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万字
长篇历史记实小说 联系:[email protected]
苏中风云录
沙黑
按:此稿创于二十年前,今对文字乃有所修饰整饬。写的是抗战时期一支国民党地方军队(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在江苏中部兴起和消亡的历史,以及这支军队的首领李明扬和李长江(即早期电影《东进序曲》中之“江州二刘”)个人命运在时代风云中的演化。作为记实,有靠船下篙、直录其事之特点,不敢稍加穿凿,作为叙事,意取质朴、浑涵之风格。一方面表现了李明扬的矛盾性以及李长江的草莽本色,另一方面则从“二李”的眼光,反映着新四军挺进纵队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0年间的战斗过程,从中透视着陈毅实行东进战略、开辟新局面的杰出政治军事胆略和才能。当时国民党江苏军政首脑韩德勤的形象也获得历史的表现。本稿之创作,利用着苏中各县市的地方文献,对文学欣赏者、历史研究者、文艺创,都将不无裨益。
目录
第一章 苏中,有一座古城叫泰州
第二章 二李,有一种势力叫中间
第三章 郭村,十三个团十路进攻
第四章 暗转,酝酿二对一的态势
第五章 黄桥,堂堂之阵败于骄狂
第六章 易帜,曾经是智慧的痛苦
第一章 苏中,有一座古城叫泰州
一
一九三九年八月。江苏泰州。
西山寺门口高昂的一声“立正”,两旁持枪站岗的四个士兵脚跟一碰,全身挺直。从里面就拉出一辆黄包车来,向东行。拉车的是个当兵的,黄包车上坐着一条大汉,短桩子头,浓眉大脸,阔口方腮,一看是个武形,这就是李长江。他没有着军装,而是一身黑绸衫,手上捻着一串佛珠。黄包车前面、后面和旁边,一共跑着六个卫兵,身上都背着盒子枪。外边的行人见了,不由得就站下来看。这时前面有个挑水的农民正好挡了黄包车的路,低了头一哼一哼的只管往前走,听到后面吆喝,一慌,脚下一绊,急忙站稳时,一担水早泼到地上,只剩下半担,原来是竹片子的桶系,本是为了方便,却也容易滑脱。两个卫兵早已上前抓住那农民,那农民眼睛却看到黄包车上的李长江,连忙叫道,副总司令饶命!原来,西山寺四周全是园田,种菜的农民们都认得这就是李长江,是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副总司令。
李长江说,把他放下来,是挑水戽菜吧?农民点头说,是的。
李长江下车来,说,挑这么重的担子,走路不要慌。
农民说,是是。
李长江说,行了,走吧。
李长江走了,几个围上来的闲人都怪那个农民,说,幸好你这是一担水,假如是一担粪,你就晦气了!农民却说,是一担粪怎的?我又不是有意。再说,你们没看到吗,他脚上跟我一样,穿的是草鞋。有人说,李长江从前也是做苦力的,当这么大的官,还穿草鞋。又有人说,这个你就不懂了,这是当兵的习惯,行军走路,背包上都预备着两双,走坏了就换,到哪里歇下来没有二事,就是打草鞋,稻草到处有的是!旁边一人问,那你说李长江现在自己还打草鞋吗?立即有人回答,刘备还自己打草鞋呢,这有啥稀奇!老百姓就这么七嘴八舌不着边际谈论一番,也就各散。
李长江的黄包车向东到了升仙桥,向北到了陈家桥,进了陈家桥西街,到了凌家花园,门口有“探花及第”匾额,里面有五进屋,七八十间房子和后花园。这凌家,祖先在清朝为官,现今大名人是凌文渊,做过北洋政府财政常务次长以及代总长,后辞官从事画艺,与陈半丁、齐白石、陈师曾并称京师四大家,近年在上海中华公学、南京艺术学校等处执教。目前这座宅院是凌文渊的弟弟凌心支居住和管理。李明扬进驻泰州并借凌家花园使用,凌心支也就挂了少将参议的头衔,他本在南京任“金陵兵工厂会计处长”,兵工厂迁往四川后,他没有去,而是回泰州闲居,现在就帮着李明扬料理一些经济事宜。
李明扬的副官在门口等着李长江,引进密室,李明扬独坐在那里,正在沉思。李长江说,总座,我来了。李明扬对他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新四军的陈毅,明天下午要来。李长江眉毛一跳,说,他来打我们什么主意?李明扬说,天下嘛,就是你打你的主意,我打我的主意,日本人的主意打到中国来了,中国人自己互相也在打主意,到底主意打得到还是打不到,最后就看天意了。我们三万人马驻扎在泰州,打我们主意的人多呢。来了总要接待啊。新四军嘛,说起来也是友军,要来谈谈,不好拒绝。谈得来就谈,谈不来就拉倒。李长江笑道,是友军,也是异党,上头有文件叫我们驱逐他们呢。说着时,他手上的佛珠就被快速的捻过去几颗。
李明扬说,这些事,我们不去抢什么功劳,政治上讲的还是国共合作抗日。李长江冷笑一声,说,合作,嘿嘿,怎么个合,怎么个作,到今天我还没有看到过。李明扬笑道,那你明天就先试试,你在西山寺接待他们。李长江说,不行,我不会谈。李明扬说,你不出面不行,陈毅虽然是新四军的支队长,但他在共产党、新四军里面的地位很高,这个我是早有耳闻的。他到苏北来,就代表着共产党那一方面,可以说,我们不但要对待他平起平坐,还要往高看他些才行,让别人去接待他,不适合,你先跟他接触接触,冠冕堂皇的说说合作抗日的话,就行了,听听他有什么要求,具体的事情,你不说是与不是,推到我身上来,就说我不在家,到兴化去了。李长江说,行,不过我看,他们想继续往江北挤。江都吴家桥那儿一块地方,一个月收到五万元的税,他们还不够,又把贾长富的扬中打下来,把嘶马、大桥占了去,连成了一片,心不小啊!再往东来,不就到了我们这里了?虽然我不答他是与不是,但我也不能给他多少笑脸,他们如果把客气当福气,我们就麻烦了!
李明扬说,你这个意思我也想到的,不过,他们现在处于我们的西边,替我们挡住扬州的鬼子,倒也不是坏事。李长江说,好吧,明天我就出面接待他们。李明扬又关照说,新四军在江南抗日有成绩,我们要抱着对友军谦虚的态度。李长江说,好,我晓得。具体联系是哪一个?李明扬说,季恺。
李长江告辞出来,又坐上黄包车,回西山寺去。有一个穷人老远就等着,往地上一跪,说,好菩萨,救苦救难啊!李长江裤腰上有一个皮夹,从里面拿出一张票子来,叫卫兵送给那个老百姓。那穷人接了钱,趴在地上磕头,口诵“阿弥陀佛”,车子已经离去,李长江坐在车上安详地捻动着佛珠。
二
第二天下午,陈毅、管文蔚、惠浴宇从泰州西门过来,到达西山寺,李长江迎接,先领着观看寺庙。泰州西山寺始建于南宋,本来叫报国寺,崇祯五年改叫西山报国禅寺,咸丰年间寺中水井吐出白云,升上天空,一时奇观,就被叫做西山白云寺,寺中有三宝三奇,一为九层楠木宝塔,整段楠木精雕细镂而成,置于大殿西侧,高及殿顶,是为奇;一为寺里的大钟,做的时候是化了许多金子进去的,称为金钟,为各庙所无,亦为奇;再有一宝,西山寺的弥勒佛是戴帽子的,更显得憨态可掬,也是天下一奇。西山寺四周,颇多景观,有胡公书院、东岳庙、华陀庙、火星庙、龙珠禅院、岳飞庙,等等。
陈毅把弥勒佛两边对联念了一遍,“眼前都是有缘人,相敬相亲,怎不满腔欢喜;世上尽多难耐事,自作自受,何妨大肚包容”。说,这个对子有意思,与一般所见的不同。李长江说,一般所见的,是跟这个不同,我这上头没记性,记不得了,陈司令这么一提醒,确实是这么回事。那是怎么个说法的?陈毅说,请季恺说,他的学问比我大。
季恺说,不敢不敢。李长江说,陈司令点你的将,不好推辞。季恺说,好吧,我就遵命,一般的对子大同小异是这么说的,“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天下可笑之人”,比较下来,泰州西山寺的这一副,好像更通俗、更平易近人一些,也能算是一副好对子,但流传可能不太广。泰州光孝寺弥勒佛两边用的也是这副对子。李长江哈哈一笑,说,好,好,听你们有学问的人说说,就是有味道!
陈毅说,这副对子,确实好,“眼前都是有缘人,相敬相亲,怎不满腔欢喜”,就像是弥勒佛在跟我们说话一样的。李长江说,对对对,这话就好像弥勒佛跟我们谈心似的。季恺说,但是这下联的意思,好像跟我们对不上。李长江说,对呀,这下联,好像说的是不好的事情。
陈毅说,世上本有不好的事情,所以佛就要说到不好的事情,说了,为的是教化人,普渡众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下联就说的这个道理。拿眼前的战争来说,日本侵略者,就正在做“难耐事”,让中国人民难耐,也让日本人民难耐,作为侵略军,它在起来抗日的中国人民面前,日子不会好过,终归要失败,这就是它“自作自受”。至于“何妨大肚包容”这一句,如果用到抗战这个题目上,就不是说我们对日本侵略者“大肚包容”,而是说我们不急不躁,在战略上渺视它,断定它想灭亡中国的野心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们虽然不可能在一个早上就打败它,但我们充满胜利的信心,我们的肚子大得很,要按照这场战争的规律去对付它,终归要降伏侵略者这个妖魔。《西游记》里,弥勒佛也曾帮助孙悟空去降妖伏怪,佛心不是一棍子把妖怪打死,而是让他改邪归正、以后做好的事情。只要日本对中国不再作为侵略者,中日两国就可以在平等的基础上友好相处、互相促进经济文化的建设事业。
李长江听了竖起大拇指,连赞“说得好”,说,什么时候请陈司令给我们的部队做个这样的报告。陈毅说,这个任务我接受。大家谈笑着往后面走。
会谈在旁边小花园的红亭里举行,四周早已严密把守。那红亭因漆成红色而得名,外形取天圆地方之意,高高立于水中,一个小小栈桥通其进出。
李长江说,陈司令,你们新四军在江南同鬼子打了几仗,卫岗战斗,浒墅关,虹桥机场,打得很勇敢,兄弟是很佩服的。
陈毅说,不敢当,我们要向友军多多学习。在同鬼子打仗的方面,我们的经验还不够,我们的力量还很有限,希望能同友军加强联系,共同抗日。
对,共同抗日!李长江说。
陈毅说,现在日军对江北的入侵有新的深入,前不久又占领了如皋,西自扬州,东至靖如,全面占有江北的态势已经形成,但动作还比较迟缓,跟下围棋一样,才做了几个“眼”,他们晓得这里有不少抗日的中国军队,南通、海安、泰州一线,对于他们,是一道很大的障碍。只要我们中国军队团结一致,这么一点日本鬼子,是应该打得掉、赶得走的。
李长江说,那当然,日本鬼子也是人身父母养的,不是刀枪不入,我们的枪跟我李长江不一样,我吃素,它不吃素。
笑了一下,陈毅又说,我们管司令的挺进纵队,现在到了你们的西边,迫近了江都、扬州的鬼子,有什么情况,还需要你们做后盾。
李长江捋捋头上短桩子头发,说,好说,抗日就是一家么,你们在西边给我们挡着,我们心里也有数,差什么缺什么,捎个信来,给你们送去,鼻子靠眼睛的,还不方便吗?
陈毅点头,管文蔚说,鲁苏皖总部对我们是有照应的,我们把为非作歹的贾长富赶出扬中,韩德勤出五万元要我的人头,可是我在西山寺里做起客人来了。
李长江说,贾长富确实不是个玩艺儿,他是张少华的亲戚,也是心腹。张少华更不是个玩艺儿。你们以前就打过扬中,张少华叫他的三团团长承寿根去接替贾长富,但这是假的,大约怀疑承寿根同你们有联系,就在泰兴把承寿根暗杀了,杀一个团长,就这么随便。张少华从江阴到泰兴,江南江北都有他的势力,你们要防着这个人。
陈毅说,好的,我们记住了。请副总指挥代我们向总指挥问个好!
李长江说,好的好的,今天主要是不巧,总指挥不在家,到兴化去了,所以没有到场,要不然,是一定要来的。陈毅说,总指挥是国民革命老前辈,我们的毛泽东、朱德同志,有给总指挥的信在我这里,带来了。
陈毅从警卫员皮包里取出信来,李长江忙站起,双手接过,说,等总指挥到家,我马上转到。
陈毅说,那就感谢副总指挥盛情接待啰。
李长江说,哪里哪里,能见到陈司令是很荣幸的事情。
陈毅说,我们新四军势单力薄,往后求援之处一定很多。
李长江说,好说,既然抗战,互相支援是应该的。
陈毅说,别的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要谈,主要是来拜访,见一下面,抗日的任务还很重,我们有事再来联系。我们就告辞了。
李长江说,季恺领你们到堂子里洗个澡,叫上黄包车,去逛逛泰州九大丛林、二十四庵、三十六庙。北山寺的菩萨抬不进城,里面的笑佛儿天下最大,是露天做成功,后来砌殿子的。各个寺庙里都有自己的宝贝,好看的地方多呢。
陈毅说,好吧,我们就跟季恺去逛逛,在泰州住一宿,也许总指挥回来,明天就能见到。
李长江笑道,哈哈,陈司令真是心诚,那就这么说,季恺陪着你们,我就失陪了!
陈毅说,行,你有事,我们去见识一下泰州古城。
于是送行出来,在西山寺门口挥手作别。
三
当天晚上,陈毅一行,就住宿在季恺的公馆里。
陈司令,今天我们副座怠慢了。季恺说。
一回生,二回熟嘛。人家有三万兵马,能赏脸在西山寺门口恭迎光临,就算不错的啰。陈毅说。
季公,李明扬当真不在家?惠浴宇问。
季恺一边点清头一边说,在家,在家。
陈毅说,嗳,那个就不要问啰。季处长,听说你坐过好几年大牢,受了不少罪,差点脑袋搬家哦?
季恺说,那是泰兴、如皋的一些土豪劣绅,联名告我通共产党。
陈毅说,你对我们是有贡献的,如泰地区工农红军的斗争,得到你相当大的支持,你是为我们坐的牢。
季恺说,我在北平平民大学读法律时,给我们上《国际公法》课的老师,就是李大钊,他宣传马克思主义,我深受他的影响。
惠浴宇说,季公就不怕我们共产党,他家里有几千亩良田呢。泰兴如皋几十个土豪劣绅联名告状,而且合伙行贿,一定要扳倒他,说,不信我们几十家的钱就没有季家多,季恺就是一个金脑袋,我们也买得起。他们硬是要害死季恺,多么大的仇恨啊。
季恺说,惠主任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
惠浴宇说,我是吃什么饭的?寿慈兄,我就是陈司令派来干地方工作的,如皋的这一场官司很有名,我怎会不知道?
后来还是判了我十五年徒刑,要让我坐十五年牢!季恺说。
但是你在狱中还同我们地下党联系,要把藏起来的枪支给我们用,可是我们的组织里面却出了叛徒,又让你险上加险!惠浴宇说。
咳,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季恺说。
陈毅听着,说,你看看,在我们闹土地革命的年代,苏北就有这样真正红色的大地主,革命的意识这样坚定明确,这就是一个好例子,说明我们在今天的民族革命年代,就更要注意团结各个方面的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共同抗日,不要搞关门主义。
季恺听了,说,现在,抗战中的问题,就是中国人不团结。他就谈起一年多以前他在家里时,曾经组织了抗日游击队,在葛家桥、八里庄同鬼子打过仗,可是却突被朱骥包围,缴了械,也就是被吃掉了,他逃了出来,没有被朱骥打死,还算是命大。如皋城区保安大队长顾祖藩,就是被朱骥骗去赴宴,一枪打死的,夺了顾祖藩五十条枪,顾祖藩的两个中队大部份投奔到薛承宗那里去了。现在的中国,一方面是抗战,一方面是内部的兼并,大约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的吧!季恺痛苦地把头摇摇。
陈毅说,我们就生在这个世界上,生在这块土地上,没得办法,面对现实。你看一部《资治通鉴》,中国历来是一个豪强的社会,我们在这块土地上要办成几件好事,也就不能书生气,不要太呆了。我们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方针,就是在中国现实的基础上制定的。
四
陈毅一行住在季家,李长江晚上到了陈家桥,说,陈毅带了毛泽东朱德给你的信来,李明扬忙接过,看了之后,不言语,问,你跟陈毅怎么谈的?李长江就向李明扬报告接待的情况:我对他们是客客气气,但是说话之间,没有漏一滴水给他们。陈毅说话虽不明显,但意思上还是要伸一条腿过来的,老是说以后会向我们求援,我没有松口,不跟他谈具体的东西。那个管文蔚,想跟我们攀个靠近,提到他们打下了扬中,我们没有听韩德勤的将令去管他,我也没有搭他的话头,跟他扯到张少华那儿去了。
李明扬一笑,李长江继续说,陈毅还沉得住气,那个惠浴宇眼睛老朝我看啊看的,我还买他的账?明天就让季恺送他们走吧?
李明扬说,明天我们还得好好招招他们,我也要到场。
李长江一愣,李明扬说,他们带了朱毛给我的信来,这个面子大了去了,我不能还不现身,你说呢?李长江点头。李明扬说,另外,我还收到一信,是王敬玖的,他当军长了,看在同乡老友情份上,送我们步枪弹十三万发,盒枪弹两万发,迫击炮弹五千枚……。
李长江听着兴奋起来,说,他奶奶的,这帮了我们大忙了,比送金条给我们好。李明扬说,不过要我们自己去运回来。李长江眼睛瞪起来了:我们自己去运?要过江,要过铁路,日本鬼子有几道封锁线,走几百里山路,土匪拦路劫抢,友军、异军雁过拔毛,怎么运得回来?这不成了鼻尖上搨的糖,眼睛望得见、舌头舔不到吗?
李明扬说,我也算过了,要用六百民伕,派一个支队押运,还不能碰到鬼子,也不能遭到伏击,但是,目标这么大,鬼子、土匪、杂七杂八的队伍,人家都是长了眼睛长了鼻子的,真比杨志押运生辰纲,还要难些。
李长江说,这笔账玩不成了!
李明扬说,想办法啊。靠韩德勤给我们补充弹药,等到哪天?他自己的子弹从三战区运过来,一万能剩下三千就不错了。
李长江忽悟,你是想让陈毅帮忙?
李明扬说,他在江南有部队、有根据地,跟鬼子也拼过几场了,扬中现在又在他们手上,那是长江跳板,不经过这块跳板过不来,不请他们帮忙不行。
这是好大的人情!李长江搔搔头,说。
这个就不用去烦了,共同抗日嘛,那就互相帮助,将来哪天他们也用得着我们,上门的买卖好做,他们不是来了吗?李明扬说。
好吧,你跟他们说,他们不好黄你。不过我也对陈毅说过,我们以后要请他给部队做报告,他说起来头头是道滔滔不绝的。
李明扬说,好,你这个客气话说得好。但这两封信我们预先一个也没有估计到,有点被动,我考虑,这事索兴也不要急,这一次还不宜跟他们说,等他们走了,过个几天,我专门写信给陈毅,信上再提这件事。泰州话说,心慌吃不得热粥嘛。
李长江笑起来,说,好,歇口气再说,还是总座考虑得周全。
军法处的处长前来批条子领囚粮。李明扬问,有多少犯人?处长答,八百多人。李明扬说,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哪有这么多粮食养犯人?我们驻在泰州是专门来抓犯人的吗?处长无话可回,李明扬问,死刑犯有多少?处长答,二百多人。李明扬拍案而起,说,日本人在中国到处杀中国人已经这么多了,怎么中国人自己还要这样杀?我看一律释放,每人给五块大洋回家,愿意留下当兵的,给他当兵。一定要杀的,把情况报给我,我批了才能杀。处长说,其中确有杀过人的土匪。李明扬说,我晓得,真正的土匪是很少的,对土匪也不能尽讲过去,要看他将来对不对,人人都规规矩矩,哪个去打鬼子?过去不好,愿意改过,放下屠刀,就立地成佛嘛。听着,我马上叫陈才福到你那里接收这批犯人,全都到第六纵队去当兵!不愿当兵的给他回家。牢房里不要留一个人!听到没有?处长说,听到了。李明扬又说,我听到反映,你们军法处在光孝寺,弄得人家和尚不安宁,人家把前厅让给你们做审讯室,你们偏要用人家的大厅,把一个乡下老头儿弄来当做汉奸上夹棍,鬼哭神嚎的,这像什么话?一个老头儿掌得住上夹棍吗?人家残废了,下辈子怎么过?方丈室外面的明间,也被你们征用了,叫人家老和尚在里面怎么做功课、休息?怎么吃饭?回去检查一下,改正过来!处长说,这情况我不知道。李明扬说,那你这个处长是怎么当的?处长瘪了嘴,向二人敬了一个礼,转身离去。
李长江说,这也要怪我,有两个月不下去检查了。我看把军法处移走,光孝寺让教导总队去驻。李明扬说,行,你调度一下。
五
第二天一早,季恺就把惠浴宇叫醒了,告诉他,李明扬要见陈司令!才来的电话,叫我有请!惠浴宇说,嗬,有名堂啊。一会儿,都起来了,茶馆店里送来干丝、肉包、鱼汤面,家人还到中山塔头门口去买了大炉烧饼,吃一饱,步行到陈家桥去。
陈家桥西街的街口,就有持枪站岗的士兵。一个副官守候那里,看到陈毅一行来了,就往回走,去报告。随即,李明扬出来了,后面跟着李长江和另外几个随员,向这边迎了过来,都是军装齐整。
陈司令!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李明扬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来握。
总指挥!我们新四军向你问好!陈毅说着伸过手去。
在凌家花园客厅里坐下,李明扬说,我昨天正好不在家,晚上回来看到润之先生和玉阶兄的信,真是有劳远问,十分惭愧、十分惭愧。
陈毅说,昨天副总指挥接待我们,谈得很愉快。李长江忙说,很欠礼、很欠礼!我是个粗人。
李明扬说,陈司令的经历我听说过的,朱毛长征,你留在赣南坚持,那种艰难险恶的环境,能安然的挺过来,可不容易,若无根底,过不了那一关。
陈毅笑道,我的根底,就是人民群众,要不然,怎么能坚持三年?三十天也躲不过去。李明扬说,是的是的,江西的人民,我也是熟悉的。陈毅说,我在江西,经常听人谈到李烈钧老总和总指挥,湖口之役一战意义重大,举起第一面反袁的旗帜,是载入青史的!
