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进步论已经深深地根植于我们大多数人的心中,正如地球中心论深深地根植于中世纪欧洲教会和教徒中一样。然而,人类的前景上空正聚集着越来越厚重的乌云。资源枯竭、人口剧增、生态失衡、环境恶化已经成为全世界有识之士共同关心的话题。全球各地的科学家和哲学家频频出警告:如果到本世纪末人类还不真正下决心扭转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趋势,不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那么二十一世纪将是自然解体和社会瓦解相互促进的世纪,是人类重大灾难来临的世纪。
然而,地球上的绝大多数人对此或闻所未闻,或置若罔闻,或充耳不闻,或百般掩盖真相。最令人遗憾的是,一部分有知识、有思考能力、有责任感的人在了解了人类危机的实质和严惩性后,不敢面对严严的事实,不敢由此对人类当前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进行认真的反思,却象鸵鸟一样把头埋到了“人类总是进步的”沙堆里,以使自己的良心不受责备,使自己思想体系的基石不至坍塌。这就迫使我们拿起逻辑和历史的手术刀来解剖“人类总是进步的”这一命题。
人类一词既可作抽象名词解,也可作集合名词解。当新闻报道欢呼:“人类登上了月球!”,实际上却只有一个人登上有月球。这里人类是作为抽象名词解。按此解,即使全球的人几乎死光了,只剩下几个所谓精华种子,只要这些精华拥有比常人更健全的体魄,更发达的大脑,更先进的科学技术,那么人类就可以算进步了。希特勒就是这样解释“人类”的。他以德国民族天生优秀为前提,宣称优等民族对劣等民族的生存优先权,于是德国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征服欧洲以至全球的妄想和暴行就成了使“人类”进步的高尚行为。显然,作抽象名词解释的“人类”不是广为认同的人类进步论中“人类”的含义。
当人们脱口而出“人类总是进步的”时,首先想的是自己的生活总会越来越好,是对生活前景表示乐观和信心的一种方式。和这种含义相一致的“人类”只能是作为集合名词解。即,所有具有人的特征的个体的集合构成“人类”。所谓“人类总是进步的”是指这样一个集合体从整体上是进步的,更具体地说,即至少大部分地球居民的生活状况是有改善和提高的。如果大部分居民在一段时间内死去或遭受痛苦的折磨,那么,在这段时间内,“人类是倒退的”。典型如中国历史上的三国时期,群雄争霸,战祸连年,饥荒四起,白骨遍,人口死亡达十之八九。从大多数居民看,这段历史就只能称为倒退。
进步是指提高、改进、前进,是向好的方向发展,指一个过程、一段历史对其主体具有正向的价值。当人类和进步联系起来时,即指以全球人为价值主体,历史运动向越来越符合价值主体的方向发展。不幸的是,人类并不是一个无矛盾的整体,在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一部分人的生存和满足以另一部分人的死亡和痛苦为代价。因此,人类是否进步往往只能以大部分人——价值主体的多数——的生存和满足是否得以更好地实现为判断标准。
在明确了人类和进步的概念后,人类进步论还有三层不同的理解,分别是:一、人类历史一直是进步的;二、人类历史虽偶有倒退,但总体上是进步的;三、人类历史虽已经也可能继续经历巨大挫折和倒退,但最终是进步的。
让我们翻开历史的长卷,用史实来检验这几种不同的理解吧。
很显然,人类历史不是一直进步的。前述三国历史可算一例。在各国历史上,这样的大屠杀、大灾难时期数不胜数。就全球而言,在众所周知的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直接、间接死于战争的人数在数千万至数亿之巨,受伤至残者更无计其数,全球劳动阶级受到本国和(或)宗主国统治阶级变本加厉的剥削和压迫,生存状况进一步恶化。以全球大多数人为价值主体,这段历史具有负向价值,是倒退。
那么这种战争和灾难是不是历史的偶然情形呢?
