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论语 泰伯》)
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似乎儒家并不重视思考死亡的意义。这实际上是一种误解。在儒家看来,要真正深入地思考死亡的意义,就必须从“知生”入手。子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常人言富贵可求,但求神拜佛者所求多为富贵,为何?富贵在外,难由自主,标准依人,难达目的,唯有依靠神灵,方可立定心神,以为富贵可期。死亡一样,不可求免,亦不可求时,病夫寿延,壮夫早夭,求仙适以伤身而短命,健体恰至弱神而遏寿,事例太多,也许只有自杀方是扼住了死神的喉咙,所以有人说自杀才是自由而死的方式。但求死不得的事情也很多,并且求死本身恰恰是求生的一种方式,舍生取义,杀声成仁,或者就是为情而死、赌气而亡、厌世而殇,缘于知生或不知生,都已超出常人所期“死而可求”的范围。所以,求富贵不如从所好,求死不如知生。知生,了解了生命的意义,尽到了人生的职责,死亡就成为一个无所拖累、很自然的事情。
《论语》这一章就讲的是曾子关于生死的态度。曾子(前505~前436),姓曾,名参,字子舆,春秋末年鲁国南武城人。他十六岁拜孔子为师,勤奋好学,颇得孔子真传。孔子的孙子孔汲(子思子)师从曾子,又传授给孟子。所以,曾参上承孔子之道,下启思孟学派,对孔子的儒学学派思想既有继承,又有发展和建树。他著述有《大学》、《孝经》等儒家经典,他的修齐治平的政治观,省身、慎独的修养观,以孝为本,孝道为先的孝道观影响中国两千多年,至今仍具有及其宝贵的的社会意义和实用价值,是当今建立和谐社会的丰富思想道德营养。
曾子生病了,临终时就把自己的门人弟子召集起来,说:“你们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脚。《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今以后,我可以免除这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状态了。”说这句话曾子要表达什么呢?《孝经》开篇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你的头发、你的肌肤,你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是你父母亲给你的,你不要去轻易毁伤你的身体,这就是孝的发端。一个人到死的时候,身体保存得很完好,没有受任何损伤,这很难得,很不容易。《四书章句》中朱子说:“曾子平日以为身体受于父母,不敢毁伤,故于此使弟子开其衾而视之。……曾子以其所保之全示门人,而言其所以保之之难如此,至于将死而后知其得免于毁伤也。”曾子为了保护身体不受伤,耗尽了一生的精力,一生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现在要死了,可以松一口气了。孝来自人最原始的情感但同时又是人最超拔的价值追求。儒家训人“发乎情,止乎礼”,“发乎情”,人才是活生生的,“止乎礼”,人才有不限于肉体本能并进于“乐”的境界的可能。所以,费劲一生保全身体不单是来自对父母的依恋之情及自我肉身的保全本能,还在于其中包含有超拔的价值追求。朱子接着引用程子:“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君子保其身以没,为终其事也,故曾子以全归为免矣。”如果人们保身的行动都是来自情与本能,那也就没有把人区分为君子和小人,别都有的死亡为“终”和“死”的必要了。我们分明知道在一些人那里,对父母的依恋之情挡不住对富贵的追求之情,本能的保身因为没有显仁达智而去弊却反而害身(明哲保身,不明哲,身也难保),所以,君子此生有事有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于个人家庭国家天下,要事事关心,情理俱尽,可以说只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孟子在区分君子与“妄人”亦即“与禽兽奚择”之人时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说的正是保身而没,终其事也。这种保身,自然是与“保心”即“存心”关联在一起。所以朱子又接着引用尹氏“非有得于道,能如是乎”,引用范氏“身体犹不可亏也,况亏其行以辱其亲乎”,宋儒那里,要“存心”,必明于道,必持敬守约。孟子道性善求放心,还没像宋儒那样“体贴”出一个人情之外的“天理”,在讲“终身之忧”前还是在启发人心:“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以仁礼存心,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保身要求保心,保心不离保身,而我们常常感到身心和谐的艰难,一辈子的艰难,孔子不也是“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吗?“真正英雄起于战战兢兢处”,对于那些不愿糊涂过此生,希望到死可以做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人来说,朱子此言不虚。
现代社会,已不区分君子与小人。人类难得之大际遇解决了去等级和开民智的难关,四民之限弥合,这是大大的好事;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样的革命伦理传统,我是大大地赞成。但革命后时代有把群众导向群氓的各种自然力量,教育群众或者说群众的自我教育还是必然之事。贾平凹先生主编的杂志《美文》上载过一篇叫“我本英雄”的短文,说人到要死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英雄。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人能走完一生,太难得了,你要保存你自己是很难的。活着的人不觉得,全手全脚的人不觉得,你走到街上,一不留神出车祸了,被撞翻了,要么断手断脚,要么就丧命。你坐在屋里边不动,你说保护得很好啊,结果地震,把你震下去了。还有各种各样的疾病,各种各样的意外事件都会对人体造成伤害,所以每个人,把自己保存完好,都是英雄。文艺工贾平凹的教育群众还在浅层,群众肯定是不满足于此的,儒家伦理与革命伦理的结合,会提供群众真正的精神食粮,使群众永远是真正的英雄。
我们还是回到生死问题。王夫之于“曾子有疾”的《训义》这样说:“生死之际,君子不言。非不言也,死者天之事,生者人之事;人所必尽者,人而已矣,人尽而归之天,所以赞天而善其化也。人之生也,父母生之,父母皆吾之天也。以大化言之,则父母在天之中;以生我言之,则天在父母之中。知此而有生之一息,盖天地父母之所临也。故众人贪生,而生无可贪,最可畏者此身也;异端轻生,而生不可轻,最可爱者此身也。合畏与爱,而敬身之学存焉。一息未死,一息之敬不容忽矣。”船山真是把所有道理说透了。
李零在《丧家狗》中说这是写曾子大病一场,死里逃生的感觉,描写很生动。李零认为曾子这么说,是叫学生过来看,我这手,我这脚,不都好好长在身上吗?这是死里逃生的心情。比如大手术,你刚从麻醉中苏醒,周围的世界好像焕然一新,自己好像新生儿。你会觉得,我的眼睛能看,我的耳朵能听,我的手脚能动,多好呀,就连拉屎撒尿放屁,此时此刻,都充满幸福感。失而复得,方知一切可贵。而引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很好地形容生命悬于一线的感觉,“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是说从今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捡了一条命。李零写《丧家狗》意旨在去圣,这样讲来,果真是去了圣,但对于启示我们认识生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