李明扬嗬嗬一笑,说,往事如烟,往事如烟啊!
陈毅说,总指挥是国民革命老前辈,我们新四军虽有抗战的勇气,但各方面经验不多,今后希望总指挥多多指教。
李明扬笑道,指教不敢。你们在江南连连克敌,中外震动,我个人是很佩服的,陈司令是大手笔,长公,我们要多多向新四军学习!
向新四军学习,向新四军学习。李长江连连点头称是。
陈毅说,你们如果向我们学习,就困难了。我们在江南是受限制的,限制我们只准在金坛、溧阳和丹阳、镇江铁路以南活动,不准到规定的范围以外去打鬼子,在规定范围内还不准征收公粮,不准招兵买马,不准过问地方行政,军事上要接受三战区五十二师冷欣指挥,不准擅自行动,你们看看,一个只准,几个不准,还叫我们怎么生存?怎么打鬼子?干脆把手脚一捆,交给敌人去好了!
客厅里响起一片笑声。
陈毅说,蒋委员长说过,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敌之责任。明明是不分嘛,可是偏偏分得很严格,这打仗的事情,要想不吃亏,那就一点也死板不得。所以,我觉得,我们中国的抗战,很复杂,有许多事情应该怎么处理,值得研究,但总之有两个前提,第一是要抗日,第二是要团结,抗日离不开团结,团结是为了抗日,要不然一切就不那么好办。总指挥,你是老前辈,还有我们副总指挥,你们指挥着几万人马,坐镇泰州,你们以后如果看到我陈毅不抗战,不团结,你们就打我,把我消灭。
客厅里又响起一片笑声。陈毅说,不过事先要跟我说一声,要证据确凿,不能弄错了,弄错了可不得了!
所有的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六
二李招待了陈毅,把陈毅送走后数日,睢宁县的县长陆永安来了一个电话,说他明天下午到泰州,接电话的是李明扬的副官,李明扬问,他从哪里打的电话?副官说,从兴化。又问,他来干什么?副官说,韩德勤派他来,要请总座到兴化去玩几天,避避暑。李长江说,嘿嘿,避暑!总座,兴化你不能去。李明扬说,我当然不去。李长江说,由我来安排!李明扬说,注意,适可而止。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一艘小汽艇从下河开了过来。陆永安上了岸,大摇大摆的走,后面带了一个保镖。走了没多远,就被七、八个大汉拦进了一条小巷,把腰包全搜了,手表、藏着的短枪、信件,也一古脑儿全拿走了。陆永安大骂“混蛋”,却被打了两个嘴巴,这就流出血来,不敢再骂,但是,还说,我是省政府韩主席派来找李明扬的,你们是什么人?大汉们说,什么韩主席,鸟毛灰!一顿拳头,打得陆永安直喊,不能打,不能打。大汉们骂着“他妈的,还摆什么臭架子,把他的衣服剥下来去换酒吃!”于是陆永安被剥得只剩下小内衣,保镖早被打瘫,躺在地上不敢吭一声。忽然,其中一人说,不好,警察来了,快走!这些人就从巷子的另一头全跑了。
确实来了两个警察,问,什么事打架?陆永安说,不是打架,是遭了劫抢。我是兴化省政府派来的,有要事要见李明扬,快带我去!警察说,不行,要有证明!陆永安说,我上下衣服都被扒光了,哪里还有证明?我本人就是证明,快带我去!警察却说,我们只能把你带到公安局去。陆永安说,也好,跟你们走。
七拐八绕走了好多路,一个警察说,妈的,时候不早了,局里那些人,这会儿躲在哪里打麻将了,没有人办公,怎么办?另一个警察说,真是多事有事,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如先送到看守所去。陆永安听了连连哀求,说,不能啊,你们把我送到李明扬那里去,我会叫李明扬好好谢你们,要不,你们把我放了,我自己去找李明扬,我明天请你们吃饭!
一个警察说,看样子不是坏人,把他们放了吧,管什么闲事!另一个说,不行,说有事就有事,坏人在脸上写着的吗?还是关到看守所去,明天再说。陆永安又叫起苦来,却被打了一个嘴巴,挨训斥说,想妨碍治安吗?碰到你这种货,真倒霉!保镖开了口,说,二位,他是县长呀,是睢宁县的县长。警察说,真的吗?我们怎么看不出?陆永安说,是的,我是县长,叫陆永安,你们把我送到李明扬那里去,就会得到证明。警察说,你是县长怎么不早说?误会了,误会!这样,你们自己到李明扬那里去吧,我们就不去了,到那里不要说我们的坏话,我们是不知者不罪嘛。陆永安连说,不会不会,多谢二位!两个警察扬长而去。
七
陆永安摸到李明扬公馆的时候,李明扬已经诸事皆毕,坐着休息了。副官领进陆永安之后,李明扬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什么人?怎么回事?陆永安说,总指挥,是我,陆永安。李明扬大惊,说,啊呀,你怎么这副样子?你坐船早该到泰州了,我到处派人找你。他吩咐副官,给陆县长找两套衣服,带他去洗澡、吃晚饭。
过了个把小时,陆永安又由副官领着,来见李明扬。李明扬问,怎么回事,半路上出事了?世道不太平啊。
陆永安不好意思说在泰州出了事,回答说,算了,怪我自己不好。李明扬仍要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永安说,我叫船在周庄停靠了一下,上岸去找一个人的,没有想到就碰上几个土匪。
这么说,在周庄就出事了?李明扬问。
在周庄。陆永安只得顺着上面的谎往下说。
唉,我说嘛,怎么老是不来呢?楚公叫你来有什么事?怎么乱抓差,叫你一个县长做了信使?
我正好在兴化,韩主席就让我带了封信,还叫我口头上再说说,想请总指挥到兴化去玩玩,避避暑。信已经被抢走了,只好口头上传达韩主席的意思。
李明扬说,何必要让你跑一趟,他打个电话就行了,有空我自然会去的,兴化是个好地方,到了兴化不想家嘛,早就想去玩玩,你告诉他,有空我是要去的。
陆永安却说,总指挥,不是我多言,兴化那里,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楚公对我难道……
不是,他不敢。他算什么?他不过是马屁拍得好,得到这个位置。其实总指挥跟着孙总理当团长、师长,打天下的时候,他还哪里转魂呢。
好汉不提当年之勇,兴化最近怎么样?
陆永安说,新四军攻下扬中,总指挥这方面没有出兵,保安三旅、四旅、九旅也按兵未动,韩德勤军令不行,脸都气青了,所以我估计他请你去玩,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想跟总指挥联络感情。新四军想向江北发展,他胆虚、着急,他的责任陡然增加十倍也不止,也大约因为这个,他最近火气很大,说是要开杀戒,省政府里的人见了他都不敢说话。
李明扬淡然一笑。
陆永安说,听说他想拿周德林开刀问斩,杀鸡吓猴。
嗯?混蛋!李明扬拍案而起。
陆永安说,是的,周德林大小也是中将。再说,蒋坝一战,实在是敌众我寡,鬼子从洪泽湖上出动了军舰,炮火猛烈,天上还有两架飞机,扫射、投弹,真是海陆空都全了,周旅长打了一阵,最后带着部队突围出来,应当算是功劳,怎么还要治罪?
还有些什么情况?李明扬问。
翁达到兴化了,代替周德林做独立六旅的旅长。
到兴化几天了?
才到天把,都说他直通蒋委员长。他不是空手来的,带了几船武器,中正步枪,马克辛重机枪,全是新的,说是要弄一个最漂亮的旅,叫梅兰芳旅。
李明扬不言,点点头。
谈了一会儿,李明扬吩咐领陆县长去好好休息。
当陆永安走出大门时,门外有个副官领进一个军人,衣臂上是独立六旅的番号,正好同陆永安打个照面,擦肩而过。
八
刚被领进的来的这个军人,见了李明扬,说了一声“总指挥搭救我”,就往下一跪。李明扬说,不要这样,起来,坐下说话。你叫李文聚?夜里从兴化跑出来的?吃了不少苦吧?为什么要跑出来?
李文聚答,我在独立六旅任十八团五连连长,翁达到了兴化,他当了旅长,召开排以上军官开会,说,听说我们这里,有个连长,参加过西安事变,捉过我们蒋委员长,躲到这里来了……。我一听,说的是我,就立即混出会场,好在他预先布置不严,要不然,我跑不掉。我一件东西也没有带,混出兴化城,逃了出来,大河小河过了无数条,经过了多少村庄,总算到了泰州。我的人头差点就要让翁达拿去请功领赏了。
李明扬问,你当真参加过捉蒋?
是的,在华清池。
嗬,你是历史的当事人啊,当场死了几个人?
当场乱枪打死邵元冲,还有宪兵二团团长蒋孝先,一共打死二十多个卫兵,因为他们开火了,枪法很准,时间也紧迫,不迅速解决他们不行,解决了他们之后,才找到蒋委员长。
不错,你算是见过世面了,你们少帅,我认识,跟我的关系也不错,他为人坦率,敢作敢为,他做这样的事情不奇怪,他发起西安事变是正义的,对于改变不抵抗的局面,形成全国抗战有贡献,世界上都有名了,可惜他太老实,人太好,上当了,何必要亲自送蒋回南京呢?哪一天能放出来,是个问题呀。张学良的父亲张作霖大元帅,跟我的总司令李烈钧,也是好交情。
请总指挥救我,我愿在总指挥这里当兵。
你不是罪人,是对历史有功的人,你来投我,是看得起我李明扬,天下需要你这样忠心血性的汉子。这样,你先到教导总队去,当个少校区队长,躲过这向时,以后再说。
多谢总指挥搭救!李文聚趴下磕了一个头。
起来起来!李明扬上去拉起他,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弟兄了,不要这样,坐下,我还要问你,你们周旅长,现在怎么样?
李文聚说,周旅长现在很危险,韩德勤要拿他按军法办事。
李明扬说,按军法先要办他自己!他的省政府怎么从淮阴退到兴化来的?
是的,总指挥说得对,独立六旅下面的弟兄都不服气。
蒋坝战斗你参加的?听说旅部损失很大?
李文聚说,鬼子攻打蒋坝那天,从洪泽湖增援十几只汽艇,机枪火力很猛,攻了我们的侧翼,鬼子汽艇上还有迫击炮,炮弹一个接一个朝我们打。从三河方向又开来两艘敌舰,也朝我们打炮。天上飞来两架敌机,丢炸弹,机枪扫射。我们实在抵挡不住了,就撤退。驻守马坝的十六团韩营长已经带着队伍往北跑,他骑着大骡子,我问他旅长在哪里?因为我控制着一条船,紧急情况下有用。他告诉我旅长在东园。那是个小岛,我想旅长也许正急着要船呢。我就率领跟着我的十几个人,把船撑到东园。老远就看到周旅长和夫人,还有卫士人员,都站在水里,芦苇丛中,真是很危险,旅部差不多拼光了。我们的船到得及时,大家上了船,立即往北撤,船撑开里把路,鬼子就占领了东园,还朝我们开枪,但我们已经远了。蒋坝、马坝、东园,都被敌人放了火,浓烟滚滚。回到兴化,周旅长不但没有得到表扬和安慰,反而立即被关了起来。
李明扬听着,脸色沉重严峻。最后,说,在我这里,过去的经历不要对别人说。我给你写介绍信,你到光孝寺去报到。你先把衣服上臂章扯下来,我叫人给你销毁掉,泰州街上特务不少。
李文聚就扯下番号,放在茶几上。李明扬提笔写介绍信,写下“李烈”二字,是写错了,正想换纸,却未换,而是加了一个“新”字,给李文聚,说,给你改了名字,你看好不好?李文聚接过一看,说,谢谢总座,以后我就叫这个名字。
李文聚离开了,李明扬拿起那丢在茶几上的独立六旅番号,顺手用一张信纸包起来,放进了抽屉。
九
陆永安第二天早上来向李明扬辞行。李明扬说,请你上复韩主席吧,就说我很感谢他的雅意,一旦有空,我会到兴化去玩的。
是,我一定把总指挥的意思带到。
陆永安就要告辞,李明扬说,不着急,把这杯茶吃掉再走。
正吃着茶,一个副官带着公文夹子走了过来,说,报告,独立六旅旅长翁达来电。李明扬问,什么事情?副官看了一眼陆永安,似有犹豫,李明扬说,陆县长是自己人。副官从公文夹中取出电文,念道,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李总指挥,今有我旅十八团五连连长李文聚外出未归,有人看到他于昨日前往泰州方向,如在你处,请劝其归队并请协助护送。独立六旅旅长翁达。
李明扬说,回电:翁达旅长,我部未发现有此人前来。李明扬。
副官离开后,陆永安起身告辞,李明扬说,好吧,你还要从兴化回睢宁去,就不留你了,下次得便来多住几日。
陆永安走了之后,李明扬打电话给教导总队,说,门口内外要加强警戒,特别不要放什么闲人进去。叫李烈新不要到外面玩,不要出光孝寺,但也不要紧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过了两天,韩德勤却为这事亲自打来电话,说,师广兄,根据可靠的反映,独立六旅的那个连长,已经到了你们那里,请你认真检查一下各部有无收留此人,此人是西安事件的要犯,蒋委员长很关心,要一一捉拿归案,上面追得紧,不能马虎。李明扬回答说,楚公,前天翁旅长已经来电,我们查找过了,没有发现这个人,如果发现了,一定把他解送兴化。
李明扬放下电话,马上找来有关副官,问他,李烈新到这里来,有没有被什么人看见?或者是透露出去?副官说,透露出去的可能性不大,至于被人看到,也许有可能,是的,来的时候,他进来,那个姓陆的出门,对面看到过,而且他臂上有番号!
李明扬说,不错了,问题就出在这里。龙王庙军火库正好差个能负责的人,你到教导总队去一下,把李烈新调去负责,不要声张。对李烈新说,这是临时的安排,叫他不要紧张。
又过了几天,李明扬总部收到“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政部”的《通缉令》,上面写着:“查第二十四集团军独立六旅十八团五连连长李文聚属于长期在寻之要犯,数日前从江苏兴化外逃,特予通缉。各部一经拿获,立即关押,上报我部,听候处理。有隐匿、包庇者,按军法查究。”文中并具体写着李文聚的籍贯、年龄、相貌、身材。
李明扬对副官说,不理它!
十
三架日机从泰州南面天空向泰州飞来,正在西山寺睡中觉的李长江被惊醒,副官和卫队也都奔到他的身边。李长江说,不要慌。他走到大殿前面天井里,两手叉腰,抬头朝天上望,敌机偏东飞了过去,顿时传来炸弹爆炸的声音,让人把心揪了起来。李长江说,他妈的,撂炸弹了!打个电话问陈家桥,总座那里怎么样!一个副官应了一声跑去打电话,又奔来说,总座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李长江又吩咐,打个电话到丁聚堂,叫他通知宜陵的部队,对鬼子加强警戒,防止偷袭!副官应声而去。李长江仍站在天井里没有动,一个副官来报告说,副座,下面请示,要不要用高射机枪?李长江说,不行!没有命令不准打!就这几件家当,不准暴露目标!副官答应着飞跑而去。此时城内爆炸声不断,李长江骂道,妈的,炸弹撂得不少啊!传达我的命令,飞机往回飞的时候,看准机会,用高射机枪揍它!副官得令,跑去打电话。三架日机已经丢完炸弹,绕了一个大圈子,好像知道躲高射机枪似的,一下子就往南飞走了,没听到高射机枪打响。李长江骂道,小鬼子鬼精呢,来得快、去得快!大副官在这里留守,二副、三副、卫队二班,跟我上街!
李长江带着这一小队人,急急地走出西山寺,步行向东,他们从陈家桥西街进巷子,向东逶迤到达凌家花园,李明扬已经躲了飞机回头,端坐不动,脸上有愤然之色。
他妈的,鬼子来撩我们了!李长江大嚷着进了客厅。
李明扬做个手势让他坐下。
城里挨炸得怎么样?他问李明扬这里的一个副官。
副官答道:大东桥小菜场挨炸得最严重,许多人正在听鼓词,来不及疏散,一下子炸死四十几个人;洧水桥老槐树旁边落了一颗炸弹,炸掉五间房子,炸死九人;玉花浮巷、油店巷、钟楼巷、府前街、鼓楼街这一片,大林桥、王家桥小街这一片,都被炸,伤亡有二十多人,房屋倒塌一百多间。损失不小。政府方面已经在料理炸后事宜。
我们的部队有无伤亡?
没有。
把许军需叫来。李明扬说。
少校军需官许某是泰州本城人,高大的个子,谦和能干。李明扬吩咐说,拿一千大洋送到医院去,作为我们赠送的医药费。
许军需领命而去。参谋处长说,从去年到今年,鬼子已经三次轰炸我们的防地,一次曲塘,一次海安,这一次是泰州本城。敌机来了之后,我们只有趴在地上挨炸,毫无抵抗的可能。我们应当增加十五门高射机枪,布防在泰州南门外寺巷口一带,东门外塘湾一带,西门外周家楼一带,北门外渔行一带,以阻击敌机。作战中还可以用于平射以摧毁敌方工事和装甲车辆。
给韩德勤打报告,让他转三战区。李明扬说。
李长江站起来,激动不安地来回走起来。
一个副官来报告说,第一纵队丁司令打来电话,江都的大刀会听说泰州被炸,明天上午要到泰州来游行示威,人数有上千,问总部该怎么答覆处理?
李长江看着李明扬,李明扬说,让他们来。
李长江说,来的时候,叫第一纵队沿途加强警戒。通知城防司令部作好准备。叫丁司令派人去同大刀会事先约好游行路线,要过河从西仓街进城,向东到西坝口,从西坝口向南到坡子街,游行到升仙桥,然后向西到西山寺,在时敏中学操场上集中开大会,我们接见、讲话。
十一
第二天上午,江都大刀会男女一千多人,浩浩荡荡,在泰州大街上游行示威,高呼口号:“刀枪不入!刀枪不入!杀尽小鬼子,保卫大中华!抗日保家乡,大刀放红光!”男的皆头扎白毛巾,身上斜挂红布带,上有黄布剪字:“圣贤古佛”,肩上扛一把三尺长大刀;女的皆为不满二十岁的黄花闺女,手提一只花蓝,里面有几支精巧的金色绢花,据说,如果敌人子弹打来,就会自动无力落进花蓝之中。泰州十里长街观者如堵。泰州城防司令,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第六纵队司令陈才福,派有一个大队全副武装为之前导,有两架重机枪扛在最前面。
西山寺旁边的时敏中学大门洞开,早有许多被组织来的民众和学生,在那里列队欢迎,敲着洋鼓,吹着洋号。大操场的司令台上,李明扬、李长江以及泰州的县长、县党部要员,还有光孝寺、北山寺、东山寺、南山寺、泰山寺方丈等人,在那里准备检阅,司令台两旁是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的警卫队伍,大操场两边列有两架高射机枪。
大刀会进了时敏中学大门,口号声更为洪亮,队伍更为齐整,绕场一周,而后面对司令台列队,每队人数不等,他们是按堂口分队,一村为一个堂口,以便节制。接着是发言。大刀会的会长丁元俊,泰州县长邱立麒,光孝寺方丈南亭,先后讲话,皆是一番抗日的豪言、同仇的壮志。南亭和尚还说到他出生的那年是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抢劫皇宫,火烧圆明园,中国反过来还要赔款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丧权辱国,如今他四十岁的人了,前祸未断,后患续来,中华民族又处在日本军队入侵与蹂躏之中,即使我佛如来,也忍无可忍啊!和尚说到此,声泪俱下,全场动容,响起冲天的口号声。
最后是李长江代表李明扬讲话,他说,现在,大刀会已经有一万多人,五把大刀杀他一个鬼子,也能杀他两千个人,扬州的鬼子还不够我们杀!日本鬼子为什么到了扬州、仙女庙就不敢向东了?除了东面有我们中国军队,另外就是我们民众有大刀会这样的抗日精神!我们不怕死,鬼子就要怕死。我们军民一致,保卫大中华,保卫我们的家乡!你们从江都到泰州来,壮了我们的志气,日本鬼子敢朝宜陵以东跨出一步,我们就叫他有来无回!
大刀会一千多人在时敏中学吃了中饭,就从西门过河,从九里沟、二姜那里穿村过野,返回江都去。
李长江留丁俊元在西山寺,说,你们大刀会可以把仙女庙的鬼子杀一杀,他们只有一个小队,没有几个人,你们像今天这样,上千把大刀四面八方杀进去,还怕他们什么?到时我可以派一个连队协同你们作战。把仙女庙攻下来,你们大刀会可真是威震苏北了!你敢不敢?丁元俊拍着胸脯说“敢”。李长江说,这一仗之后,你们大刀会就算是我们鲁苏皖总部的别动纵队,你就是纵队司令,那个传教大师徐莱,就做你的政训部主任,你们按堂口设大队、小队,你可以直接掌握一个独立中队,这样不就玩起来了吗?
