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中国人,对民主似乎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一些人扯着嗓子喊,一些人想谈又不敢谈。而“民主”这个词本身,似乎也和其他一些舶来词一样,到了中国就改变了它原本的面貌。西方一些国家老是批判中国不民主,批判得多了,连一些中国人也开始说自己的国家不民主。其实,近代以来,中国从没有停下过对民主道路的探索。从孙中山提出主权在民,到毛泽东对黄炎培讲的“人人负起责来”,以及海峡另一边的蒋经国解放党禁,解放报禁,用专制结束专制,都说明中国人对民主的思考与尝试其实不少了,只是它的本质、精神、内涵,中国怕是鲜有人了解,甚至都懒得去研究。不光现在是如此,恐怕就连当初把“德先生”引进到中国的五四领袖们,也未必就清楚民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难怪西方一些人调侃说:“民主是个复杂的东西,复杂到中国人唯一没能将它山寨成功”。复杂不复杂我不好说,但至少,“民主不仅仅意味着选举,选举也并不仅仅意味着投票”,所以民主并不像今天一些人叫嚷的那样就是简单地实现一人一票的普选,必须承认它是个系统工程。
民主是个坏东西
“民主是个坏东西”不是我说的,这句话恰好是个民主国家的元首——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说的。我不敢说民主就一定是个坏东西,但至少,它的缺陷是明显的。
民主一词的英文名称是“democracy”,发音有点类似“德蒙克拉西”,也就是陈独秀说的“德先生”。“demon”是前缀,意为“人民”,“demos”在现代英语中依旧有“民众”的意思;“cracy”来自希腊语词根“kratia”,意为“统治”。从字面上理解,民主就是“人民的统治”,多么美妙的翻译啊。但是你所不知道的是,如果归根溯源,“demo”在拉丁文中还有“蛊惑”“煽动”的意思;稍加联系,“demon”在英语里是“魔鬼”之意。我在这里并不是说民主制度就是魔鬼制度,但至少,说民主其实就是煽动、蛊惑人民,这其实还多少说得过去。
民主国不是理想国
上面我从拉丁文和现代英语的传统中调侃了为什么“民主是个坏东西”。碰巧,有一本古老的探讨什么是最好的政体的希腊名著是以拉丁文记叙的,这本书就是《理想国》。
人们喜欢民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家讨厌集权和专政。但其实,专政不一定就是专制,集权也不一定就是独裁。况且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不受约束的君权是暴政的源泉,但绝对的民主本身就是暴政的一种”。我想起几十年前的革命口号有喊“要民主不要专制”的,但仔细想想,我们可不可以既不要民主也不要专制呢?
在柏拉图的这本《理想国》中,列举了好几种坏的政治体制,很可惜,暴君制(柏拉图称为僭主制)和民主制都在其中。值得一提的,柏拉图所说的民主制与我们今天所说的并不一样。在柏拉图眼中,民主是绝对的,世上只存在绝对的民主,而任何投票选举都不是民主,真正的民主所采取的是唯一绝对公平的方式——抽签。我其实倒倾向于使用柏拉图的这种观点,把民主制看作一种绝对的政体,世界上没有相对的民主,相对的民主就不是民主制而是其他制度了。但是民主的精神和原则可以部分体现在其他类型的制度中,现代的选举制就是这样一种融入了民主精神的贵族制,而它本身不是民主制。当然,在《理想国》中,贵族制度同样不是一种好的制度。
柏拉图认为,好的政体应该包括完善的分工和良好的秩序。秩序必然产生上下阶层差异;至于分工,最大的社会分工就是统治与被统治。所以一个好的政体不能是绝对平均的,靠抽签选出统治者的民主制度是一种败坏秩序的制度。柏拉图所认为的唯一最好的政治体制是“哲学家当统治者的政体”即哲学王政体。君主制是一个人统治的政体,贵族制是少数人统治的政体,民主制是靠抽签方式在全体人中选出统治者的政体。至于哲学王政体,统治者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多个,其本质并不在于统治者的人数,而在于谁成为统治者。在柏拉图看来,哲学王是唯一具有统治资质的人,但他原本的志向并不是出来统治,所以即便成为了统治者,哲学王也不会假公济私或以权谋私。哲学王本身并不愿意出来统治,所以,让他出来统治不能靠奖励,只能靠惩罚,这个惩罚就是:你不出来统治,就让不如你的人来统治你。当然,这样的哲学王能一直作出正确的决定,不像普通人民往往受表象欺骗,或者如我们之前所说的被民主的煽动者、蛊惑家欺骗。所以,如果让人民投票选举是选不出哲学王的,因为投票也是在做决定,而人民时常作出错误的决定。
也许柏拉图鼓吹哲学王政体是在自夸,也许他讨厌民主制也和他老师的遭遇有关(苏格拉底被希腊城邦判处死刑的判决是通过民主决策做出的)。但我认为柏拉图这套哲学王的理论还是有借鉴意义的,而他也很好地指出了民主制的一些天生弊端。绝对的民主到绝对的专制往往只有一步之遥,我们不过是在一个人的专断与多数人的暴力之间做选择。法国大革命就演变为暴民政治,并最终产生了拿破仑这个权力空前的新专制者。哲学王政体也许的确太过理想化,只能存在于“理想国”中,但是平心而论,我认为当今世界上最接近于柏拉图这种政治构想的国家就是中国。
共和还是民主?
