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儿子说道,打消他求学念头的竟然也是外语。如此算来,这样的施教已整整三十年矣!
1976年,我上小学,最先学会的几个字就是“毛主席万岁”。从文字上稍稍懂得了一些常理后,公社文教召开了一次有部分学生参加的会议。文教领导是刚刚平反出来的两个右派,在台上一唱一和。至所以清晰记得,就是他们的一句话,“有邓副主席与我们撑腰作主,我们什么也不怕”。疑惑我就不解了,要知道不久前我们学会一首歌曲并天天在唱,名字是《敬爱的华主席,我们的领航人》。
那是一个所谓“拨乱反正”的年月,“包产到户”、公社改乡、“红小兵”改成了“少先队”,批判“白卷英雄”张铁生,美曰“科学的的春天”。我们也喜气洋洋者矣,认为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尽管政治风云变幻,但小学与初一还是在无忧无虑中度过,感到变化的是初二学年,人民公社的体制被彻底解散,那些挣着生产队工分的老师被“优化”,千改万改,已是前不见兄姐,后不见来者——五万余人的乡镇,已没有一所高中,初中也不再村有。我们已不能平静地初中毕业,无奈初三升学两个月后被合并到了学区所在地。
五册开课二分之一后我们才跚跚来迟,又是四村五班合一班,残留的在七十多名学生济济一堂。校长多次动员同学们留级,我固执地认为,留级是学生最大的耻辱,可班上已有很多留了一级又留一级的“留学生”,且还是重点培养对象,在他们身上寄托着学校来年的希望。在我们这些后来者面前,他们也俨然以“师傅”自居。
终生难忘的是语文课董老师,也曾是右派,但却没有一点做作。年纪六十有三,身材中等,面目清瘦,常穿一身灰白的中山装,是任课老师中唯一不用维持课堂秩序的老师。不仅退而不休,而且还一年又一年地他担任着毕业班的主课。一年多的遭遇懒散惯了,为之改变的是到后不久的一次检查家庭作业。早上没有邻村学生的课,我们上午早早到校,董老师也早到了,看到我们他便让取出昨晚的作业,我的作业构画了了,董老师认真地检查后和蔼地说:“你的字体很流利,但学生做作业,字体应端正才是。”说毕,透过老花镜笑微微地看着我,我的脸刷地红了。自此为始,我一改玩世不恭,作业总是规规矩矩,董老师在班上表扬我,学习态度最为端正。
董老师文学功底深厚,讲课融会贯通,课堂上采取诱导、鼓励式的提问,以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且很少批评学生。讲到延安岁月时会唱上几句《兄妹开荒》。鲁迅的《藤野先生》一课,我们更有身临其境之感。当讲到留级学生对学校的“掌故颇为熟悉”时,那些“师傅”们心有灵犀地相视窃笑,讲台上笑容可掬的董老师分明就是文中的“藤野先生”。董老师现代文教的认真,古文更是得心应手。先讲大意,熟读课文,然后再逐字逐句地讲解,三四个课时下来一篇古文已熟记在心,苦涩难懂的古文原来如此地好学。《捕蛇者说》、《答司马谏议书》、《出师表》……,我们如收获了秋天一般。同学们交流写作文,不经意地也会用上一句“不任区区向往之至”。我们如茁壮的禾苗享受着大自然的雨露,又如饿了的婴儿在吮吸着母亲的乳汁。下午放学后,因是毕业班,往往再补上一课。我们离校是五里,董老师是四里,且全是山路,当我们徜徉在路上时,已是月儿在林梢。
浑不知正有一场灾难在悄悄走近。“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终于被那些察言观色的人民公仆拔苗求洋地演变为灭顶之灾。外语,在初一时仅学了几天,他校无开者有之,老师被“优化”者有之,且从来没有教科书。学生学的难,老师教的亦难,老师也是被培训一个月之后,便披挂上阵。进入了初三学的却是第三册。其他功课同学们渐渐地跟了上来,而对这一外来物种,我也曾努力静下来,认真地学过几个单词,无奈力有余而智不足。当时,我们也心存侥幸,上年只作为副科,三科一张卷,升大学肯定是无望了,就奢望上几年高中,一般的就成,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收获可是几何倍数呀!实在天真的可笑,临近毕业被告知,外语成为主课,考六册,且一门否决。面对毕业的外语试卷,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爬虫组合,喊“张铁生万岁”的心都有了,外语老师不好意思戳穿我的虚伪,给记了一分。我也曾是“小村秀才”了,学校、学区、公社的奖状也小有几张,行政组织上组长、班长、大队长(少先队),求学以来的信念轰然倒塌。
毕业考试结束了,我们的学业也走到了尽头。为了进行升学的备考,功利的校长深恐我们这些升学无望的累赘赖着求学,告别辞变成了狂轰的排炮。校长走后,董老师走上了讲台,还是老师亲啊!脸上满含歉意,既是告别又是最后一堂课,语重心长,讲到知识的重要,讲到正气的重要,讲到人生处处是课堂。
散学了,董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深情地注视着每个走过身边的学生。我搬着凳子走近了董老师,他看着我,惋惜地叹了口气:“再来复习一段吧?”
