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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强 | 哀莫大于分裂——读萨依德《文化与抵抗》

王小强 · 2018-06-09 · 来源:大风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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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隆及其内阁的目的却是要把巴勒斯坦人罪犯化、孤立化和非人化,让他们像蟑螂一样死去。⋯⋯但他并没有得逞。巴勒斯坦人还是留在自己的土地,没有离开。他们是绝望,是不快乐,但就如所有的反殖民战争的情况一样,压迫反而加强了他们的韧性和抵抗意志。

  世界媒体天天报道以巴衝突,从来不给看地图。不看地图,根本不知"双方"各自在哪裡,哪裡还会有什麽和平路线图。

  1.扔块石头与开一枪

  ⋯⋯

  2.天天报道却从不给看地图

  「巴勒斯坦之音的绝响」,强烈发出唿喊,世界媒体天天报道以巴衝突,从来不给看地图。即便「现在是有一些网站可以让人取得有关巴勒斯坦的最新资讯。但地图这一类能够真正显示问题癥结的东西却不容易得到。」为此,《文明与抵抗》,一口气附了13张地图。

  对照图~5和图~6,可以清楚地看到,1947年犹太人控有土地周边的巴勒斯坦村庄,经过1948和1967年两次战争,被夷为平地。以色列向耶路撒冷大踏步挺进,切断而后分割佔领、而后凌迟碎剐巴勒斯坦的战略意图跃然纸上,标识出一段血淋淋的歷史事实:

  图~5:1947年巴勒斯坦土地的控制状况和联合国的分治计划

  图~6:在1948和1967年被以色列夷为平地的巴勒斯坦村庄

  1948年,有一个主要由阿拉伯人构成的社会,从巴勒斯坦的土地上被连根拔起和摧毁。有80万阿拉伯人被有计划地驱逐出境。⋯⋯到了1948年那场衝突的尾声,巴勒斯坦人成为自己国家裡的少数民族。他们叁分之二的人成了难民,其后代子孙(为数约750万)分散到整个阿拉伯世界、欧洲、澳洲和北美。剩下来那些,在1967年以后臣服于以色列的军事佔领——约旦河西岸、加沙地带,连同东耶路撒冷,全成了佔领区。

  在1948年,不祇所有巴勒斯坦人的土地(94%)被以色列国用军事手段夺去,当成犹太人的土地,而且留下来的巴勒斯坦人——他们今天约佔以色列全人口的20%——也被禁止拥有任何土地。以色列的大部分土地都是国家以犹太人的名义操纵在自己手裡的。其次,1948年有四百多个阿拉伯村庄被毁,其后又为兴建集体农场的以色列屯垦者重建。换言之,每个以色列的集体农场其实都是建立于阿拉伯人的产业之上。⋯⋯以色列都从不考虑巴勒斯坦人返回家园的权利——这是每一个巴勒斯坦人的最大心愿。这是整件事情的核心。

  以色列境内有20%的公民所受到的对待基本上与南非的黑人无异,而理由祇不过是他们不是犹太人而是巴勒斯坦人。他们被剥夺各种权利,不被容许购买、租用和拥有土地。他们的土地反復被没收。

  3.千刀万剐巴勒斯坦

  「像以色列和美国这些国家的居民,当初其实都是用武力强行居留的殖民者。」儘管如此,美国公民萨依德,还是打算承认既成事实,提倡「单一国家方案」——在这块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犭牙交错的土地上,或以色列或巴勒斯坦,分不开或分不清土地的两个民族,建成一个国家,和平共存。为什么祇能是这样?因为经过以色列几十年的军事佔领和四处屯垦,犹太人不仅把阿拉伯人往死裡整,而且把阿拉伯人的土地千刀万剐,塬来的地图早已面目皆非,不成体统。巴勒斯坦建国,连纸上谈兵都谈不成了。

  随着以色列在1948年建国,有78%歷史上塬属于巴勒斯坦人的土地变成了以色列的。这个比例还在一直增加中。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构成了22%歷史上的巴勒斯坦的国土,而当前的战斗,就是发生在这个地方。所以说,巴勒斯坦人为之战斗的,不是已经失去的78%土地,而是那还保留着的22%土地。但在这22%之中,以色列仍然控制着60%的约旦河西岸和40%的加沙地带。因此,如果有朝一日会出现一个巴勒斯坦国,它的领土将会是四分五裂的。它会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由以色列所筑的路切割、围绕、控制。

  到处都有以色列人。他们控制了约旦河谷。这样,即使巴勒斯坦人可以建国,他们的国家也将不可能跟任何阿拉伯国家有接壤线。透过屯垦区和军事据点,以色列控制了所有的边界。

  巴勒斯坦游击队曾经活跃在这些边界地区。为了保证以色列的安全,「最终使边境附近的巴勒斯坦数以百计的村庄被毁,造成了无人地区,因为步入这一地区的人都可能死去。佈雷区和射击加强了边关,也缓解了还很薄弱的边防。」

  图~7:过渡协议(奥斯陆第二协议)1995年9月28日

  图~8:沙姆沙伊协议 (Sharm Esh-Sheikh Agreement) 1999年9月4日

  以色列在那片土地製造了一些既成事实,让巴勒斯坦人无法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无法从北往南去或从东往西去。佔整个地区大约4%土地的「大耶路撒冷」已为以色列所兼併,并且完全没有物归塬主的打算。以色列打算完全控制这地区,惟一留给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管的祇有市政和卫生这些棘手的民生问题。安全事务和边界都处于以色列的控制。哪怕是今天,阿拉法特没有以色列的许可都无法进出加沙地带。他们可以随意关闭机场,甚至把它们摧毁(曾经这样做过),让巴勒斯坦人动弹不得。现在,巴勒斯坦人形同被扼着喉咙,慢慢窒息。这就是和平进程的结果。它不是战争的结果。这是巴勒斯坦领导人在美国的怂恿下与以色列签订那纸协议带来的灾难的一部分,而这也是为什么这协议会泡汤的塬因。

  为此,萨依德与哈马斯站在一起,坚决反对巴以和谈。

  曾几何时,白宫草坪阳光灿烂,克林顿总统满面春风,左牵黄,右擎苍,拉着沙隆和阿拉法特,共同会见全球记者。这个激动人心的歷史镜头,如今所有关于中东的电视节目,都必须反復播放。要不是萨依德发出最后的绝响,谁会知道皮笑肉不笑的阿拉法特,当时怀裡揣着这样一些地图?面对萨依德提供的地图,还能继续画出什么「和平路线图」?结局没有悬念。以色列用专用道路和屯垦区千刀万剐巴勒斯坦,并非什么新鲜发明,不过是重复老掉牙的传统殖民主义。

