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句题外话。我曾在《<人民的名义>人物论之:“于连”祁同伟》一文中说,祁同伟将不会得到任何同情,因为他对中国社会上层的封建化没有任何批判意识。现在看来这个结论并不准确,因为祁同伟得到了广泛的同情。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尽管祁同伟为了爬上去不择手段,但他毕竟在一定程度上是封建化的受害者,而受害者是不可能不被同情的。
祁同伟最后的遗言是:“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审判我!”这句话是意味深长的,那些用裙带关系联结起来的上层精英,确实没有资格审判祁同伟,正如法国贵族没有资格审判于连一样。
在祁同伟最后被包围在孤鹰岭(“孤鹰”这个名字是意味深长的,显然周梅森也对祁同伟充满同情),侯亮平前去劝降这一场戏,本来可以拍的回肠荡气、催人泪下,因为同学情谊、检察官的义务、绝望、惋惜、不舍、焦虑等情感交织在一起,最能抓住观众的心。可惜这场戏只能用平白如水来形容,台词不精彩、陆毅也根本没有入戏。日本著名导演山田洋次执导的两部电影《黄昏清兵卫》和《隐剑鬼爪》,最后都有一位武士去劝降自己被困好友的桥段,就事论事的说,比《人民的名义》拍摄的要摄人心魄多了。
言归正传。在《人民的名义》中,大风厂下岗工人王文革是剧中为数不多的可以称得上如假包换的“人民”之一,他的战斗性最强、行动能力最强、意志也最坚决。他一直主张用对抗性方式维护自己和大风厂工友的利益,但却屡遭失败,第一次把自己烧成重伤,第二次则让自己锒铛入狱,获刑十二年。
王文革的名字就很有意思,他生于文革高潮的1968年,看来至少他父亲是对文革高度认同的,所以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以后虽然政治上天翻地覆,文革已被彻底否定,但他也没有与时俱进,更名“改革”,这表明他还是有坚守的。
通观全剧,周梅森塑造王文革这么个角色,主要是想告诉观众:“民粹”必败,必须依靠精英,才能有好日子过。
王文革第一次出现,是“一一六事件”的前夜,他作为工人护厂队队长带领工人抗拒拆迁。实际上大风厂的大火,王文革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因为正是他下令把汽油倒进厂区门前的壕沟,又是他手中的火炬掉落的火星点燃了汽油,导致36人被烧伤,使工人自己的“防线”陷入混乱。但他这种鲁莽的行为,并不能真正保卫工厂,反而给了李达康趁乱强拆的可乘之机。真正阻挡李达康派出的推土机的人,不是王文革,也不是护厂队的工人,而是老革命陈岩石,而陈岩石则是靠了和省委书记沙瑞金的密切关系。
王文革的第二场重头戏,则是绑架大风厂老板蔡成功的儿子,试图以此为筹码索回自己的股权,这种行为当然是极端疯狂的,完全非理性的。因为第一,这不可能要回股权;第二,退一步说,即便要回了股权,由于自己涉嫌严重犯罪,也不可能有机会享受了;第三,自己很可能会被当场击毙。而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的关头,又是陈岩石救了他。但陈岩石救了他的命,救不了他的罪,他还是被判了重刑。大风厂工人股权失而复得,不是王文革暴力抗争的结果,而是侯亮平这样的精英反腐败的结果。
尽管王文革这样的形象,暴露了《人民的名义》主创人员的精英意识和对精英统治的合理化论证,但必须承认,王文革也相当真实的折射了当下中国社会弱势群体,尤其是弱势群体中比较激进一翼的精神状态——他们确确实实“民粹化”了。
老实说,我很讨厌“民粹”、“民粹主义”这些词,因为在精英和主流媒体那里,这种词汇是专门用来否定底层老百姓利益诉求正当性的,所以我也从来不使用这种词汇,今天姑且用一用,但要重新定义。
我这里所说的民粹,指的是那些认识到自己利益受损,并主张用激烈手段夺回自己利益的底层百姓。和政治成熟的“工人阶级”的区别是,他们的阶级意识没有苏醒,或处于沉潜状态,因此,他们只注重眼前的具体利益,不能提出正确的政治主张,也不能进行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在和精英的对垒中,他们既容易被满足,也容易被击溃,在持刀威胁和反身跪倒之间,只差一纸真假难辨的合同。
王文革就是这样的人。八十年代以来,他和他的阶级多次被欺骗。最严重的一次,是九十年代,在“国企改制符合工人阶级长远利益”的忽悠声中,居然有三千万人失去了工人阶级的身份,沦为修车、钉鞋的小手工业者、摆地摊的城市贫民、乃至靠低保为生的弱势群体,有些地方甚至男为盗女为娼,毫无尊严。
反复被骗的惨痛经历,使王文革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被视为“人间圣人”的陈岩石。在《人民的名义》中,从省委书记沙瑞金到工会主席郑西坡,再到桀骜不驯的市委书记李达康,都对陈岩石毕恭毕敬,口称“陈老”,只有王文革称他为陈老头。无法相信任何人是王文革非理性行为和暴力行为的根源,也是今天诸多社会冲突的主要根源。
王文革的失败提醒工人阶级,除非能够超越民粹主义的要求,重建自己的阶级意识和政治意识,并作为一个阶级来行动,否则的话永远不可能有效维护自己的利益,更谈不上恢复自己的主人翁地位了。
最后说说陈岩石之死。
当王文革把刀架到陈岩石脖子上的时候,陈岩石一定万念俱灰,他不得不直面自己一生的荒诞!这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尽管王文革的刀在他脖子上造成的伤口微不足道,以至于医生都认为不需要包扎,但陈岩石的内心世界却完全崩溃了。他一病不起,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最后的愿望只是想抱抱自己的儿子,这个愿望已经和“人民”无关,因为知道自己愧对他们,死对他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因为再也不用忍受内心的煎熬了。
陈岩石为什么会备受煎熬?这是因为和那些抱着个人目的混入革命队伍的人,如杜导正、李锐之流不同,陈岩石是真诚的革命者,并且始终初心不改,他也一直为此感到自豪,这是他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但当一个工人直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指控被他欺骗了的时候,陈岩石才蓦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生是一个荒唐的怪圈——以带领人民反抗剥削压迫始,以成为新剥削压迫者的帮凶终。自己为大风厂工人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劝说他们心平气和地接受新雇佣奴地位罢了。
陈岩石作为一个老革命的良知使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但他的理论水平也使他不能合乎逻辑地解释自己“鬼打墙”般的人生际遇,发现自己实际上出卖了自己最热爱的那些人,他的精神支柱就此坍塌,这种煎熬使他生不如死——死反而成为一种最好的解脱。
应该说,周梅森至少直觉上意识到了陈岩石一生的悖论,所以安排陈岩石在抗日战争中入伍,因为抗日战争作为民族解放战争,和民族内部存在阶级压迫之间的矛盾,并不构成直接矛盾。如果陈岩石是在解放战争——这场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消灭阶级压迫——中参加革命,那陈岩石一生的荒诞,就更完全无法掩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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