十多天之后,炎夏深夜,大刀会夜袭仙女庙。半夜时分,男的握大刀,女的提花蓝,渡过河来,牛角号突然吹响,喊着大刀会“呵喳呵喳”的号子,潮水般直奔鬼子的炮楼。李长江派去的一个连队,隔着一条河,朝炮楼打着机枪。炮楼里却没有鬼子,大刀会扑空之后,以为鬼子被吓跑了,就在仙女庙镇上游行,呼口号。仙女庙的街民们不敢开门,至多在门缝后面观看。李长江的连队也不打枪了,在河那边听动静。大刀会虽然在游行,脚步却越来越轻,口号声也不高了,一种恐怖感突然笼罩了他们,心里感到有哪里不对头。这时,躲伏在街巷里的鬼子开枪了,大刀会的人立即倒下一片,这就证明大刀会并非刀枪不入,鬼子上了屋顶,上了炮楼,打起探照灯,机枪“哒哒哒”朝着人群扫射不停,大刀会四散奔逃,被弹雨击倒无数,奔到河边,不会水的争着上船,会水的跳进河里,炮楼里机枪子弹如蝗虫一样密集打来,河里立时漂满尸体。李长江的连队隔河朝着鬼子炮楼打机枪,虽然也打瞎了鬼子的探照灯,但制止不住敌人的疯狂扫射,大刀会伤亡惨重。
当天夜里,消息传到泰州。李长江到李明扬这边来,说,晦气了,大刀会夜袭仙女庙,被鬼子打死打伤几百个!他妈的什么刀枪不入!我派了一个连协助他们,不跟他们抢功劳,让他们去主攻,按道理一千把大刀,吓也把鬼子吓死,哪晓得他们才有伤亡就都惊了起来,人人只顾逃命,这一逃不乱营了?只有挨打!机枪扫过来,一扫一大片!又抢着上船过河,炮楼上机枪打过来,一个个被打死在河里!游行的时候倒是好看,打起来乌合之众啊!
李明扬听着擦眼泪,后来二人商议了善后事宜。
第二天,丁元俊和大刀会的几个首领就到了泰州,哭丧着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李长江把他们说了一顿,听上去既是抚慰,又是责怪,主要说他们到底没有打过仗,一听到机枪响,就都吓慌了,一看到死个把人,就争先恐后逃跑,队伍这么一乱,哪里还有战斗力?只有挨打!其实,如果不是这样,花这么大的伤亡,仙女庙就该攻得下来,鬼子就要被杀得一个不剩!我本来想让你们立个大功劳的,想不到你们起码的作战经验也没有。但是你们敢去打鬼子,影响还是很大的,今天的《泰州日报》要大力报导你们的英雄行为,还要连续采访报导你们的英雄事迹。你们把死亡名单报上来,全部登报,由我们给予抚恤。伤员愿意的,就都到泰州来就治。明天我们在光孝寺开个追悼大会,请和尚念经超度阵亡的人。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十二
四、五个民众手上捧着冉冉燃着的香,走到西山寺门口,停下来。我们是宜陵的民众代表,我们有事情要见总司令、副总司令。他们说。
门岗就分出一人进去通报,不一会,一个副官走出来,问什么事?民众代表说,我们要求调换宜陵的部队。副官说,跟我来。就把这几个人领了进去。
李明扬正好在西山寺,就跟李长江一起接见了这几个人。先让他们把香熄了。
原来,他们是来告状的,反映第一纵队的下属部队纪律不好,敲诈勒索老百姓,有一个军官竟然把手枪往柜台上一拍,跟人家借钱,说等打了胜仗还你。平时也常有当兵的躲在老百姓家里赌钱,还要老百姓招待,不杀一只鸡不行。
李明扬说,不像话!
民众代表说,我们是不想来告这个状的,因为西边不远就是鬼子,因为有我们的部队,鬼子才不敢来,可是……,我们现在赶集都不赶宜陵,赶大桥……
好吧,情况我们都晓得了,你们来反映,是对的,我们管教不严,要向老百姓道歉,你们放心,我们会有处理。
感谢总司令,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就告辞了,打扰,打扰……。
李明扬李长江站起来送行,送到天井里。
请诸位回去代我们向受害的老百姓道歉。李明扬说。
一定,一定,总司令,副总司令请留步!
民众代表走了,李长江骂了起来,妈的,尽出这些事!
李明扬说,把部队调动一下!
李长江想了一下,打电话,丁聚堂,你这个混蛋!你驻宜陵的是哪个大队?老百姓烧着香,到西山寺告状来了。别问了,无非是敲诈勒索,纪律败坏!老百姓现在赶集不赶宜陵,都赶大桥去了,这不影响我们的税收吗?大桥那边是新四军,人家要说新四军好,说你不好!事情都是小事,但军队不得民心,就是大事!你通知下去,准备调防。由颜秀武派一个大队去接替。他妈的,调防之后好好查一查、整一整,情节严重的要枪毙!兔子还晓得不吃窝边草呢,吃了窝边草,叫你往哪儿跑!
他接着又打第二个电话,颜秀武,有一个事情,你看你们第二纵队派哪个大队,到宜陵去接防,纪律、战斗力要好一点的,呣,五支队二大队?行。先找他们训一次话,有三条要注意,第一,纪律要好,不准骚扰地方,勒索百姓;第二,大桥、吴家桥就是新四军,不准私自往来;第三,正面就是鬼子,他们不来打我们,我们也不去惹它,但是不能麻痹大意。虽然是小小的宜陵,鬼子,新四军,保安旅,我们,也是个小小的三国四方,情况复杂,叫他们脑子也要复杂一些。
李长江搁下电话,电话铃就响了起来,呣,呣,这样,早上时间差不多了,你先安排他们到乔园住下来,陪他们喝酒,我们下午会见他们。搁下电话,他告诉李明扬,张翼来了,还有韩德勤那里一一七师政训部的仇主任。
李明扬说,他们来,是给韩德勤做说客的,不晓得想卖什么药给我们呢。
李长江说,管他呢,见机行事!
十三
李明扬李长江与张翼、仇主任在泰州乔园山响草堂里分坐对面,已经交谈得深入了。
韩德勤他敢到泰州来,当面跟我们谈吗?我晓得他是中央委员,江苏省主席,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江苏保安司令,第四战区副总司令,不得了,一大串!可我是个小兵癞子,就是不懂这一套,他少跟我来!李长江声如铜钟。
长江,不要意气说话,以大局为重。李明扬说。
大局为重!江苏的大局是他韩德勤抓的,他的大局顾得不错!我原来十一个纵队,怎么只剩下七个了?还有四个纵队让狗吃掉啦?啊?!去年,陈中柱第四纵队二千人从淮阴南下泰州,怎么在盱眙被堵住,三天没吃的,在洪泽湖里捞鱼虾充饥,这是哪个狗日的干的?我们总部的军饷、弹药总是发不足,是什么人在克扣我们?这人该不该查出来枪毙?
说到此,李长江一声吼,把许军需叫来,说,你把上面欠我们的军饷报一报,让张旅长、仇主任知道。许军需打开账本,说,现在已经是八月了,全年才发了一个月军饷,还欠我们二百八十万,衣服费还在其外。至于以前拖欠的,还有好多,要不要说?李长江说,以前的暂时不说,说出来我恨不得立马要杀人!你们看看,一个月只有四十万,八个月还只发了一个月,我们三万军队,人吃不饱,枪吃不饱,叫我怎么服从军令政令?部队没办法,在乡下敲诈勒索,老百姓烧着香到西山寺来告状,前后几十回,他妈的,简直是民不聊生!说他韩德勤只顾他自己,说错了吗?我看这里面还别有用心,是不是想饿死我们、弄散我们?
长江,不说了。李明扬劝着,但脸色很不好,气愤愤的。
这时,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的第一纵队司令丁聚堂、第二纵队司令颜秀武、第四纵队司令陈中柱、第六纵队司令陈才福,一齐涌进来,七嘴八舌,问,哪个是韩德勤?哪个是韩德勤?
李明扬把桌子一拍,说,混蛋,你们来做什么?
四个司令都乖乖站着,不吱声。
说,你们来做什么?李长江问。
陈才福朝张翼、仇主任狠狠斜视一眼,说,听说韩德勤来了,我们找他要军饷、弹药……
李长江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说,你们一个个耳朵倒长得很嘛,怎么不动脑子想一想,韩德勤怎么会到泰州来?他好意思来吗?他敢来来吗?啊?!出去,你们统统出去,别来打岔头官司!
四个司令恨恨然的退了出去。
让二位见笑了,我这里是江湖一班,不上路子,都野惯了的。李明扬说。
没关系,总座,副座,你们的困难,我们一定转告韩主席。仇主任说。
我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他韩德勤果真要想在江苏玩得转,先要把自己的眼眵扒扒,不要老想着怎么把人家灭掉。我们总座是跟着孙中山的老资格,不会拍马屁,时运不济,当了个小小的省保安处长,还有人来抢了去!我们做了三年光棍。要不是抗战爆发,用得着我们,又有人在上面替我们说了话,我们也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刚才说到陈中柱在盱眙遭拦截,我又何尝不曾遭此暗算?我带着部队经过淮阴,有人布置好了,要吃掉我,我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半夜里把队伍拉走了,要不然,连种子也没有了!就这样一路遭堵截,损失若干!我们这点老本,是我骑着毛驴,身背干粮,用李明扬的名义,到处收集来的!徐州四围各县、江苏安徽河南三省交界,都被我跑到了。路过淮阴,竟然有人想吃个现成,这个眼睛里没长仁儿的东西是哪个?就是他韩德勤。好家伙,好手段啊!现在他有权有钱,有人相信他,看着吧,跟他走,危险得很,睡觉都要摸住脑袋,不要半夜里被他搬掉!
李长江说罢,气愤愤地急速弄着手中佛珠,仇主任张翼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像狗听到人骂它的主人一样。
他当省主席,想我恭维他吗?鸟毛灰!我李长江穷到脱裤子上当铺,也不会到他门上去!李长江手舞着,佛珠晃动出一片响声来。
长江,不说了。李明扬劝道。
好,不说就不说吧,也是让二位知道些来龙去脉。你们谈,你们谈。
十四
仇主任说,刚才听副座谈得不少,都是肺腑之言,兄弟听了是很同情的。从目前情况看,过去的事情是过去啰,以后有机会当然还可以谈。军饷、弹药供应不及时,拖欠,这个问题,我们回去重点向韩主席报告,让韩主席考虑改善。韩主席要我和张旅长到泰州来,也有一些话要同总座、副座商议。主要是两件事。第一件,是关于江北的形势。去年,新四军挺进纵队过了江,赶走了扬州保安队,控制了江都的嘶马、大桥;今年,他们攻下了扬中,并且把嘶马、大桥与扬中联成了一片。这件事,重庆总部,蒋委员长都很重视。虽然只是弹丸之地,但这是他们的一个战略性的动作,那就不是弹丸大的问题了,而是说有多大就有多大的问题。三战区顾祝同长官已经多次要求新四军军部责令陈毅让出扬中,但至今并没有让。从战略上看,确实不是区区一小块地方的问题,是说明新四军要向江北发展,要与北面八路军联成一气。这在我们的战略地图上是不能容许的。今年一月,我党的五届五中全会高瞻远瞩,制定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针,事实证明了这一方针的正确和及时。我们内部一定要团结在我党的总方针之下,要不然,只能被共产党所趁机和利用。
仇主任停了一下,又说,刚才所说,是江北苏中地带目前的大局。韩主席为了解决扬中和江都的问题,做出了切实的努力。新四军挺进纵队的二支队长方均,已经被我们分化瓦解出来,脱离了新四军,但陈毅立即派三倍的兵力包围了二支队,迅速将该部全部缴械,方均只身一人逃到兴化。这说明陈毅对江北动向高度重视、密切关注。在新四军占领扬中之后,韩主席立即布置以武力夺回扬中和江都沿江地带,可是,我们军令难行,各部基本按兵未动,观望不前,不知是惧怕新四军,还是要自保实力。
李长江手上佛珠急速地捻动着,鼻子里发出“吭、吭”两声。
仇主任说,当然,首先是保安三旅、四旅、九旅,韩主席是保安司令,他们也不听军令,这就不能怪我们其它部队了。
仇主任继续说道,但是,总而言之,目前江北苏中地带的核心问题,集中在江都沿江和扬中县,这是弹丸之地上的战略性较量,我们高度重视,陈毅也高度重视。韩主席的意思,要请总座、副座进一步明确这种形势,别的一切都好说。江都沿江离泰州只有几十里,你们的防区西到宜陵,眼睛看得见新四军了。不能让他们向你们的防区渗透。保安三旅在樊川不准其向北发展,你们在泰州不准其向东发展,他们在江北就无能为力了,那弹丸之地不能久留,就只有被迫缩回江南。这是我们这次来,要商议的一件事。
这个部问题分析得好。李明扬说。
第二件事,请张旅长谈谈吧。仇主任说。
十五
张翼是个大头矮胖子,满脸横肉,说话嗓门大,喉咙粗哑。说,楚公要我们来谈的第二件事,是关于共产党问题。我是从那边跑过来的,韩主席派我跟仇主任一起来,指定这个问题让我谈,大约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吧。鲁苏皖总部的前身之一,是第四游击总部,我也挂过副总指挥的名,那时师广兄对我佛眼相看,没有把我当外人。那时长江兄是五战区第一路指挥官,也已经到了泰州。这次从兴化来之前,我就对韩主席说过,天下再怎么风云变化,鲁苏皖不会跑到共产党那边去。我是个老牌的共产党,你还不相信我的眼光吗?当然,楚公对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这一块,并无这么大的疑虑,他的意思只是担心,新四军摆明了他们要向江北发展,他们的统战伎俩,首先必然指向泰州一线。楚公这个意思倒也不是多虑。我在共产党那边当到师长,我深知共产党这方面的工作是很厉害的,他们是政治工作走在军事工作前头,二者紧密配合。
李长江干咳了一声。
张翼继续说,我对共产党的一套政治,极端反感,这也是我终归要脱离他们的原因之一。就拿他们的统战伎俩来说,不过是暂时利用。他们有句话,叫做不断革命论与革命发展阶段论,到了这个阶段了,要你用,就来利用你,过了这个阶段,不要你了,甚至要拿你做革命对象,这不简直是无情无义?他们对外如此,对内也如此,毫无情义可言!红军时期,内部肃反,多少人被杀错了头,也服从组织纪律,我是亲眼所见,这决定了我最终脱离出来。内部这样地杀,共产党的队伍还是越来越扩大,这可见他们的政治工作多么地狡猾有力。
仇主任说,所以,楚公叫我们来传达,要完全按照“溶、防、限、反”四个字,与中央绝对一致,方不至于上共产党统战诡计的当。
韩德勤是想说我们已经通共产党了?李长江问。
不不,楚公决无此意,只是预防,只是预防。属于一般招呼,一般招呼。仇主任忙说。
放他妈的狗屁!叫他到泰州来指一指,哪个是共产党!扬中县可不是我们丢给共产党的,吴家桥、嘶马、大桥,共产党也不是从我们手上拿去的!我不认什么共党不共党,新四军是派人到泰州来过,我们的防区顶到宜陵,新四军在我们左边,都面对西边的鬼子,不是友军也成了友军,人家来找你谈防务,你只好接待,要不然像什么话?新四军也许是想利用我们,但我们也可以利用他们,这怕什么?如果自己没本事,怕来怕去也没有用!“溶、防、限、反”是对的,但打铁先要本身硬,你还没有“反”过去、“限”过去,人家倒把你扬中打下来,在吴家桥安营扎寨了。我看不要来说人,先把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仇主任大笑,说,痛快!痛快!
张翼也笑道,痛快!长江兄说话最是痛快!
十六
下午,李明扬李长江陪同张翼、仇主任在岳墩(泰州人称为泰山)下面的小西湖散步,有一个副官带着相机,在合影之后,又一一留影,当给张翼单独拍照时,旁边树丛后面却有一个刺客向张翼连开两枪,张翼顿时倒地,那个刺客转身就跑。李长江大喝一声,抓住他!要活的!卫队早已开着枪吆喝着追上去。张翼未被击中要害,仅仅左肩负伤。混蛋,要打老子也不把枪法先练一练。被搀起后,他捂着伤口咬着牙说。李明扬说,张翼兄,真是对不起!仇主任,真是没想到!一面吩咐:快搀张旅长去包扎!把刺客抓到立即审讯!两个副官要搀张翼,张翼说,我自己走。我要亲自审讯,问他为什么要打我?李明扬说,行。
西山寺天王殿成了临时的审讯处,张翼坐在正中,左边是仇主任,右边是李长江,两旁是副官与卫士。被抓获的刺客站着,被五花大绑,并不低头。
这位朋友,我并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行刺我?没有弄错人吧?张翼问。
要杀你的何止我一个!我是“特总”二支队的,我跟踪你多时,我们这支抗日的武装就断送在你的手里,我们被你杀死几十个弟兄,鲜血不能白流!只恨我枪法不准,还会有人来找你报仇的!刺客这样硬梆梆的回答张翼。
噢,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可以告诉你,缴你们的械,收编你们“特总”,是上面的命令,我是军人,要执行命令。
不对!我们“特总”已经投奔了李明扬,李明扬的密码本已经发给我们丁总队长,这本来也是你引见的,你全清楚,我们两个支队正准备接受李总指挥的点编,可是你暗中头一掉又去讨好韩德勤,把我们出卖了,也欺骗了李总指挥。你是个小人,你不得好死!我们启东人、海门人要剥你的皮、吃你的肉!
仇主任桌子一拍,叫道,他妈的放屁!把他嘴塞起来!一个副官即命士兵上前塞住了刺客的嘴。
李长江不说话。
张翼对李长江说,副总指挥,这个混账东西怎么处置?
李长江捻动佛珠,对一个副官说,拉到后面去抢毙!
张翼拔手枪,说,让我来送他上西天!
李长江制住张翼,说,何必要你劳神?
说着时,刺客已经被架走了。
李长江站起来,说,妈的,玩得正开心,出这么一件事!张旅长,仇主任,总座在他公馆里等我们,特地叫泰州的好厨子弄了一桌菜,为张旅长摆酒压惊,时候不早,我们这就去吧。
仇主任站起来,说,好吧。
李长江吩咐,黄包车!
就在三辆黄包车拉出西山寺大门的时候,从西山寺后身、岳墩方向传来两声枪响。
晚上,李长江回到西山寺,勤务兵端上一杯茶,李长江饮了一口,问,人呢?副官把人带了进来,扑通一下,朝李长江跪了下来,口称,谢副总指挥不杀之恩!
李长江说,噢,好样的,你起来,坐下,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此人说,我想留下来当兵。
李长江说,好的,我们收你。你以前在“特总”有没有职务?
此人说,当过排长。
李长江说,噢。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丁总队长已经到我们这里来了,收集旧部,组成了新的“特务总队”,丁总队长还兼着我们教导总队的总务处长,就住在光孝寺,你马上就可以去见到他。李长江对副官说,领他到光孝寺去见丁维藩,就说我的意思,先提升他当副连长。
十七
李明扬告诉李长江,陈毅回信了,答应协助运送弹药。李长江问,他们没有提什么条件?李明扬把信一扬,说,没有提条件。李长江说,好。接着他们商议,要派一个得力的支队长去才行。李明扬想到一个人,问李长江,第三纵队有个陈玉生,在黄桥打败何克谦的,怎么样?李长江说,这个人,行,好角色。他们就打电话,从泰兴城里叫来第三纵队司令张公任,专门听他介绍陈玉生的情况。
张公任说,我去年从汉口回家乡抗日,组织“江苏民众自卫队通如区右翼指挥部”,还是个空架子,那时陈玉生已经在泰兴闹得比较红火了。这个人胆子大,能干。他是前年八月,松沪战事爆发之后,上海工厂倒闭,从上海回到泰兴老家的。这之前他干过什么,不晓得,可能同共产党有过一定关系。以他为首,在泰兴成立“靖、泰抗日救亡协会”,发表宣言,吸收会员。那个宣言,我一看就晓得是从共产党的抗日宣言上抄来的。泰兴的一些抗日青年,首先被他拉去了不少,其中也有原先参加过泰如地区工农红军的一些人,这些人懂一点军事,有一点政治经验,又比较积极,就成为这支队伍的骨干。陈玉生用“抗日救亡协会”为掩护,暗作军事方面的训练。后来就白手起家,靠缴了泰兴、靖江两县十几个乡公所的枪支,有了初步的武装。打了几回鬼子之后,有了威信,队伍就逐渐扩大了。
都是这样的。李明扬说。
张公任继续介绍说,陈玉生的势力大了以后,引起了韩德勤的注意。韩德勤叫南通专员葛覃和南通常备团团长、保安司令袁世宝二人,用“慰劳抗日”的名义接近陈玉生,把陈玉生的几百人骗到南通去“集训、点编”。陈玉生到底年轻,加上他的队伍弹药、给养也是个问题,正想找个依靠,政府要收编他,能使他有合法名义,他当然愿意。没想到葛覃设计缴了他们的械,陈玉生仅带数人两手空空逃出南通,要不然性命不保。这个当上得不轻!但陈玉生不泄气,不到一个月,又收缴了区公所、乡公所的长短枪支三百多条,竟然还收编了一个保安分队、一个区常备队,还有江阴黄山炮台的几十个官兵,队伍一下子达到五百人枪。
他奶奶的,是能干!李长江兴奋地骂道。
张公任说,他就拉了队伍投奔我。我当然不是葛覃那种人,我以诚相待,给了他合法的番号,供应他的粮饷弹药。不过这小子上一回当,学一回乖,跟我提出条件,要让他保持独立建制,他的人枪不受调度,我不得派人到他的部队当军官。这些,我都答应了他。不计较这些,日久见人心。去年夏天,他趁靖江鬼子兵力空虚,攻克季家市,收复靖江城,立了大功。他那支部队是能打仗的。鬼子不肯失掉靖江,就从江南抽调兵力进行反扑,我叫陈玉生撤到黄桥去休整。没想到,后来我倒差点被韩德勤算计到。那一天,韩德勤专门派特别代表到黄桥,我是陪同的。韩德勤的特使说,陈玉生部队克复靖江,震动苏北,于抗日有功,应予犒赏。决定在黄桥十三家菜馆宴请全体有功将士。陈玉生跟我嘀咕,说怕上当。我说,怕什么,这跟你到南通去点编不同,难道怕他在饭菜里放毒药吗?这还不至于吧?陈玉生坚持把饭菜送到营地吃,不进饭馆,也不要酒。特使说服不了陈玉生,就照办了。哪晓得陈玉生的担心是对的,他们才吃好,何克谦保安四旅的第七团第八团以及泰兴常备团就包围上来了。这是要消灭陈玉生!好在陈玉生事先有所警惕,他的部队是在备战状态下用饭的,马上就丢下饭碗拿起武器突围,没有受什么损失,还缴了保安四旅五十多条枪。我可不行,我麻痹大意,庆功酒吃得乐陶陶的,听到枪声才往外逃,卫兵带上我连过三条河,脱出险境,回到泰兴,得了一场大病,到今天总还觉得没有全好。后来我打电话给韩德勤,责问此事,他给我打官腔,说陈玉生此人政治面目不清,他的部队里有共产党活动迹象。另外,陈玉生两次白手起家,都是抢夺政府枪支,属于犯法行为,不能姑息养奸。我说陈玉生抗日有功,他说必须在政府领导下抗日,我说我也是省党部委员,我的“通如指挥部”也是代表政府的,你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就要消灭我的部队?他反说我袭击了保安四旅。我气得把电话搁了,不再跟他噜苏。后来他就下达命令,撤掉我的省党部委员一职,取消我的“通如指挥部”,连我也成为野鸡了!