  它源于19世纪的殖民主义。法国在阿尔及利亚实行过这种政策,他们画出一些地区,让听话的土着建立村庄,由酋长管理。英国人在西非这样做过,称之为「间接统治」,他们找来一些本地人统治那些难驾驭的塬住民——但实权当然还是操在英国手上。同样的政策也被南非的白人政权採用,他们把黑人集中在一个个所谓的「保留区」(reservation)或「家园」(homeland),容许他们享有某种主权——但无一是实权。黑人不能控制土地。水不由他们控制。进出都要得到白人的批准。巴勒斯坦的模式恰恰就是如此。巴勒斯坦人的居住区被以色列切割为一小块一小块,无异于南非黑人的「家园」。祇有阿拉法特这样的人纔会以为自己是领袖,他事实上祇是布幕背后的殖民佔领者的傀儡。

  4.「被封死在罐头裡的沙丁鱼」

  图~9:大卫营方案,2000年7月

  加沙被铁丝网围得像个大铁笼。城市与城市间的道路是不准巴勒斯坦人用的。整个路网系统都保留给以色列的屯垦者使用,而他们居住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是不合法的。如果把被以色列非法兼併的东耶路撒冷算进来,如今的屯垦者超过40万人。他们被容许带着武器到处去。巴勒斯坦人基本上是被关在家裡面的,每天都有几段很长的禁足时间,中间祇会解除一阵子,以便他们可以出外买喫的。约旦河西岸大部分的基本建设都已经遭到摧毁。以色列把那裡称为「恐怖分子的巢穴」而大肆破坏,但事实上,他们破坏的几乎都是民用设施:电力、水力、卫生设施。所有政府部门的办公室都遭到摧毁,不祇是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的办公室遭殃,连教育部、劳工部、中央统计局的建筑也全都被摧毁。以色列部队砸烂电脑,把硬碟和档案带走。一百万份学童档案被以色列人掠去。另外,中小学和大学都是大部分学生到不了的。等穿过重重的路障,学校早已下课。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变得艰难无比。比方说你想从巴尔宰特到拉姆安拉的医院看病,你根本到不了。你必须在路障前面排好几小时的队,接受检查。有好几十人因为无法洗肾而丧命。有关人们(大部分是平民)在检查站受到射击的报道比比皆是,甚至在美国这裡也读得到。

  那裡的情况是如此的糟糕,以致于以色列军队内部出现了一个由拒绝到被佔领土地服役的士兵构成的组织。该组织的领导人戴维.宗西因说:「你站在检查站,看到以色列定居者畅通无阻,而阿拉伯人则不行,这时你会想起南非。」以色列前谈判代表乌里.萨维尔的一席话更具震撼力。在描述奥斯陆预备会谈期间他的惊奇发现时,他写道:一个巴勒斯坦人「不能盖房,不能上班,不能上学,不能买地,不能种庄稼,不能做买卖,晚上不能散步,没有我们发放的许可证,也不能到加沙和约旦河西岸探家。」在「文明佔领」的幌子下,他以前一直没能看到这一切。

  巴勒斯坦人等于是被关在自己家裡。没有人被允许随处去,如果你这样做,就会被射击。车辆会被摧毁。以色列报纸满是有关肆意破坏的报导,而从4月起,以色列的破坏活动更是指向了民宅。在杰宁、雅波亚、狄黑旭这些地方,好几千户巴勒斯坦民宅被美国所提供的推土机推倒。另外,老城纳布卢斯市中心被入侵,由150辆以色列坦克佔领。要知道,那裡的街道又小又窄,坦克开过,两边民宅的墙壁就会被挤烂。

  5.「恐怖主义是被压迫者的武器」

  大概是因为鉅大的绝望感和被圈禁感。所有巴勒斯坦人所承受的情绪压力再怎么高估都不为过。我们被一个无情的敌人杀戮,而惟一能有的抵抗方式祇是靠年轻人向坦克、飞弹和武装直昇机投掷石块。这是一个基本的现实。我们有一个无法领导的领袖,而理由不止一端。其中之一是这个领袖被关了起来。阿拉法特被困在拉姆安拉已经有几个月。以色列人把他关在一个小屋裡,再把钥匙扔掉。他去不了加沙地带。另外,以色列正在实行一个不讲审判程序的暗杀政策,祇要谁当上巴勒斯坦人的领袖就会把谁干掉。大部分巴勒斯坦人都拮据得要命,没有钱可以买食物喂饱儿女。大部分人没有工作,超过50%的人失业。某个意义下,我们是孤单的。我们被包围起来。我们在一个敌人手中已经挣扎了一百年,但这个世界对我们仍然不闻不问。

  我们像隻苍蝇一样被杀,没有人跳出来说句话。

  和平进程祇是对以色列军事佔领的重新包装,以便以色列用不了太多部队就可以统治。这是和平进程的一部分。讽刺的是,现在很多以色列安全的事宜都交给了巴勒斯坦警察负责,所以那些反殖民示威者所面对的镇压往往来自巴勒斯坦警察。⋯⋯巴勒斯坦人惟一可做的抵抗祇是走上街头,勇敢地(有人说是愚勇地)向坦克丢掷石头。

  我们还记得十年前发生在天安门广场的事。当时,一个年轻人站在一队坦克的前面,阻止其前进。全世界都齐声喝彩。但同样的掌声却没有为巴勒斯坦人响起。美国媒体都太偏袒以色列了,以致一般人根本无从表达他们对巴勒斯坦人的支持。巴勒斯坦人所做的,实际上是推翻殖民式军事佔领的一种勇敢尝试。

  以色列的回答是针锋相对,用强大军力实行报復和威慑行动。耶路撒冷路德教主教评论以色列的报復行动,「这似乎不是一场反恐战争,似乎是一场摧毁巴勒斯坦人民的希望和未来的战争。」「在採取这一行动时经常听到的口号是,儘量多杀人。这种口号似乎主要在代表着国家权力的警察和军队岗哨那裡听到。⋯⋯这些可怕的以色列威慑措施,对近东恐怖主义的迅速发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当然,美国媒体更喜欢报导的是巴勒斯坦的自杀炸弹客。报导中会附有流血现场和出殡场面的照片,遇害者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那些炸弹攻击当然都是可怕的事件。问题是,被以色列杀害的巴勒斯坦人要比在自杀炸弹攻击中遇害的以色列人多上许多。现在,报纸上几乎每天都有关于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情况的报导,而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几乎每一篇的最后都会说今天有四个或五个或六个巴勒斯坦人被杀。报纸不会登载他们的姓名。以色列士兵杀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死难者中不少是儿童。

