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入则孝,出则弟(tì),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这句话的主语是弟子,何为弟子?现在我们的看法是沿用宋·邢昺(bǐng)的看法,“男子后生为弟,言为人弟与子者”;认为“弟子”,是一个“弟与子”联合式的短语。唐·陆德明认为,“弟音悌,本亦作悌”。陆德明是对“出则弟”中的“弟”做的音义,可这句话里有两个“弟”字,“弟子”的“弟”也能读成“tì”音吗?他并没做解释,这就给我们留出了大胆狐疑的空间。“弟子”的“弟”,能不能念“tì”呢?这还要看“弟”字的本义。《说文解字》是这样解释“弟”的,“弟,韋束之次,弟也。特計切”,这里的读音也是“tì”,弟的本义是用牛皮捆绑的顺序。按许老师的说法,“弟”是“子”的定语,是用来修饰和限定“子”的,“弟(tì)子”的本义是有约束、有规矩的少年,是一个偏正式短语。这么说有没点根据呢?我们再接着往下看。
春秋时,有一个理论常被人提起。鲁隐公三年,卫庄公因放任公子州吁(xū)“宠而好兵”,石碏(què)谏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泆(yì),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zhěn)者,鲜矣。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石碏的担忧是正确的,事实证明,州吁后来成了春秋篡位第一人。石碏在评论州吁这件事上,所凭持的是“六顺”,君、臣、父、子、兄、弟。违背这种秩序,就称之为“六逆”。而这种秩序到春秋后期发展的就更加丰满了。鲁昭公二十六年,齐景公同晏子一起聊天,晏子借这个机会,给齐景公讲起了以礼治国的道理。晏子说:“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也。君令而不违,臣共而不贰,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爱而友,弟敬而顺;夫和而义,妻柔而正;姑慈而从,妇听而婉:礼之善物也”。在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时,讲究地是遵守“礼”这种古老的秩序,这种秩序是不允许紊乱的。在《左传》中我们可以找到“子弟”,但是我们找不到“弟子”,也就是这个原因。子是子,弟是弟,“弟”是要排在“子”的后面的,弟子可是有失“礼”的。
此句中的“弟(tì)子”一定要与《论语》中另外几处的“弟(dì)子”区别开。如,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由句子的语境,我们很容易就会分辨出,此弟子非彼弟子。夫子心中的“弟(tì)子”与众人心中的“弟(dì)子”是区别的。
何为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可谓之为弟子也。夫子给出了一个定义,一个“弟子”的定义。具体说的是什么内容呢?我们再接着往下说。
《说文》云:“入,内也。象自上俱下也。”又云:“孝,善事父母者。”由“孝”可知“入”的宾语一定是父母所居住的地方,家或家乡一类的地方。仅一个“孝”字就结束了吗?没有,夫子对“孝” 还做了要求,什么要求呢?那就是“谨而信”。《说文》云:“谨,慎也;信,诚也。”“孝”要做到“谨慎而有诚信”,再简单点说就是一个字“敬”。夫子曾经这样问过他的学生,“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孝的极至是敬,而不是养。夫子的这句话,真的很有时代感,今天读起来,还是赞赞咋舌。看来夫子说的确是人话,而不是神话。真希望,等我们老的时候,能去的地方是“敬老院”而不是“养老院”,能领到的是“敬老津”而不是“养老津”。养不敬,畜也;不养不如畜也。当你是一介布衣,入则孝,谨而信,可能很容易做到;但当你“入则相,出则将”的时候,还能做到入则孝,谨而信,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说文》云:“出,进也;进,登也;登,上车也。”又云:“悌,善兄弟也。”“上车”代表着什么?《诗》云:“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上车”是出征打仗,代表着为国家服役,为国家效力。“善,吉也。”善是形容词,做兄弟的定语。出去打仗要做一个好兄弟。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好兄弟呢?要做一个“泛爱众”的好兄弟。如果大家读过《小匡》就会知道,“卒伍之人,人与人相保,家与家相受,居处相乐,行作相和。”这些人,平时在家都是邻里,出去打仗都是兄弟,一荣皆荣,一损俱损。稍有闪失,都会牵连到邻里兄弟,故有“岂不欲往,畏我友朋”的担忧。这也是为什么要做到“泛爱众”的原因。《说文》云:“泛,浮也;浮,氾(fàn)也;氾,濫也。”《說文解字注》云:“氾也,謂廣延也。”这种“泛爱”是有范围的,这个范围指的是“卒伍”这个作战单位,也就是“众”的含义。
