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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灵魂与肉体的真情

贾载明 · 2012-02-08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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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灵魂与肉体的真情
——评元稹的珠玉之作《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一)   
《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全诗只有四句:
残灯无焰影幢幢, 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 暗风吹雨入寒窗。

    这首诗是元稹在古时的通州(也就是今天的达州)任司马时写的。我们先看这首诗的直接画面。残秋(也许是冬季,未加详细考证),天气阴寒,砭人肌骨;巴山寂廖,凄凄切切;百草枯萎,木叶脱落。这天,凄风苦雨,多病的元稹躺在床上,心情抑郁,忧身忧世忧国。床头的灯油快尽了,光亮微弱,其形如豆。冷风淅淅,灯光的影子忽闪忽闪。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了白居易被贬到江州(现江西九江)做司马的消息,病重的元稹猛地坐了起来。其时,寒风将冷雨吹入了窗户。

  不过,这只是自然景物状态和一般的人事活动现象,或者说是表层的情态。从诗歌意象角度看,有的诗仅有表层的情态,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白语)但有的诗除了表层情态外,尚有里层情态。有的人写了一辈子诗也不知道这一特征,因为我们从他的诗里读不到里层的情态。有的诗歌欣赏者也不知道有的诗具有这个特征。具有里层特征的诗是欣赏诗歌的一大难点。元稹这首诗,除了表层情态之外,还有更加丰富的里层情态。里层情态往往是意外之意,象外之象。
    “残灯”一句是说唐王朝当时的社会状态。盛唐时代一去不复返,藩镇割据,军阀称雄,中央对地方已经失去了控制;在宫廷内部,宦官专政,皇权衰危。中央和地方的矛盾,各政治派系之间的矛盾十分尖锐。“暗风”一句是说政治斗争呈现云诡波谲的复杂性。在这种背景下,元稹的好友白居易在44岁的时候,由于两河藩镇割据势力联合叛唐,派人刺杀主张讨伐藩镇割据的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武元衡当场身死,裴度受了重伤。白居易十分气愤,便上疏力主严缉凶手,以肃法纪。可是把持权力的宦官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不仅不追查凶手,反而将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在这种政治斗争背景之下,元稹创作这首诗时不可能不联想到唐王的“气数”,事实是,国家无序的、紊乱的运行状态,各种复杂问题的交织穿错,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忧虑之情,早已存在诗人的胸中。
    这种里层情态是“隐意”而不是“显意”,由于隐藏较深,因而会给读者的审美带来很大的困难。一般的读者难以领略到这种诗美的奥秘,只有较高美学修养的读者才能品尝和玩味这样的诗。尽管如此,以美学价值衡量,这种诗或时空关广阔,或意境朦胧,内涵极其复杂丰富,能给读者给予再创造的相象的空间,当属诗美的巅峰。同是元稹创作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也属于这类诗。李商隐的“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和李贺的“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也属于这类诗。对“显意”和“隐意”兼备的诗,读者可以产生无限的联想和遐想。由于审美水准或生活经历的差异,审美的结果会有不同的答案。虽然答案不同,但只要言之成理,何尚不可以呢!例如“残灯”,如果仅仅只是当作具体照明的古时的油灯理解,欣赏者就没有再创造的空间。如果将“残灯”与唐王朝的衰落联系起来,那么,背景就深刻和复杂多了,内涵也异常丰富了。社会生活是多么复杂和五彩缤纷呀。再如,李商隐说“沧海、明月、珠”这些东西有“泪”,谁见过?沧海的“泪”是什么样子,什么味道,只有诗人的想象。