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仰:技术进步与洗脑
搞不太懂现在大学里的学位课程。一个年轻人以前是我同事,目前在北京某著名大学读传媒专业的研究生,应该是兼职的那种。当初考研究生的时候就来咨询过我。现在要写论文了,学校老师出了题目,又来向我咨询。老师出的题目是德国哲学家阿多诺关于“文化工业”论断的分析和评价,倒也适合传媒专业。我与年轻人谈了两个小时,不知对其论文有多大的帮助。
西奥多-阿多诺(西历1903-1969)是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主要代表人物之一,著有《启蒙辩证法》、《新音乐哲学》、《多棱镜:文化批判与社会》、《否定的辩证法》等。最近看到不少人在传一句话:“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就是这位阿多诺说的。阿多诺经历过二战,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他就开始批评“文化工业”,他的主要观点可以这样表述:技术进步导致大众文化被操纵,在资本的控制下,艺术的狂喜与苦行被娱乐和欺骗代替,文化工业伤害了民主,大众意识形态被控制,人们被洗脑,技术进步使得统治者更便于施加影响,文化工业成为统治的宣传工具。
在学术上,人们常将阿多诺的观点与本雅明的观点放在一起讨论。瓦尔特-本雅明(西历1892-1940)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也是法兰克福学派的先驱。他比阿多诺大11岁,西历1923年便与20岁的阿多诺相识。著有《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德意志悲剧的诞生》、《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单向街》(或译“单行道”)。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于西历1936年出版,他认为技术复制为政治进步和群众艺术创造了可能性。阿多诺的一些观点实际上是针对本雅明提出的。西历1938年,阿多诺便多次批评了本雅明的观点。然而,身为犹太人的本雅明于西历1940年自杀。此后,阿多诺对于本雅明观点的批评,只能成为独角戏,两人未能形成充分的争论和交锋。
不管怎么说,两人关于机械复制时代大众文化的观点形成的争论是有价值的。简单说,本雅明代表对技术进步的乐观,阿多诺则表现了对技术进步可能造成新的统治的恐惧。由于个人经历,阿多诺特意提到了希特勒利用广播而导致对大众的洗脑,他的另一个批评对象则是美国的电影。
阿多诺指出:“资本已经变成了绝对的主人,被深深地印在了在生产线上劳作的被剥夺者的心灵之中;无论制片人选择了什么样的情节,每部电影的内容都不过如此”。“对大众意识来说,一切也都是从制造商们的意识中来的。不但颠来倒去的流行歌曲、电影明星和肥皂剧具有僵化不变的模式,而且娱乐本身的特定内容也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它的变化不过是表面上的变化”。“所有这些细节,都像其他细节一样,是早就被制定好的陈词滥调,可用来安插在任何地方;在完成整个计划的过程中,这些细节完成的都不过是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它们得以存在的全部理由,就是作为计划的组成部分来证明计划”。“在资产阶级的意义上,娱乐已经被启蒙了”,等等。
对两人的观点展开充分的研讨,对我来说没有必要,我并不想就此搞一个论文、混一个文凭。与年轻人讨论了两个小时,说了多少,自己也不记得了,只能择要说几点。首先,阿多诺的担心和恐惧并非没有道理,反而有强烈的现实依据。就阿多诺的经历来说,希特勒利用现代技术造成广泛而强大的思想控制,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而美国的好莱坞电影也是技术控制大众意识形态的典型。只不过在阿多诺的年代,电影还是最先进的工业技术,阿多诺没有看到今天的网络技术和数字技术。如今,数字时代的机械复制比两人当年的唱片、电影、广播等等要更加快捷和便利。面对如今搭乘技术的翅膀无孔不入、渗透到每一个神经末梢的大众文化,如果阿多诺在世,他会有怎样的批评呢?如果本雅明在世,他又会有怎样的夸奖和期许呢?所以,他们争论的问题,至今也没有解决。