他们一齐大笑起来。
十八
张公任继续说,后来,我就带着他们投奔了总座、副座。这之前,有两个月脱空,陈玉生一支孤军,又要防鬼子扫荡,又要防何克谦报复,处境比较困难。他就同张少华、张松山这些人拜了把兄弟。那时张少华还没有投靠韩德勤。何克谦以前就是南通常备团的副团长,南通常备团也就是保安四旅的种子,陈玉生同何克谦可以说是老冤家对头。我带陈玉生投奔来之后,陈玉生与何克谦在靖泰一线的矛盾照常存在,韩德勤心中也有数,晓得陈玉生还好好的在丁家桥、虾蟆圩。任命保安四旅副旅长朱骥为靖江县长,是韩德勤准备消灭陈玉生的一个部署。朱骥把他的县政府设在虾蟆圩以南的曲水圩,带了保安第七团驻扎。特务团驻在丁家沟以东六里远的龙王殿,第八团固守黄桥,这样,何四旅就完成了对陈玉生部队的包围,处心积虑要消灭陈玉生。
韩德勤他就是这个胚料。李明扬说。
何克谦作好了充分准备,连张少华、张松山也被拉了过去。陈玉生胆子大,一个人跑到张少华那儿去,利用张少华以前同朱骥的矛盾,说服张少华。朱骥是靖江人,跟陈玉生一样是这一两年白手起家的,也曾被葛覃骗到南通去点编被缴了械,也是再一次白手起家。不过,他在投奔何克谦之后,就算是归顺了正统,一直做到何克谦的副旅长,韩德勤还让他当靖江县长,才二十七岁,是个角色就是了。张少华的手下人在靖江七圩、塘圩设卡收税,朱骥就恼火,扬言要活捉张少华,张少华就打了朱骥的徒弟,也扬言要活捉朱骥。他们有过这样的冲突,陈玉生就借这个矛盾说服张少华脱离同何克谦的联盟。张松山也被陈玉生说服,他们到底是拜过把兄弟的。
名堂不小,春秋战国啊!李长江兴奋地说。
是的,是有点“春秋战国”的意思,但主要责任在韩德勤。进一步,陈玉生就请张少华、张松山一起成立了联军,张少华为司令,陈玉生、张松山为副司令,陈玉生的得力副手马般青为参谋长,组织了六个团的兵力,准备同何四旅打一仗。他们出其不意,首先打垮了何四旅的第七团,朱骥的县政府就被冲垮了,靖江县警备大队全部缴械投降。朱骥气急败坏,第二天率领两个团向陈玉生驻地报复性进攻。陈玉生避其锐气,放其深入,接着就三面合击,把朱骥两个团打垮,朱骥阵亡。第三天,何克谦出马,带三个团五千人进攻丁家桥,陈玉生还是用老法子,又把何克谦打败。
哈哈哈,好样的!李长江大笑,说,后来的事情我们都晓得了,韩德勤不找你,直接找我们,说我们鲁苏皖总部偷袭了何四旅,打死了他们副旅长,要我们负责。幸好,你们的报告来得及时,朱骥是死在我们的防地上,说明不是我们去打他,而是他们来攻我们。韩德勤这才没有下文。
偷鸡不着蚀把米么!李明扬说。
陈玉生也给你报了黄桥暗算之仇。李长江对张公任说。
是的,他们太坏了,不能容人。张公任说。
那么陈玉生部队是不是受共产党影响呢?李明扬问。
张公任说,这个很难讲。新四军的一套治军方法,开展根据地民众运动的方法,好多部队都模仿着做的。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好多部队都学习的。不过,陈玉生的部队这方面可能突出一些。据我所知,他已经办过两期“学兵训练班”,专门培养军官人才,训练班的教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可能就跟共产党有关吧。总座,副座,容我直言,我对共产党不反感,我在泰兴提出过口号,叫做“不问党不党,只问抗不抗。工农兵学商,一同来救亡。”当今中国,党争是有的,但哪个把它放在抗日之上,哪个就是自私。我当然管不到党争的大事,但我在我的范围里是以抗日为标准,别的我不管,这倒也是一个省事的办法。不知对不对?
这个问题我跟你一样,也不想多谈。我信这么两个对子,“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这是四川武侯祠的。还有一副是普陀山的,“一日两度潮可听其自来自去,千山万重石莫笑它无觉无知。”我信佛,又信老庄,我是儒、释、道都采用一点。李明扬说。
我也是,我也是。张公任说。
你们说深了,就没有我的事了。李长江说。
李明扬就叫李长江把想请陈玉生去押运弹药的事,跟张公任商量,张公任说,行!李明扬说,具体任务等陈玉生来了,我们直接跟他说。张公任说,行,我立即通知他到总座这里来报到。
十九
第八支队长陈玉生,按照纵队司令张公任通知,来到泰州总部接受特别任务。这一天,他同夫人杨桂芳一起来到,李明扬李长江听到通报,从客厅里迎了出来。李长江一连声叫“打手巾”,又叫上茶、上西瓜。问长问短一阵之后,就领他们去吃酒席,是专请他们夫妻两个。陈玉生性急,问李长江,到底什么事情要我们做,心里不安。李长江同他附耳说“叫你去找新四军”,陈玉生一个拎神,但他没有吱声。
坐下之后,李明扬吩咐下面概不见客,即举起茶杯对陈玉生说,我以茶代酒,我们请陈支队长来,有一桩重要事情拜托。你先把这杯酒饮了。陈玉生饮了酒,说,总指挥、副总指挥看得起我,只要是抗日的事情,掉了脑袋也要完成。李明扬说,完成任务,但脑袋不能掉,还要留着它吃酒呢。都笑了起来。
李明扬就把到江南去押运弹药的事情说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来,说,你到茅山,这封信面交新四军第一支队陈毅司令,我同陈毅是老朋友,他会帮你的忙。陈玉生和杨桂芳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
李明扬把陈毅的情况向陈玉生做了简要的介绍,言语间尽是崇仰之意。于是叫副官取出一叠钞票来,对陈玉生说,这个钱,由你代表我和长江副总指挥,慰问新四军伤病员。
陈玉生这时开口说,陈毅的大名,我们是听说的,但我同新四军并不熟悉。
李明扬说,不熟悉不要紧,我跟他们已经联系好了。派你去,是因为情况复杂,需要一个胆大心细的人,而且要带一个支队行动。你的事迹,我们听张公任介绍过,觉得让你去完成这个任务比较更有把握。
李长江说,玉生,这一路不好走,有鬼子,有土匪,还要防着自己人敲竹杠,我们晓得你是个好角色,才请了你,等你回来,我李长江出城门迎接你。我和总座都信佛,不喝酒,让副官代表我们敬你们二人!
副官就敬了酒。
李明扬说,陈支队长是一个人带队伍去,还是同夫人一起去?
陈玉生夫妇互看一眼,似决定不下来。
我看这样,这次任务特殊,陈支队长单独一人领队伍前去,桂芳就留在泰州安心的玩几天,我们找几个女兵陪你,看看戏,逛逛庙,等玉生回来,再一起回丁家桥。你如果在泰州不放心家里,随时护送你回去。李明扬说。
陈玉生想了一下,对杨桂芳说,你就留在泰州吧。
杨桂芳二话没说,从腰间取出那不离身的两把枪来,交给李长江,说,副总指挥,交给你。
李长江眉毛一扬,把枪推开,说,我们久闻你的大名,你是双枪从不离身的,要拿戏上的人物一比,你好比是穆桂英、梁红玉。你留在泰州做客,怎么能要你的枪呢?没有这个道理。等玉生回来,我还要送两把好枪给你。
一座欢洽,继续吃酒、说话。
二十
陈玉生支队出发了,长长的队伍行进在从泰兴丁家桥往扬中去的田野上。
有一个便衣走进凌家花园,交给李明扬一份情报,李明扬一看,大惊失色,命令副官安排此人去休息,通知副总指挥立即来,把闵寿松也叫来。
李长江骑一匹红马,从西山寺后门出,从西园田上跑了过来,后面跟跑着卫兵。不一会,到了李明扬处,翻身下马,进了凌家花园。接着,闵寿松跟着副官也到了。
李明扬正在花厅里焦虑地徘徊,见到他们,说,好,都来了,坐下说话。
李长江一见闵寿松,问,怎么,湖西有问题了?
闵寿松摇头,他也不清楚。
李明扬说,对,出了大问题。刚到的情报,韩德勤正在部署消灭陈文。
啊?!李长江马上激动起来,走到地图面前,问,什么情况?闵寿松也焦虑地站到地图面前。
以独立六旅、八十九军为主力,一共有十个团的兵力……。李明扬说。
十个团?李长江急速捻动着手中佛珠。
四面包围。天长,独立六旅第十四团;这边,宝应湖北岸,八十九军的两个团;东面,运河一线,张星炳保安旅三个团加一个特务大队;西北,黎城、金沟,是两个保安大队;高邮湖南面,是水上部队一个团,用铁板船封锁湖面;另外,龙岗这里,还有安徽省一个保安团,在这次行动中,受江苏指挥,挡在西边。指挥部在蒋坝,直辖一个团,歼陈总指挥翁达。李明扬介绍完毕,一脸的忧郁焦虑之情。
李长江说,妈的,四面八方都封死啦!
闵寿松跌坐到椅子上,说,完了,没救了!
李长江问,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李明扬说,正在完成部署。
李长江说,不行,总座你打个电话给韩德勤,陈文部队是我们的番号,我们每个月都给他们军饷的,虽然给得不多,但他韩德勤给我们的也不多。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陈文部队是抗日的,为什么要消灭?
李明扬摇头说,这个电话不必打了,情况明摆着,打电话没用。
李长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他妈的,眼睁睁的就看着他们被消灭吗?这么远,又隔着高邮湖,救又救不了,除非我们即刻出兵兴化,包围省政府,来它个围魏救赵!
李明扬说,出兵兴化是万万不行的,重庆立即就会取消我们的番号,我们的形势和处境就会变得无比的复杂。我们现在跟韩德勤还不能撕破脸。
李长江说,妈的,这一套,我们玩不过韩德勤!
李明扬问闵寿松,陈文对于韩德勤要消灭他,事先有没有防备?
闵寿松说,韩德勤两次派代表到陈文总部谈判,要把陈文部队收编为保安旅,给陈文少将旅长官衔,陈文没有同意。从那以后,韩德勤已经陆续派了一些部队在我们西面和北面驻扎,陈文也晓得韩德勤不会安什么好心,但仅仅西面和北面那点部队,对我们还构不成威胁,所以渐渐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我五天之前离开那里的时候,我们还一点也不晓得韩德勤会有这么大的动作,没有任何情报。
李明扬说,先用少量部队驻扎,用时间来麻痹你们,然后出其不意突然增兵,完成包围,陈文是个君子人,这下子来不及了!
李长江问,你们平时兵力是怎么部署的?
闵寿松指着地图说,总团部在塔集、闵桥,主力在铜城、卞塘、小关一线,银集、华滩还有两个大队。湖这边,另有一部主力在菱塘、送驾桥、郭集一线。
李长江说,妈的,这么分散!陈文如果来不及收缩、集中力量,人家总兵力达到十个团,一块一块的就把他吃掉了。危险!
部队内部思想混乱,成员复杂,有要去投新四军的,有要去投韩德勤的,有要到泰州来的,各怀异心,不能统一。
李明扬生气地说,这个陈文,不听话!现在怎么办?!
二十一
闵寿松痛苦着,回顾着说,总座不要气,这个人如果有三长两短,那是他辜负了总座、副座,说实话,也对不起我。一九二八年,他接受共产党影响,在郎溪闹红色暴动,攻进郎溪县城,赶走县长,组织工农委员会,开仓济贫,公开审判、枪决县党部要员,引起安徽全省震动,遭到三十七军和第九军步兵一旅的围剿,剿得他剩下一个人逃到上海。我是在他闹暴动之前认识他的,那时我是永宁市的公安局长,他当时身份,只能算是土匪。我同情他由于是遭陷害,被逼上梁山。他其实是个书生。他做了土匪之后,纪律严明,除暴安良,有点替天行道的意思。他的队伍后来就扩大到一千多人。我代表政府同他谈判,招安他,要他把武装改编为地方保安团。他没有听我的话,而是跟共产党接上头,发起了郎溪红色暴动。他一暴动,我的公安局长也做不成了,上头要问我的罪,我只好跑掉。我先他一步跑到上海,受他之托,还携带着他的妻儿老小,在上海好像是一家人的样子。他暴动失败,逃到上海,找到我们,后来我带他全家躲到高邮湖西我的大哥家中,与我们结拜为弟兄,为了方便,不叫陈文了,叫闵寿龄。我同他并无深交,却为他丢官弃职,担这么大的风险,主要是爱上了他的人品才干。
李明扬说,后来你就把他带到我那里去了。
闵寿松说,是的,那时总座在镇江屈就江苏省保安处长,我投奔到总座手下做少校副官,把他也带去了,只说是我的本家兄弟,总座也爱他一表人材,真是秀中慧外,万人中难得有一个,就送他进了保安处军官训练班。没有总座,就没有我,也没有他。
这个就不谈了,人是个缘份,有来有去。李明扬说。
闵寿松说,后来总座辞职,韩德勤当了保安处长,我做海上游击大队第二大队的大队长,他正好从军官训练班毕业,我举荐他做了我的大队副。可是他做了一向时,就辞职不干了,宁可在镇江同人家合伙开个酱园店,小隐隐于市。我晓得他的脾气,他不甘心做一个小小的武官,而且是副职,他心里定国安邦的志向大得很。果然不假,抗战一爆发,他又干起来了,凭着三支驳壳枪,拉起队伍,跟鬼子打了几仗,发展到几千人马,据守一方,上马治军,下马安民,施展他的文韬武略。我受总座委派,到了他那里,一直想把他影响过来,但是他这人虽有才干,却也有点自命不凡,不易听进人的话。五天之前,我跟他谈部队何去何从,最终归宿,他要把部队往西开,投奔新四军,我要他往南开,到泰州来,两个人红了脸,吵翻了。他要拿枪打我,我的老婆是他的医务室主任,跪下来求他,才没有枪毙我。我一气之下,就一个人跑到泰州来了。
李长江说,他是闹红色暴动的底子,当然要投新四军,我说你是在根本的一点上看错人了。
闵寿松说,唉,我确实是爱他的才干。
李明扬说,那有什么用,他没有投好胎。要投新四军也可以,可是他动作太慢,作为人才,可能还少谋欠断,差一点也不行啊,这不是被四面包围了吗?怎么事先就没有足够的警觉与防备呢?
闵寿松低了头,说,是的。
李明扬说,古人云,缓者后于事,不管他投奔哪一方,应该早拿决断、早做准备,还是属于头脑不清!
二十二
当天晚上,李明扬还是与韩德勤通了电话:楚公,我接到高邮湖西陈文部队的消息,说他们被独立六旅、八十九军、保安旅,还有水上部队,四面包围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我的番号,每个月领取我一定的军饷,虽然不多,但你给我的也不多,正如我属你领导一样,他也是属我领导的,不要误会!
韩德勤说,师广兄,今天晚了,我正准备明天跟你联系,以向你说明情况。我的确已经部署完成了对陈文部队的包围,事先是不能跟任何人打招呼的,因为陈文部队已经决定向西运动,投奔安徽境内的新四军,我有可靠情报,他们向西运动的时间和路线,我都掌握了。我必须迅速完成包围,阻止他们去壮大新四军的队伍,这也可以说是千钧一发、稍纵即逝的事情,所以事先要尽可能保密,对上面也是先斩后奏,相信上面是会批准我的行动的。我知道他们挂着你的番号,领取你们一定的军饷,但这个也顾不上了,只有事后向你打招呼,相信你也是能支持我的。这个问题,请师广兄不要误会,将来我会把充分的证据给你看。
楚公,能否围而不打,让我派人跟陈文谈一谈,如果他能回心转意,愿意把队伍带到泰州或者开到兴化接受改编,我们就容纳他,团结他抗日,他在扬州天长、湖西一带打鬼子还是有影响的,尽量挽救吧!
不行啊,师广兄,我何尝不晓得陈文是个人材?何尝不晓得如今是国家用人之际?我从去年到今年,先后几次派员到他那里去,愿意给他当少将旅长,他也不干。其实他本来算什么?一个穷书生嘛,而且还是我们安徽省政府悬赏缉拿的要犯,是一九二八年郎溪红色暴动的匪首!他不愿意当我们的少将旅长,也不愿意当你的纵队司令,可是他愿意投奔新四军,你说我们应该拿他怎么办?
楚公,如今国共合作,即使他投奔新四军,总的也是抗日的武装……
不行!他的部队里,共产党公开活动。他的教导队里,墙上挂的是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朱德这些人的像子!教唱的歌曲是什么“延安颂”!他的政工人员,宣传人员,全是共产党!这些人还想把排连营这些军事人员往共产党里拉,但军事人员里面我们这方面的人多一些,他们还不曾有很大的成功。这样他们内部矛盾就比较大。这些情况,我是全部掌握的。陈文还有一个意图,要用共产党员做骨干,组织一个支队,作为部队核心和他的依靠,逐步改造整个部队。师广兄,你看,我们再不动手,真乃是养虎贻患!一旦到了老虎出来咬人吃人的时候,你我就不好交待了!虽然讲的是国共合作,但中央对共产党的总方针是“溶、防、限、反”,这个才是我们真正的指南!
李明扬说,陈文现在毕竟还没有公开反叛,我们再跟他好好谈一次。
不行!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我的行动现在已经报上去并且得到批准了。师广兄,新四军过了江,在扬州以东、江都沿江的那么一小片地方安营扎寨,陈文部队同新四军的联系,一个是西边的安徽,一个就是江都的吴家桥,我要趁共产党对陈文部队刚刚渗透、尚未掌握的这个时候,解决问题,过早了证据不足,过迟了就成了祸害。一方面我是仁至义尽了,另一方面我是十分注意把握时机的。所以现在是决心已定,命令已下,开弓已无回头箭,请师广兄充分谅解!陈文部队早就是一支异军,现在不能再任其由异党掌握!
李明扬说,既然如此,容我再提一个要求,第一,少杀伤,多俘获,因为人家去当兵的青年也是为抗日而来,尽量不要让他们这样死于我们的枪弹之下;第二,不要杀陈文,蒋委员长也曾电令嘉奖他抗日有功。
行,师广兄菩萨心肠,我会充分考虑。再见吧!
再见!李明扬搁下电话,坐到沙发上,默然良久,长叹了一口气。
二十三
在李明扬客厅里,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兵,不断地流着眼泪,向李明扬李长江闵寿松报告陈文部队被歼灭的悲惨情况。她的臂膀也负了伤,她显然吃了许多的苦,是从战场上刚刚死里逃生出来的。
她说,我们总部被包围以后,同八十九军隔河对抗了两天,冲不出去,再坚持下去很难了,陈总团长就带领我们夜里从闵桥撤退。我们一共三十多条船,有医务所、家属队、教导队、通讯排、政治队、总部机关和两个战斗连。船在高邮湖里行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到达小关。小关本来有我们部队的一个连队把守,但是他们却不在了,不知道是擅自撤离了,还是被打走了,反正我们上岸时心里很没有把握,果然,我们才上岸一半人,独立六旅的机枪和钢炮就朝我们开火,我们一下子很多人伤亡,纷纷落水,船也被打翻了几条。那时也来不及救人,陈总团长领着大家硬拼上去,打退了对方,占领了小关。我们带着伤员继续突围的时候,前面有更猛烈更密集的炮火向我们打来,那是独立六旅第十四团的主力,他们设伏在这里阻击我们,真是众寡悬殊,万分危险。陈总团长回头望望我们这些来参加抗日的学生,就忽然一个人走上高堤,对十四团的人说,我就是陈文,要你们李团长出来说话。说着就把他的短枪丢了出去。十四团李团长从对面阵地上走出来,站在老远,说,陈文兄,完全是误会,兄弟是奉命作战,请你原谅。陈总团长指着身后我们这些人说,他们都是来参加抗日的学生,不该死在这样的战场上,我一人犯法一人当,你不要加害于他们,我跟你们走。那个李团长说,这个你放心,但你叫他们放下武器,我才能保证他们的生命。陈总团长就回身对我们说,听我的命令,放下武器,你们是抗日的力量,不作无谓的牺牲。这时不少人都听从命令把武器丢在地上,但营长朱克义走到陈总团长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说,总团长,我抗日无罪,我的枪只缴给你。说着他对自己头部一枪三发子弹,倒在血泊里。这时双方寂静无声,我们都跪了下去,向朱克义致哀!我们就这样成了俘虏。……学生模样的女兵掩面哭了起来。
李明扬铁青着脸,坐着没动,他的手在椅把上颤抖。
女学生继续说,第二天,十四团的一个副官把我叫去,说总团长叫我。我去了之后,总团长对我说,公道桥那里的枪支,你领这位长官去取出来交给他们。我想,公道桥怎么会藏有我们的枪支?有,我也不知道。再说,我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我说,我不去。总团长对我低声说,你到泰州去找李总指挥救我们!说到此,女学生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可是我来迟了,我听说总团长已经在蒋坝被他们杀害了!他们接到了“就地枪决”的命令,从后面对他开了两枪……真卑鄙啊……
女兵已经泣不成声,总指挥,抗日为什么这样难啊……?
