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援引了一段《国语》里面的文字,说的是西周的单子出使途径陈国,回来时向周王复命,跟周王谈起沿途所见,单子说:
火朝觌矣,道茀不可行也。侯不在疆,司空不视涂,泽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积,场功未毕。道无列树,垦田若艺。膳宰不置饩,司里不授馆。国无寄寓,县无旅舍。
大概意思是说,都已经是初冬季节了,陈国的庄稼还丢在地里没有收获,整个国家内政外交事务的管理一片混乱。单子由此断定,陈国必亡。
龙应台的文章中在抄了《国语》这段话之后,写道:“用白话文来说,就是,单子这个外国使节发现陈国的城市,天很亮了,道路还没有整理,不能行走。礼宾司没有派人到边境迎宾,养工处不巡视道路,湖边上没造堤防,河川上没架桥梁。……”
龙文“天很亮了”云云,显然是翻译的“火朝觌矣”一语,大概是她见句中既然有一个“朝”字,因此就想当然地以为这句话指的是天光大亮的早晨,但若这句话说的是早晨,句中的“火”字又该如何解释呢?总不能解释为陈国的人到了“天很亮了”的早晨还点着火把吧?庄子早就说过“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这样的话,想来就算陈国的政治再黑暗,陈国的君臣再荒淫,那个时候也不至于有先锋艺术家玩大白天点火把寻找光明的行为艺术吧?
春秋时代的陈国人自然不会玩行为艺术,但龙应台会。“火朝觌矣”一语,说的不是“天很亮了”,而是“岁云暮矣”,说的是暮秋初冬的时令。这里的“火”,指的是大火星,即心宿,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之一,大火星很亮,是古人观象授时的一个重要的目标。在古时候,就黄昏的位置而言,大火星春居东方,夏居南方,秋居西方,冬天则没于北方而不可见,当秋冬之交,心宿于黄昏时沉于地平线下消失不见了,却在拂晓时在日出之前升起于东方地平线下,这就是所谓“火朝觌矣”,故单子所谓“火朝觌矣”,意思是说“时已秋冬之交”,因为是秋冬之交,按理早应该秋收已毕,五谷归仓,应该趁着农务之暇、天气未寒的当口,动员民众,进行土木建设,比如疏通河道、修缮桥梁、加固堤坝、修整道路等等,但陈国的君臣荒于政事,民众怠惰,这些该干的事情都没有干,国务、民政一片混乱,因此单子才做出“陈国必亡”的断言。
《国语》“火朝觌矣”一语,意指秋冬之交的时节,这一点其实稍微留心一下韦昭的注,就会明白的,韦昭对这一句的解释是:“觌,见也。朝见,谓夏正十月(即农历十月),晨见于辰(东南方)也。”
龙女士显然没有好好读韦注,因此就想当然地把“火朝觌矣”都成了“天已很亮了”,人家单子说的是一年四时的季节周期,到了她这里成了昼夜晨昏的朝夕时刻。
其实,这个小儿科的错误,原本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即使《国语》读得不熟,手头又没有韦昭的注本,稍微仔细地浏览一下这段话的上下文,也不难明白这句话的时令意味,单子在上面这番话之后接着说:
夫辰角见而雨毕,天根见而水涸,本见而草木节解,驷见而陨霜,火见而清风戒寒。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时儆曰:‘收而场功,偫而畚挶,营室之中,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此先王所以不用财贿,而广施德于天下者也。今陈国,火朝觌矣,而道路若塞,野场若弃,泽不陂障,川无舟梁,是废先王之教也。
这段话一上来,单子一口气列举了好几个秋末冬初的天象,即使不懂古代天文学(但龙应台一辈的文科学生,应该都学过一点古代天文学常识的吧,王力《古代汉语》中就有相关内容的介绍),对“辰角”、“天根”、“本见”、“驷见”这些天文学术语不甚了了,但看看“雨毕”(雨季已过)、“水涸”(水位降低)、“草木节解”(草木零落)、“陨霜”(霜降)等等字眼,也不难体会到这段文章所透露出的那番“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时令况味。而下文明明说“九月除道,十月成梁”,白纸黑字,说得更是明白。
龙女士口若悬河,运笔如风,文章惊海内,笔下走龙蛇,大概是没有功夫细细地绎读古人的文章的,古人文章只是她拿来挥洒才情、横扫众生的弹药而已,所以偶尔失察,也属情有可原。