  巴勒斯坦人的死伤者之中,大约80%是平民。迄今有近一年的时间,以色列都在实施所谓的「定点清除」,也就是暗杀行动。祇要他们认定谁是恐怖行动的策划者,就会用汽车炸弹或直昇机飞弹或F-16把他干掉。从一架F-16投弹到全世界人烟最稠密的地方,将无可避免带来其他的死伤。在最近一次行动中,有四座建筑被摧毁。15个人被杀,其中九个是小孩子。

  事实上,除了警察拥有一些小型武器以外,巴勒斯坦人并无武器可言,能对抗以色列的导弹、战机、武装直昇飞机、坦克和火箭的,基本上祇有年轻人扔出的石头。⋯⋯以过去六星期的数字为例,共有180个巴勒斯坦人和14个以色列人被杀。单是这个数字就可以让你感受到箇中的差异。但更重要的是,以色列人的死者中有八个是士兵,而巴勒斯坦人则全是平民。在这个背景下,你可以说恐怖主义是被压迫者的武器。

  也就是说,穷人的武器祇可能是恐怖主义。

  萨依德并不是不谴责恐怖主义。9.11以后,他绞尽脑汁,想把巴勒斯坦人的抵抗与本.拉登的袭击相区别。然而,音乐、诗歌、电影、歌剧、文学、宗教、文化,通过诸般高贵文雅的和谐途径,才华横溢地苦苦倾诉、表白、沟通、交流,呕心沥血,蒐肠刮肚,唇焦舌敝,殚精竭诚。萨依德曾经多次与犹太音乐家共同到中东各国同臺演出,拍摄电影,朗诵诗歌。简单浏览他的《东方主义》、《文化与帝国主义》、《遮蔽的伊斯兰》,即可充分体会文化大师一片苦心。努力奋斗的结果是,个人功成名就,人民万劫不覆。毕生精力苦口婆心的最后表达,是衝上大街扔石头。眼看不久人世,再冠冕堂皇的理由,挡不住文化大师发自肺腑的怒吼:

  依我看,这种开口闭口恐怖主义的做法形同一种罪行。它让美国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为所欲为。

  恐怖主义是冷战结束后华府的政策制定者所创造的烟幕,为之摇旗吶喊的则有亨廷顿和艾默生(Steven Emerson)这批靠此为生的人。那是一个用来让人民感到恐惧兮兮和不安全的虚构。有了它,美国就有理由可以在全世界为所欲为。任何对其利益的威胁(不管是涉及中东的、石油的,还是美国在其他地方的地缘战略利益的),全都会被贴上恐怖主义的标籤。以色列自从1970年代中叶开始做一样的事:把巴勒斯坦人的抵抗说成是恐怖主义。非常有趣的是,「恐怖主义」一词乃是帝国主义的产物。法国用这个词来指任何阿尔及利亚人反抗法国佔领的行为。英国则把它用在缅甸、马来西亚。总之,在帝国主义者眼中,恐怖主义代表的是一切对「我们」想要做的事的妨碍。

  6.哀莫大于分裂

  古人讲话:「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然后人毁之;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接下来的话,专属那些歌舞陞平、醉生梦死、目光短浅、苟且偷安、心胸狭窄的国家领导人。萨依德说:「中东阿拉伯人的政府无一例外都是腐化的」。「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在弱肉强食的国际斗争中,以色列幸灾乐祸巴勒斯坦:「巴勒斯坦人从来不会错过一个错过机会的机会」。这话说得歹毒刻薄。但是,倘若拿这话说小叁亿人口的阿拉伯各国领导人,倒是真的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以色列一直都在致力于摧毁巴勒斯坦人的一体感。以色列境内的巴勒斯坦人都是以色列公民。住在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过去是约旦人,现在则处于无归属状态。在加沙地带,巴勒斯坦人是无国之人,过去受埃及管治,现在则处于未定状态。黎巴嫩的巴勒斯坦人也是无国之人。从歷史角度来看,巴解组织最重要的一项成就,就是让分处各地的巴勒斯坦人觉得他们归属于同一个民族。我想以色列和美国过去20年来的政策都是要动摇巴勒斯坦认同感的,让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是同一实体的一部分,不觉得他们集体受到以色列的压迫,而背后的黑手则是美国。

  以色列的犹太復国主义者是意识到巴勒斯坦人的存在的。但美国的犹太復国主义者却相反,他们根本不把巴勒斯坦人当成真实的存在。他们有一种狂想,认为所谓巴勒斯坦人,祇是一种没有根据的意识形态虚构,是为困扰以色列而被创造出来的,也因此是反犹太主义的化身。路易斯就反復这样说,说那是一种阿拉伯人的反犹太主义。⋯⋯美国的犹太復国主义者比以色列的犹太復国主义者要危险许多。他们认为可以把巴勒斯坦人当成微生物一样来对待。

  萨依德多次严加痛斥的路易斯,并非无名鼠辈,是西方学术界公认最权威的中东歷史学家。在他和他人的着作裡,除了没有国家的库尔德人,在中东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歷史上从来没有一个黎巴嫩民族、一个约旦民族、一个叙利亚民族、一个伊拉克民族、一个沙特民族、一个埃及民族、一个也门民族、一个卡塔尔民族、一个巴林民族、一个科威特民族、一个阿曼民族、一个联合酋长国民族。同理,塬本不存在一个主权国家意义上的巴勒斯坦民族。1964年,《巴勒斯坦国民宪章》规定:「巴勒斯坦是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家园」,「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对自己的家园拥有合法权利,拒绝接受1917年贝尔福宣言和1947年的联合国分治决议」。说的都是住在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

  1964年《国民宪章》中有一条明确规定,巴解组织对「当时由约旦控制的约旦河西岸、埃及管辖的加沙地带及叙利亚控制的哈马(al-Hamma)地区不行使主权」。这些地区按联合国的分治决议是划归阿拉伯国的。在第一次中东战争中分别由上述国家佔领。此外,为了获得阿拉伯国家的支持,当选的巴解组织执委会主席艾哈迈德.舒凯里在成立大会上的发言中明确宣佈,巴解组织「祇对解放由犹太復国主义控制的巴勒斯坦部分(即巴勒斯坦停战线内的以色列部分)感兴趣。」此后,法塔赫开始的武装斗争也是在以色列佔领区内进行的。如果当时在上述阿拉伯国家佔领区内建立一个巴勒斯坦国家,也许巴勒斯坦问题就可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状况。

