“破五”早上的饺子吃完,年也就算是过去了。二姐早已把东西收拾好了,准备初六就和咱哥一同返回青年点去。尽管初五的这一天从早上吃饺子的时候我就开始了忐忑,但是也许是年纪大了忘性也大,也许是过年期间的高兴事太多了,也许是二姐明天就又要离开家了,父亲母亲竟然都忘了初一那天说的等“破五”再打我的这件事了。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来了,我也中学毕业了。可是尽管这时“大干四化”的口号喊得响彻云霄,可是却没人给我也提供一个“大干四化”的机会。一九七九年的春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正式宣布结束了,于是,我期待许久的大有作为的梦想,也就变成了“待业青年”这样的身份现实。而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结束,二姐和张哥也不得不告别他们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而回到了城市。从此,二姐的光荣与大有作为的希望,那就只能留在她的记忆之中和睡梦里了。

注:(1),倒子:东北方言,就是在炕上躺着的意思。

(2),挂锄:东北方言,由于高粱和玉米等大田农作物长高之后不便、也不用进行铲地、趟地等田间管理,于是就可以将锄头存放起来。表示在这个耕种季节里锄头的作用已经发挥完毕,在没有洪涝虫等灾害的情况下,可以不用进行田间管理了,人们一直可以休息到秋收。

(3),水辫:将头发拢起来用辫绳散绑上即可,不用将头发编成发辫。

(4),青年,东北地区农村人民公社社员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简称,当时都读成儿化音,青年儿。

(5),塔头:东北方言,是沼泽和湿地里的野草由于周而复始地生长,根茎缠绕在一起而形成的高出了地面或水面的草墩子。

(6),水流:指鱼顺着水流的走势。流,liu,在这里读四声,并且要读成儿话音。

(7),鱼捂子:用荆条和尼龙线编制成的一种带有防止鱼逆游设施的插在河水下面的捕鱼工具。

(8),北炕:当时东北农村的屋子都很大,每个居住的房间都搭有南北两铺炕。

(9),白话:东北方言,是指说空话或吹牛的意思。

(10),埋汰:东北方言,侮辱和肮脏的意思。

(11),这里指的是农历。

(12),咧(读lai,发音为三声)大彪:东北方言,意思是说荤笑话。

(13),猫冬:东北方言,以前东北农村的一种生活习惯,由于冬季太冷无法进行农业生产以及户外活动,人们大多数时间都只能躲在屋里。

(14),回乡青年:指原先家在农村,初中或高中毕业之后放弃在城市参加工作的机会,自愿回到家乡参加农业生产建设的初高中毕业生。  

(15),文大:当时的人们习惯地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称为“文大”。  

(16),上大冻:东北方言,是指土层冻到最厚程度的时候。

(17),秫米子:高粱米。

(18),大cha(该字由米字旁和查字组成,发音为二声)子:东北方言,指用玉米磨成的碎粒或是用玉米碎粒熬成的比较粘稠的粥。

(19),攒枝子:东北方言,把伐下的树枝收拢在一起,然后用绳子捆住并拽下山用作烧柴。

(20),王连举: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个叛徒。

(21),沙石峪:河北省遵化县新店子公社的一个大队,当年以条件艰苦和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改变了家乡的落后面貌而闻名于全国。

(22),冻场:以前东北农村打场所普遍采用的方式。庄稼收割之后,集中堆在农田里,将农田里的垄沟铲平并洒上些水,然后再用辘轳压实,待冬季土层上冻之后在上面进行打场,从而不用设置专门用于打场的场院。这种打场的方式不仅能够有效地避免粮食里掺入沙土,而且打过场之后第二年还能照样种庄稼,从而节省了土地。

(23),向阳院:由于受当时一部以反映如何教育培养下一代的小说《向阳院的故事》和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的影响,我家所在的这座城市的居民委员会都改称为了“向阳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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