让我们来看看几个重大的社会形态转变时期。
一般认为,奴隶社会代替原始社会是人类历史的一个进步。但是,以大多数人的生存状况为标准看则未必。原始社会的居民一般居住在森林中,靠渔猎采集为生,以树巢、洞穴、土房为家,虽然劳动工具十分简陋,但靠天赐丰富的动植物资源,过着足以满足基本需要的生活。他们共同劳动,共同收获,共同决定部落事务,有原始的文化生活。但到奴隶社会,虽然少数奴隶主的生活状况有了极大的改善,他们衣则穿金戴银,住则雕梁画栋,食则山珍海味,行则车马仆从,但奴隶的生活则惨如地狱,食不果腹,衣不挡寒,在皮鞭、棍子、脚镣下进行长时间的非人劳动,被奴隶主随意侮辱、摧残、买卖、宰杀。因此,从大多数人的角度看,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的转变绝非是一个越来越好的过程。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希腊,古印度,中国古代的历史资料都可以为上述观点作证。
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变是不是人类的进步呢?
真实而残酷的历史告诉我们,在哥伦而“发现”新大陆后不久,“1495-1503年新大陆的群岛上消失了300多万人”,“只不过一个世纪稍多一点儿的时间,墨西哥的印第安人人口就减少了90%(从2500万下降到150万),秘鲁则减少了95%。”从1501年第一批非洲人被掠运到美洲起,文明的欧洲人用文明的火枪将多达4800万年轻力壮的非洲人从他们的家园掠走,其中3600万人葬身大西洋鱼腹,1200万人成为美洲各矿山、种植园的一次性使用的奴隶“在1650年到1850年间,欧洲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百分比从18.3增长到22.7,即增长了望4%,而同斯的非洲人口却从占世界人口总数的18.3下降到8.1%”。
请不要怪我引用这些枯燥的数字,因为这些数字或从未被人知晓,或被人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这些数字绝非仅仅用残酷和血腥两词可以概括得了。在欧洲资本主义的成长过程中,美洲、非洲、亚洲被虐杀的人口远远超出了欧洲本土人口总和。这完全可以表明所谓进步究竟是谁的进步。我们还可以追问,欧洲本土人口又有多少人从这场旷日持久的空前绝后的大屠杀中获益?从美洲掠夺来的大量贵金属使西欧物价上浇,致使十六世纪欧洲工人的实际工资下降了50%。羊吃人的圈地运动造成大批农民失去土地,沦为流浪汉和乞丐,当这支队伍涌入城市成为劳动力的后备军时,又逼使城市工人的劳动和工资条件空前恶化。不难看到,真正受益人只有占欧洲人口比例很小的欧洲新老统治阶级。
一句话,在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变的四个多世纪里,全球大多数居民的生存状况极大地下降了。把这段历史称为进步,实际上是拿数亿生命作牺牲献祭于数百万欧洲资产阶级。而每一个细胞都沾满了人民鲜血的欧洲资产阶级却可以用“进步”的名义一笔勾销他们的历史罪行,进而把自己打扮成人类文明的急先锋。
但是,有人说,虽然奴隶社会主体的生活状况比原始社会差,但毕竟生产工具改进了,社会生产力提高了,金安塔和长城的奇迹诞生了,这总是一种进步吧。这是一种进步,但不是以当时社会主体为价值主体的进步,是抽象的“人类”的进步。金字塔和长城固然是“人类”的奇迹,但同时也是千万奴隶的墓地!赞美以无数人的牺牲换取个别人灵魂不灭论之满足的金安塔,其实就是为统治阶级的残暴唱赞歌。这恰恰说明,隐藏在人类进步论背后的是剥削有功论!