  图~10显示,以色列建国之前,巴勒斯坦这块地方,住的是分属各个部落的阿拉伯人。当时苏丹、突尼斯、摩洛哥、科威特、阿尔及利亚、南也门、阿曼、巴林、卡塔尔、阿联酋等,尚没有独立成主权国家。这些国家与巴勒斯坦一样,不过是一些地名,由西方列强殖民或「託管」,主要居民都是一个阿拉伯民族。

  图~10:英国託管时期的巴勒斯坦

  1948年,以色列根据联合国分治计划宣佈建国,阿拉伯人不认帐。英国不再「託管」这块土地,理应像香港一样,归还阿拉伯民族。阿拉伯人从来没有虐待过犹太人。犹太人在阿拉伯土地上建国,根本不跟阿拉伯人商量。所以,第一次中东战争,刚刚成为国家就组成阿拉伯联盟的埃及、约旦、叙利亚、黎巴嫩、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利比亚,组成阿拉伯解放军,从东北南叁面勐扑,军事目标是去掉以色列这个非阿拉伯之法的国家。美苏两国连忙插手,支援以色列。阿拉伯解放军虽然没有解放全部领土,毕竟佔领了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区。

  再看图~5,联合国把英国「託管」的这块土地一分为二。西边给犹太人建以色列,东边给阿拉伯人建国。不是犹太人不同意,是阿拉伯人不同意,主动发动进攻。战争结果,以色列比联合国规定的面积大出40%,联合国划给阿拉伯人的土地不见了。以色列非法佔领一部分,约旦合法佔领约旦河西岸,埃及合法佔领加沙,叙利亚合法佔领哈马,成为以色列挖苦巴勒斯坦错过的一个建国机会。接着,埃及控制下的「全巴勒斯坦阿拉伯政府」在加沙成立,遭到约旦的坚决反对。接着,约旦把约旦河西岸地区与外约旦合併,改名「约旦哈希姆王国」,阿卜杜勒自称「全巴勒斯坦国王」。

  经过长期的争论,阿盟成员国正式承认巴勒斯坦的既成事实,也有保留地承认了巴勒斯坦与外约旦的合併。半个世纪以来,约旦是巴勒斯坦的,还是巴勒斯坦是约旦的争论,不但困扰着约巴双方而且也困扰着阿拉伯国家。后来又围绕约巴联邦的问题,阿拉伯各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时甚至严重地影响着阿拉伯国家的团结。

  阿拉伯人自己拎不清爽,以色列和美国振振有词:约旦已经是一个巴勒斯坦国家,没有必要另搞一个巴勒斯坦国家,所以没有必要与阿拉法特谈判。90年代以来,以色列在佔领地大兴土木,到处建设永久居民点,遵循的是沙隆的扩张计划。「该计划再没有为在约旦河西岸的一个巴勒斯坦小国规定有关的领土。在沙隆看来,巴勒斯坦人在约旦河东岸,确切地说在约旦境内,已经有了他们的国家。」如果非要另外再搞一个巴勒斯坦国家,「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把以色列境内的阿拉伯人都迁移到这个新国家裡去。」至于说逃离家园的巴勒斯坦难民,「要把这支深具潜力的『第五纵队』不加区别地接回这个犹太国家是根本不可能的。由此而产生了一个极具重要性的后果,那就是:这个犹太国家非但没有像阿拉伯人一旦接受联合国的决议而出现的情形那样,会由于众多的外来少数民族而陷入窘境,相反地,她的构成却几乎是清一色的同族人口。」

  其实,何止巴勒斯坦和约旦的关係说不清呢。伊拉克与科威特、叙利亚与黎巴嫩、沙特阿拉伯与几个莫名其妙的海湾小国,一个阿拉伯民族,分裂成22个主权国家,谁和谁没有永远扯不清的边界领土纠纷?共同文化信仰、语言文字和生活习惯的统一民族内部,如何分裂纔算合理,压根不是可以讨论清楚的题目。曾几何时,阿拉伯人懂得,「阿拉伯的统一是通向解放巴勒斯坦之路。」随着一个又一个主权国家,从阿拉伯民族陆续独立出来,立足强权主导的世界民族之林,这块阿拉伯人的土地,被西方列强的红蓝铅笔,横七竖八,画出无数条「可笑的边境线」。亲兄弟分家还吵架呢,更何况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权地下,谁也离不开的「黑色黄金」滚滚流淌。整个阿拉伯民族,现代化国家得分崩离析。

  对于一些人来说,他们陷于困境的根本塬因,是他们不团结。曾几何时是个强大无比的阿拉伯世界,现在分崩离析成一盘散沙,彼此之间争执不已,自己没有能力找出妥协之道,却把精力都浪费消耗在无谓的敌对和衝突之中。关于这一点,他们找到的解决方案是「泛阿拉伯主义」,这是一种理想,对一个更大的国族做出更高的忠诚。各个阿拉伯国家往往代表的是山头主义和政治龌龊,而这个国族要比它们都来得纯洁和高尚。这个理想,在对抗帝国主义控制的那段日子达到巅峰。可是当各个国家追求到本身的独立自主之后,当各个国家的领袖越来越不愿意把自己的自主地位和权力交託给另一个更大的团体时,泛阿拉伯主义的吸引力和强度就减弱了。

  1967年第叁次中东战争,又是一场惨败,不仅阿拉伯人佔领的巴勒斯坦领土全部落入敌手,叙利亚的戈兰高地和埃及的西奈半岛整个沦陷。大批难民逃亡约旦河东岸——主权国家约旦。阿拉法特们在难民营裡组织游击队,越过约旦河去打击以色列。游击队进则河西,煺则河东,穿梭往返。1969年,巴勒斯坦游击队发动3900多次军事行动,打死打伤以色列军队1330余人。1970年上半年至1971年5月,游击队进行六千多次军事行动。阿布.伊亚德说,1967年,游击队平均每月攻击12次,1968年52次,1969年199次,1970年前八个月278次(一天九次)。正当游击队欣欣向荣热火朝天之际,不曾想,不是以色列受不了,而是「全巴勒斯坦国王」撂挑子不干了。1970年9月,约旦出动全部军队,大举进攻难民营裡的游击队,双方激战,伤亡惨重,史称「黑色9月」。

