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自觉就是活在自己的文化中
摩罗
2011年寒冬,我再一次来到山山峻拔、步步画境的贵州。我们驱车在黔中、黔北地区游历、调查,接触过许多村民、工人、教师、公务员、官员、记者,以及模范人物,对贵州的社会发展和文化风貌有不少直观印象。回京以后还研究了若干文字材料,进一步丰富了对贵州的了解。这种认识可以从多方面表述,今天先从文化自觉的角度,谈谈贵州对我的启示。
第一次写到遵义,最想写写参观遵义会议旧址的感受。然而今天的论题跟政治无关,这里谈论遵义会议旧址,是惊叹于那房子的漂亮。
这座建筑分门楼、跨院、主楼三部分。主楼坐北朝南,砖木结构的二层楼,上盖南方地区普遍流行的小灰瓦。砖柱和砖墙的白色灰缝,是外观装饰的主要色调。那种青砖白线构成的细碎线条,组织在恢弘的楼体结构中,亲切而又壮观。
主楼四周是回廊,房间安排在回廊四周,似乎一条护城河环卫着一座城堡。走廊外檐柱间由券拱支撑。南北两面各有六个券拱,东西两面各有三个。回廊砖柱的间距错落有致,券拱宽窄不一,构成富于节律的流线美。
斜面披水的楼顶上树立起一个窗子,后来查资料说那叫老虎窗。楼东楼西各有一个木质拐角楼梯,楼上回廊有深紫色木质栏杆。我对这些木质构件特别喜爱。为了保护木质楼板,由旅行社组织的游客无法上楼参观。
有关资料介绍,整个主楼宽26米,深17米,高12米,占地面积528平方米。这个院子原是黔军25军第2师师长柏辉章的私人官邸,是遵义城30年代最宏伟的建筑。
我对这座著名楼房在这里讲得如此细致,是因为它的建筑艺术太吸引我了。吸引我的不只是这座楼,我在遵义老城区见到的所有建筑,几乎都具有独特的古城风韵。那一天我实在太兴奋了。
平时每到一座陌生城市,我都四处张望,企图从建筑形制中找到一点当地的文化个性,但是每一次都大失所望。这次来遵义,我只是冲着其政治影响来,根本没有在文化上期待什么。可是,恰是她的文化气质深深打动了我。遵义会议会址对面的商铺,就那么富于建筑特色,木质窗棂的条纹图案,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建筑符号,让我感受到了古老中国的韵味。我当时就感到纳闷,遵义为什么跟其他中国城市不一样呢?
站在遵义会议会址举目四望,周边的建筑形制,都像正门对面的楼群一样,与这座楼风格一致。从会址出来,是红军街。那种青砖白缝,那种云纹窗棂,那种吊脚楼,那种灯笼,处处透出本土文化的泥土信息。
有的店铺,朝街的一面只有木板壁而没有砖墙。这种木头建筑的中国味太浓了。从新疆喀纳斯湖畔图佤族民居,到海南苗民的建筑,再到紫禁城和孔庙,木头是中国建筑的主体,也是装饰的主体。走在遵义市红军街上,是那样惬意,放松,仿佛时隔多年终于回到故里。
走出红军街,往左拐,建筑物逐渐高大起来,大多是六层楼房。其主体材料,是钢筋混泥土,大概没有疑问。但其外观,与其他城市的建筑迥然有别。