难,难就难在中国人内部不能相容……。李明扬说。
闵寿松僵坐在那里,他的脸色十分阴沉。女兵仍在抽泣,一直在一旁的游击总部的两个女兵也不住地抹着眼泪。李明扬手一招,她们上来把陈文部队的这个女兵扶了出去。李明扬说,安排她好好休息一下。
寿松,你下面打算怎么办?李明扬问。
我看错人了,十年心血算是白费,我对不起总座!闵寿松说。
李明扬摇头,说,你没有看错人,陈文是个好样的,只可惜遇害了,但他毕竟干出过轰轰烈烈的事业,抗战胜利之后,在湖西要为这个人立碑纪念。你的心血没有白费,影响是好的、深远的。韩德勤制造的这桩惨案很不光彩,历史不会把这个作为光荣来记载。我问你,你下面怎么考虑?
闵寿松说,听总座安排。
你就留在我总部做一个上校参谋,把家就安在泰州。你准备一下,明天带个介绍信,到宜陵去,收容陈文部队被打散的人,我们不能不管他们。
闵寿松站起来,沉重地应道,是!
二十四
某一日,李长江正在时敏中学操场上练马,副官来喊他接电话,是李明扬打来的。他去接了电话之后,马上命令副官给第一纵队、第三纵队打电话,通知丁聚堂、张公任立即到西山寺来。
个把时辰之后,丁聚堂先到了。李长江站到他面前,两手叉腰,说,你在下面玩什么名堂?你怎么可以打张公任的嘴巴子?啊?!他也是纵队司令,他的纵队不比你小!他手下也有关张赵马黄!我就是这么大的地盘,不够你们两个纵队比武啊!丁聚堂不吱声。
你说,你有没有打张公任嘴巴子?李长江问。
打的。丁聚堂回答。
他妈的,这像什么话!真是他妈的草台戏!土匪!李长江气得来回地走。
丁聚堂笔直地站着,不敢说话。
说呀,为什么事?李长江吼着。
丁聚堂说,泰兴县长朱雨峰,是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的亲戚,他仗着有顾祝同的关系,就叫韩德勤的省政府下令,泰兴县的税所一律归县政府管理。按我们总部的规定,我们第一纵队在泰兴县境内有十几个税所,第三纵队也有十几个税所,同时,保安九旅张少华的税所也有十几个。朱雨峰拿省政府压我们,从我们嘴里夺食,侵犯了我们大家。张少华跟我商议,办一桌鱼翅席,去请朱雨峰,只要我们三方联合一致,朱雨峰就不敢不让步。没想到我去约张公任,他却说不参加。我认为他不顾大局,迂腐可恨,又拆了我的台,一气之下,我手快,打人打惯了,就打到他的脸上去了。
张公任就让你打了?
他没有还手,骂了我一句“混蛋”,他的卫队把枪拔了出来……
你的卫队呢?
也把枪拔了出来。
你怎么不下令开枪呢?有种的打死为止!让大家晓得鲁苏皖边区总部的第一纵队司令丁聚堂是好汉!
丁聚堂不吱声。
你说怎么办吧!
请副座出面,我请张公任一桌鱼翅酒席。
嗯,就在今天晚上,摆在乔园。
是!请总座、副座赏脸出席!
妈的我们跟在你们后面揩这些屁股!我和总座都不会吃酒!
我给副座准备一点好米酒和好茶叶,给总座准备好咖啡。
好,去准备吧,这都是小事,到时要好好诚心诚意向张公任道歉,也向大家道歉,要放爆竹!韩德勤消灭陈文是一个丑闻,你打张公任嘴巴子,也是一个丑闻,我和总座坐在家里都觉得丢脸!
是,我错了!我检讨!丁聚堂说。
丁聚堂篱开之后,过了一会儿,张公任到了。李长江把他请到椅子上坐下,说,是总座请你来的。丁聚堂不是东西,我刚才把他臭骂了一顿。你是大将之才,将来有大用之人,不是他草莽匹夫,万万不要同他计较。他刚才已经向我认错了,后悔得要用枪打自己,我叫他今天晚上在乔园摆鱼翅席、放爆竹给你道歉!大敌当前,这样草台戏还行?简直丢我们鲁苏皖边区总部的架子!回头我还要好好说他,你不要气。
张公任说,既然总座副座都晓得了,那就算了,我不跟他计较。
李长江说,还是你爽快!你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从泰兴来也是一路风尘,先到堂子里好好洗个澡,眯一眯,晚上我亲自陪你到乔园去。
李长江即命副官叫黄包车送张司令到天池浴室洗澡。
二十五
丁聚堂给张公任赔礼的酒席,摆在乔园绠汲堂上,小巧一间屋子,居高临下,松柏花草太湖石,门前小石桥下流水潺潺有声,四周隐蔽着卫兵。李明扬、李长江以及张公任、丁聚堂、颜秀武、陈中柱、陈才福、秦庆霖一共八人围桌而坐。
园子外面爆竹放起,丁聚堂举杯站起,对张公任说,公任兄,兄弟那天发昏,冒犯虎威,本来该死,今天借总座副座的面子,准备这点薄酒,放爆竹,专门向你赔不是,望你原谅兄弟草莽之人,不要生我的气,往后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赴汤蹈火,两胁插刀,脑袋拎在手上跟着你,你说向东就向东,你说向西就向西,决无二话!说罢,一饮而尽。
李长江说,对!我们这些人,既然在一块儿了,又逢这国难当头的时候,就要有这种剁头之交的义气!丁司令检讨过了,张司令你原谅不原谅他?
张公任说,总座副座都在这里,还有各位仁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说了。
丁聚堂说,公任兄,你要不原谅我,今天当着总座副座各位兄弟的面,你打我一个嘴巴子好了!说着就要到张公任面前来。但被颜秀武陈中柱拦住了,说,不要这样,公任兄不会要你这样。
李明扬说,聚堂,你坐下来,不要急嘛。公任兄,你刚才意思已经到了,但是你说得简洁,他读书少,不能领会,你就再多说几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天大家一起,亲生兄弟也比不上,有什么,就放开来说。
张公任说,讲一句老实话,我虽然是读书人出身,但我也有性子,要不是为了抗日这个大局,今天我就不来了。要不是原谅弟兄们的臭脾气,我就把部队拉出来,约个战场,摆开来同丁司令打一打。我是个文人,纸上谈兵,也许不会打仗,到时请丁司令多多指教!
一桌人哈哈大笑。李长江说,妈的等把鬼子消灭了,我找个地方,让你们演习比武!看看到底是丁司令厉害,还是张司令高明,见个高低!
大家又笑。张公任说,今天丁司令能屈能伸,摆酒请我,总座副座,各位弟兄都来了,我还有什么话说?医生叫我不要饮酒,但我今天也把这杯酒干了,表示我的心意!丁司令,从此以后,这事情我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总座说了,亲生的弟兄也比不上!国难当头,民众水深火热,我们来抗日,都是生死之交,发生一点误会,算什么!说罢一饮而尽。
丁聚堂站起来,抹了一把两眼之泪,说,兄弟错了,兄弟真是该死!右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左手还要打,被旁边的人抓住了手腕。
李明扬说,聚堂真的知错了。我们弟兄一场,就要这样以诚相待,掏心窝子,才有我们的好结局。公任兄不是常人,我是特别敬他三分。我们都不要匹夫之勇,都要不断地提高自己,都要成大将之才。你们都是乱世英豪,要成正果,还要修炼。今天我们能在一块儿同生共死,都是有缘份的。人生难得同船渡,我们都在鲁苏皖边区总部这条船上,在抗战的惊涛骇浪上、枪林弹雨里,浮沉、奋斗、往前进,难得啊,好缘份啊!真要有十世的修行,才有今天的坐在一起!这事情就过去了,再也不用提了,你们谁要再提这事,那就是我同长公要打自己的嘴巴子了,不是吗?嗯?!泰兴县那个地方,收税的事情,丁聚堂你就没有想好。张少华是保安旅方面的,他不敢一个人违抗省政府的命令,他怕韩德勤,你们怕他什么?张少华就是想拉上你们,一块儿阳奉阴违,到时把责任往你们身上一推,说是我们鲁苏皖边区总部不服政令。聚堂你没有多想一想,就上张少华这个刁鬼的当,让人家拿你当枪使。还急吼吼的去找张公任。公任兄呢,清高了一些,心里感到不妥,不想上张少华的贼船,但也应当把事情剖析给聚堂听,你不说,他怎会明白?好了,一个急性子,一个慢性子,自己人闹起来了。我说你们不要着急嘛,张少华着急,朱雨峰着急,你们不要着急,你们照收你们的税,谁敢阻挡你们?谁敢不交给你们?我们有我们的理由,总部各纵队,是要照总部的规定收税的,要不然,我们的军饷就不够,这个是不能让步、雷打不动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一步。什么县政府统一管理,都让他们统一了去,就没有我们的了。我们不需要张少华来领头,韩德勤也不好跟我们来硬的,我们是三省边区总部,我们在许多方面是在他的范围之外的,我们的独立性,中央是承认的,中央就是给我们一定独立性,让我们自己生存、发展,来对战区起弥补、填充、辅助的作用,不是吗?
李明扬一席话,个个心悦诚服,豁然开通。
李长江说,好啦,问题越说越明白了。往后碰到此类事情,打个电话问一下总部,不就行了?不要自行其是!你们都是纵队司令,都有少将军衔。我们虽然是三省边区总部,有这个“边区”二字,但总座是孙中山的警卫团长出身,哪个还能比我们硬铮?人家共产党中央呆的地方,叫做“陕甘宁边区”,也不过是一个“边区”,哪个敢小看?作为“边区”,我们跟共产党中央都平级了,都是三省边区,我们这个边区比他们还要富庶得多、重要得多。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把自己当草台戏。我们相互之间,合得来要合,合不来也要合,生死都在一块了,别的还计较什么?我们的形势,四面八方要小心,窝里不能无是生非、不上规矩。丁聚堂,我送你上军法处不为过!你麻木透顶了,你心里服肚不服肚?
丁聚堂站起来,我服肚,我对不起总座、副座,对不起各位弟兄。
李长江说,你总算明白过来了。
李明扬说,坐下坐下,明白过来就好。你们,都是不容易的,将来还要成正果,来吧,举杯,生死与共,同登彼岸!
生死与共,同登彼岸!酒杯茶杯“噹”地碰在一起。
第二章 二李,有一种势力叫中间
二十六
督察处吗?我是李长江!找季恺!……季处长,请你立即到西山寺来一趟,我要跟你谈盛坚夫特务二连的事,对!
这时,旁边站着一个诚惶诚恐的人,李长江对他说,顾春南,你先到旁边去,我叫你,你就出来,把那些情况说一说。李长江手一挥,副官即领着此人离开了。
季恺骑着脚踏车到了西山寺,把脚踏车靠在大白果树下,就往李长江的办公室去,他是一个中等身材、文质彬彬的人。
李长江问他,寿慈,盛坚夫最近的情况,你了解不了解?季恺回答说不了解。李长江说,我估计你也不了解。我只问你,盛坚夫这个人有没有问题?当时他要跟我们挂钩要番号,是同你联系的,想必你对他熟悉,所以当时我也没有多问,就答应了。
季恺说,盛坚夫这个人,以前我也听说一些,因为他是泰州“文化界抗战工作团”的,会写文章,在《泰州日报》上发表过,笔名是“啸黎”,鼓吹抗日,算是一个进步文化青年吧。他在顾高庄小学做教员,南京晓庄师范毕业,泰县本地人,老家东浒庄。我就知道这么多。后来他投笔从戎,到乡下去拉起武装,抗战时期,我想值得支持。所以,他要来同我们挂钩,我就给他介绍了。
李长江说,我问他的政治背景。
季恺说,我没听说他有什么特殊的背景。
李长江说,上次我派你去,叫他把他的那个连队带到泰州来点编、训练,他一直不来,说等他扩大到一个团再到泰州来,我想,这话有志气,他是想当个团长,好嘛,也就没有再追他。没想到,这是托词,现在他投靠别人去了。
投靠了什么人?
凌绍祖!省党部三青团的,他们也想到下面来抓武装,算什么玩艺儿!盛坚夫眼眵也不抠抠,我李长江就不如凌绍祖吗?我的番号不响亮,“三民主义青年团江苏抗日总队”才响亮?行,你投靠他,脚长在你身上,你就跟他们走,不要在我的防区里鬼混!
季恺说,副座停发了他们的饷,他们大约是走投无路了。
李长江说,我几次下了调令,叫他到泰州来训练,他都不听,这还得了?一个小小的连队都不服我的调令,我这个军队还怎么指挥打仗?他们是拉起来的武装,既用我的番号,我起码要点编、训练!我是军队,不是别的什么机关!
副座的话也有道理。
怎么“也有道理”?就是一个大道理嘛!好吧,看来你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没有什么说头了,不过也要让你晓得,因为当初是你介绍的。叫顾春南出来!
顾春南被叫出来,李长江说,这就是盛坚夫二排的排长,他不愿意跟盛坚夫走,想来跟我们单独要一个番号,自己干。顾排长,盛坚夫的情况,你讲把季处长听听。
顾春南说,盛坚夫不服调令,被副座停饷之后,很困难,就拦河收牛税,牛贩子过一条牛收五角钱。牛贩子不服,就绕道走,盛坚夫每天派一个班到岔河口去等。牛贩子只好乖乖交税。但收这点儿钱不够用,盛坚夫就投靠了省党部三青团,把番号改了。我不相信什么三青团,我相信总座副座,就把我的排拉了出来,现在暂时驻在宁乡。
李长江说,寿慈,情况就是这样。盛坚夫的连队,是我的番号,我发过他军饷,以前如果不是我们,就没有他,现在他把队伍拉到别处去,这不行!两条路随他拣,要么把队留下来,他自己爱到哪去就到哪去,要么把我的军饷还给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军饷归还之后,还要离开我的防区。不得到我的批准,别的任何军队不得在我的防区里驻扎,这是通天下的规矩。他要是不买我的账,我就把他当土匪抓起来法办!私收牛税,敲诈百姓,扰乱治安,罪名都是现成的。要劳驾你想办法今明两天传达到我的话。他们驻在坂埨庄、蔡家堡。后天我听你的回音,要他的最后回答。我这是仁至义尽。
季恺回答说,行。李长江对顾春南说,你是好样的,我给你一个番号,叫做“里下河独立分队”,分队可大可小,你能扩大到一个连队,你就是连长,你能扩大到一个团,你就是团长,就看你的本事有多大了,我发你的军饷。记住,部队就是部队,要懂规矩,随时接受点编、训练,要服从命令。顾春南立正敬礼回答“是!”李长江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人,你能把盛坚夫抓到我面前来,算你立一功!顾春南又立正敬礼回答“是!”
二十七
盛坚夫竟然就真的被抓到了,被押解到西山寺来。泰县自卫总队的总队长万羹尧与顾春南一起,来向李长江请功。李长江很高兴,问,你们怎么抓到他的?
万羹尧说,顾队长遵照副座吩咐,密切监视盛坚夫的行动。昨天,他发现盛坚夫带了一个班的人上了船,就派人把情报送给我,我就在宁乡的官河必经之道上,布了个口袋等着他,就把他抓到了,一枪没打。李长江说,好,去把他带来让我看看是不是三头六臂。
盛坚夫被五花大绑押到李长江面前。李长江坐在椅子上,把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说,我还真以为你是三头六臂,原来也不过如此!你小小一个连队,再三下令,也不肯来点编,是什么道理!亏你还是读书人,你太不懂事了!你的军饷,你的枪支弹药,都是我发给你的,你怎么就这样不听话的呢?我确实倒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人?脑袋瓜儿是怎么长的?你大概是想我吃了你那一百几十个半吊子兵?你不想想我李长江从北伐那时就参加打仗,见过天下多少大兵小兵,现在我的人马虽然不多,也有三万,我们总座李明扬是孙中山的警卫团长,打袁世凯的时候就天下闻名了,现在大小也是个上将军衔,蒋委员长望见他也要老远就要迎过来跟他握手寒暄,我们怎么就不在你的眼中呢?好吧,你了不起,但是凌绍祖又算个什么玩艺儿呢?你倒去投靠他,你的眼眶怎么这样一会儿比天大,一会儿又比葵花籽儿小?我李长江不识字,你是高材生,但你既然瞧不起我们,就不该还呆在我们的防地里,私自收税,敲诈百姓,这是你读书人该做的事吗?你应该叫凌绍祖给你指一个地方让你去抗日,你不该赖在我的防区里不走。我的防区是中央批准划给我的,任何其它军队不得进来,借个路也要事先有个招呼,要不然这话怎么说?这是自古以来通天下的大规矩,否则不是天天要闹磨擦吗?现在你被我们抓到了,有两条路可以救你自己,第一条,给你个机会,让你去把队伍拉到泰州来接收我的改编,我不计较你不懂事,照样安排你的工作,让你人尽其才;第二条,如果你还是不愿意,你就把我的军饷、枪支弹药归还给我,然后我放你走,你去找凌绍祖、张绍祖、三青团、八青团,我不管你。如果这两条路你都不要,那你说说可有第三条路?你有一个现成的罪名是土匪,是扰乱治安、破坏抗日,人家牛贩子把状告得来了!
盛坚夫,你说你怎么办?万羹尧说。
队伍我拉不动,他们不愿到泰州来,现在我只是副大队长,而且已经被捕了,我说话他们不会听。要归还军饷,我没有。我是个小学教员,又不教书了,一个钱也没有。至于说我收牛头税,有这回事,那是为了队伍最起码的生存,一百几十个青年为了抗日而来,又停发了军饷,我不能让他们饿死。
李长江说,噢,照这么说,倒是我不讲理了?我再三调你来点编,你不服从命令,停你的军饷还是轻的,没有去解除你的武装,已经是给你留了地步。
我说过,等我扩大到一个团,我就到泰州来接受点编,我有我的计划。
李长江说,你的计划还能大过我的计划?看你年轻,鬼花样精还不少,你把我当三岁娃娃是吧?好吧,不跟你噜苏了,念在你是个读书人,再让你两天时间考虑。万羹尧,你把你带到三官殿去关起来反省!
然而,第二天,就有十几个小学教员,写了折子,到西山寺来为盛坚夫求情,为头的是个姓戴的老先生。副官把求情的折子念给李长江听,信的末尾说,盛坚夫是一个文化青年,投身抗日,未有大错,值此国难,用人之际,宜予宽大,不可让日敌称快而百姓惋惜。李长江跳起来,说,妈的什么惋惜,惋惜什么!人才有的是,如不听话,就反而是祸害!一个也不见,叫他们回去!
副官到门口,对那十几个人说,戴老先生,各位先生,副座正在气头上,你们回去耐心等待,既然你们来过了,副座这人心软,总会考虑的。
正在这时,季恺骑脚踏车到了,下了车,对那些人说,戴先生,各位,办法已经有了,你们就回去等好消息吧。说着就进去了。
李长江说,寿慈,你来得正好,我昨天抓到盛坚夫,今天就有这么些小学教员来求情,好像惹不起,盛坚夫大约是个共产党吧?
季恺说,他是不是共产党,我不晓得,但他是晓庄师范毕业的,这个就是他在教育界的根基,这些教员来求情,是正常的事情。不过,现在有个情况,需要报告副座。
什么情况?李长江问。
盛坚夫被捕之后,他的队伍被黄钟拉起了,黄钟是三青团派来的,做了正大队长,盛坚夫成为副的了。黄钟把队伍拉向东,要到东台投奔杨仲华保安八旅,队伍里许多人不愿离开家乡,就散掉了,跟黄钟走的,只有四十多人。
妈的,我是落得个人财两空啊!我非杀了盛坚夫不可!这种臭书呆子,孔夫子的卵子,文绉绉的,还出来拉什么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太可恨!
季恺说,副座,我们不会人财两空,现在有一个好办法,黄钟是泰州东街黄家钱庄的少爷,副座可以跟黄家钱庄算算账,军饷不就回来了?这个盛坚夫,把他榨干了,也没有二两油,杀了他会引起泰州教育界不满。不如慈悲为怀,阿弥陀佛,放掉他,反正他是光杆子一个了,随他去吧。
李长江说,那好,就依你。事情本来也是你惹的,还要你收场,你就去同黄家钱庄说黄钟把我们的队伍拉走了,这事情该怎么算?恶人让你做,好人也让做,你去释放盛坚夫,但是关照他离开我眼睛面前,不要再让我看到他,免得我生气。
季恺说,行,我负责把一切办妥!
二十八
李明扬告诉李长江说,何克谦张少华二人要一起到泰州来玩。
玩?李长江诧异。
李明扬说,当然有事情。他们派何克谦的参谋长先来谈了一下,等我们的回答,我们点了头,他们就来。
李长江问,他们谈什么事?
李明扬说,想跟我们要两个番号。何克谦要一个纵队的番号,张少华要一个支队的。
李长江问,真的想加入我们?不可信!
李明扬淡然一笑。
李长江说,这两个小杆子,跟我们不合槽,他们是韩德勤的人。
李明扬说,他们来要番号,不管真假,这个态度还是好的,难回他们。
李长江说,妈的这两个人怎么弄到一块儿去了?张少华跟陈玉生联起手来打败过何克谦,把他们副旅长朱骥打死了,这不是仇大得很吗?
