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林笔会(5-3)
倪剑雄:陌路相看
那天清晨,去清水河大桥头浣花公园一处花木幽深的茶园开笔会。
许多做生意的摊贩,一大早就安顿在公园门口。有卖蛋烘糕的三轮、卖旧书刊的地摊、卖柑橘的农民和卖药材的游贩,还有卖假文物的混混,脚前摆一只陶狗,号称是明代的。其间没什么玄机,但一定有好玩的故事。
我到的时候,九点半已过,游客正在迅速多起来。进了茶园,我看见我们的主持人老摩独自背对着我,双手反抱着脑袋,双脚直放在茶桌边两张椅子上,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栏杆,正望着冬季枯水的河床。灰蒙蒙的天上正日头初露,一束阳光辉映在着他的前额。
我碰碰他的脑袋自己坐下,一边笑着问他:“你这是什么姿态啊?”
他抬头扫我一眼,收回脚坐直身,然后掏出烟点上,才告诉我说:“刚才那边那老头过来跟我争椅子,好象我就不能给朋友备个座似的!”
他说着往旁边撸撸下巴。我不由得朝那边看看。那边一桌也正好来了中年男子。这个男子也在充满敌意的朝我们张望。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调侃说:“我们文艺群,要深入群众,先就得找点恶气来怄半年哈!”
老摩也笑了,他说:“这个说的实在!”
坐下没一会儿,另外三个群员也到了。画画的小季一坐下就问,今天讨论什么话题呢?我乘兴说:“讨论跟群众的争执。”然后示意他说:“你没看见这个茶园的人都在看我们啊?”
听我们介绍了刚才的纷争,小季释然地说:“——就争椅子嘛。谁叫你独自霸占五张椅子!现在陌生人之间,只有对手才会相互注意。不是对手,你被车撞倒在街边都没人搭理!”
为了证实这个事情,他讲了一个小事情。
很多年前一个傍晚,他在某医院住院部静穆的电梯间。那电梯间因为照明故障,光线有点暗。开始有个护士按了上楼的键,但没耐心等电梯上来,自己去隔壁从楼梯上去了。等电梯上来以后,门慢慢打开,他看见那里面满满一厢人,有手里拿着化验单据的护工、有给病人送饭菜的家属、有脸上缠着绷带的病人,还有那些陪伴等等。照明灯从顶上映照下来,使他们背光的脸格外肃穆。而门外却只有他一个人,木然地与之“面面相觑”。当时那个情景,让他有点诧异。他想我们一般人,平常大概不会那样相互对看吧。他看过好多绘画,也爱用这个构图突出展示祈雨、逃难的灾民们那一脸的肃穆。
“只有画面上的人才和观众相对看,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嘛?”
大家听了,深以为然。
乔小兵却说:“我们这些小百姓,实际上就这样看看人,也未必能看出个什么。因为人太复杂了。这些复杂的背景,是一般人脸上反映不出来的,不然画家就没用了。”
然后他又讲了一件事:
有一次,他因事去找某个领导。那个办公室当时坐满正信口说些笑话的年青人。而他这个不速之客,叫那满屋的欢声戛然而止。感到无所适从的他站门口说,我想找某某某说点事。屋子里十几双眼睛注视着他,但没人回答。他正在尴尬,有个人说:“我们正在看你。”他笑笑说:“我有什么好看的?我找人呢。”然后还是没人理他,他只好知趣地出来了。
那个领导的办公室在里面一个房间。当他已退出门,没走到楼梯,她从后面追了出来。听他说完了事,又专门说:“你不要跟他们计较,他们就那样的。”
毕竟是个领导,心就是比一般人细致。后来他一直非常佩服这个领导。但她说的那些“就那样的”看他的他们,后来各有前程,有的高升了、有的出国了、有的发财了、也有被处理了,还有大家想不到的,就是还有一个,现在就在我们新左翼圈子里,积极得很。而当时,他作为一个不合适的人,从他们的脸上,只看到那些官僚子弟对他这个小百姓的歧视。
乔小兵说:“他们的后来,我当时能看见吗?”
“这个也是!”小季说,“生活当中的脸,确实都很凡庸。绘画就可以表达很多的内涵。我们从文革时期的绘画,可以从人们的脸上看到理想和激情,从罗中立后来对农民那些苦涩的描绘,看到画家对中国历史的理解,这些甚至可以推延到他对中国未来的预感:很沉重。”
小古听了哈哈一笑,说:“那些把农民画得跟‘山顶洞人’似的绘画我也不喜欢。不是所有穷苦人都那样的。我说一个我遇到的穷人吧——”
小古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次他去一个机关办事。因为出来晚了,他停放在大院门口的自行车被街道安排在那儿守车的人收走了。当时他忙别的事,到第二天才去街道办问这个车的事。结果街道办的人叫他去一个建筑工地找那个守车的老太太。但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太太住的地方,真太惨了,竟然是一个她自己在工地废料堆当中刨出地窝子。地坑顶上搭些工地废木梁,胡乱盖了些牛毛毡、塑料布之类的东西。睡觉的被褥是盖在几块砖头支撑的木板上的。旁边放着煮饭的小铝锅,锅边堆放着柴火和垃圾。
可老太太并不愚笨,还知道问小古索讨停车费、延时费。但她说的话,简直叫人难受。她嚷嚷说:“我快八十岁的人了,帮你把自行车抬两条街。就凭这个,你也应该给我五块钱嘛!”然后从一堆废窗框下面把自行车弄出来。因为怕小古不给钱,又说:“你给了钱吗,我晓得给你扯票嘛。”接着还来一句:“你以为我们是在外面晃的人唆?我也是有组织的!”