我的心在滴血,在流泪,惶恐地低下了头:“我不想再来了。”
我稍前董老师两步,几十米长的院子,那天竟是那样的长,那样的安静。
“回去想想,再来复习一年也可以,这次语文考试,上八十分的有两个,就你一个新生”。
“这只是暂时的误区,不会长久的。”
“人生不能消沉,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
到了大门口,我向董老师告了个别,冲出门来,泪水眶而出。永别了!我增长知识的学校;再见了!敬爱的董老师。
三十年来,同学们相聚,时常地唉叹,那么好的基础,竞然没有出一个高中生;中华五千年的文明,文化知识浩如烟海,楚辞、唐诗、宋词……。可就是这个历史悠久,人类人口最多最大的名族,一代又一代后来人,要走进知识的王国必须过西方的国语这道关,与洋语同进;弃祖而求洋,呜呼!何也?时常幽梦进校,窗明几净,书声琅琅。醒来时面对这无尽的夜空,怅然而失,儿子以后想必也会这样吧?
现实生活中,“双语学校”、“双语幼儿园”、“外语补习班”,比比皆是,外语教的越好,生源越广。如此的双语,其实大清帝国就是双语,傅仪的满洲国也应该是,汪精卫的“东亚共荣”想必也是吧?如今,一个“苦力的干活”, 面对越调越高的房价,又身处“40”“50”的多事之秋,“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感觉时时袭来,倒霉就倒在外语上了,要不,也会坐洋车,着洋装,趾高气扬地来个“黄灯违章”的禁令,次一些的傍上几篇“辉煌”呀、“盛世”呀的文章,少数先富幸福的群体之中必定有我了。太遥远了,太高不可攀了,闻听九十高龄的董老师还健在,可连一名简单的问候也不敢,“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未来”。“学外语是为了与外商打交道”,“世界一体化”,这些发展理念已深入人心。作为一个农民工,风风雨雨三十年,走过大半个中国,不可谓没见过世面。瞪大了眼睛搜寻一遍,学会了外语的也鲜与外商打交道,走出国门的先决条件也不是外语;再搜寻一遍,真洋人不多见,假洋人却常有。大街小巷染洋头,着洋装、说洋话、过洋节;影视报刊,从国外回来者沾沾自喜。不必说迁居海外的明星大碗儿,也不必说近水楼台的“裸官”公仆,就拿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企业主,房地产老板来说,前些年思谋着为教育或其他慈善事业尽些“绵薄之力”,筹码是“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有了这套护身符,刑可就不上大夫。随着改革已进入深水区,他们也与时俱进地摇身一变,成了洋人。企业也相应地成了外资。“马甲”自然是洋人的硬气。
新近谋食的这座小城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建立的煤城,街道以“红旗”、“春雷”、“奔流”等命名,颇有时代的印记。有一天突然发现,从一煤矿进进出出的俱是身着“中外合资”服装的工人。困惑我又不解了,“毛泽东时代”人民节衣缩食建起来的煤矿,红红火火几十年,这样的资也用合?一位在银行系统工作的朋友一语道破。
“你说的这些我知道,洋人是取了一些钱,可二年不到,一年多就全收了回去。”
“你想,国家的招商引资,是千方百计,多多益善,某些政府机关还有硬性指标。引进了外资,个人是有功之臣,还是地方政府的政绩;合资的企业还可享受国家某些政策的优惠;资源型的企业外商更是垂涎欲滴。如此的皆大欢喜,又何乐而不为呢?”
原来,爱国也可以这样地爱,真可谓渠道多多,曲径幽幽。
一次去沿海城市日照送货,同去的有调试仪器的技术人员。对口的企业是家外资,老板也是位土生土长的“二鬼子”。化验室的女主任衣着入时,年轻俏丽,还洋溢在与老板去东京考察的洋气中。晚上请技术人员吃饭,同去的人中还有位待字闺中的化验员,但却有着日本打工三年的经历,工资自然高人一等。过早转型的身材与年龄实不相符,很为没有找到一位日本郎君而惋惜,不得已如出口返内销的商品一般被退了回来,但却大彻大悟,深有感触,“国人痛恨日本侵略中国,骂人家为‘寇’,可一只巴掌拍不响喂儿!”天下竟有这等我们糊涂的事。老板大谈比利时、日本的食道,吃带血的海物,比划着头绪,抓住一只活生生的、有须有肢、左右摇动的,仰脸入口,下属拍手大呼“wa sai”。面对这桌变了味的海鲜,我的食欲早耸入云霄了。
日寇远渡重洋,侵入我国十四年,烧杀抢掠。怎么成了“一只巴掌拍不响”?困惑许久,百思不得其解。
愚蠢!
201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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