李明扬说,谁知道呢?也许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吧。
李长江说,如果是要两个空头番号,又不跟我们要军饷,给他们就是了,丑话说在前头,不能用我们的名义做不好的事情。
李明扬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们也正好趁此机会,把跟何克谦的关系缓和一下,他跟我们第三纵队仇大,陈玉生跟何克谦死对头。
李长江说,如果他们用我们的番号往三纵面前一摆,不是不好办了吗?
李明扬说,要果真那样做,我们也不是呆子。他来要番号,我们将计就计。朱骥阵亡,朱的部下总想报复陈玉生。我让陈玉生去运弹药,也是让他松一松的意思。
李长江说,那索性调防一下,三纵跟二纵对调,陈玉生支队回来,就驻到江都谢家桥去,同新四军联防。
李明扬点头同意。
李长江问,何克谦张少华是把什么队伍划出来,还是另外有队伍,要用我们的番号?
李明扬说,张少华划出陈正才一个团。何克谦是把“抗日义勇总队”划出来。
李长江说,好家伙!陈正才是张少华的主力团,“抗日义勇总队”是朱骥的主力,现在是朱骥的老婆朱素娟挂名当总队长。
李明扬说,不错,我们给番号以后,朱素娟就是纵队司令,不过不叫朱素娟了,叫朱继,继承朱骥嘛,副司令是范杰,他才是真正掌门的。
李长江说,陈玉生一定会有意见,何克谦张少华这是联手要来对付他了,用我们的番号让陈玉生不好办,真是拿我们的刀戳我们的马,鬼啊!
李明扬说,他鬼他的,鬼还能胜过人?把陈玉生调防,脱离接触,屙屎也离他们三丈,就不要紧了。还有我们注意着呢。
李长江说,好吧。
二十九
何克谦张少华二人到了泰州,李明扬安排在乔园接见。
何克谦说,总座,副座,二位老前辈,我和少华这次专门来拜见、求教,许多的方面,希望获得指教。
李明扬说,不要客气,你们二位,年轻有为,都才三十几岁,国家民族用人之际,是你们发挥才干的时候,我们两个老朽,也就这样了,要不是抗战,决不可能再来穿这身军装,主要还是要靠你们啊。
何克谦说,有总座副座在泰州,我和少华在泰兴,心里就踏实,后面有依靠,还怕什么?
张少华说,是的,泰州就是我们两人的靠山。
李长江说,我们的关系,是互相呼应,你们二位为泰州挡住东南,日本鬼子过不了泰兴、黄桥,就到不了泰州,用一句泰州话说,我们要夏夏(谢谢)你们。
李长江是南京口音,学说了泰州话,满座笑了起来。
何克谦说,我认为日本鬼子不足为惧。他们的兵力不够。目前虽说他们占领了靖江和扬州,摆出了狼吞江北的态势,但江北有我们这么多中国军队,都是硬骨头,也不是好啃的。我看最要防的,是共产党、新四军。他们野心勃勃,一向利用农民力量,要得江山,对他们不能麻痹大意。
张少华说,十年前,共产党在如皋、泰兴一带闹红色暴动,何旅长的祖母过七十大寿,他们就涌进何家来“革命”。何旅长的老父亲和叔父出来讲理,老弟兄二人竟然被他们当场开枪打死了!这还不够,又把何旅长家几十间瓦屋一把火烧得精光。何旅长祖母七十岁人,怎么经得住这样的大祸临头?也就去世了。这就是共产党的农民运动!
李长江说,这些情况我知道,我当时任这里的五县剿匪总指挥,后来十八县的剿匪都归我指挥,共产党在这里成立红十四军,我就是跟红十四军打仗。还好这里不是山区,是平原,他们藏不住身,也就被剿下去了。
何克谦说,共产党把他们阶级斗争的口号,变成民族斗争的口号,但还是要以他们为主,由他们来领导,叫做工人阶级联合农民阶级,团结我们这些地主资产阶级去抗日。他妈的一派胡言、梦话!他们哪里能领导到我们?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他们在所谓的土地革命中没有捞到好处,失败了,从江西一路逃奔到陕西,二万五千里,人马被消灭得所剩无几,现在趁着抗日的机会,又出来扩大武装、占领地盘,这个问题,我洞若观火。这二年里,我扩大到六个团,为的就是要准备跟共产党拼个你死我活。即使鬼子这会儿就撤走,我们的人马也不能减少,我们还要同共产党大战一场。我就等着这一天,盼着这一天!
李长江说,好样的,不过性子也不能急,现在抗战期间,这方面的火还要压一点下去。你们说是不是?
何张二人勉强把头点点。
李明扬说,共产党的政策是着眼争取民众,闹土地革命,他们把那么多农民发动起来,对付地主这个少数,地主就没有办法。假如天下地主联合起来,把土地分给农民,叫农民掉过头去反对共产党,恐怕农民也干。但没有地主愿意这样做,那样一来,地主倒成了共产党。这不是说笑话,广东那一带有个彭湃,他是一个大地主,但他信共产党的理论,就按照共产党的方针,把他的土地家产都分给了农民,农民拥护他,跟共产党走,参加红军。
败类,神经病!打死我,我也不会那样做。何克谦说。
共产党把这叫做阶级斗争。彭湃是本阶级的二臣逆子,站到农民阶级那一边去了。跟你不同。
可恨!可恨!我们里面出了这样的人!何克谦说。
何旅长对政治感兴趣,他在黄桥办了“民生报社”,自任社长,约文人写稿子,就是在政治上跟共产党唱对台戏的,部队的政训处长,何旅长亲自兼任。张少华介绍说。
李长江说,何旅长不简单,大才、大才!像我就不好比了,我大字认不了几个,泰州人给我编出顺口溜来了,“李长江看报,一塌糊涂”,是说我看报把报纸都拿倒了。哈哈哈!
一座都笑了起来。
李明扬说,中国的政治很复杂,何旅长说得不错,将来国共两党肯定要比个高低、见个分晓。黄牛力大下田,水牛力大下水。从孙中山先生领导辛亥革命以来,天下大势,比的个力量。但袁世凯很有力量,为什么失败了?说明还要比潮流,比人心。北洋军阀看上去也有力量,最后也失败了。共产党的组创人之一的李大钊,就是北洋军阀政府处决的,杀了人家,自己也不曾有用。我们国民党这方面,现在力量上占优势,中央政府在我们手上,各省政权在我们手上,军队也比共产党多若干倍,只要我们真正遵照总理遗嘱贯彻好三民主义,民族,民生,民权,把这三个“民”字办得真正让民满意,我们就不会败给任何一个党,是不是?古人就说“载舟之水也覆舟”,当他载着你的船时,你要看到,它有一天起了风浪也可能翻了你的船。我们的危险只有一个,就是共产党在那里实行三民主义,我们反而不实行。我看到材料说,毛泽东的文章就写着,他们的最低纲领同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是一致的,他们现在实行的就是最低纲领,就是我们的三民主义,将来才实行最高纲领,就是他们所说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共产党就这样把我们的三民主义口号严丝合缝的接过去了,也把国共合作的政治基础说清楚了。我们在座的,至多算是一方诸侯,就像春秋八百诸侯一样,各占着一小块地方,我们都应当像何旅长这样,在自己的范围里,有政治的头脑,把政治弄得好好的,是贯彻三民主义的,那就好,就不怕别人钻空子。
何克谦说,总座考虑很深,我们回去一定注意。
三十
把何克谦张少华送走后,李长江对李明扬说,总座,你对这两个人说那些大道理,不是白说吗?他们听得进你那些话,真要立地成佛了。
李明扬说,不说大道理,说什么呢?说说也是慈悲为怀。上求大觉,下化有情嘛。他们听进了多少,那就要看他们有多少善根慧命了。
李长江说,你真是发菩提心,行菩萨道,方便为门。要说他们两个,我发露一点给你听听。这个张少华,是被我们抓过的。我在保安处的时候,处理过他的案子。他贩私盐,收徒弟,弄到百十号人,十几条枪,本来应当去缉捕他才对,但他在省政府里有人,结果招安他做淮南缉私营江阴江防哨检查官,后来竟然升到缉私营的营长。好,江山易改,贼性难改,他暗中同土匪严林勾结配合,在长江里抢劫轮船。分赃的时候,因分赃不平,他杀死自己的同伙张连海。轮船被抢劫,我们发了通缉令,轮船公司老板不惜血本,一定要他的人头。过了年把,他躲不过去了,预先买通关节,出来自首,关在苏州监狱六个月。等风头过去,就有人为他减轻罪名,把他保出来,让他做了缉私营的大队长。抗战爆发,他的机会又到了,拉起队伍,有一部份学生青年反对他,他竟然把这些人全逮起来,装进麻袋,在江阴桃花港沉了江。
李明扬叹口气,说,善哉善哉!
李长江说,再说何克谦的一点“善哉”你听听。有人说,那个副旅长朱骥,其实死得蹊跷,并不是被陈玉生他们打死的,因为打在朱骥身上的子弹,是从后面进、从前面出,他一定是遭了何克谦的暗算。朱骥一死,何克谦马上捉了朱骥的一个团长一个营长,没有让他们开口说话,就给枪毙了,把朱骥吃了败仗、中弹阵亡,都推在他们身上。这是杀人灭口。其实,何克谦同朱骥老婆有勾搭,朱骥有所察觉,发过牢骚,所以他借机先下手为强、害死朱骥。
李明扬说,我心中有数,这两个人迟早是我们的冤家对头,要提防他们。我哪里是把他们两个当什么好人,他们装模作样的来了,我们也就逢场作戏,仁至义尽吧。这两个人,心是黑的,将来至死不悟,堕入地狱。
李长江说,总座说得对,只要他们在泰兴、黄桥,就是我们的一个害。要同二纵说一说,对他们决不能放松警觉。何克谦说他家遭了红色暴动的那些事,也是一面之词,他家多少年是地方一霸,不知害死过多少人。农民暴动,我虽不赞成,但农民对他家那样,也不是发了疯,是有原因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李明扬说,给颜秀武说一说,要他注意。唉,何日是了!
三十一
一天晚上,一个高个子进了西山寺,李长江在里面等他。副官大声报告:陆司令到!李长江就迎上前来,洲舫!多久不见!
空头司令陆洲舫前来向副座报到!来人停步敬礼。
李长江大笑,说,快进来吃茶!做了司令,有时就会空头。不做司令,头上本来没帽子,也就不觉得了,无官一身轻嘛。你约我要谈什么事,你就直截说。
陆洲舫说,在副座面前,我也不用转弯抹角,我要谈的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当初我在海门,有一万条枪,那是我花钱买的,我多少年辛苦积攒,全用在这上头了。我就是要在抗战期间,当个司令。凭我在海门、启东的势力,是不成问题的。后来总座亲临海门,找我,我是敬仰总座的,二话没说,就把一万条枪让总座去统一安排。当时总座要收编海门、启东一带的几支队伍,用得着这批武器。颜秀武、丁聚堂、陈才福,这几个纵队,三分之一的枪支是我的。当然,总座副座没有亏待我,也委任我当了纵队司令。可是,我也没有想到,划归我的几个支队,都不是好玩的,他们先后都把队伍拉跑了。总座副座没有怪罪我,但我也有我的想法。那几个支队,是他们自己拉队伍干起来的,都自以为了不起,就不服从我。假如是我自己拉起来的,就不会得这样。但这些话,说了也没用了,我人也没有了,枪也没有了,钱也没有了,辜负了总座副座的委任。现在我越想越不服气,难道我陆洲舫就不会当司令吗?请求副座再给我一个机会,试一试我的能力,看我会不会带兵打仗?如果有什么差错,按军法办我,我死也瞑目。
李长江说,你的事情,总座和我,都是放在心里的。你的那几个支队,本来确实复杂,又不是你的人,叫谁去,也管不住他们,其中还有共产党掌握的力量。你把多少年的辛苦钱全买了枪,这个气魄很大,说明你是以天下为己任、有抱负。总座时常提到你。你别着急,我们到好安排的时候,自然会考虑到你。我这个人,说话算数。司令有了人马,不就不空头了吗?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嘛。听说你挨抓过夫?
有这回事!陆洲舫说,抗战之前,我被关在海门监狱,为的是走私的事情。不瞒你说,我还参加闹过几天红军,差一点就参加了共产党。我这个人就是不安稳。不过,在坐牢的时候,我的钱在外面都藏得好好的。抗战爆发,我出狱,在聚星镇一个姓冯的朋友家中休息,镇上的方镇长不讲理,我老实告诉他,我是从县狱里刚放出来的,把释放证明给他看。但他还是把我关起来,第二天把我当民夫解送江南,原来他是差一个民夫,逮到黄牛就当马骑!在江南我从民夫队里逃跑回江北,把藏的钱取出来,拉了一支小队伍,用金条开路,得了一个“江浙护航游击队”的委任状,我为司令。那个方镇长,我没有给他好果子吃,我带人去封了他的家!他还算乖觉,就跑到我的司令部去,磕头打招呼,说了许多好话,什么有眼不识泰山之类的。我就把他的房子开了封。他招待我,花去一百多担米。第二天,放爆竹欢送我。算了,我跟他有什么计较头?出口恶气罢了,他抓我的时候太不讲理了,可见平时有多少百姓吃过他的亏,真是有冤没处伸啊!
李长江大笑,说,你也是个阿弥陀佛的人!
陆洲舫说,是的,我心不狠,不忍随便杀人,这是我的弱点,以后心要放狠些,但不晓得到时可狠得起来!
李长江放声大笑。
三十二
李长江在西山寺召见第二纵队司令颜秀武,第三纵队司令张公任。说,请你们二位来,是为调防的事情。你们两个的纵队对调一下位置。三纵,到宜陵、谢桥、白塔河一线,二纵到梅家堰、郭家寨、宣家堡一线。注意要点,三纵正面是扬州鬼子,旁边是新四军。对鬼子要加强警戒,防止意外。发现情况,及时处置,及时报告总部,时时刻刻要作好战斗准备。但没有总部的命令,不准私自发起进攻,也不准私自配合友军行动。对新四军方面,以友军相处,以异军保持距离,谨防鬼子从当中的空隙袭击我们的侧翼。官兵一律不准私自与新四军往来,加强这方面的政训工作。我们是军队,军队就要稳固,军心不能有任何动摇,共产党的工作目标往往是我们的中下级军官。二纵到了泰兴之后,直接面对的不是鬼子,但也不能松懈。何克谦张少华两个保安旅,跟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友军,但也是道道地地的异军,吃人不吐骨头,心毒手辣,都不好对付。这两个人比你颜大块头略小几岁,但你不能小看他们。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们一肚皮诡计,你不防不行。他吃了我们,有韩德勤撑腰,为他们暗中叫好,我们咬了他们一口,韩德勤马上就要兴师问罪,他保过老蒋的驾,总有人为他说话。何克谦最近向我们要了一个番号,第十纵队,是原来朱骥的力量,现在是何克谦掌握,副司令范杰是当家的,司令朱素娟是挂名,他是朱骥的老婆,真是五花八门,不是好狗,不防不行。张少华也跟我们要了一个番号,独立第十八支队,是原来陈正才的一个团,也是张少华的主力。这两个用我们番号的部队,我看就是来对付我们的,但他来要番号,你还不好不给。现在我们就要看他们要了番号之后玩什么鬼名堂。我把三纵调出,不是说三纵怕他们,不是说有的账就不算了,而是表面上主动缓和一下关系。颜秀武到那里之后,如果何张二人有什么诡计,你就让他们晓得你的厉害。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二位有无意见?
服从命令,没有意见。二人说。
从今天起,两天准备,第三天一早部队开始行动,当天完成换防,对下面布置要详细一些,不要在换防中出什么事。换防之后,把各支队驻地立即报上来。公任兄要同扬中新四军挺进纵队司令部联系一下,陈玉生支队如果从江南运弹药回头,就叫他的支队在谢家桥驻防,他本人押运弹药到泰州来领赏。秀武,你的司令部在宣家堡,家就不要搬了,可以把三姨太带过去。公任把家安到泰州来,房子我同你找好了,在西仓……
三十三
李长江带着随行人员到了九里沟,杨桂芳在其中,腰间插着双枪。他们来到庄西头一个农民家里坐下,眼望着西来大路,喝着茶。不一会,下面的人报告说,陈支队长到了。李长江站起来,迎出去。
陈玉生骑着马,到了庄口,翻身下马,一个敬礼,报告副座,我回来了!李长江大笑,上前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这一去,就是三个月,啰,你的押寨夫人,我交给你了!陈玉生笑着同杨桂芳也握了一下手,又对李长江说,弹药马上就到,从二姜那边过来,用了六百民夫,一支大队伍!李长江说,我准备了二十条船在河边等着过摆渡,几趟就过去了。饭菜也备好了,就在时敏中学操场上开饭,吃好了就发脚力钱,让民夫早点回去。陈玉生说,从江南过来的时候,我只押运了三分之一,有三分之二是新四军负责押运的,他们怕我一个人吃劲。李长江说,很好,够朋友!陈玉生又说,新四军除了帮我们押运,另外又赠送两万发子弹给我们,所以步枪弹一共是十五万发。李长江挠挠头,说,哈,他们倒过来送弹药给我们,真是不好意思啊!陈玉生说,他们最近跟鬼子打了胜仗,缴获很多,就顺便分给我们。李长江说,好。陈玉生说,部队奉命留在谢家桥了,到泰州来的只有一个营,前前后后的照应着。李长江说,行,先慰劳这个营,过几天再到谢家桥去慰劳。
民夫队伍在西边小路上露了头,前面疾走着一队持抢开路的士兵。
来了!陈玉生说。
去领他们直奔西门,摆渡过河,李长江命令副官。
副官应了一声跑过去,同在前面开路的连长作了传达,队伍就浩浩荡荡从“泰来面粉厂”旁边擦过,向东开去。
晚上,在李明扬住处,二李宴请陈玉生夫妇。
陈玉生讲述了押运弹药的经过:总座副座慰劳新四军的五千块钱,我交到管文蔚手上,他说谢谢我们。第二天,扬中的新四军挺进纵队一个连给我们带路,下午渡夹江,晚上过运河,经过一夜行军,到达茅山竹箦桥,已经是早上九点,正好遇到陈毅司令骑马路过,我就把总座的信交给他,他看了信,很高兴,说新四军一定帮你们运回这批宝贵的弹药,还说,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你回去之后,为我带个口信向总座副座问好。后来我们就到了新四军第一支队司令部,见到了粟裕,粟副司令安排我们好好休息,由他们派了小货轮到蜀山去运弹药。弹药运到竹箦桥,粟副司令给我们找了二百民夫,让我们先运三分之一到扬中,其余的由他们分批押运,要不然目标较大,也难管理。我觉得他为我们考虑得细致正确,就服从了他,先押着三分之一上了路。第二天拂晓到了一个村庄,走一夜路了,才停下来烧饭休息,得知鬼子扫荡,只好赶快往前跑,偏偏又碰上敌机轰炸扫射,好危险,如果是全部押运上路的话,那肯定麻烦。幸好我们跑得快,弹药也没有被击中。这样就拼命赶路,白天也不敢休息了。到了晚上,决定仍然不休息,往前赶路。这样连续一天两夜没合眼,到了龟山,新四军挺进纵队的人已经准备好船只在江边等我们,过江到了扬中,才把心放下来。过江的时候,鬼子的巡逻艇离我们不远,已经向我们开过来,新四军掐住时间,果断过江,鬼子没赶上我们,朝我们的方向打了两炮,也幸而没打中,要不然就损失了。
陈玉生有声有色地讲着,听的人一时紧张、一时欢笑。
三十四
丁聚堂、颜秀武、陈才福、张公任、陈中柱、陆洲舫等人一齐到了李长江这里,说,副座,我们给你磕头来了。说着一齐磕了下去。李长江连忙叫他们起来,问,磕我什么头?丁聚堂说,副座记不得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李长江大笑说,这么回事。不过,我从来不做生日,也不准人提醒我的生日。人生在世,不过是六道轮回、一刹那之间,今天生日被你们提破,还磕了我的头,真是罪过,我不感谢你们。丁聚堂说,去年我们就没有给你提破,今年是你五十大寿,毕竟不同。既然六道轮回,那就回回都是大事,过大生日了,庆祝一下是应该的,菩萨不会见怪。我们要热闹一下。李长江说,这个不行,你们不能乱了我的信仰,我是大生日小生日都不做。丁聚堂说,那我们就不提做生日,我们借着这一天吃个碰头行不行?李长江说,你们不会改个日子吗,一定放在这一天做什么?丁聚堂说,改个日子也行,可是我们都布置下去了,今天晚上在泰山顶上岳王庙里,人不多,七桌,就算我们自己取乐,到时请副座光临,至于总座那里,我们去请,也不提你过生日的事。你们两人都不喝酒,取个与民同乐的意思吧。李长江说,好吧,既然你们都来了,就依你们,不过确实不准一个字提到过生日,不准磕头。丁聚堂说,行,副座放心。李长江说,那好,你们去忙,不要弄得块块晓得,现在是战争时代,不是庆升平的时候。众司令说,我们晓得。就都走了。
当天晚上,泰山顶上汽油灯雪亮,映照得岳飞武穆王两厢站立的十六员武将都像是活的一样。李明扬李长江的桌子摆在岳王面前,其它六桌分两边摆列。大殿四周,布置着警卫。来赴宴会的,俱是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最重要的人物。
洒至半酣,丁聚堂站起,说,今天这么多弟兄在一起聚会,我们不给总座副座行个大礼,还有什么意思?其他人就纷纷附和,离席而出,走到大殿当中,旁边服侍的人员立即送来许多的拜垫,一人面前一个给摆好。
李长江说,慢!他离席,走到面前,说,今天大家高兴,在这里吃个碰头,请了总座和我。这桌酒摆在岳王庙,摆得好。当年岳飞任通泰镇抚使,兼泰州知州,岳家军的人马,怕还没有现在我们多。可怜岳飞被秦桧害死八百多年了,这岳王庙的香火还是这么旺。因为岳飞在泰州爱民如子啊。金兵打到泰州,岳飞把泰州百姓护送到靖江去,让岳家军挡在口岸一线,大破金兵。后来因为朝廷十二道牌又来招,这才撤退。撤退的时候还警告金兵不准伤害泰州的百姓。什么叫英雄?这就叫英雄!军队到过一个地方,要叫那个地方的百姓几十年、几百年之后,还敬你的香火,才算了不起。回想我们鲁苏皖边区总部,刚开始是什么样子?还像个军队?说得不客气,那是草台戏。现在呢?也不是自夸,已经有一点样子了。这是总座治军有方!我们开始只有一个团的人马,现在呢,一个纵队司令手下就有三个团、四个团!没有总座,哪有我们?我遇到李明扬,是我前世里修的,你们遇到李明扬,也是你们前世里修的。李明扬是我的老子,也是你们的老子。我们借此机会,好好向总座行个大礼,总座的后面,就是岳飞,他也望得见我们。你们说,好不好?下面齐吼“好!”李长江为首,就向李明扬跪下,庄严磕头。
三十五
李明扬来到西仓街一条深巷里,进了张公任的公馆。
总座大驾光临,必有要事布置。张公任说。
事情有一点,不着急,先谈谈别的。家都搬到泰州了吗?李明扬问。
张公任说,都搬来了,但是,人就我一个。老婆和一个孩子在重庆,还有一个孩子才两岁,寄养在泰兴一个亲戚家里。抗战期间,随时都要打仗,我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别的人一个家庭还不够,还要再弄姨太太,我永远是望尘莫及的了。
李明扬大笑,说,你洁身自好,出污泥不染,我看得出来,所以我特别敬重你的人品。最近身体恢复得怎样了?这是我最关心的。
张公任说,不太好。去年在黄桥遭何克谦暗算,卫队护我连过三条河,跑到泰兴,大病一场,到现在总像没有全好,药吃掉多少,见效不大。这身体怕是要拖住我了。我心里也急啊。
李明扬说,不要着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总要慢慢让它好起来。我看你的气色,还是要加强调养。你的饮食过于简单,正常吃的是 米见 子粥,这固然是你家乡的习惯,但于营养的方面,恐怕欠缺。你不妨增加吃些鱼、肉、蛋、禽。
是的,以后要改进。
你出身贫寒,有节俭的品德。李明扬说。
张公任一笑,说,我家确实很穷。我的父亲是个穷秀才,在乡下教私塾,没有多大收入,我母亲是个农民,种地之外,还在家里纺纱织布。
李明扬说,抗战胜利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工作?