首先是白色墙体上,凸显出酱油色的粗壮线条。横竖交错的线条,将墙体划出一些井字格,这种墙面上的井田制,保留了中国古老建筑的某种形制。中国木制结构讲究几“树”,树者,柱子也。赣北民居的三树屋,是说房子正厅深度有三根柱子,五树屋则是正厅有五根柱子。遵义混凝土墙面上的竖形线条,相当于突出了中国建筑几“树”的概念。那横行的线条,则标识出楼层数。每个楼层,画一条酱油色横线。
其次,无论多高的楼,外观上最突出的部分,都是窗子。窗子大多是木质镂空窗棂,窗棂的图案,五花八门,有的是云纹,有的更加抽象。中国人自古就是抽象艺术大师,这在建筑装饰上、尤其是窗饰上有突出表现。
我忘情地拍摄这些建筑,这些街景,这些窗饰。当时的表现一定十分贪婪。
拐过两个弯之后,大街上有一座建筑,高七层,但是很长,有几十个井字格,其气派也许不亚于古代长安城的大明宫。每个井字格,都被窗子的镂空窗棂占满。其实那不是用来打开关上的窗扇,而是由颐和园游廊边上近地装饰和近檐装饰拉近浓缩而成的。每一个井字格,恰好浓缩了游廊的一“树”。你盯着楼房的任意一层,从左到右看过去,犹如在游廊里赏玩了一遍。
七层楼房,就是七条叠起来的游廊。远远望去,没有墙体,只有密密麻麻井字格。中国美术因素,不但是这座建筑的装饰,而且成为其结构依据。
其中的一格,让我忽然眼睛一亮。那一格出现了四个字:书法学校。书法以汉字为表现对象,是最有群众性的艺术形式。近几年的书法热,是中国人文化意识觉醒的表现。在这个极具中国文化情调的建筑群中,“书法学校”的气息,简直有画龙点睛的效果。我的视力不好,仅见此四字。事后放大照片细看,才见如下内容:校长胡文升。常年招生,随到随学。估计胡校长的事业很是兴旺,遵义街市这么浓郁的中国情调,远超过其他中国城市。遵义人对本土文化和书法艺术的热爱与坚守,或许也超过其他地区的人们。
我当时沉迷在这些美丽的建筑文化中,拍照都拍疯了,忽然发现没跟上大部队。幸好还有刘仰跟我在一起。我依然一心拍照,刘仰负责跟大部队联系。多次通话,多次问路,才找到饭店,跟大家会合。
午餐之后,我们一行十余人,驱车朝湄潭县进发。翻过许多山岭,路过无数个村庄。高速公路正在修建,我们走在老马路上,狭窄,有点破烂,常常盘山上下。中国的高速公里越来越多,旅客越来越娇贵,走在这样的公路上,似乎颇为吃苦。陪伴我们的官员有点过意不去,不断说你们明年再来,高速公路就通车了,就不需要这么吃苦了。
半天颠簸,得到的报偿也极为丰厚。一路的风光确实好得迷人。许多地方都想拍照,可是不好意思要求停车。行到某个田野,小河逶迤,绕山而行,山上烟岚袅袅。一群白房子静静偎依在山脚下,另有草垛点缀田垅。青山无墨千里画,流水如弦万古琴,写的就是这里吧。我们不约而同感叹,应该在这里停下来拍拍照。
陪伴的官员果然让司机停车。我们每个人都疯狂地拍,一位同伴说,咱们就到这个村庄入赘如何?