况且龙的文章,不是学术论文,而只是有感而发的时评言论,俺这样跟她较真,未免有小题大做、鸡蛋里面挑骨头之嫌,不过,谁让她这篇文章偏偏是号召人家读文言文的呢!你鼓动青年人读古书,却连自己都没有读懂,岂不成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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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龙应台原文:
没有文言文,你就会对这个世界目盲
来源:南方周末
《国语》记载的是公元前九九零年到前四五三年的历史,距离今天足足三千年。三千年前的政治管理哲学,对不起,我怎么看都看不出它是个满布灰尘的老古董瓷器。白话文、英文德文不一定代表现代,文言文也不一定代表落后。我在文言文的世界里,发现太多批判的精神和超越现代的观念,太多的先进和丰富,太多的思想和文采。
国文教材里文言文愈来愈少,在华文世界里似乎已经是一个普遍的趋势。辩论时,一方说,学子要学外语、计算机等等现代技能,古籍的阅读是一种太重的负担。另一方说,是的,可是文言文对于学生国文程度的培养是不可或缺的。在两方的论述里,文言文都被视为“传统”,只不过前者视之为减分的负担,后者视之为加分的资源。
所有的语言都是一把钥匙;一把钥匙,能开启一个世界。我们热切地学英语、法语、德语、日语,今天愈来愈多的西方人积极地学中文,都是为了要进入一个原来陌生的世界,去被那个世界里的思想和文采启发、感动,而且掌握了那个语言,可以使我们跟现代更能衔接,更能灵活地运转。大部分的我们选择一个语言学习,是因为那个语言所代表的世界是先进的、丰富的、现代的。
文言文所代表的世界呢?它在人们心目中,唤起“先进”、“丰富”、“现代”的联想吗?文言文能使我们在“现代”里更灵活地运转吗?文言文不是一个满布灰尘的古董瓷器吗?
防汛期快到时,城市里的人们会看见消防队员准备沙包。台风季来临前,山坡地上就有人在检查出水涵孔是否堵塞。公园处要移植树木时,必须等到秋季。公路边的杂草,定时有人修剪。扫街的清洁队员,总是在天亮前已经完成了工作,收取垃圾的车子,总是在天黑前跑完了行程。
走在干净的人行道上,看见城市的照章运转,我总会想起“国语”里头的一篇文章,“单子知陈必亡”。
《国语》,相传是春秋时左丘明的作品,中国第一部国别史。记录了从西周穆王到东周定王之间,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的论政。周朝的大臣单子到小国陈国访问,回来之后向定王作“国情分析”时说,陈国一定会灭亡。定王问他为什么。单子是这样说的:火朝觌矣,道不可行也。侯不在疆,司空不视涂,泽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积,场功未毕。道无列树,垦田若艺。膳宰不置饩,司里不授馆。国无寄寓,县无旅舍。
用白话文来说,就是,单子这个“外国使节”发现陈国的城市,天很亮了,道路还没有整理,不能行走。礼宾司没有派人到边境迎宾,养工处不巡视道路,湖边上没造堤防,河川上没架桥梁。田里的稻谷露天堆积,禾场做到一半丢在那里。路边没有行道树,田里长的是茅草芽。管宴席的不送牲畜来,管宾馆的不接待客人。首都没有酒店,小城也没客栈。
看起来,陈国是一个城市管理系统完全失灵的地方。那么,应该是怎样的呢?单子就引录周朝的法制:
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国有郊牧,疆有寓望。薮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其余无非谷土,民无县耜,野无奥草。不夺农时,不蔑民工。有忧无匮,有逸无罢。国有班事,县有序民。
这简直就是一部城市管理手册:种植行道树来标志里程,偏远地区要建立旅客餐饮服务。城市近郊要有牧场,边境要建迎宾酒店。洼地里要保留野草,城区里要空出树林和水池,以备防灾。其他的土地,都种粮食,使农民不会将农具悬挂起来空置。政府不可以耽误农务,不可以浪费人民劳力。国民有优裕,无匮乏,有休闲,无过劳。首都的基础建设按部就班,地方的力役供求井井有条。
陈国一定会被消灭,因为国家的行政和经济管理上都出了问题。陈国,果然被楚国吞并。
《国语》记载的是公元前九九零年到前四五三年的历史,距离今天足足三千年。三千年前的政治管理哲学,对不起,我怎么看都看不出它是个满布灰尘的老古董瓷器。白话文、英文德文不一定代表现代,文言文也不一定代表落后。我在文言文的世界里,发现太多批判的精神和超越现代的观念,太多的先进和丰富,太多的思想和文采。
没有文言文这把钥匙,你就是对这个世界目盲,而且傲慢地守在自以为是的狭隘现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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