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9月9日。34年前那个亿万人同悲的特殊日子,总是在脑子里晃动。
1976年9月9日,记得当时我随同本报一位资深编辑在莫干山上参加一个会议。在竹林里,我们通过高音喇叭听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的伟人逝世的讣告。我俩神情愕然,相对无言。呆立良久,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常言说大树底下好乘凉。突然之间,响起惊天霹雳,中国最大的一棵擎天大树说倒就倒下了。一代伟人不在了,我们怎么办?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心理失去依靠。多事之秋,天地翻转,我却因为浸染太深,而又天真得可以,丝毫没有精神准备接受一连串严酷的现实。
那个日子全国一片滚滚哀潮。耳闻撕心裂肺的痛哭。工人农民平民百姓哭得最伤心,据说有人甚至当场昏倒。历史并无剧本。当时绝大多数普通人共同的感觉,大面积痛彻心肺的泪水,是决计导演不出来的。悲痛同狂热一样真诚,一样真实。
总觉得天地同悲,人同此心。后来才越来越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月儿弯弯照九州,几人悲伤几人笑?
想不到新一代著名影评人毛尖对历史的评判,也有其毒辣的眼光。她说得真是一点没错:被北岛、李陀召集到《七十年代》里来的人,共同拥有一段“《今天》式”或“类《今天》”岁月,一个方便的检阅就是看他们怎么描写 1976年9月9日 。可惜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写到这个日子,大多数选择了淡忘,或者有意无意地回避。
关于那个日子,北岛的开场是这样的:“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 ,我和严力在芒克家聊天。芒克跟父母一起住计委大院,父亲是高级工程师,母亲是复兴医院护士长。”然后,护士长让他们下午四点听重要广播。听完广播,“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会意一笑,但笑得有点怪,有点变形,好像被一拳打歪——这一时刻让人猝不及防。芒克顺手从床底下摸出半瓶‘二锅头’,到厨房取来三个酒盅。”
这时,陈丹青,人在西藏,听到消息时,和两个朋友一起,“刻意扯些别的话题,闪避目光,不敢对视,抑制嘴角的痉挛,只怕猝不及防,笑出来。”
无独有偶,英雄略同,两个“猝不及防”,两个都是“好像被一拳打歪”了,“痉挛”的、“变形”的、扭曲的“会意一笑”。这就是陈丹青“斗胆”写下的“当年的真实”:“我们等待最高领袖逝世的这一天,等很久了。”
毛尖评说,虽然她本人长期以来是陈丹青和北岛极为忠实的读者,甚至,毫不夸张地说,她整个的青春期都回响着“我不相信”的调子,她还是觉得,光有北岛的笑,是不能称为“七十年代”的。从现在的历史看,今天显然不是“三个酒盅”、“会意一笑”的逻辑展开能够抵达。
斗转星移,现在的气候全球变暖了。网络时代无所不能了。先知先觉的各路贵族精英、苦大仇深的各色受害者和知情者们尽可脱掉衣服,明火执仗,一面血泪控诉,一面开怀大笑了,再也不必“刻意扯些别的话题,闪避目光,不敢对视”,“只怕猝不及防,笑出来”了。不是有人上书、作文,有人提供阵地,大声疾呼“对他的罪恶不要再遮遮掩掩”么?不是声称“只是将他逝世后三十多年来,读书、剪报、摘抄、积累的零碎史料,归纳整理”,要“正视历史以史为鉴”,要“正本清源去伪存真”,要将“全是假的”党史兜底翻过来么?不是说“这些鲜为人知的历史事实,如醍醐灌顶,冲掉了蒙蔽我几十年的有色眼罩,改变了我对他的认识”了么?
其实,世界观、价值观一旦形成,要改变是相当难的。这东西顽固得很。真正冲掉有色眼罩,越来越多的人会看清究竟。三十多年来,那段被“蒙蔽”的历史在某些文人手里基本上是“一盒擦拭眼泪以及人工眼泪的纸巾”。人们只得叹道:对于一个有历史胸襟的民族,这是件憾事。记得郁达夫说过:没有英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一群可怜的生物群体;而有了英雄人物却不知崇拜和爱戴的民族,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说到历史和历史胸襟,又要说到《七十年代》了。主编之一的李陀对历史深处自有一番洞察,他在序言中发问:为什么我们在阅读历史著述的时候,经常碰到对同样的历史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叙述?为什么某种公认是无可怀疑的历史事实会忽然被“翻案”,然后流行一个似乎同样无可怀疑的另外的故事?为什么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在不同的历史记忆里会有着天差地别的形容和描述?为什么某一种历史记忆会得到呵护和保护,而另一种记忆就被压抑或者放逐?
李陀的发问,问得多么好啊!问得历史哭笑不得。而这些“为什么”,是历史与时代绕也绕不过去的门坎,一个解也解不开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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