直到大家拍够了,才重新启程。最有意思的是,刚刚前行大约两公里,我忽然发现,这里的风光,比刚才拍照的地方更加旖旎动人。
可是谁也不好意思再一次要求停车拍照,大家只好用别的方式表达热爱之情。刚才想入赘的朋友,这回升级了,他说:真想老死此乡。有人应和道:值,值。
美丽的贵州,是一个游历一次就想老死此中的地方。贵州人自己说,咱们这里,抬头就是张家界,低头就是九寨沟。这话真是不假。
除了山水,我还有一个关注重点,就是依偎在山脚下、水湾里的房子。陪伴的当地官员告诉我们,在新农村建设中,贵州各县,都动员专业人员为农民设计新居。十多种设计方案,做成图纸,免费提供给农民选用。
这些新盖的房子不再是木质结构,而是钢筋混泥土建筑。这种仿照欧洲的建筑材料和形制,在中国多半缺少本土文化内涵。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乘坐大巴从广州去深圳,一路上的村庄,几乎都是白色楼房,很是羡慕。最近几年,咱们赣北山村砖木房子越来越少,这种钢筋混泥土房子越来越多。村民们对这种陌生的建筑方式缺乏控制力,不知道怎样把自己的文化融入其中。所以,这种建筑形制跟本土文化严重脱节。尽管村民们改善了君主条件,但是总还间杂着一些文化上、审美上的遗憾。
贵州的地方政府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用政府的力量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为农民提供设计方案,就是这种努力方式之一。
那些民居一般占地一百几十平方米,高两三层。墙面多为白色,勾勒出几条深色(多为棕色和黑色)粗线,从屋脚勾到屋顶。这几条粗线就是上文所说保留了木质民居“几树”的形制。在二楼楼面的高度,勾出一条深色横线,四面横线犹如给房子打了一圈箍。这方面跟遵义古城的老房子颇为一致。
然而乡下民居文化因素更为丰富,内容和形式更富于变化。有的加个木质吊脚走廊,有的在一楼(即地面)走廊边也建有木质栏杆,有的在门口立几根木柱,盖一个小小的门楼,顶上吊几个灯笼,檐下挂一排木条装饰。
最复杂的可能是窗子。乡村民居的窗棂,远比遵义古城建筑的窗饰复杂多变。大多数是木质窗棂,其图案有回字形、喜字形、云纹形、四方形、菱形,以及在此基础上变化出的无穷无尽的新奇图案。有的窗子是铁质的防盗窗,可是它决不是北京防盗窗那样傻傻的几根钢筋在窗脚窗梁间站满一排,刷几刷白漆了事,而是像木质窗棂一样有极复杂的图案,有的还在极为讲究的线条中点缀着一头马、一头鹿、一条龙等等动物图案,或者一朵莲花、一朵牡丹、一棵竹子、一棵松树等等。总之,每个细节都充满了中国文化的意味。
欣赏着这样的窗子,我常常不相信这是专业人员的设计。我估计政府的工作人员只为民居设计了框架,这些细部的安排,都是手工艺人们劳动过程中兴之所至的临时发挥。很多装饰及图案,估计是独一无二的。手工艺人们在张家创造了这个图案,到李家已经不可能重复,想重复也重复不了,他只能有所修改,随意发挥,才能省心省力。要是强求复制,反倒更加费事。
介绍了房子外观,该说说里面了。
你知道走进这么漂亮的民居,迎面所见是什么吗?在中堂那个最显贵的位置,安排着什么内容?
基督徒的家里,那里常常挂着耶稣像或者圣母像,在佛教徒家里,那里通常奉着一尊菩萨像。
在黔北乡村,在座落于美丽山水之间的漂亮民居中,中堂上通常写着五个字:
天地君亲师。
贵州村民,用天地君亲师指导着自己的生活。人们因为不满社会风气的腐败,常感叹人心不古。可是贵州地区人心颇古。天地君亲师,那就是古人之心。
见到这种房子,不觉得是洋房子。像是把西方人发明的钢筋混泥土材料,装在一个中国的框架里。结构、功能、文化、思想、灵魂,都是中国的,仅仅材料用了西方人的发明。材料当然也会对结构、思想等等因素造成影响,但是不会从根子上破坏主体性。
在五四反传统的文化氛围中,你看见“天地君亲师”这几个字或许会愤怒,或许会悲哀。在当下强调文化自觉、文化复兴的时代风潮中,这几个字让我觉得亲切、欣慰、踏实。
或许你容不得其中的“君”字,其实有个当代学者就把“君”字剔除了,填进了一个“国”字。这未尝不是一种值得接受的改造方案。
天地国亲师。
我没有问村民这个修改方案如何,他们究竟是更喜欢天地君亲师,还是更喜欢天地国亲师。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文化信念、文化思维,依然深深植根于古老的传统文化之中。