张公任说,我想办农业。我本是淮阴农专毕业的。我们中国农业落后,有志农业的地主或实业家又很少。对发展农业、建设农村,我有不少想法,也看过一些书籍和文章,不同党派关于土地问题的理论我都注意研究。但都知道维持小农经济是太落后了,不行的,将来反正是要走现代大农业的路子,但怎么才能最快最好的走到那一步,复杂,不同的人不同的党派有不同的主张。
李明扬笑道,你有这么大的兴趣、这么深的研究,战争以后就让你管农业去。
张公任说,我确实愿意踏踏实实做这方面的工作。这就是我全部的野心。没想到现在要领兵打仗。
李明扬说,有条件的话,以后我一定支持你。你今年是三十五岁吧?
张公任说,是的。总座怎么记得这样准?
李明扬说,我跟你最早认识,是在镇江。省党部委员里,数你最年轻,而且你没有什么后台、靠山。那时我对你就很注意,没想到现在我们能在一起共事。我们总部的将领里面,有你这样的人,我一直感到欣慰。长江副总指挥也很敬重你。我们对你抱很大的希望。
张公任说,愧不敢当,但我一定努力,不让对我好的人们失望。
李明扬说,这个我们绝对相信。现在有一件事要同你商议。结合总部的需要和你的身体情况,想临时变动你的工作,让你到总部来担任秘书长一职,我再也想不出第二个合适人选了。你既是纵队司令,又是有社会理想有学问的人,还会做政治的工作,必能全面兼顾总部的文武军民上下左右。请你能暂时屈就,帮我的忙。至于第三纵队,我们另外考虑一人,让他到前线去负责一阵子。如果前线需要你,你随时还可以去挂帅。你看如何?
张公任说,没有关系!第三纵队又不是我的张家军,都是来参加抗战的,理当服从总部统一调度。总部的安排,我绝对服从。
李明扬说,你这么爽快、大度,令我敬佩,我没有把人看错!关于你的变动,不是一时权宜,我是有深远考虑的。
张公任说,总座放心,我对总座一百二十个敬仰、服从,你没有把我看错,我也没有把你跟错。
李明扬点头,同张公任就总部的工作,又议了好久。
三十六
丁聚堂应召到了陈家桥李明扬住处,二李与参谋长在等他。
今天夜里,口岸出事了,你晓得不晓得?李长江问。
我才听说了,但情况不详细。丁聚堂说。
参谋长,你把详细情况给丁司令说说。李长江吩咐。
参谋长介绍说,日军最近常有军舰、汽艇在口岸、高港以南江面活动。昨日,是阴历冬月初四,天黑、风大,死冷,日军一个小队反而利用这样的天气乘汽艇悄悄登陆。口岸西洲下四坪关帝庙里,有不少人在玩,打牌赌钱。鬼子冲进去,用刺刀、指挥刀一下子就杀死十人,另有三人及时逃出,幸免于难。这十个死者,有庙里的和尚,有游击队小队长和游击队员,还有附近村庄的老百姓。鬼子杀人之后,接着越过福星桥,到达口岸武庙。武庙是李财福游击队的队部,也是麻痹大意,毫无警戒,一见到鬼子,吓得就跑,鬼子开枪,当场打死二十多人。后来又冲到轮船公司李松如家,抓走两个人质。鬼子回头的时候,放火烧了福星桥东前清时期老屋一百多间。大火彻夜,照亮天空,老百姓怕得没有人去救火。十多个鬼子从容乘汽艇撤退。
李明扬端起茶杯饮茶,手颤抖着,脸色悲愤。
妈的,中国人像绵羊一样,又像木头一样,国家快要亡了,他们还打牌逍遥,一见到鬼子,这么怕,伸着头听他们怎么杀!其实只要到江边去断其后路,坏掉他们的汽艇,这一小队鬼子,钉耙锄头扁担,也把他们打死了!李长江说。
口岸不是我们的防地,是保安九旅的,这是他们的责任。丁聚堂说。
召你来,不是怪你,是要你做一件事。你马上命令你驻刁家铺的大队,派出一个连,中午之前占领口岸,天黑之前,布置好江防,注意东面保安九旅动向,与刁家铺保持不断联系。占领口岸之后,立即安民,把李财福游击队找到,进行训话和点编,叫他们接受指挥。李长江说。
是!丁聚堂回答。
鬼子这次行动是对我们的一次侦察,探探江北的虚实,不想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回去要一边庆功,一边更加认为中国人没用,好杀得很。你们去了之后,要加强岗哨。如果再有鬼子来偷袭,要诱敌进来,给他们一个好果子吃!你们要坚守刁家铺、寺巷口一线,如果丢掉,泰州南大门就敞开来了,泰州丢掉,大家到哪儿吃饭?不到非常时刻,没有我们的命令,你第一纵队不能离开刁家铺、寺巷口一步!口岸本来就应该由我们防守,这次惨案,要追根的话,是韩德勤混账。你去占领之后,马上告诉我们,我们再向韩德勤报告,并且要求他追究保安九旅的责任,将他一军!李明扬说。
保安九旅来抢口岸怎么办?丁聚堂问。
暂时不会,他们也是惊魂未定。你们占领之后,要提防他们,不要被他们包了你的饺子,他们打鬼子没办法,闹磨擦胆子大。李明扬说。
你刁家铺、口岸、寺巷口,要联系不断,是一条活龙,不是一条死蛇,要首尾相顾。保安九旅敢惹你,你就要打胜,胜了他,再同他说话。你要同颜秀武联系一下,他在你的东面。李长江说。
参谋长你就领他到参谋处去打电话,立即给第一纵队布置。参谋处要把口岸情况立即通报各纵队,给保安九旅和新四军挺进纵队都发一份通报。李明扬说。
参谋长与丁聚堂领命而去。
妈的!我们中国人,真窝囊啊!李长江拍案叫道。
三十七
颜秀武骑着自行车,带着卫兵,到了陈家桥。报告说,昨天,新四军的惠浴宇跟我联系,陈毅想到泰州来商谈一些事情。近日能否安排会见?
李明扬看李长江,李长江说,他要来谈事情,当然要安排会见,何况人家才帮了我们的大忙。
李明扬说,那你去同惠浴宇说,陈毅想何时来,就何时来,事先通知我们一声就行,我们起码要到城外九里沟去接他。
是!颜秀武接受了任务。
惠浴宇跟你是怎么熟的?李长江问颜秀武。
颜秀武说,他跟我是同乡,都是海州人。过去我贩私盐的时候,他在海州闹暴动,名声很大,是一条好汉。
他是共产党,你心里要有数。李长江说。
我晓得。颜秀武回答。
好,你就去吧,就说我们热诚欢迎。李明扬说。
颜秀武离开后,李长江问李明扬,陈毅这第二次来,有什么名堂?
李明扬说,上次夏天他来,是初次见面,不便多谈,先熟悉一下,认个好邻居。当然也不是随意来的,是有个背景,不过没有说破。那时他们刚刚打下扬中,刚刚插足江北,他到泰州来拜访,也就是礼数之中、打个招呼。这一次有所不同,这几个月,他们休整好了,准备在江北有进一步发展。其主力六团叶飞部队,从江南到了扬中,与管文蔚的挺进纵队合编,组成新的挺进纵队,扩大到四个团。另一支主力陶勇部队,从江南开到皖东,月塘集一仗,打败日寇,站住了脚。这样,从江都到仪征、天长、六合,新四军进来了几千人马,加上扬中作为长江跳板,联结江南江北的力量,初步形成了一块可进可退的独特的地盘。陈毅来联系我们,因为我们是他的一个大邻居。韩德勤是反共专家,也跟共产党是仇人,他参加井岗山围剿,大概那时就同陈毅交过手,吃了败仗,一个师全军覆没。陈毅一定想处好我们,对付韩德勤。陈毅在扬中的四个团主力,不是歇在那儿玩的,他们一个团,比我们一个纵队还强。一放过江来,就要发展。
我们哪有地盘给他们呢?李长江捻动手上佛珠,看着李明扬。
他不会跟我们要,他会想办法从韩德勤手里分一些去。我们做他的好邻居就是了。你看从北伐以后,老蒋清党,我们这一方总想一口吃掉共产党,吃掉了吗?越吃越大了。现今抗战时期,他们争取到了合法地位,更加生龙活虎。但老蒋心思不改,最后到底如何,只有天晓得。况且韩德勤算是什么东西?我们即便真心实意为他出力,也不会讨到一个好。所以,苏北地区今后这台戏,我们对共产党新四军,要有思想准备,不必跟他们做仇人,要灵活机动,要有政治头脑,我们不跟韩德勤铁板一块,我们永远是我们。
噢,明白了,这很简单。李长江说。
说简单就简单;说不简单就不简单。有戏唱、有戏看呢。李明扬说。
三十八
早晨,北风停了,刮起南风,有点暖洋洋的,泰州坡子街、府前街、陈家桥西街、升仙桥、西山寺一带,由鲁苏皖边区总部的政工人员贴出了许多标语:欢迎四将军光临指导!
李长江带着一批人从西门过河,在对岸上马,到九里沟去迎接客人。
陈毅、管文蔚、惠浴宇、陈同生四人乘马,前面是鲁苏皖边区总部的一个排开路,后面是新四军的一个连殿后,由二姜方向而至。前去接新四军的是督察处长季恺,也骑在一匹马上,随行到来。
李长江、颜秀武一行站在路边,先头排的排长见了,高声喊道:敬礼!全排一边走着一边敬礼。颜秀武说,你们开过去,到面粉厂东面等着。李长江等人鼓起掌来,陈毅一行下马,李长江迎上去,说,陈司令,你好啊!陈毅同李长江握手,说,副总指挥好!有劳远迎啰!李长江说,一回是个生人,二回就是个朋友!陈毅笑道,我们是名符其实的朋友。彼此一一握手致意。李长江说,我们就上马吧,总座在陈家桥街口恭候陈司令大驾呢!陈毅说,好,不过,稍微等一下,我们给副总指挥准备了一匹好马,是不是现在试一下?李长江顺着所指看去,只见战士牵来一匹雪白战马,鞍鞯俱全。眼睛一亮,说,那是日本人的大洋马呀。季恺说,陈司令带过来,特地要送给副总指挥的。陈毅说,从江南带过来,也算是千里送鹅毛吧,考虑还是送一匹战马给你最好。李长江大笑,说,感谢陈司令知道我的爱好,让我试它一试!说着就把自己的枣红马交给马弁,跨上大洋马,说,陈司令,管司令,我给你们开路!他策动大洋马小跑起来。陈毅说,颜司令,我们也走吧。几匹马都跟了上去。
李长江骑着马到了面粉厂东面,向东是开阔大路,两边麦田绿油油的,他对守候那里的先头排说,跟我来!便继续催马向东。
季恺、颜秀武带路,李长江同陈毅并马而行,过了河,再上马,一路有军民燃放爆竹,敲打锣鼓。经西山寺、升仙桥,向北往陈家桥路口前行,远远听到军乐队一个劲地吹奏,街两边站满观看的民众,商店门口皆燃放爆竹。陈毅说,副总指挥,这样安排,太隆重了!李长江说,应该的!
李明扬领着百十个军官在陈家桥路口恭迎。陈毅望见,从马上下来,走过去。李明扬抱拳疾步上来,说,陈司令好!陈毅也抱拳迎上去,说,总座你好!二人握着手,连连说着客气话。李明扬向陈毅介绍丁聚堂等主要将领,一一握手。
到达凌家花园客厅,双方坐定,陈毅说,这次我从江南过扬中,匆匆而来,也没有什么贵重礼品好带,给副总指挥带了一匹大洋马,给颜司令带了三十支三八式步枪,至于给总指挥一个什么礼物,一时难找,正好缴获有一把日本指挥刀,我看好像不错,就给总指挥带来了,还望笑纳!陈毅的随员就呈上那把刀。陈毅接过,双手呈给李明扬。李明扬双手接过,笑道,好马宝刀东洋枪都给我们带来了,没有比这些更贵重的礼品了,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客厅里响起一片掌声。
李明扬从刀鞘里抽出指挥刀一看,寒光逼人,说,是一把好刀。我一定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这是新四军陈毅司令赠送给我的,是无价之宝!陈毅说,陈毅后生晚辈,不敢当!我把总指挥这番话,看做是对我陈毅、对我们新四军的一种鼓励!客厅里再次响起掌声。
陈毅说,这次来,我们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同志,叫我一定代向总座问好!李明扬笑道,感谢感谢!我跟他们,十多年前就都认识,我是很敬仰他们的,如果我在这里打坍了,就到延安去,他们会招待我、安排我的工作。陈毅说,那真是请还请不到呢!
客厅里充满融洽的笑声。
三十九
李长江陪同陈毅到光孝寺视察教导总队。陈毅将大殿上一副对联读了一遍:“请人搔背,上些,上些,再上些,真痛痒还须自认;对面猜拳,是了,是了,又是了,实消息尚属他知。”笑道,这对子有趣,是禅宗,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李长江说,这么个大庙里,大殿上用这个对子,是不是有碍庄严?陈毅说,正法眼藏,拈花一笑,内容庄严,形式活泼,可以的。李长江听了点头,说,你解得好,陈毅说,是你的问题提得好。言罢一笑。
李长江建议去拜会方丈南亭和尚,说,南亭佛学很深,你可以跟他谈谈。陈毅说,好,我们就拿抗战的问题请教他。
来到方丈室,举头是宋宁宗书“碧云丈室”四个字。寒暄已毕,宾主坐下。陈毅说,听口音,大和尚好像是本地人?南亭说,我是泰县的乡下人,家在曲塘镇甸涂乡顾家庄。陈毅说,请问你为何出家?南亭说,我俗姓吉,我们一家十三口,虽有祖遗十几亩地,但生活困难。父亲送我当和尚,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用小车子推着我到观音寺去,拜见了玉成老和尚,我就留在那里了,那年我十岁,心里就没有想闹着要回家,安安心心的就做了小和尚,这是我的因缘吧。
陈毅说,请问,佛教主张破“我执”,看空一切,又有三戒、十戒之说,其中的重要主张是“不杀生”,那么对于日寇侵华和我们抗战,是抱着何种理解呢?
南亭说,陈将军是考我了。陈毅说,不敢,真正是请教。永嘉大师《证道歌》里有一句说,“圆顿教,勿人情,有疑不决直须铮”,菩萨叫人遇见大德勇于请教。
南亭说,陈将军指教得对!我就作个回答。我出生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1900年,这一年正是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禧太后偕光绪皇帝出奔西安,赔款四万万五千万两。每当念及我的出生,正逢此劫,甚感丧权辱国,最大国耻。这并非“我执”,而是“执我”,我岂能无动于衷?从佛学说,内战外战,皆因“我执”而起,但其中不是没有是非、不是没有果报。《梵网经》上说,释迦来此娑婆世界八千回了。菩萨既然看空一切,何必不惜劳碌,这样放不下,频频到尘世来呢?因为菩萨是生龙活虎的,是入俗利生的。菩萨到世界来,就是发菩提心,救苦救难。佛家既讲四大皆空,也讲善恶因果。日寇侵入我国,如此恶魔,终将要收获他的果报。方丈室前“碧云丈室”是宋宁宗给我们这个光孝寺题写的,宋朝书画好的皇帝不止一人,宋朝的文化是极高的,特别令后世文人陶醉,但文人们很少能回答,为何文化这样好的朝代会亡于野蛮之手?他们一般只是惋惜这果,而不能从根底上说出其因。依我们佛教的回答,很简单,宋朝的江山是怎样得来的,以后还将怎样失去。其人之道,必将反治其人之身。不知我这样说,陈将军有何见教?
陈毅说,佛教博大精深,其中以因果解释事物的前后联系,不主张孤立地看问题,我认为是很对的。刚才从宋朝灭亡的果,追问到宋朝当初种下的因,这样的历史观,也与我们所说的历史唯物主义有相通之处,着眼点都在客观世界本身的来龙去脉、关系之中。我对佛教感兴趣,因为它有丰富的哲学,深刻的思想。
南亭点头。继续说,佛教的根本工夫,与儒教一样,也在治心,但兵荒马乱,也就谈不上这一套。佛教主张不杀生,上至诸佛,下至昆虫,皆不可故意杀他,也不可教人去杀。然而日寇侵华,枪炮飞机、炸弹军舰、刺刀细菌,对我们真是杀字当头,亡我祖国,灭我族类,我们光凭着修身养性功夫,决不能退此妖魔,只有以金刚身,奋起抗敌。我们能在抗敌中不以杀生为随喜也就算做到家了。地藏王菩萨说,“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日寇将我中华变成人间地狱,起来领导抗敌者,就是活菩萨,抗敌的事业,也是我佛如来的事业。
陈毅说,大和尚所言,真是拨浮云,见青天,一见一切见,圆解无碍,开悟人心,我完全感动和同意。今日与大德一面,实在是增加我们的福缘,多谢多谢!
南亭答曰:阿弥陀佛!将军多多保重!
离开方丈室,李长江对陈毅说,陈司令这么懂佛教、敬佛教,我手里不离这串佛珠,也是对的了?陈毅说,这是好事啊。李长江说,如来大乘讲的是“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六祖说是“见性成佛”,我正好不识字,这些话最适合我,但我总感到没有凭证似的,拿这个疑难去请教大和尚,大和尚就送给我这串好珠子,当场给珠子开了光,叫我时刻不离手,我试下来,确实好处甚多,就真的不能离手了。陈毅大笑说,这就是心诚啊,心诚则灵!
四十
陈毅在李长江陪同下走向光孝寺的戒坛。原来,光孝寺为海内传戒名山,这座白矾石的“千华戒坛”,海内闻名,僧尼以能在这戒坛上受戒为荣。那“法雨香林”四字匾额,苍劲而有禅意,出自书法家徐步云手笔。每当传戒之时,全国僧尼、居士,前来受戒、观礼者,有数千众之多。陈毅以稳健步态登上戒坛,面对底下整齐站立着的数百名军人。李长江说,欢迎新四军陈毅司令给我们训话!