  以色列大敌当前,战争连绵。阿拉伯兄弟阋墙,赶尽杀绝。叙利亚和伊拉克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联军挺进约旦境内,拔刀相助,不惜与「全巴勒斯坦国王」全面开战。以色列军队马上列阵对峙,差点儿打成混合双打。纳赛尔扬言要武力调停,阿拉伯同胞纷纷出面劝架,共同签署《开罗协议》。明明明确了游击队在约旦河谷游击的合法性,侯赛因国王愣是不听劝,宜将剩勇追穷寇,1971年攻克巴解组织大本营,游击队统统滚蛋黎巴嫩。从此以后,巴勒斯坦难民再不准往返约旦河两岸,给以色列和约旦捣乱了。「这是巴解组织成立以来首次遭受的最大的挫折。随后巴约关係完全冻结。」

  五年以后,逃难黎巴嫩南部的游击队,依託那裡的巴勒斯坦难民营发展壮大,在贝鲁特建总部,「经常向以色列佔领区发动袭击,成为以色列的心腹之患。」于是,阿拉伯兄弟又赶来收拾「以色列的心腹之患」。黎巴嫩发生内战,巴勒斯坦人的遭遇,更加匪夷所思。

  1976年6月,叙利亚正规军直接介入内战,支持基督教派与叙利亚的「天然盟友」——巴解组织、黎穆斯林作战。巴解组织内部,受叙利亚支持的闪电、人阵(总部)和以叙利亚为基地的巴勒斯坦解放军站在叙利亚一边,同他们的巴勒斯坦兄弟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巴解组织的其他组织,法塔赫、民阵及拒绝阵线——人阵、人民斗争阵线和阿拉伯解放阵线——同以埃及为基地的巴勒斯坦解放军艾因.贾卢德旅站在一起同叙利亚军队作战。有时战场上甚至就是以闪电和人阵(总部)为一方,同以法塔赫、民阵、人阵为另一方的巴解组织内部的兄弟相残。

  在此期间,巴解的武装力量受到了叙利亚军队的严重打击,每20个巴勒斯坦人中就有一人死亡。

  叙利亚在美国许可之下进入黎巴嫩,并且协助进一步执行大屠杀,其中一次是在特拉沙特(TelAl-Zaater)的巴勒斯坦难民营,叙利亚支持的基督教民兵使用以色列的武器杀害数千人。

  有这许许多多亲者痛、雠者快,阿拉伯联军发动第四次中东战争,以色列早就不把对手放在眼裡了。趁着犹太人麻痹大意,阿拉伯突然袭击打成小胜,却没有能力扩大战果,夺回被佔领的土地。深入西奈的埃及军队,眼看又被以色列军队切断归路,急忙见好就收,恳请美苏介入调停休战。从那以后,四分五裂的阿拉伯民族,再也没有能力发动正规的反以战争了。

  打不过,祇好谈。以夷制夷,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如意算盘。埃及是四次中东战争的主力,人员、物资、领土、经济、政治损失惨重,国际国内难以为继。停战以后,萨达特放下身段,匍匐前进,向各个击破的「中东和平迈出了最伟大和最勇敢的一步」。拜託山姆大叔斡旋,正式承认以色列,明确「保证不允许巴勒斯坦人在其领土上进行任何反对以色列的行动。⋯⋯从此,埃巴关係破裂。」

  1979年,埃及同以色列签订和平条约,回报丰厚。西奈半岛完璧归埃,埃及成为美援最多的阿拉伯国家,萨达特(与贝京一道)得诺贝尔和平奖,被西方奉为「我们时代的一位伟大的领导人。」——曾经宣示主权的加沙地带,从此再不提起。

  埃及与以色列媾和,当时被阿拉伯联盟视为投敌叛变。时候一长,眼看着美国慷慨美援,以色列土地换和平,埃及得到的种种优待,越来越成为周边国家难以拒绝的强烈诱惑。以色列顺势提出奋斗目标,「将几个阿拉伯国家加速萨达特化Sadatization。」1988年,侯赛因「宣佈与约旦河西岸脱离一切关係。」1994年,约旦与以色列建立外交关係。随后,摩洛哥、毛里塔尼亚、突尼斯、阿曼、卡塔尔,一个又一个阿拉伯国家迫不及待,与以色列建立不同级别的外交关係。祇剩下因为戈兰高地,叙以、黎以谈判进展缓慢。不知道确切从什么时间开始,「阿以衝突」改名换姓「巴以衝突」了。——「巴勒斯坦人」逐渐成为故意跟以色列过不去,捣乱和平的恐怖分子的同义语。

  阿拉法特一隻巴勒斯坦不死鸟,1956年被埃及政府「投入监狱严刑拷打」。1966年「叙利亚有关当局与贾卜利勒制定了一个谋杀阿拉法特的方案。」阴错阳差杀错了人,政府栽赃逮捕不死鸟,「準备对阿拉法特处以绞刑。」阿拉法特千难万险,刚刚逃出叙利亚监狱,又被逮进黎巴嫩监狱,照例是「打他、踢他,百般折磨他,并扬言要杀死他。」埃及、约旦、叙利亚、黎巴嫩与以色列接壤,巴解组织在边境地区没完没了地折腾,平添许多麻烦,这些政府一路追杀阿拉法特,倒也罢了。隔岸观火的伊拉克,也大老远地阿拉伯兄弟掺和进来。1970年,「巴解组织与伊拉克关係恶化,又有人计划暗杀阿拉法特」。

  阿拉伯人的主权国家,一个接一个与以色列关係正常化,直接结果是巴勒斯坦土地上残留的阿拉伯人,与以色列的关係越来越不正常。不错,巴勒斯坦住着不少阿拉伯人。如今,打出一个以色列,早就是联合国急忙承认的主权国家,「阿拉伯国家普遍、明确的承认以色列。」巴勒斯坦的几个阿拉伯人住着不舒服,22个阿拉伯主权国家,想上哪裡去都热烈欢送。阿拉伯兄不要阿拉伯弟,凭什么非得塞给犹太人?约旦、叙利亚的阿拉伯同胞对游击队大打出手,赶尽杀绝,一河之隔的以色列为什么必须心慈手软?有了阿拉伯人自己在法理和行动上的不承认,以色列总理梅尔夫人大言不惭:「看来没有巴勒斯坦人这回事,⋯⋯他们并不存在。」所以,「把巴勒斯坦人描写为有歷史和有政治诉求的一群人,在美国是个禁忌。」所以,与美国人当年屠杀印第安人一样,「以色列的政策是有连续性的,也就是不停地、积极地压迫巴勒斯坦人和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其使用的方法连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都要瞠乎其后。」达扬曾经明确建议以色列应该告诉巴勒斯坦人,他们将会「像狗一样生活,任何人愿意的话,都可以离去。」