“他是法国大革命的先驱”。这是罗伯斯庇尔对卢梭的评价。都说大革命时期的法国人面临着三种选择:伏尔泰的开明君主制,孟德斯鸠的君主立宪制,卢梭的民主共和制。而法国大革命的践行者们最终选择了卢梭的理论。现在的民主派也喜欢到卢梭的著作中翻找能支持自己观点的语句。但问题是,卢梭真就像我们认为的这样是民主理论的奠基人吗?
在《民约论》(另译《社会契约论》)中,卢梭自己说“真正的民主制从来没有实现,今后也不可能实现”。他认为的最好的制度是贵族制。当然,他对民主制的认识和柏拉图一样,即靠抽签而非投票选举统治者的制度。而且他还说明了民主制适用的条件:1、小范围内,公民的素质相差不大,选谁都一样;2、在民主制度下做官是一件苦差事,是负担而非福利,所以为了公平地选择出将负担加给谁只能靠抽签。联系到柏拉图的哲学王理论,我认为其实二者有相通之处。柏拉图反对民主是因为他认为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普通人担任统治者会败坏城邦,只能是哲学王成为统治者。但假如有一天,我们的国家和社会能将每个人都培养成哲学王,那不是选谁都一样了吗?而且在哲学王看来,统治正好是一件苦差事,哲学王本身是不愿意出来当统治者的,这进一步符合了民主抽签所应满足的前提条件。但进一步推演,如果有一天,人人都成为了哲学王,我们还需要统治者吗?让每一个人统治好自己,社会就能变得很美好了。所以我相信卢梭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说真正的民主从未实现,也不可能实现。因为,在我们需要民主的时候,不能实现民主;而当民主真正具备可行性的时候,它不再是必需的。
另外,我认为马克思的论述也可以扣到柏拉图和卢梭的构想中。我前面说,我认为世界上现存的国家中最接近于柏拉图理想国构想的国家是中国。进一步说,我认为从这种类似哲学王政体的初级社会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过程,就是把每个人都培养成哲学王的过程。到了人人都是哲学王的时代,人们不再需要统治者,于是“政府将消失”;哲学王也不需要出来统治,哲学王终于可以去追求自己原本的志向,从而实现了“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回到《民约论》中,我认为卢梭并没有刻意推销民主。与柏拉图不同,卢梭认为唯一好的政治制度是共和制,而君主制、贵族制、民主制,都可以是好的政治制度,即都可以是共和制。只要君主制不变为暴君制,贵族制不变为寡头制,民主制不变为暴民制。共和制的灵魂是法律,不管谁当政府首脑,不管政府规模有多大,只要政府行为服从法律,那国家就符合共和国的原则。所以,我完全找不出《民约论》里到底哪里在推崇民主,在我看来,整本书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共和”二字。
另外,《民约论》还谈到了“公意”与“众意”的区别。卢梭认为靠表决得出的多数人的意见只能是众意,而我们需要的却是公意。公意是众意中符合共同体利益的那部分。但事实上,多数人赞同的意见也有不符合共同体利益的,不然人类就不会一直生活在对历史的反思中。所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未必就是合理的,如果表决得出的多数人意见是政策制定的唯一标准,那作出的决定就有可能危害共同体的利益,即便事后人们能意识到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恐怕也为时已晚,错误决策造成的损失可能已难以挽回。所以,民主表决要成为一种合理可行的机制,就必须解决如何从众意之中筛选出符合大众利益的公意这一问题。但话又说回来,公意非要是众意中符合共同体利益的那部分吗?要知道,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与众意相对立的少数人的意见中,往往也有些是符合共同体利益的。也就是说,民主制要成为合理的就必须能找出公意,而公意的体现却并不一定要靠民主制。民主机制并不是科学合理的政治体制所必须的,与其要求民主,还不如努力完善共和。
