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世明
一
如今，人们的生活离不开报纸电视，报纸电视离不开广告。晚上下班，只要翻开报纸，打开电视，总是要难免与形形色色的广告打个照面。笔者活了四十余年，见过的广告不计其数，印象深刻的不多，印象淡漠的不少，印象最为恶劣的，当数史玉柱的巨人集团所做的两个广告。
1995年，我在乡下中学教书，私人订了一份《中国青年报》。那年各地纷纷举行活动，庆祝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结束五十周年。有一天，我看见史玉柱的巨人集团在这份报纸上刊登了整个版面的广告，广告画面很宏大，下方画着城市和乡村的街道、楼房、人群，上面画着一架巨型轰炸机，飞机上写着大名：“巨人集团”。飞机的炸弹舱门大开着，一颗颗硕大的炸弹从仓里滚出来，炸弹上面写着巨人集团当时正开发的某些产品名号，正朝下面的城市、乡村、人群坠落下去。当我打开报纸，在这份中国的报纸上看到邪恶的轰炸机轰炸中国的场面时，不由自主地使我联想起五十年前那发生在祖国各地惨绝人寰的一幕幕悲剧。巨人集团是什么东西，怎么敢步日本鬼子后尘，往中国人民头上扔炸弹！今夕是何年，怎么能用“轰炸城乡”这一恐怖方式来宣传推销自己的产品！简直是丧心病狂！
看完广告，我心里极度气愤，对这个“巨人集团”深恶痛绝，巴不得它快快倒掉。我对此感到不可想象，一个老板，一个企业，怎么会野蛮无知到这种地步，花巨款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种明显带有战争恐怖的广告，可谓愚蠢之极。我想，在这野蛮愚蠢的广告的背后，一定是一个标新立异、自以为是的集团，一个没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一个没有良心没有远见的老板。我估计这“巨人”一定活不了几年。后来，果然没几年，就传来消息，巨人集团倒掉了，史玉柱失踪了。我闻讯后心里感到很痛快，认为这是活该，这是用广告“轰炸”自己祖国的报应。
后来，听说史玉柱卷土重来，重建巨人集团，开发保健品，卖“脑白金”。2003年，“收礼只收脑白金”的广告做得很凶。每次电视放脑白金广告时，我听了就心生厌恶。后来忍不住写了一个帖子，发在千龙网的“京华论坛”上，控诉巨人集团过去那个广告给我的心理带来的伤害，号召大家不要去买脑白金。这个帖子发了之后，点击率很高，十多天有一百多条回复，很多人看了后说有同感，表示不买脑白金，也要家里人不买它。
笔者人微言轻，难以撼动这位“巨人”。五年过去了，巨人越长越大，今非昔比了。现在，脑白金还在卖，广告还在天天重播：两个动画老人像天使一样围着一盒“脑白金”蹦蹦跳跳，他们一边跳，一边唱：“孝敬爸妈脑白金，孝敬爸妈脑白金，脑白金！”广告词粗俗直白，油腔滑调，广告意图赤裸裸露馅，它似乎意在说明：天下的老爸妈都在盼着儿女送来脑白金，天下的儿女都应该给双亲送脑白金，孝敬双亲似乎只要送脑白金就够了，孝心和温情都在其次。这广告在电视上连播了好几年，天天都是这一句老调子，没见什么新的创意变化，让人耳朵都听起了老茧。史玉柱在此玩的还是过去的手段：“轰炸”。不过，这回“轰炸”中国的不是用“航空炸弹”，而是用长年累月的电视广告。
我认为，史玉柱是个商界精英，在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上名列前茅。强将手下无弱兵，他的手下主管广告的人绝对不笨，但他们为什么只愿做这种弱智广告给大众宣传呢？我认为，主要是因为富豪们内心里缺乏一种对老百姓诚心诚意的尊重，对天下老人缺乏一种将心比心的理解，甚至可能对自己产品的消费者有一种偏见和蔑视：愿意购买脑白金的人，只看得懂这类粗俗广告，只会接受“广告轰炸”；高雅含蓄的广告艺术有人欣赏，但那种层次的人不会买脑白金。中国老百姓就这么个素质，就像阿Q自轻自贱惯了，赵太爷若是将阿Q尊称为“老Q”，他是不会理踩的，因为他永远不会想到，他的贱名会和“老”字沾边。中国老百姓素质低，不懂高雅艺术，更不晓得什么含蓄，要在中国做生意，就得厚着脸把这庸俗的广告做下去，谎言重复千遍就成真理，广告连做三年就有效力。
大概因为中国老百姓素质低的原因，巨人集团“杀鸡焉用牛刀”，做广告让这两老唱主角就得了。在中国做广告，只需大喊大叫猛吆喝，只需天天上电视与观众见面，混个脸儿熟就成了。当年贺龙用两把菜刀闹革命，最终取得了胜利，当上了元帅；如今“巨人集团”派一对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妪打天下，数年之间，就让史玉柱坐上了中国富豪榜前面的交椅。时无英雄，竖子成名简直是举手之劳的事，何况史玉柱还不是“竖子”，而是一顶天立地的商界“巨人”呢。
也许是因为心理不健康，也许是因为嫉妒富豪，从看到巨人集团扔炸弹广告那天开始，我这一介平民似乎与素昧平生的巨人集团结下了怨仇，听到了他们的广告就气愤，看到了他们的产品就心烦。多年来，我没买一盒脑白金，在商店里看都懒得去看它。广告对我影响这么深远，刺激这么强烈，这恐怕是巨人集团预想不到的吧。