在等级森严的春秋时代,民众是不能随意迁徙的,“入”与“出”,是受国家支配的。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入”与“出”是不能两全的。在《左传》中,读一读“重耳”的经历,有助于对“出入”的理解。同我们现在许多意义的“入”与“出”是有差别的。一定要注意“入”与“出”的方向性,一个是下,一个是上。
“而亲仁”可是一个完整的句子,“而”是主语,“亲”是谓语,“仁”是宾语。注意这里“而”并不是连词,是一个代词,指的是什么呢?指的是“弟子”。《说文》云:“亲,至也”。“入则孝”能做到“谨而信”,“出则弟”能做到“泛爱众”,“弟子”能有这样的行为就已经达到“仁”这个水平了。“而”的这种代词用法并不新鲜,常现于《左传》,如《桓公九年》:“师服曰:‘今晋,甸侯也,而建国。’”其中的“而”就是这种用法。如果我们把“而亲仁”这个句子遮住,看一看对整个句子的结构有没有影响?对整句的理解有没有影响?像这样的句子,在现代汉语中我们称之为“插说”或“独立成分”。
我们再接着看“行有余力”。《說文解字注》云:“行,人之步趨也。步,行也。趨,走也。二者一徐一疾。皆謂之行。引伸爲巡行,行列,行事,德行。”行这里是动词,行后面省略了宾语,行什么有余力?这个宾语就是我们上面说的“出则孝,入则弟,谨而信,泛爱众”。简单点说就是“行孝悌有余力”。我们再来看一看这个“余力”。我们现在用的简体的“余”字,在《说文》中就有这个字,“余,語之舒也”,这同我们现在所讲的这句话的语境没有什么关系。在《注疏》中,“余力”是写成“餘力”的。这不是简单的“繁简之分”,也不是“馀裕的力量”这样的简单。(《说文》云:“餘,饒也。饒,飽也。”又云:“力,筋也。筋,肉之力也。”很明显“餘”和“力”都是名词,是并列关系,“餘力”是一个联合式短语,并是一个偏正式的短语。由上面被省略的宾语再结合“则以学文”可以对“餘力”进行判定。我要说,“餘”和“力”是定向的,你信吗?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要先对“则以学文”进行了解。
“则”是副词,“以”是动词。则以什么学文?“以”又省略了一个宾语,这个宾语指的是什么?是以“余”学文吗?是以“力”学文吗?《注疏》是这样解释“学文”的:学先王之遗文,“古之遗文”者,《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是也。重点不是在“文”而是在“学”上。学习需要什么?学习需要的是时间和精力。物质上的满足之后,才会去思考和学习,也就是说,“学”是不能脱离人性的。这回明白“以”后面省略的宾语是什么了吧!
“孝”是不讲究“力”的,“孝”讲究的是“余”。身为父母,他们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口福,让儿子去“卧冰求鲤”吗?他们能为了自己能活下来,让儿子去“埋儿奉母”吗?他们谁能躺在床上安稳地睡觉,让儿子在一旁“恣蚊饱血”呢?畜牲的世界里,成年的个体都会拼命保护幼年个体的安全,更何况人了。子夏说:“事父母,能竭其力。”我们都这样竭尽全力地侍奉父母,能不被人家说成“人吃人”吗?不要忘了孝是相互的,子辈把孝做到了这种地步,是把父辈推向了不孝的力缘。“礼之用,和为贵。”我能活着,父母能活着,我的子孙都能好好的活着,这就是“孝”。《左传》说,“死而不孝”也是这个道理。活着的基本条件是什么?就是能吃饱饭,也就这个“余”字。在物质上达不到“余”这个标准,就更不能提“学”了。而“爹尽其力,送子学文”的当今教育,真的应该好好地坐地反思了。这就是我要说的“余”的定向性。
“出”讲究的是“力”。为国家效力,是要做到不遗余力的,就是把生命搭进去,也是不为过的。就像子夏说的那样,“事君能致其身”。为国家效力,就不用担心吃饭的问题了。只要我们还有力气,还活着,就要去“学文”了。这就是我要说的“力”的定向性。
现在可以对整句进行解释了。什么是有修养的子弟呢?他在家侍奉双亲,能做到谨慎而有诚信;在外面为国效力,能对队伍中的兄弟倍加爱护;能做到以上两点,他就已经达到“仁”这个水平了。在家行孝道的茶余饭后,他会把剩余的精力和时间用在学习上;在外为国效力的时候,还活着,还有力气,他还会把剩余的精力和时间用在学习上。
多少年前,夫子就开导他的学生,学习是一种修养,是不能当饭吃的。曾几何时,学习能当饭吃了,孝道也能当饭吃了。
希望我的理解能对您重新认识《论语》,能有一丝儿丝儿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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