当我们坐在贴着“天地君亲师”中堂的建筑里,享用着村民给我们送上的山珍河味,和热情的祝酒歌,我真的有点飘飘忽忽,觉得自己仿佛是生活在《诗经》所描绘的西周时代的文化风尚中,或者至少是生活在五胡乱中华之前的泾渭流域、河汉流域,像《礼记》所描述的制度与习俗。
我这种梦幻感是慢慢酝酿起来的。那天晚上,在一个布依族同胞家里,一行十余人,坐在一个装有烟管的火炉旁,吃大餐,品美酒。四位布依族少妇,端着酒杯一一给十余位客人敬酒,用画眉一样清脆的声音齐唱敬酒歌,旁边还有一个矮个小伙子,用浑厚的男低音增添着乡野的韵味。
待第一位客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给第二位客人斟满酒杯,四位少妇低声嘀咕几句,商量将哪一支歌献给这位客人。我惊叹布依族的敬酒歌何其多也,一口气要唱出十来支不同的歌,得要多少储备啊。有时候那位领头的还念出几句话来,我猜那是临时编创的歌词,那就是即兴创作啊。
编创歌词,在汉族,在欧洲种族,都是一种专业工作,需要接受漫长的职业训练。可是在布依族,在苗族、侗族、维族、藏族,即兴编词、即兴起舞,就像起床穿衣、生火做饭一样日常而又自然。
布依族同胞没有用卡拉OK接待我们,没有用爵士乐、美国校园歌曲接待我们,也没有给我们吟唱中央电视台天天播放的流行歌曲。他们没有揣摩北京来的客人喜欢什么,贵阳来的喜欢什么,他们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文化在欢迎我们,在表达对我们的友善之情。
在奉献十余支敬酒歌的过程中,还有跟每位客人的言语互动。所有客人都被他们深深打动,情绪都充分调动起来,我感到自己完全融入了这个氛围之中,对他们生起亲切之感,敬重之心。
他们活在自己的文化中,这是我最深的感受。
一百年来,中国的主体人群天天在琢磨别人喜欢什么,怎样跟别人接轨,中国在整体上已经被别人的文化改造得面目全非了。贵州同胞显然有所保留。他们接待我们的态度、方式,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依然在用自己的文化面对世界。我们天天琢磨着用别人的文化跟别人相处,他们很自然地用自己的文化跟别人相处。这在现代中国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让我内心暗自震惊。
我反复对同行者说:他们活在自己的文化中,而我们,早就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文化。
我们流失了既有的文化,贵州同胞则有所保守。他们因此而充满文化生机。他们唱祝酒歌时可以即兴编词,说明他们的文化还保留着系统性的完整,和系统性的创造力。由此保证了这种文化拥有未来。
最近几年,中国的官方民间,都在谈论文化自觉问题。可是如果我们的文化已经严重流失,已经在根子上不知道自己的文化了,还能自觉什么呢?
一种文化传统,通常以两种方式赓续,一种是通过认定并传播一批体现了该文化精神实质的文献典籍,一种是通过生活实践中的制度、礼仪、习俗、信念、行为方式等等。
对于中国的主体人群来说,体现中国文化精神的文献典籍早就被排除在国民教育之外,我们的国民即使念书念到大学毕业,也无缘了解我们的典籍上写着什么,所以“自觉”是无从谈起。
另一方面,我们的生活实践,从制
度、礼仪、习俗,到信念,到行为方式,早就面目全非。我们每天按照别人的喜好来安排我们的生活,按照别人的信念、礼仪和习俗来安排的我们的教育资源、来训练我们的孩子和我们自己。还“自觉”个什么呀?
贵州同胞从建筑上所体现的文化热情,从祝酒歌中所体现的文化自信,从“天地君亲师”的中堂所体现的文化信念,让我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希望。中国“文化自觉” 所应该“觉”的那个“文化”,除了应该在典籍中找,还应该到西南地区居民中来找,到少数民族中来找。他们保留的中国文化,远胜过中东部汉族所保留的。贵州山水之中,贵州城乡的生活与艺术之中,就有复兴中国本土文化的重要文化资源。这片土地上的文化生机,让我看到了整个中国文化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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