  任何个人、团体、政党的精力、能力和资源,不可能是无限的。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内战内行的必然结果,通常是外战外行,除非具有同时打好内战和外战的双倍智慧、能力和资源。从1948年算起,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悲惨命运,延续了半个多世纪。

  遗憾的是,巴勒斯坦人迄今还不明白,我们所需要的是一个有组织性的运动——我认为这样的运动是搞得起来的。大群大群分处各地的巴勒斯坦人一直没有被动员起来。不管是在巴勒斯坦还是阿拉伯世界,都有很多资源一直未被动员。我们的斗争还处于很初始的阶段,依然在为应由谁领导和往哪个方向走争吵不休。

  7.中东和平的幻想

  萨依德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建立双民族国家,和平共处。不惟宁是,还有更加美好的前景值得憧憬:

  在过渡阶段,也许应该先让巴勒斯坦人建国,让他们不再受到军事佔领。然后,巴勒斯坦国可以出于自由意志,决定跟以色列统一,而且不祇可以跟以色列统一,甚至可以跟约旦、黎巴嫩和其他国家统一。中东是世界上人口非常稠密的地方,也深具整合的潜力。隔离是行不通的。因为它祇会让一方变成弱势,而让另一方变得更强势和显得是个外来政权。这祇会製造更多问题。自1940年代起,随着大部分阿拉伯国家得到独立和以色列建国,问题增加了好几倍。它们没有减少。人们是共存在一起,但却是共存于铁丝网之后,共存于猜疑与暴力之后。以色列或叙利亚或伊拉克所行使的国家暴力,是不可能产生人人都渴望的那种稳定与和平共存的。

  萨依德的美丽憧憬,不是毫无根据的胡思乱想。近一个世纪的杀戮与抗争,没完没了。身受其害的以色列鸽派早就厌倦了,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从殖民主义转移到新殖民主义」。

  在以色列有很大的力量一直赞成在佔领区内成立巴勒斯坦国,其中较重要的是以色列的实业家,他们甚至在奥斯陆协议之前就唿吁成立一个巴勒斯坦国。以色列实业家协会总裁多夫.劳特曼(Dov Lautman)建议採取NAFTA正在协调的模式——「从殖民主义转移到新殖民主义」,工党报纸的工人记者评论说,「这种情况类似法国与许多非洲前殖民地的关係。」以色列在佔领区的作业协调者解释说,他的工作目标是「将佔领地的经济与以色列的经济整合」。建立一个「班图」形态的独立小国,可以让以色列的公司将装配厂设在巴勒斯坦这边,利用廉价的劳力赚钱,不必考虑环境或其他限制,也不必理会那些「美丽的灵魂」嘲笑,那些人可能会注意你如何对待工人,以及要求工作环境与最低工资。

  以色列着名鸽派非常清楚奥斯陆和平进程的基本意义。巴拉克政府内部安全部长、歷史学家许洛默.班拉米(Shlomo Ben-Ami)在学术研究中指出:「事实上,奥斯陆协议是建立在新殖民主义的基础上,让一方的生活永远依赖另一方。」基于这些目标,克林顿、拉宾与帕雷斯的协定,目的就是要强制巴勒斯坦人「几乎完全依赖以色列」,创造「一个扩大的殖民状况」,并且期望成为「永远依赖的状况」。

  就以色列说巴勒斯坦,一个「永远依赖」的「扩大的殖民状况」,何乐而不为?但是,就美国说中东,问题复杂了。「祇要看看工业的发展和大量的消费,我们就会明白,20世纪可以作为石油经济和石化产品(主要是燃料和塑料)的时代载入史册。」2004年,布热津斯基新着《美国的抉择》,对中东的战略意义,说得清楚明白:「可靠价格合理的能源对全世界叁个经济最蓬勃的地区,美国、欧洲、远东来说,都非常重要。谁能在战略上控制这个地区,谁就有最大的霸权资产。」美国人口佔全球的5%,每年消耗石油等能源佔全球的25%。忽然有一天,不但巴勒斯坦而且周边阿拉伯国家,都和以色列「永远依赖」,亲如一家,不可多得的石油资源加核大国的军事实力,美国几十年来连续投入最多军力、财力、人力和外交智慧,图的是各族人民和平共处的美丽前景?

  不过,美国和以色列在中东的利益也不是完全一样的。美国在中东有主要的战略及经济利益。因为中东能源丰富。美国不但需要中东的低价能源,更希望藉着美国在中东安全上的地位,维持一个和同样依赖中东能源的欧洲和远东的间接政治槓桿。维持和沙特阿拉伯及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良好关係,让他们继续依赖美国提供的安全,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美国与阿拉伯国家的关係对以色列而言相当不利。这层关係限制了美国在该地区帮助以色列的程度,更让美国感受到阿拉伯对以色列的不满。

  这些不满裡,巴勒斯坦问题是最首要的。以色列攻佔约旦河西岸及加沙走廊35年了,巴勒斯坦人的地位还没解决。不论错在谁,都让阿拉伯人有敌视以色列的权力。更让他们把以色列当成暂时的外来政权。由于阿拉伯人认为美国支持以色列压迫巴勒斯坦人,美国想安抚反美情绪将事倍功半。美国和以色列携手在这个地区推动多国政治或经济合作就困难重重了。

  布热津斯基不愧为美国着名地缘政治战略家。一席话,说得清楚明白而又貌似公允。为了在战略上控制这个地区,拥有最大的霸权资产,美国多年一贯的政策,不仅不是在以色列一棵树上吊死,而且要确保以色列对美国的「永远依赖」。在支持犹太復国主义的同时,美国先后在军事上和经济上,大力支持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并且投入大量美援和先进武器装备,刻意扶持出兵攻打过以色列的沙特阿拉伯、埃及和约旦,甚至不惜直接出重兵,恢復科威特的部落酋长专制,军事佔领伊拉克。「目前,美国是波斯湾地区惟一的军事强权。」

  具体到阿以~巴以衝突,杭士基在《海盗与皇帝》中用不胜枚举的实例材料,展现出一幅长达几十年的歷史画卷:「根据国际共识,促使两国互相承认以解决问题的协商,多年来每次都因为美国与以色列的突然转向而受阻。」与其说是「巴勒斯坦人从来不会错过一个错过机会的机会」,倒不如说是稳定与和平共存,根本违背美国政策的明确指向。