读者欣赏到这里时,也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可以把“沧海”的“泪”想成黑的颜色,也可以想成红的颜色。与元稹齐名的白居易的确比元稹在诗歌史上的影响大,但是,白居易为了追求诗歌让“老妪”也能读懂,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春寒赐容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之类,这类诗句固然明丽生动且非常形象动人,但由于描写对象已经定格,因而给读者的再创造几乎没有留有机会。这是白居易诗歌创作的不足。在浑厚和深刻的美学层面上,白居易没有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这样的诗篇,赶李商隐和李贺就更有一段距离。由此联想到:艺术可以大众化,但最高层次的艺术却是创造天才和鉴赏天才的领地。    
(二)
    现在来玩味这首诗的语言美、逼真美、情调美。  
    自然美是诗美的极致。自然美是指语言的表现形式。不生造字词,选常见的字词而不选生僻的字词,不刻意用典,不故作尖涩。李白的诗大都是用语自然的佳品。如“峨眉山月半轮,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这是何等流畅优美,宁静清悠!元稹这首诗也具有非常自然的语言美。没有僻字僻词,也没有用典,所选字词几乎就是当代人使用的口语。诗句的表面意义和对事物的摹写浅显明白且非常准确。当然,仅靠选字选词的自然还不够,更为重要的要做到诗句内在韵律的自然。具体指诗的音乐美,诗人通过心灵情绪的流动呈现出高低、强弱的有旋律有节奏的变化。李贺的诗许多内在音韵都不自然。请看《金铜仙人辞汉歌》里的句子:“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在句与句之间往往没有气韵的连接每一句似乎都是独立的。“水官自有真龙骑,两佐并跨鲸尾螭。步趋群吏怪眼眉,云生海面无端涯。雷部处上相与期,人身兽爪负鼓驰。后有同类挟且搥,次执电镜风囊吹。青蛇有角鱼足鬐,上下引导神所施。”这是梅尧臣《观杨之美画》一诗中的句子,用字生涩怪僻、暗昧阴郁,韵律也不自然。《闻乐天授江州司马》这首诗不仅用字用词自然,内在旋律也是自然的。
    第二个层面的美是非常逼真。用“残灯无焰影幢幢”虽然只有聊聊数字,但却是非常细致的描绘。“残灯”、“无焰”、“影幢幢”是三个具体的形象。用这三个形象来衬托环境暗淡凄凉,最终是衬托诗人心境的暗淡和凄凉。此时此景,重重叠叠的忧虑压在诗人的心境上。疾病带来的是痛苦、自己在白居易之前在政治上受挫折、江山社稷的没落、好友被贬官等等不幸的事,凝聚成的形象就是 “残灯”、“无焰”、“影幢幢”这些孤寂、寥落、衰微的具体形象。诗人选取的物象和自己的心情达到了和谐完美的统一。诗人忧郁的心情是具体的,所借物象来传达、表现这种心情是抽象的。只有“抽象”准确,客体的物象适应了主体的心情,才能达到逼真的效果。只有逼真,才会生动。“垂死病中惊坐起”一句也非常逼真生动。一个“惊”字(后面还要提到),特别传神,在全诗里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一个垂死的病人惊坐起来,这生动的形象就异常鲜明突出。读到这一句,欣赏者会情不自禁地吃惊和感叹。此句和前面的“残灯无焰影幢幢”以及和最后的“暗风吹雨入寒窗”相互照应,使其逼真、生动联成了一幅完整的立体的画面。
    第三个层面是这首诗有独特的情调。此诗的风格凄楚悲凉。在《唐诗三百首》和《唐诗选注》里,这种特点十分鲜明和突出。其他一些诗人不是没有悲哀苍凉的诗,但没有元稹的至切至深。如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首诗的主调是苍凉,但苍凉得很有抑制,心情也比较平静,甚至有悠远之韵。再如:“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高适 )这首诗的主调仍然是苍凉,但结果却给人以希望。元稹这首诗可以说是凄楚悲凉到了极致,“残灯无焰影幢幢”和“ 垂死病中惊坐起”不仅渲染了凄清、悲切的氛围,而且还夹杂着对黑暗政治的愤慨。“惊坐起”既是对友人士途不幸遭遇的震惊,更是被黑白颠倒、是非不辨别的宫廷斗争激起的怒火。元稹把他这首诗寄到江州以后,白居易读了非常感动。他给元稹回信说:“此句(指“惊坐起”一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与微之书》)从“垂死病中惊坐起”到“暗风吹雨入寒窗”,中间有较长时间的停顿。虽然心情平静下来,但对前景的预测十分悲观, “暗风”、“冷雨”、“寒窗”具体的昭示了这悲观的色彩和情调,读来令人销魂,具有强大的艺术震撼力。  