小古问:“你们能看出这个住地窝子的人是有组织的人吗?”
——大家一听就忍不住哄笑:“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还说啥组织呀!”
老摩没笑。“这太苦涩了!”他说:“你们主要是不会看人。看人不光要看脸,要看他怎么做事。”接着他说了一件他看人做事看出名堂的事情。
老摩原在一家大公司搞技术。因为不愿老让人排挤,后来下海自己开公司。当然干的还是老本行。但原公司的领导怀疑他盗用他们的专利技术,居然安排一个人潜入老摩的公司刺探情况。老摩无意中发现,这个人行迹不寻常,他不仅对工作没有任何挑剔,对个人待遇没任何要求,还经常跟老摩表白效忠的决心,甚至说:“老总,你的担子,只要我能分担的,交给我就是了”等等。老摩心想,这还是市场经济时代的员工吗?整一个活雷锋嘛!
老摩就留意观察他,逐渐开始试探他。比如中午这探子主动帮他买来盒饭。老摩叫他放边上,故意等盒饭冷掉。然后再电话召他来,叫他把饭送门卫那儿去重新热。
这个探子连门卫都不认识,人家当然不让他热饭。老摩就叫他再去买一份。结果买回来还恶狠狠地训斥他:“你就不知道叫一声罗大爷啊!人家当然不理你了!”接着说:“这个帐要记在你头上哈!”
然后还以不懂起码的礼貌为借口,把当月奖金全给他扣了。就为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这个,那探子还能忍。可老摩过一阵就抓住这些个反常的事例,玩着花样逼问这探子:你既然那么吃亏,那还忍着是为了什么呢?有病啊?我看你就别有打算!
审问了一下午,让那探子终于漏了嘴。
老摩呵呵一阵贼笑。晚上就招待他去餐馆好好吃了一顿。当然,主菜就是鱿鱼。
我们又一阵哈哈大笑。
乔小兵说:“你们做老板的,真他妈太坏了!”
我说:“人好人坏,哪能这么简单看呢。要真的理解一个人,需要花很多时间呢。”
我说这个话,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呢?我讲了这么一件事。
在参加工作以前,我就听说过一个机关领导的事。说他文革期间被安置到一个小街道企业做工人。当时他成天不说一句话。这个领导,后来回原单位,仍然当领导。据说工作能力很强,很“凶猛”,下面的人都怕他。而我,竟然意外地跟他接触过。当然,感觉很不正面。
那天我被他们机关一个人拉去帮他们做点事情。完了以后,按当时习惯,要给我一点“补助”。而当时那间办公室有蘸水钢笔,但没墨水了。我只好听会计的,去其他办公室借墨水。
我胡乱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看见一个老头站在拉上窗帘的窗户边上。见我进来,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自个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我说:我想借一下墨水。他象没听见,生硬地问:“你找谁呀?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说,我来是想借墨水,那边要我签个名。
他当时脸色铁青,象肚子里窝着怒气,因此根本不听我说话,而是瞪着我厉声问:“签什么名?你到底是谁呀?谁叫你来签名的?”
我说,是你们徐科长叫我来帮忙弄一个报表。
但他竟然吼起来:“弄什么报表?我怎么不知道!”
当时我心里直冒火。我是帮忙的,就这待遇啊!我说;事情已经完了,我现在在领补助,所以要签名。
他竟然说:“那你去找徐科长!”
我气愤地退了出来。他还在后面吼:“你把徐科长给我叫来!”
——我心里想:我是被卷进你们内部的纷争当中去了。可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嘛?竟然拿我撒气!你们当官的真太他妈坏了!
大家又一阵哈哈大笑。
我接着说,其实,这个领导是个好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廉洁奉公、兢兢业业,就是脾气大点儿。要说生气发火,谁不会嘛?但要理解这些,对一般人容易,对一个领导,确实比较难。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很多际遇,一般人是难以体会到的。
小古说:“那你现在很谅解他了。”
我说那是。
老摩点上一根烟,装着看河滩卵石堆里的两只觅食的鹭鸶,说:“那边那桌还没谅解我们呢!”
大家又忍不住一起朝那边看看。那边一桌人有七、八个。其中一个威風凛凛的小伙子,正恶狠狠地盯着我们看。
大家又望着那边一桌人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那小伙子一下懵了。他大概在想:你们还敢讽刺我们?!
(2014-1-26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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