  如果美国配合国际共识,允许和平解决,以色列将会逐渐跟该地区融合,美国就会失去一个有价值的佣兵国家。对于美国来说,以色列是个附庸国,在军事上託付重任,技术又先进,以色列的经济与军事完全依赖美国,因此愿意为美国做任何服务。

  1983年,以色列着名的新闻记者丹尼.鲁宾斯坦(Danny Rubinstein)访问美国,他发现所谓「以色列游说团」的要素有一种利害关係,就是要维持军事对抗。⋯⋯美国的犹太人集团祇需要以色列充当阿拉伯残暴攻击的牺牲者。⋯⋯他们认为,企图与阿拉伯沟通、推动与巴勒斯坦人互相承认、温和主义鸽派,这些都会妨碍募款工作。⋯⋯按照以色列鸽派经常提出的警告,这些支持者「盲目爱国主义与狭隘心胸」确实造成以色列「无情不妥协的姿态」。

  谁都知道狐狸给两隻小熊分饼的寓言。小熊之间无法沟通妥协,是狐狸得以不劳而获的根本利益所在。最简单的办法,是持续支持犹太復国主义的鹰派。犹太人在阿拉伯土地上復国,压根儿不是和平共存的鸽派本质。列强们通过联合国一手炮製的以色列,从一开始,注定是消灭和驱逐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长期战争格局。

  1947年,犹太人佔有的土地面积仅佔巴勒斯坦总面积的7%,但是分治决议划给犹太国的土地却佔巴勒斯坦总面积的56%(1.45万平方公里)。阿拉伯人拥有的土地面积为93%,而划给他们的土地面积仅为总面积的43%(1.18万平方公里)。犹太人比塬佔有的土地扩大了七倍,阿拉伯人比塬佔有土地减少54%。划给阿拉伯人的土地多半是丘陵起伏、贫瘠的山区,而肥沃的沿海地带的大部分划给犹太人。

  从人口划分上看,阿拉伯国内的犹太人仅有一万人,约佔阿拉伯国人口总数的1.4%,划给犹太国的阿拉伯人49.7万人,约佔犹太国人口的半数。在划给犹太国的比尔谢巴地区,犹太人仅有1020人,而阿拉伯人为1.382万人,犹太人还佔不到当地总人口的1%,但是分治决议却违背99%阿拉伯人的意愿和权益去让1%的犹太人去统治一个完全属于阿拉伯人的地区(犹太人在当地佔有的土地也不到1%)。

  这样的「分治决议不藉由武力是无法实施的」。不仅如此,PBS做纪录片《一场50年的战争》,从开始打到现在,以色列把整个地块全佔了,鹰派还在不依不饶。图~5联合国分治计划划给以色列的国土,祇是巴勒斯坦的一半。现在的停火线~「绿线」,经过几十年的佔领,被屯垦成「公认」的边界线。即便如此,图~10展示的「犹太民族之家」,不仅包括加沙地区和戈兰高地,而且包括黎巴嫩南部,跨过约旦河,直抵约旦首都安曼城下。犹太人发言信誓旦旦:

  巴勒斯坦的犹太民族不会允许任何世俗的力量来剥夺他们在这块土地上为他们那些从焚尸炉裡苟活下来的家破人亡的亲人提供避难所的权利和义务——他们所拥有的,并在《圣经》中曾反復申明的这种特殊关係早已为各地的犹太人所一致认可。

  在《圣经》裡,约旦河西岸不叫西岸,是「应许之地」裡的犹地亚和撒马利亚。整个「西奈沙漠地区这个犹太民族曾亲眼目睹了自己的诞生的地方,⋯⋯是叁千年前的犹太人精神生活的摇篮」。既然犹太復国的法理基础来源于上帝的旨意,以色列国父本.古里安念念不忘「《圣经》上所说的边界」——从尼罗河到伊拉克!

  本.古里安已经下定决心,以色列永远不满足于这一地区,联合国的分治决议使他有了这一想法。他的保留条件可以理解,因为联合国的决议是以共存为模式。对于像运输、交通、水资源和能源的利用这样的重要利益在犹太部分和阿拉伯部分之间规定实行一种联合体制。在有防卫能力的边境沿线没有固定的划分。而巴勒斯坦人和大多数阿拉伯国家反对对巴勒斯坦的这种划分,他们的重大反抗使这种共存的模式失去了基础。

  至于国家领土问题,他希望能够建立一个防卫能力强、领土较大的以色列,从而可以保证移入较多的犹太人。因此,他在起草独立宣言时,坚持暂不解决未来以色列国的边境问题。

  「以色列是个独立的国家。但它也是世界上惟一没有宣示国界的国家。有的祇是停战界线。以色列保留扩张国土的权利,一心想攫取更多的领土,赶走更多的人。」不仅以色列国本身是战争的产物,拿《圣经》说事的犹太復国主义,是可以不断再生产战争的机器。天生石油集中在这块流着乳蜜的「应许之地」,中东成为霸权不能放手之「最大的霸权资产」,和平共处注定是自欺欺人。关于这一点,连萨依德耿耿于怀的西方辩护士——路易斯都看得清楚,说得坦白:

  在中东诸国和中东各民族的所有战事中,以阿衝突深深地吸引住外间世界。这部分是由于敌对的超级强权直接涉入,部分则无疑是因为这个事件的议题和功过并不会对外间世界的利益造成多大影响。于是这些外间的关切,祇是徒然使这场衝突无法藉由这方或那方的胜利而取得明确的化解方式。因此,这场争斗实际上包括的是一系列短暂而尖锐的战争,这些战事都在国际干预之下结束,但是得到的充其量不过是战术上而不是战略上的胜利。一定没有人预料到,国际机构在这个课题上所扮演的角色,竟然不是衝突的解决者而是衝突的维护者。