(三)
    就诗来说,语言是既定的,情感是随机的;语言是客观的,情感是主观的;语言是被动的,情感是主动的;语言是目,情感是纲;语言是散在的珠子,情感是将珠子串联起来的线。诗的表层是语言,里层是情感。陆机在《文赋》中说:“诗缘情而绮靡”,所谓“缘情”,是说情感是诗歌的本源。  与唐诗中其他诗人的七言四句诗相比,有元稹这首《闻乐天授江州司马》的情感深切、蕴积深厚、动于灵魂、透过血肉的诗是不多见的。如果说此诗是一座小小的火山的话,那么,那个“惊坐起”的“惊”就是火山爆发的口子。这个“惊”字,具有穿云裂石的力量。当然不是具体这个“惊”字的力量,是隐藏在它背后虽然看不到但却能感觉的到的巨大的情感的力量。是情感的“核聚变”涌突而出打开了口子。假如诗人听到白居易遭受政治打击的消息时身体健康,即使用到“惊”字,是不会产生冲击力和震撼力的,而恰恰是此刻诗人正在病中,且不是一般的病,而是病倒在床上,是重病,在“垂死”的时候被一个不幸的消息刺激得突然坐起来,这个力量不巨大吗?这个力量不源自骨髓、发于灵魂、不涌动全心身的力量,是不可能“惊坐起”的。

    欣赏艺术美时,欣赏者的心灵可能会产生“共鸣”,可能会产生震动。但浅表的、单纯的情感对读者是不会产生较大的“共鸣”和震动的,必须具有悲剧色彩的立体的、复合的、关系到人群命运前景的情感才会达到“共鸣”和震动的效果。元稹这首诗中的情,可以说是真挚关怀朋友之情、自己的生活命运之情、忧虑沧桑社稷这三种情怀的交织、融汇、蕴聚,最终在听到白居易被贬的信息时释放、爆发出来,从而产生极大的诗歌美学效应。白居易和元稹的友情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在诗歌的创作方法上,二人都高举现实主义旗帜。在唐朝的文坛上,元稹和白居易关系最深,两人终身为莫逆之交,当时和后世都并称为“元白”。元稹大力提倡“新乐府”,文学见解和白居易几乎一样。在中国文学史上,联络、怀念友情,相互往来,相互唱合表现诗人之间的情谊,要数元稹和白居易为最。在人生命运、政治途程上,元稹和白居易有相同之处。在白居易被贬在江州之前,元稹因得罪宦官,在监察御史的职位上“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徙通州司马。”宦海浮沉,士途曲折,元稹和白居易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不仅诗心相通,官场遭遇也一致啊!他们俩怎么会没有相同的情感呢!白居易有时在梦里也在思念元稹,他在江州时的一首诗写道:“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两相比较,元稹挂念友人的诗比白居易更为深情,更具有悲剧色彩,因而对读者的震动更大。除了《闻乐天授江州司马》很忧愤低沉外,《得乐天书》也写得很凄切深情:“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看到有远信传来,激动得流出热泪,妻子看到后吃惊,女儿看到后哭了起来。问为什么呢?元稹回答:这是白居易来信了,我以前不也是这个样子吗!真是情深似海,义重如山啦!
  好诗来源于真情,真情来源于辛酸人生、曲折命运、世态炎凉的煎熬。联想到当代一些所谓诗人,把写诗当成文字游戏,甚至用什么“下半身”写作,这哪里是诗,是对诗的亵渎!元稹还有一首怀念妻子的传世之作也很见真情:“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元稹的第一个妻子在27岁时就逝世了,元稹写了很多首诗怀念。
    情生于意,传意靠情。情与意合二为一,不可分离。意是生活观念,是社会、政治观念,是对复杂多变人生经历和社会变化的感知感觉。元稹生活的时代为唐朝衰落的时期,政治黑暗,管理紊乱、王朝的前途暗淡。一个关心民族和国家命运的官僚知识分子,怎么不会关心唐朝的未来。这种忧国忧民的情怀和自己政治命运的情怀以及婚姻家庭的情怀融汇在一起,使元稹的诗情不仅真切,而且深厚。
    通过上述分析研究,我感到元稹的《闻乐天授江州司马》这首诗在灿烂的唐诗星海中格调独绝,艺术价值极高,是唐诗中的上品。同时也感到,创造出一首优秀的诗篇十分不易,涉及到很多的因素。非常遗憾,不知什么原因,这首没有被选入《唐诗三百首》中。 

(续完,2007年1月30日星期二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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