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参加工作后,父亲就退休了,当时家中也算整齐,四个子女均已有了职业,按说父亲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了。可是父亲却日渐抑郁寡欢,心事重重,很多东西看不惯。我看到后,以为他是思想跟不上时代潮流所致,遂居高临下地去劝解、开导他,叫他要顺应社会,看到时代发展进步的一面,抛弃一些不合时宜的观念和想法。父亲则或固执己见,或以沉默相对,屡屡给我以难以沟通之感。后二三年,父亲因糖尿病发,遂至一蹶不振,终成全家之憾。家人在分析他的病因时,往往认为其固执不知事变,自寻短路,既可憾又多可笑,此几为全家“共识”。然而就在今天,初三上坟之日,我忽有彻悟之感:父亲的固执,岂止是其一人个性之固执,就其实,真正是一代人之悲剧也。
之所以推之于时代,非诿过与人或为尊者讳之意也。父亲本人,是一从农民到工人的时代的典型情况。小时一乡间放牛娃,少年由陕入甘,终成一司机师傅,虽文化水平有限,但可谓经历种种身份置换,终以工人——这一可资荣耀的身份定格于社会。故终其一生,虽身辛劳,为国家建设劳形费神,而其精神世界则似乎宽广的多,我思当为有主人翁地位之人,自然具有自豪感觉、或曰尊严吧。然至九十年代中后期,改革之风渐渐吹入陇原,先是承包经营,后高股份制改革,而厂长经理贪占之风甚起,先前之主人翁,不复当年之光荣。(这从父亲言谈可见一斑,他说到以前领导来给职工拜年,但那时已倒过来了。)同时,社会风气大变,能捉鼠即是好猫,黄赌毒甚嚣尘上;奇装异服招摇过市者举目既是,离婚通奸风流快活者随风入耳。故老一辈人多感失落,除极少数个别能与时俱进者,多抑郁而终。因此,陈寅恪论王观堂先生曰“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及其深意,我父亲大人岂有异哉!其人虽普通小民,出苦力之人,然其与共和国相成长,一生中所习惯和同意的社会制度和风俗习惯,日渐远去,其痛苦之心,维天可怜见。我感到最为痛苦的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没有人能说清时代是在进步还是退后,没有人能说清现实是好还是坏。我想,就是这种痛入骨髓的迷惑和抑郁,最终夺去了父亲和他同龄许多人的生命,或许逝去的一了百了,活着的却要继续痛苦,继续面对买断、下岗、蜗居、断水断电、天价医疗费等更多他们这一代认为不可思议之事的发生。
今思及此,而父亲之形象高大入云霄,岂是我这等苟活者所能仰观的。父亲是清白一生,我是蝇营狗苟而已。我以为父亲不明世事,不会活人,其实不明事理、不会活人的是我。呜呼!立遗像于寒舍,系哀思而不忘。表时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父亲之音容,或有时而不彰。而其时代之变迁,或有时而可商。惟此人类之精神,生活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星而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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