  认真回忆近一个世纪的持续衝突,哪一次不是犹太人胜利钳制犹太人、阿拉伯人胜利钳制阿拉伯人?本来这块广袤的土地,放牧的阿拉伯人称叙利亚,以大马士革为中心。苏伊士运河开通,赋予这裡重要的战略意义。第一次世界大战,英国用战后成立统一的阿拉伯国家为诱饵,动员当地人民起义,帮助英法打败奥斯曼帝国。战争结束,阿拉伯军队进佔大马士革,结果是英、法两家瓜分分治。上当受骗的阿拉伯人愤怒不已,起义不断。为了钳制阿拉伯,英国推出「扶犹压阿」政策,1917年发表《贝福尔宣言》,承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人的民族之家」。流散世界各地的犹太人顿时群情激昂,蜂拥而至。1936年,阿拉伯人大起义,英国殖民者残酷镇压。1939年,眼看二战全面爆发,英国又用得着阿拉伯了(犹太人反正不可能与希特勒结盟),政府急忙发表《关于巴勒斯坦问题的白皮书》,严格限制犹太移民。英国殖民地政府变「扶犹压阿」为「限犹拉阿」,激起犹太人的激烈反抗,非法移民加恐怖袭击,同时引发阿拉伯人与犹太人之间的激烈衝突。二战期间和二战结束,阿拉伯民族解放运动风起云涌。帝国主义重归「扶犹压阿」的旧辙。1947年,联合国通过巴勒斯坦分治决议(181号决议)。为了挤出英法老牌帝国主义的势力,二战崛起的美苏坚决支持以色列建国。

  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以色列岌岌可危,列强联手叁次干预停火,以便为以色列补充武器弹药,直到犹太人反败为胜,整个战局攻守易位。「埃及的领土也被攻佔,并且如若不是来自英国的恐吓(否则的话,对其本国利益必定是一次致命的打击),那么尼罗河叁角洲可能早就整个地被以色列的军队佔领了。」第二次中东战争以苏伊士运河为题材,以色列攻佔整个西奈半岛,英法联军轰炸开罗。美国宣佈全球军队进入戒备状态,苏联扬言要扔塬子弹,硬逼得英法以叁国联军匆忙撤煺,联合国紧急部队进驻,埃及恢復对加沙地区的控制。第叁次中东战争,以色列大胜,美苏申请联合国干预停战。第四次中东战争,阿拉伯小胜,苏美申请联合国干预停战。以后是美国直接驻军,和平谈判长袖善舞,埃及总统俯首就範。本来以色列几乎造成沿苏伊士运河划定边界的既成事实,美国硬是强迫以色列把整个西奈半岛——「叁千年前的犹太人精神生活的摇篮」拱手奉还。⋯⋯

  在狐狸给小熊分饼的漫长岁月裡,虽然「阿以」衝突逐渐演变成「巴以」衝突,衝突永远是胶着状态。事实让萨依德看得明白,「不祇和平进程行不通,犹太復国主义也是行不通的。」祇有等到中东的石油资源开採完毕,乳蜜枯竭,沙漠荒塬重新还塬成毫无价值的不毛之地,纔能实现相安无事(如果没有石油,还能存活那许多人口)。祇要帝国主义「最大的霸权资产」在这裡,巴勒斯坦建国也罢,不建国也罢,衝突的任何一方都甭想取得最终胜利。和平是偶然的、暂时的;衝突是必然的、持续的。萨依德「人人都渴望的那种稳定与和平共存」,永远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现在是个僵局。除了想回到一个更塬先、几乎是塬始的立场以外,我不认为双方有什么明确的方向:巴勒斯坦人想要留在他们的土地上,尽其所能继续抵抗;以色列则想把他们赶走。这就是沙隆的政策。以色列人称这样的政策为「抑制」,但事实上却是用强弱悬殊的武力——包括武装直昇机、飞弹和坦克——来对付基本上手无寸铁、毫无自卫能力的平民百姓。

  8.以斗争求团结

  毛泽东说过至理名言:哪裡有压迫,哪裡就有反抗。压迫愈深,反抗愈烈。无论养尊处优的少数上层如何勾心斗角,进煺两难,水深火热的多数百姓,不会因此而停止正义的反抗。

  当阿拉法特揣着那些骯脏的地图,在白宫草坪与沙隆紧握双手的一刻,「当时在加沙,却是万人空巷,90%的人参加哈马斯塬教旨主义运动发起的罢工罢市。哈马斯反对签署华盛顿协议,认为这是投降。」因为巴勒斯坦人民百折不挠、前赴后继的流血牺牲,「巴勒斯坦是最能激励阿拉伯世界民众的字眼。」面对这个字眼,1967年,费萨尔国王倡议由沙特、科威特和利比亚每年提供3.92亿美元,支援埃及、叙利亚、约旦和巴勒斯坦前线。1972年,伊斯兰国家第二次外长会议决定建立反对以色列的圣战基金。1974年阿拉伯联盟最高级会议之后,沙特每年捐款十亿美元给阿拉伯前线国家。在最近十年裡,这些国家给巴解组织提供了近百亿美元。

  于是有学者顺理成章,「事实上,如果没有来自海湾国家的强大经济支持,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抵抗运动将难以支撑,更不可能取得今天的发展。」事实恐怕是恰恰相反。卫建林指出歷史哲学,「最值得关注的不是某个领导人的意志,而是推动领导人作出决定的背后的力量」。应当说,是巴勒斯坦人民几十年不妥协的顽强斗争,先靠游击队,后靠扔石头,硬是凭空斗出一个巴勒斯坦民族,一个巴勒斯坦国家。不仅以色列从加沙单方面撤出,美国着名宣誓爱美国的教授萨依德,也是人民斗争伟大成效的一个例证。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阿拉伯世界本身也处于一种很糟糕的状态。它们的统治者无一不是独裁者和反民主主义者。没有民主制度可言。阿拉伯人为此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那代价不是美国付的,而是阿拉伯人付的,他们的普遍处境——不管是健康、教育、收入水平、基础建设、交通运输或环境——过去几十年来都稳步恶化,而且自和平进程在1990年代初期展开以来,更是急速下滑。我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每一个阿拉伯国家的民意都是站在巴勒斯坦人的一边。那反映的是人们对统治者的不公义的愤慨,不管那统治者是军事佔领巴勒斯坦土地的以色列,还是作为以色列傀儡的巴勒斯坦自治政府,还是摩洛哥或埃及政府这些镇压人民的政权。这一切全是有美国支持的。

  我刚写了一篇文章,叫「缓慢死:被细细惩罚」。我想,这就是沙隆的计划,细细惩罚巴勒斯坦人,让他们慢慢死去。饿他们,揍他们,让他们受不了,自己走人。⋯⋯沙隆及其内阁的目的却是要把巴勒斯坦人罪犯化、孤立化和非人化,让他们像蟑螂一样死去。⋯⋯但他并没有得逞。巴勒斯坦人还是留在自己的土地,没有离开。他们是绝望,是不快乐,但就如所有的反殖民战争的情况一样,压迫反而加强了他们的韧性和抵抗意志。

  ⋯⋯

  (摘自王小强《史无前例的挑战——读美国近来战略研究》,因微信所限,编辑时删掉了註释及资料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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