二
我转而又想，做老师的，首先要心理健康，我何必如此心胸狭隘呢，何必太在意那几个虚拟的炸弹呢？回头看看历史，在老百姓头上扔炸弹的公司多的是，岂止这巨人集团一家野蛮？我何必念念不忘呢？
当代中国，只有一家巨人集团而已，过去中国，从夏商周到元明清，再到袁世凯、段祺瑞、曹锟、蒋介石，这数十家公司莫不是一个个“巨人集团”。他们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台，在中国神州大地接连演出了数千年的悲喜剧。这么多家巨人集团，在起家打天下之初，他们无一例外都做过广告，给老百姓扔过“炸弹”，对民众进行信息轰炸。陈胜让吴广学狐狸叫：“大楚兴，陈胜王”；刘邦借杀死一条白蛇之机，自称赤帝之子；隋末杨玄感起事前，造谣说隋炀帝要征发所有天下成年男子继续讨伐高丽；元末红巾军领袖刘福通先把一只眼睛的石人埋在黄河边，再流传一句民谣：“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诸如此类的一切努力，对民众莫不是强力的信息炸弹。为了自己成为“得道之主”，为了敌人成为“失道暴君”，一切莫不用其极。有些“巨人集团”，给民众扔的是“宣传弹”；有些“巨人集团”，扔的是真“炸弹”。有些开始扔“宣传弹”，后来看见“真炸弹”更有效，就改为真家伙了。恐吓，杀戮，屠城，株连，就是“真炸弹”，谁不服从，扔你炸弹一颗，给你死路一条。
无毒不丈夫，无“弹”不“天子”。历史上的“成则为王”的人之所以能成“王”，建立自己的“公司”，首先是因为心狠手辣，敢于放手杀人，如秦始皇，如朱棣，如顺治；历史上那些“败则为寇”的人之所以成为“寇”，往往是因为有妇人之心，心慈手软，最后被强人巨人淘汰，如徐偃王，如夫差，如项羽。做生意的，不杀熟人不富；坐天下的，不杀对手不稳，这是世间常识。
在未庄，如果没有过硬的村规民约，如果尼姑过于老实，那么，众和尚摸得，阿Q自然也摸得。回想起来，给老百姓扔炸弹的，何止巨人集团一家，我何必如此“弹弹计较”，隔了十年也不忘记呢？
三
我再次排解一下自己的不良情绪，悄悄地对自己说：我何必苛求巨人集团广告创新呢？我何必与两个动画老人过不去呢？
外国旅游景点往往有中文牌子提醒：“不许随地吐痰！”与外国相比，中国百姓确实素质很低，文革折腾了十年之久，很少有人敢起来抵制反对；手段低劣的李d洪d志凭个法d轮d功欺骗了数千万中国人，这都是事实。如今吉首融资案发，一半以上的家庭卷入其中，笔者也混迹其里，这也是事实。过去康有为说，人们的屁股之所以肥厚，是为了方便长官打板子；人们的膝盖之所以能弯曲，是为了方便给长辈和长官下跪。今天有年轻人说：“上帝给我一双脚，交往如何屹立不倒，可我只学会了逃跑；上帝给我挺拔的腰，叫我如何百折不挠，可我只学会了招摇；上帝给我一双明亮的眼，叫我如何欣赏世界的斑斓，可我却用它来翻白眼。”
中国老百姓素质真的很低，那我又何必苛求巨人集团在广告中理解百姓尊重百姓呢？我们这种素质的人，有什么值得时代精英尊重的资本呢？鲁迅先生曾说过大意是这样的话：我们不必寻找好议员，这样的国民，只配这样的议员。那么，同样，这样的国民，只配这样的广告，我又何必生气呢？若是老百姓都能在广告中感受到了不尊重，一齐生气不买它的脑白金，巨人集团再傲慢，它也得立马改换新广告，又何必要我来生气呢？多年以来，老百姓并没生气，脑白金生意一直很好，证明这广告适合中国国情，老百姓喜闻乐见，广告有效，以销售额为证，所以集团要把它一直播下去，我生气又有什么用呢？
难怪，研究政治的专家们常常教导我们说：民主是好，普选也对，但不适合中国现在的国情，中国的老百姓综合素质低，不懂民主，无法辨别是非，如果贸然普选高官，恐怕选举出坏人来。即便是中国大学的教授，也不过只是在他研究的那一行有专长而已，对于民主选举他们是不太清楚的。所以，即使在大学里，也只能使用任命制来保住江山不变色，教授家中好好坐，校长天上款款来。民主选举只能走走过场，直选只允许选一个无关痛痒的村长，姑且让老百姓过把“民主权利”的瘾。直选普选，少儿不宜，在中国行不通，这是中国国情决定了的。
中国的老百姓只配看粗俗弱智的广告，只配喝添加了三聚氰胺的奶粉，只配接受天外飞来的校长领导。巨人集团让大家们喝无毒的脑白金，对老百姓来说，简直是一种越级提拔，一种悲悯和慈爱，一种无量的功德。我应该感谢他们，怎么能为区区小事生闷气呢？
最后，我再次排解一下自己的不良情绪，悄悄地对自己说：半夜过了，我该睡觉了，何必在此杞人忧天，喋喋不休地苛求屏幕上的那两位动画老人呢？
他们老了，就是让他们跳，恐怕也跳不了多久了，我还是安心地去睡觉吧。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姓 名 唐世明
性 别 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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