我们承认,在人类主体价值横遭践踏的历史倒退的同时,生产工具得到了改进,生产规模得到了扩大,生产力得到了提高。这是并行不悖的,有时甚至是互为条件的。以为生产力提高就会自然而然地促进多数人物质生活水平提高的人可能会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对这些人的疑问,我们只劝他读读历史,并且要反思自己的立场。历史是复杂的,多维的。历史长河中的价值主体及其相互关系更是百结千盘、错综复杂。既有同时代不同阶级的价值主体间的矛盾,又有不同时代价值主体间的矛盾。这就使同一历史过程在一部分人看来是进步的,有正向价值的,在与之对立的另一部分人看来则是倒退的,有负向价值的。一般来说,统治阶级在人数上虽属少数,但他们的声音既被受他们剥削的人听到,又能流传到后代去生产力的提高总是和统治阶级的生存状况提高相一致,而生产力又总是不断积累提高的,所以中外历史学家才不约而同地宣称历史是进步的,人类是进步的。这种声音如此强大,甚至无产阶级历史学家都难免受到迷惑。
今天,我们无疑可以更客观地看待历史过程,可以站在那些真正用自己的劳动创造历史、又遭到剥削和残杀的、被统治阶级编的历史遗忘的、任何时代都占人口大多数的劳动者的立场上来看待历史过程。这样一看,才发现了历史进步论的阶级性和欺骗性。但是,今天回顾历史时,我们还会受自己作为当代人的价值取向的局限。生产力是积累的,不可跳越的。随着我们对当代社会的肯定,必然会对导致当代社会产生的生产力的积累过程加以肯定,即认为历史是进步的。这正如进化一词,虽然生存竞争对每一个竞争中的个体是歼的,但由于正是这个过程产生了人类,所以人们才将生存竞争过程称为进化,这其中的正向价值含义绝非是以任何竞争中的生物物种和个休为价值主体的。
这意味着,只要对当代社会及其发展趋势持肯定态度,那么即使承认人类历史不是一直进步的,不是经常进步的,至少最终总是进步的。
在发达国家和一部分发展中国家,多数人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已是不争的事实。在这些国家中,人类进步论也最为根深蒂固。然而从所在国的情况得出人类进步论并不是完全适当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西欧出发,逐渐而曲折地席卷了全球。历史进入十九世纪,原始积累的血腥味渐渐消弱,代之而起的是旧的和新的殖民主义经济剥削体系。当今,新殖民主义剥削体系正在以不等价交换、利息、利润、高额工资等方式进一步将不发达国家的资源和劳动力吸尽榨干。全球五十亿人口中的三十多亿生活在疾病和饥饿之中,除传统的出卖劳动力外更发展了卖血、卖器官、卖淫等新方式,而这还是要有幸才找到买主。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全球贫富鸿沟进一步加深,穷国债务节节攀升,资金净回流加大,更多的人陷入了更深的贫穷。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客观地看,很难说目前人类是在进步还是倒退。
更严重的是,正如本文开篇提到的,资本主义制度所决定的无限的经济增长和地球上有限的自然资源、平衡的生态环境间的矛盾,已经把全人类推到了毁灭性灾难的边缘。从一九七二年全球第一次环境会议在斯德哥尔摩召开至今,已有二十三年过去了,这期间,虽然局部的环境状况有所改善,但全球环境和生态问题如气候变暖、森林锐减、土壤沙化、臭氧层破坏、大气污染等依旧日益严重,各种资源尤其是能源短缺日迫一日。环境恶化加大了国际间的矛盾和纠纷,资源短缺更将直接成为重大战争的导火索。而现代战争的破坏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可以说,人类毁的可能性已经现实地摆到了我们面前。一旦这种可能性变为现实,那么在人类灭绝的废墟上,我们还能说“人类总是进步的“吗?仅仅是这种可能性,就应该促使我们对人类进步论进行最深刻的反思。
如果人类不是进步的,难道人类一直在倒退吗?
我们认为,进步论或倒退论从历史思维上是单向的、线性的、决定论的,不能正确地认为历史的多向性、多维性、选择性,因而都是不足取的。历史既不是进步的,也不是全能的,而是且仅仅是运动的。其中既有符合全人类利益的因素,也有背逆的因素,前进中有倒退,倒退中有前进,对一部分人是进步,对另一部分人是倒退,当时看是进步,后代看是倒退。笼统地说进步或倒退是不妥当的。
和历史进步论相比,历史运动论将促使人们努力寻找历史运动的规律,探索历史运动的各种可能性。只有这样,人类才有可能真正成为历史的主人,使人类朝着真正持久、全面、深刻的进步方向发展。
1994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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