论美国的民主
很多人喜欢谈论中美两国的体制,“民主”的美国和“不民主”的中国作为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发达国家和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二者政体之间的差距总是被世人有意无意地比较。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对“普世价值”的宣扬和“不搞美国那一套”的声音此消彼长,你来我往,长期占据网络争论的主战场。但就像我之前说的,就算要“搞美国那一套”,着重点也不该放到照搬美国的“民主”上,而应该放到学习其共和精神上。而美国的共和,则是一种靠制衡机制构建的体系。
一个叫托克维尔的法国学者在其《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就论述了法国大革命所谓“民主”的局限和弊端,而在他的另一本闻名遐迩的书《论美国的民主》中,他又表达出了对美国民主道路的担忧,他担心的是美国的民主也走上法国大革命的老路,追求绝对的彻底的民主最终只会事与愿违,甚至造成暴民政治。但很幸运,美国的缔造者们并没有犯托克维尔所担心的错误,他们很清醒地意识到:民主蕴藏的力量是巨大的,大到可以摧毁民主它本身;所以要想将民主的精神永远保存下来,就必须限制民主本身。所以,我们所看见的今天的美国政治制度之中,其实包容了君主制、贵族制、民主制三者的精神。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孟德斯鸠提出的三权分立理论原本就是阶级分权——君主、贵族、第三阶级之间的分权,不同部分相互制衡就达到了相互限制的目的。当然,中国的教科书倾向于认为这体现的是资产阶级民主的妥协性和不彻底性。我不想从意识形态的角度谈论这个问题,我担心的是:美国的这种“分权”“制衡”的共和太过于稳定,过多的错误预防机制反倒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使得美国的政治体制缺乏自我进化的原动力。
因地制宜,因国而异
另一本闻名遐迩的著作——《论法的精神》曾创造性地使用了辩证唯物的史观来看待国家政体这一问题。孟德斯鸠认为,一个国家采用何种政体取决于多种因素,包括这个国家的历史、文化、传统、幅员、人口等,甚至土地的肥沃程度、气候条件、饮食习惯都影响着政体的选择:气候温和、物产丰富的大国适用于专制政体,民主制度适合面积适中的寒带贫瘠国家;有的国家天然有专制的传统,而有些国家的人民习惯于依附一个强有力的领袖;臣民们希望的是公众平安,公民则要求个人自由······真所谓众口难调,或者说“没有最好的制度,只有最适合的制度”。
卢梭也说过“没有任何一种政府形式适合一切国家”,并且还给出过一个有趣的公式:主权者/政府=政府/臣民,进一步推导就是:主权者与臣民的乘积等于中项(政府)的平方。如果主权者代表国家的大小,根据这个公式,我们便可以算出一个国大小一定、人口数一定的国家,其政府规模唯一的大小值。也就是说,“有多少大小不同的国家,就有多少种不同性质的政府”。
综上,从《理想国》到《民约论》,即便“民主”一词的发明者,民主理论的鼻祖们,也并没有将民主制当作一种特别的制度加以赞美,他们更多的是将其当作一种普通的制度,和其他制度放到一起进行谈论。但千百年后的今天,关于中国应该民主还是非民主,是搞“美国那一套”还是走“中国特色”的争论却甚嚣尘上。但我相信,只要我们真正仔细阅读前人的思想,就能够客观理性地作出判断。诚然每一种制度都有其值得借鉴之处,但没有一种制度是完全“普世”的。所以中国的政改的确不应该也不必搞“西方那一套”。把握住适合中国自身前进的方向,道路就会越走越宽。也许未来的有一天,我们也不过和美国的民主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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