其次,阿多诺批评技术进步造成对思想的控制,并非只有资本主义时代才有,并非只是现代西方社会的特征。虽然阿多诺赞许古典时代的艺术,但是,阿多诺批评资本主义社会的每一个观点,事实上都可以用来批评“前资本主义”时代,例如,在欧洲最典型的就是中世纪的宗教文化。套用阿多诺自己的话说,欧洲宗教文化与资本主义文化不过是“细节”上差别,本质上都是为了完成对大众洗脑的计划。历史上的“宗教启蒙”,后来变成“人本启蒙”,现在变成“娱乐启蒙”,核心都一样。宗教是少数统治者传播的意识形态;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同样是少数人向大众传播某一类观念;到今天,依然是少数人借助更先进的技术,通过娱乐,传播有利于统治者的意识形态。
第三,阿多诺的观点源自于西方一种理想主义的传统,即,认为有一种真正的、绝对的、不受干扰、不受污染的思想自由。事实上,这种观念是不现实的。人类历史已经这么漫长了,已经积累了那么多文化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摆脱历史和已有文化的影响,即便阿多诺陶醉的古典时代也一样,充其量只是“细节”不同而已。那种绝对自由、绝对个性化的观念,虽然主要源自于启蒙运动,但根本上就是宗教感的另一种表述方式。只不过原先被上帝控制,现在被“自由”控制。恰如有人问:有没有甘愿为奴的自由?卢梭说:必须强迫他自由!俨然是一个强制颁发自由的独裁者。
第四,从文化传播的意义上说,本雅明对技术进步的期许是有道理的,这也是我早就坚持的观点。有人经常批评我说:你既然不认可资本主义,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好,那么你就不要用电脑、不要上网,只写毛笔字好了。说实话,这种批评真的比较适合阿多诺。我始终认为,既然我们反对的某种观点正在借助强大的技术而传播,那么,我们也应该利用这一技术传播我们自己的主张。技术进步只是工具的进步,本身并不是内容。凭什么技术进步只能传播让我们感到恶心的观念和信息?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利用技术传播让他们悲痛欲绝的主张?所以,互联网既可以传播色情,传播资本主义虚伪的价值观,也完全可以传播另一种不同于资产阶级的价值观,关键在于被谁掌握。
第五,阿多诺的观点对我来说有一个反例,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中,纸张、印刷都是技术进步,它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对于中国古代社会的繁荣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之所以说这是“对我来说的一个反例”,是因为我相信,一定有人反对,一定有人像阿多诺一样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也是像现代资产阶级文化一样,是为统治者服务的。这个问题的争论是一个更大的争论,然而,我们不可否认的是,中国早已发达的技术进步,使得中国古代相当长的时期内民众普遍文化水平比欧洲高得多,这也成为中国古代民主程度比欧洲高得多的现实基础。
第六,技术本身不是问题,借助本雅明的观点,我们必须考虑一个问题:在技术进步的前提下,究竟应该传播哪一种文化?我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超出了阿多诺与本雅明争论的范围,它也造成两者的争论最后没有结果。如果本雅明没有在48岁时自杀,阿多诺的独角戏变成两人的“二人转”,他们有可能会涉及到这个更大的话题。但是,就目前来说,阿多诺与本雅明的争论,只能是一个遗憾。就民主来说,社会成员如果没有文化,没有辨别是非的文化能力,一群愚民的民主毫无意义。因此,像中国古代那样随着技术进步带来的文化普及,是民主的前提。阿多诺认为,当技术被私人垄断控制的时候,意识形态也会被控制,虽然他的观点是对的,但这并不是反对技术的理由。问题只在于我们应该如何利用技术,如何借助技术进步传播对社会广泛有利的文化。在这个问题上,中国古代社会显然是做的最好的,否则,我们无法解释为何中国文化延续了几千年,并长期领先世界。这也是我在《超越利益集团》一书中的观点,文化、话语权应掌握在“超利益”者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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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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