掌声过后,陈毅说,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教导总队全体官兵同志们,你们总指挥、副总指挥,给我这个机会,来和大家认识,交流我们的思想和感情,这对于我,是很荣幸、很高兴的一件事。我们讲什么呢?目前全中国的人民,最主要的事情,是抗日,我就来跟大家讨论我们目前抗日的形势与任务。
现在是一九三九年的岁末,再有几天,就是一九四0年了。抗日战争,如果从芦沟桥事变算起,已经两年多。两年多以前,我们大家,彼此之间多数还不相识,现在呢,走到一起来了。这个就说明着抗日的形势,说明中国人民是不甘心让日本侵略者灭亡我们中国的。就拿我们泰州及其苏中地区来说,是日本鬼子多,还是中国军队多?从扬州到南通,从长江到淮河,是中国军队多嘛。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有三万人马,韩德勤有五万人马,我们新四军虽然不足掛齿,也有几千人马在江北,另外在民间还有各种抗敌的武装和组织。只要我们中国人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他敢顽抗,就把他消灭!但是,中国人的齐心协力,目前还很不够。我们一方面坚持抗日,一方面要反对投降,在抗战的中国人内部,还要讲团结。日本侵略军远离后方本土,到中国作战,我们中国军队在自己的祖国抗战,我们人多,他们人少,我们得人心,他们失人心,中国人民的最后胜利,是不可更改的,一定会到来!但是,这个胜利,不会一下子,在一个早上就来到,它有一个来到的过程。俗话说,一口不能吃一个饼。我们相信这个道理,就会树立胜利的信心,不会被敌人的一时强大和我们的一时困难所吓倒。
各位在抗战的时期,到抗日的部队来扛枪当兵,这是正确的光荣的事情,说明你们是有民族斗争觉悟的人。中国的抗日,虽然是全体中国人民的事情,但不可能叫每个老百姓都来当兵,我们当兵的,就是中国人民当中最勇敢、最有牺牲精神的一部份,担负着抗击日寇、解放祖国的重任。我们这一部份,只要不是脱离人民,而是依靠人民,不怕任何的艰难卓绝,我们就一定会夺取抗战的胜利。
你们的总指挥李明扬将军,是跟随中山先生的国民革命老前辈,他二十岁当团长,当湖口要塞司令,同李烈钧老总一起,在湖口战役中,举起第一面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战斗旗帜,成就了千古留名的壮举。后来,他受中山先生派遣,到日本、德国深入研究军事。回国以后,参加北伐战争,被孙中山先生委任为参谋本部的警卫团长,又后来,在东征之战中,担当大任,成为南昌东路先遣军司令。抗战爆发,他参加血战台儿庄,与日寇殊死地战斗。接着南下泰州,组建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在苏中举起抗战义旗。李明扬将军是杰出的军事家和爱国名将,又得到李长江将军和各位纵队司令的有力辅助,必将领导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全体将士,在抗战之中建立不巧的功勋!我今天到贵部来学习并且发表演讲,是我感到无比荣幸的事情。
我们新四军,虽然在江南江北都打过鬼子,有一些小胜,但比起友军,不足挂齿,我们要多向友军学习怎样打鬼子。在抗战的友军之间,有时也会发生一些误会,但只要我们的心是抗战的,只要我们不是自私自利,不是总想着吃掉别人、壮大自己,任何误会总可以解释和消除。如果有人装着友军的样子,当面握手,背后开枪,对这种友军,就要提高警惕,必要时就不能客气,让它以后不敢这样闹磨擦闹分裂,做大鱼吃小鱼的可耻的事情。这一方面,在我们苏中地区,大大小小,已经有过不少教训,你们之中有些人是亲身经历过的,说起来令人痛心!有不少抗日的队伍,没有被日本人消灭,却被中国人自己的军队暗算、残害了,多少热血青年,竟然就这样失去年轻有为的生命,抱恨终天,这是多么可恨、可耻的事情!从此以后,我们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重演。
日本鬼子是一定要来进攻我们江北这一片地方的。因为这里是鱼米之乡,是上海的后方和南京的门户,他们一天不把这块地方抢到手,一天睡不好觉。目前之所以还没有大举进攻,是他们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腾出手来,而且我们中国军队在这里集结较多,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但他们也不是一点动作都没有,靖江已经被日寇占领,南通泰州遭到日机轰炸,前几天小股日军偷袭口岸,制造了杀人惨案。我们一定不能松懈麻痹,我们要随时作好战斗的准备。
下面,我想说一说国际反法斯西战争的情况……
陈毅简明扼要地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报告,李长江始终笔直地站地一旁。
四十一
晚上,二李同陈毅在凌家花园举行秘密会谈。
陈毅说,你们也看得出来,我们要向江北发展。理由很简单,江北是日本军队的一个战略重点,是抗日的战场。在淮北,有我们的部队,我们要在江北形成我们的根据地,以利抗战。在江南,蒋介石先生的方针,是不让新四军生存,处心积虑要消灭我们。我们在江北开辟根据地,也是为了生存,但决不妨碍友军之生存。这一点,希望得到你们同情。
李明扬点头说,你们在江北发展,我们没有意见。
陈毅说,我们打下了扬中,又占据了江都沿江一小片地方,这都是暂时的,我们不可能靠那么一点地方做根据地。我们只有越过泰州,向泰州以东和东北的方向发展。
李明扬说,我赞成你这个发展方向,具体说,你有三块地方可以考虑,一是黄桥,这块地方可能小了些,又靠近江边;二是如皋、启东、海门一线,那里富庶,但靠近南通,隔江就是上海;三是东台以北到盐城一线,穷一些,倒比较偏僻,便于做根据地,而且跟北面八路军之间便于联系。这三块地方,各有利弊,你们看情况而定。但都要从保安旅手上去拿,他们不会老老实实让给你们。
陈毅说,有两个人我考虑可以跟他们交交手,一个是何克谦,他在黄桥无恶不作,有“百里侯王”之称,久失人心,我打他,师出有名。第二个是张翼,他是我军叛徒,在启东、海门、如皋一带也是弄得民怨沸腾,打他是顺乎民意。
李明扬说,你可以首先考虑张翼,向启东、海门一线发展,我们可以接济你一部份军饷,不便的时候,可以用我们的番号行事,必要时我还可以拨一部份人马接受你的指挥。
陈毅说,行,这个问题就这样初步定下来。
李明扬说,我不是不让你打何克谦,也不是想同你争黄桥这块地方,主要是这里靠我太近,我目前还有些不大好处理。将来你如果认为有必要打掉何克谦,拿下黄桥镇,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那时你是从东面打过来的,不是从我这里打过去的,我更好说话些。
陈毅说,我懂了,我同意你的看法,会考虑你这里的因素。
李明扬说,你们江南的部队,可以在江南呼应你在江北的行动,让他们把张少华在江阴的势力消灭掉,这样韩德勤与顾祝同之间的一个联系就切断了。张少华保安九旅这个钉子,你们以后也要考虑拔掉为好,你如果打何克谦,同时就要考虑打掉张少华。
陈毅说,行,我一定考虑。
李明扬说,你们以后如有不便,可以到我们的防区里来隐蔽、休整。
陈毅说,感谢总指挥的好意,真感到不便的时候,一定来。
李明扬问,长江司令有无别的话要说?
李长江说,很好,我没有意见。帮助新四军,就是帮助我们自己。
陈毅点头,说,我们之间,共同的东西比较多,以后不管碰到什么情况,都要求同存异,合作到底。
李明扬李长江说,合作到底,合作到底。
四十二
在江都吴家桥,陈毅、管文蔚、惠浴宇等一行,守候村口,迎接李明扬。吴家桥道路上和村庄里,写有标语:欢迎李明扬总指挥光临指导!
李明扬先是坐四人大轿,快至吴家桥时改换乘马,到达吴家桥。
村口安排有军民燃放鞭炮,敲锣打鼓。在村后一片大场子上,李明扬在陈毅陪同下,从新四军两个营的队列前检阅走过。整齐威武的新四军立正敬礼,李明还着军礼。他们来到营房,有几十间草屋。这些草屋,是部队自己动手盖的。陈毅介绍说。好,好,很好。李明扬不无感动。
在营房门口,也有欢迎李明扬总指挥的标语。进了屋,是一桌酒席。李明扬说,啊呀,这是何必,你们又不在城市。陈毅说,我们这是乡里锣鼓乡里敲,请你尝点土菜。李明扬说,我平时的饮食,也很简单,我就喜欢吃面糊疙瘩,里面加几片菜叶。好多人笑我土气。其实这一方面是从小的习惯,另一方面也是吃了不忘本,时时想到还有多少中国人正在饥寒交迫。陈毅说,是的,我们平时也是填饱肚皮就行,有不少时候,填饱肚皮也不可能。孔老夫子周游列国,到处碰壁,还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坚持那个高要求,真是叫人望尘莫及啊,恐怕我们永远也不会欣赏那个。李明扬笑道,是的,我完全同意你的话。
下午,李明扬在陈毅管文蔚惠浴宇陪同下观看战地服务团演出。张茜主演话剧《兄妹》,内容是乡村中相依为命的兄妹二人,在田野上遇到日本兵,哥哥被鬼子枪弹击中,妹妹在悲愤中投河自尽,以免遭受鬼子兵的污辱。李明扬看得眼泪直流。演出结束后,李明扬说,演得很动人,我看戏很少,从未看过这么感人的话剧。他吩咐手下人赠送五百大洋给演出队。他对陈毅说,区区略表寸心,这是规矩,看戏就应当给钱。陈毅说,还是他们做演员的好,叫人家流了眼泪还掏腰包。大家笑起来。惠浴宇对李明扬说,刚才那个演妹妹的,演得如何?李明扬说,演得好!一个女战士,这样设身处地把那个乡村妹子演出来,也是一种菩萨心肠啊!惠浴宇说,你这句话就阿弥陀佛了,那是我们陈司令的爱人!李明扬笑道,失敬失敬,恭喜恭喜!陈毅说,我这个人,意志也不很坚定,本来是不打算在抗战期间解决个人问题的,后来就动摇了,在战场上从来没有当俘虏,在情场上,是缴械了。皆大笑起来。
坐到屋里谈话时,陈毅说,总指挥到吴家桥来看我们新四军,是大智大勇啊!李明扬说,称不上,称不上,你们克服那么大的困难,帮我们运送那么多弹药,作为友军,我连看也不能来看一下,这成什么世界了?我就不理他们那一套!不是我摆老资格,什么时候也要讲个天理人情嘛。我还有一件事求你,这叫做一不做,二不休。陈毅问,什么事?尽管吩咐。李明扬说,你们的政治工作一向很强,我那个鲁苏皖边区总部,几大纵队,你晓得,都是先后七拼八凑起来的,根本不能跟你们相比。其中也有一些文化青年投奔进来,多数我都让他们做了政工人员,但他们自己也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你能否派些人到我那里去,为我们开办政工人员培训班?陈毅考虑了一下,说,行,总指挥这样信任我们,真是君子坦荡荡,我还有什么二话可说?一定抽调最好的人到你那里去,由你安排办培训班。
四十三
李长江搀着他的儿子,后面跟着卫兵,从坡子街走到彩衣街,到了紫藤花架,巷口早有人迎接,放起爆竹。李长江就搀着儿子进了巷。巷子里一个大户人家门口站着许多穿长衫的绅士,鼓掌欢迎。李长江满脸堆笑,抱拳致意,说,惊动各位!惊动各位!
大厅里挤满一屋的人,李长江同大德昌五洋百货店徐老板站在一起。他的儿子站在当中。李长江首先讲话。他说,各位贵宾,多谢你们光临。今天我的这个宝贝儿子,认徐老板做干爹。我今年五十岁了,儿子才七岁,比起你们各位,真是一个没福的人。我有一个大太太,是结发夫妻,她身体不好,我又老早出去从军,实际上不成夫妻,结果没有生养。她姓丁,跟我一样,不是什么名门里出来的,是一般老百姓。后来我在徐州的时候,从新浦带了一个太太到泰州,算是我的二夫人。我的二夫人别的都好,有一个缺点,天天要吃鸦片烟。不瞒你们说,她本来是窑子里的,说起来你们不相信,我从不逛窑子,有一次在一个场合看上了她,后来又同情她,就娶了她,不知道她是染上了这个嗜好的,改也改不掉,又不忍心把她撂掉,就随她去吧,只要吃得起,就让她吃。但我不能把她留在我身边,因为说起来难听,李长江老婆抽大烟,这个名声不好。我们国民政府是禁止大烟的,我不能犯禁。我只好给她一些钱,送她回她的老家新浦去了。这个二太太,说起来你们更不相信,我根本就没有沾她的身,同我也就没有结果,是我前世里差她的,这世里来还了她。后来,掌不住人劝,这回一定要找个能生养的来,别的都在其次。大太太也关心这个事情,并且做主,就让我娶了她的贴身丫头,算是我的三太太。所以,我李长江名义上有三个太太,其实不是那回事,里头是一本难念的经,苦得很。这个三夫人呢,是曲塘铁匠铺子里的,铁匠的姑娘经得住打呀,山东人说粗话,李长江就跟铁匠的姑娘揍了一个儿子出来了!
话说到此,听的人不但再也止不住笑声,而且一齐鼓起掌来。
李长江继续说,我这个人,真是枪林弹雨,死人活人见了多少,四十四岁上有了儿子,还就有点婆婆妈妈的,生怕儿子长不大,取了个名字叫小狗儿,一到泰州,才晓得凌家花园的小姐也叫狗儿,就是凌心支的千金,凌文渊的侄女儿,现在有十岁了,真实的名字是叫凌群,全家就连佣人也喊她狗儿,她答应得还就爽快。我的儿子比她岁数小些,正好叫小狗儿,小狗儿来到泰州,遇到一个狗儿姐姐,说来这也是缘份啊。
众人哄哄地笑。李长江说,如今兵荒马乱,飞机撂炸弹,我在家想想,我这个小狗儿,野根独苗,觉得还不保险,要找个有根有底有财有子的人,给小狗儿认个干爹,你们泰州话,叫“干”,就认了徐老板。徐老板徐师娘,不嫌我这个扛枪当兵四海为家的,就准了今天的好日子。我们共同请大家光临徐府,做个见证,以后徐老板徐师娘要赖账,大家帮忙说句公道话,证明实有其事就行了。
笑声之中,李长江让小狗儿当众叫了干爹爹、干妈妈,大家一阵鼓掌。李长江说,大家算是鼓掌通过了,下面就让徐老板讲话!
徐老板说,副总指挥这样相信我们,我是非常乐意。副总指挥为国家奔劳,英勇抗敌,枪林弹雨,现在儿子七岁,怕他三长两短,也是人之常情。认我做了干爹,我不怕折福。从我的曾祖父起,我徐家子孙繁盛,人丁兴旺,托老天爷的福,就是收得住人。我们泰州这地方,人情淳厚,朴实善良,副总指挥走南闯北、戎马生涯、叱咤风云,能看得起我们,就是对我们泰州的一种评价。自去年副总指挥与总指挥从徐州南下,来到泰州,坚起义旗,保家卫国,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我们泰州人是景仰的。日本鬼子占领扬州而不能东下,占领靖江而不敢北犯,就因为泰州有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有总指挥副总指挥坐镇此邦!副总指挥的公子认我做干爹,我还有什么可推辞的呢?我噜苏了以上的话,也是请诸公做个见证,以后小狗儿大了,做了将军,不肯叫我干爹了,那时大家帮助我说话。
大厅里响起笑声,并且一阵鼓掌。
李长江说,刚才徐老板所言,我虽然赞成,但对我实在是抬举了。我本来拉黄包车,又学过瓦匠,因为受了人的气,跑出去当兵,遇到李明扬,对了缘份,他把我从小兵辣子一步步提拔上来,直到做他的副手。我总是说,李明扬就是我的老子。没有他,就没有我。晓得这个情况之后,大家今后说话之间就不要拿我跟李明扬相提并论,让我减少些罪过。徐老板,下面就请大家入席,吃个欢喜酒!
四十四
李长江手牵着儿子小狗儿,在岳墩西面小西湖边游玩。他的住宅就在那里,小巧一座楼,顶上按照农村样式盖的麦秸草,屋子四面环水,两座小桥。东面一桥通往岳墩和西山寺后门,西南一桥连着一条蜿蜒小路,远处连着田野,不远就是泰州西门。小桥两头有岗位,小西湖四周有巡哨。
湖边有鱼追逐嬉戏,小狗儿看得有兴趣,说“我要”,李长江说,它在水里,你怎么要?小狗儿说,拿网来网它。李长江笑道,这么小的鱼都要网它们上来,鱼儿们就不要想活了。菩萨不许。只准拿眼睛望,不准说网它们上来,你让他们在水里游把你看,不是很好吗?把它们网上来,它们离了水,就死了。听到没有?小狗儿说,听到了。
小狗儿的妈妈玉珍这时捧来茶壶茶杯,才说了一声“喝茶”,三架日机尖啸着从东面过来,李长江说一声“不好”,马上把小狗儿一搂,往地上一趴,也叫玉珍“快趴下来!”他关照小狗儿“趴着不许动,我去搀奶奶出来”,就爬起来,冲进小楼,同两个女佣一起,搀出老母,嘴里说着“不要慌不要慌”,把一条被子往树下一摊,搀老母坐地上,说,你躺下来,好比是睡觉一样。
日机迅速从西边兜过来,李长江说,都趴下来不要动!日机呼啸着经过头顶,冲到东面去了,接着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李长江站起,说,炸城里去了。这时他的卫兵们都赶到身边,他对玉珍说,你照应好奶奶,带着小狗儿,飞机来了不要躲在家里,要往外跑,趴在地上,胸口离一点地,嘴要张开。又对老母说,妈妈,我去有事,你不要怕。老奶奶说,你去有事,你去有事。李长江就带着卫兵们过了小桥,往西山寺去,东面飞机丢炸弹的爆炸声又起。
李长江迅速到达西山寺副总指挥部,飞机正一个圈子兜过来,往下面扫射,枪弹都当当地打在屋脊上,飞机顺势往南飞去,远逝了。李长江从地上站起,掸掸身上的灰,望着天空,嘴里骂道,狗日的!
副官们和科长、处长们都围了过来。李长江说,都跑过来做什么?都到你们办公室去!说着时他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电话正响着等他,他一把抓起:总座!你那里没事吧?好,我就放心了。是,我马上联系。我看叫北山寺、光孝寺、永宁寺、三官殿、城隍庙里的部队,暂时都撤出来,驻到城外乡下去,不要挤在一起挨炸。好吧,你那里安排。他放下电话,命令副官,给我接丁聚堂、陆洲舫、颜秀武!
他跟丁聚堂通话:丁聚堂,你在哪里?在寺巷口?很好。敌机刚才轰炸泰州,你晓得不晓得?飞过去了?好。口岸方向有没有情况?要密切注视!鬼子不是想来炸一下就来炸一下,他们一定是有意图的。口岸是头一道关,没有我们的命令,不能丢!行,就这样。
他与陆洲舫通话:陆洲舫,你在哪里?在塘头?很好。敌机刚才轰炸泰州,宜陵方向有没有情况?要防止鬼子突然袭击!最近几天特别要注意。你马上同各支队通一次电话!第三纵队泰兴人多,各支队情况怎样?对你是不是听话?有情要及时告诉我。好吧。
他与颜秀武通话:颜秀武,你在哪里?在宣家堡?很好。那边情况如何?飞机从你们头顶上过来的,从正东方向进入泰州,回头是往南飞走了。对的。何克谦张少华有无动静?这几天要留神!酒要少喝。对,鬼子出动飞机,总有个什么意思在里面,密切注视!行,我放心。
副官在一旁,等李长江电话打好了,报告给他:这一回是日机第七次轰炸泰州,大林桥、王家桥、府前街、府西街、天后宫被炸,十人被炸死,三十多人受伤,炸毁房屋四十多间。
李长江往沙发上一坐,说,马上挂个电话给兴化,问韩德勤,我们上次打报告要高射机枪,他们报送上去没有?有无答复?把泰州被炸的情况告诉他们。请他们明确回答。
副官退出去,李长江把帽子戴好,把武装带扎好,走出去,朝卫士喊:把我的马牵出来,跟我到寺巷口去一趟!
四十五
寺巷口南边走来不少逃难的人,有的在路边歇了下来,有的继续往北走。李长江骑马而来,正遇丁聚堂,告诉他,鬼子进了泰兴城!这些百姓就是逃难的。李长江下马,去问难民,你们看到鬼子进泰兴的?百姓说,鬼子早上就来了,汉奸领的路,保安九旅一枪没打,提前就跑掉了。李长江问,你们现在往哪里去?难民说,我们只有朝泰州躲。
李长江问丁聚堂,颜秀武那里怎么样?丁聚堂说,颜秀武跟我通了电话,说,日军进泰兴之前,张少华保安九旅已经撤离防地,泰兴实际上是一座空城。日军分三路进城,一路从天星桥登陆,经过大生桥从西门入城,带路的是魏尔圣,一路从七圩港登陆,经过蒋华桥、张桥入城,还有一路也是从七圩登陆,由李家营、五里墩入城,带路的是蔡鑫元。
蔡鑫元?李长江诧异。
丁聚堂说,就是泰兴第八区区长蔡鑫元,他有一个团的兵力,是张少华的势力。张少华部队有少数人把队伍拉到颜秀武那里去了,他们怀疑张少华,因为张少华事先下达了撤防的命令,后来又接到日军的请帖。中央军校毕业的一些少壮派军人责问张少华,张少华就当他们面把请帖撕了,说他同日军没有任何联系,发请帖来一定是蔡鑫元的鬼。至于事先撤防,是有人给他报了信,他是为了保住部队,避敌人的锐气,没有别的意思。不过,虽然张少华这样说,还是有少部份人不相信他了,把队伍拉了出来。张少华现在正往姜堰方向撤退,县长朱雨峰带着县常备旅也撤退了,目前退在泰兴东乡。
李长江说,妈的,鬼子还没来,他就跑掉了,这就是他们“抗战”啊!我说嘛,鬼子飞机轰炸泰州,必有缘故,原来是配合占领泰兴。这个问题不小,你这里成为前线了。张少华的部队一撤,这里就直接面对敌人。我们是一字长蛇阵,口岸伸得太远。鬼子首先要打口岸。你马上同口岸的那个连通电话,让他们作好战斗准备。你要好好布置一下,刁家铺这里也要加强,这是第二道防线,更不能丢。你去吧忙,我这里不需要你。
丁聚堂回答“是”,就去布置。
这时,三架日机从南边飞来,从头顶飞过,两架向北,一架向东北。李长江说,不好,这两架又是去炸泰州!是去警告我们的。妈的,狗东西狂得很啊!
从北边方向传来了轰炸声。
李长江决然说,带马,回泰州!
他跨上大白马,向北跑去。两架飞机从他们头顶上呼啸而过。
四十六
李长江一马到达陈家桥凌家花园,进去看见李明扬正在发火,对军需官许某说,你起草一份给韩德勤的电文,叫他向八十九军追回我们的棉花税!许军需答“是”,李长江问,怎么回事?许军需说,我带着一个排,到大丰棉花公司去收棉花税,哪晓得八十九军抢先行动,他们的一份已经到手,又把我们的一份也强行拿走了。李长江大怒,说,啊?他们敢这样玩?眼目当中简直全没有我们了!今年棉花税可以收多少?许军需说,还是一个棉花夹子收十二块钱,今年一共是五万夹,该税六十万块,我们应得一半是三十万块。李长江问,八十九军真的把六十万全拿走了?许军需答,全拿走了,一个不剩。人家把收条给我们看了,我们不好跟人家多说什么,只有回来报告。李长江说,妈的欺人太甚!照总座说的,立即去打电报,叫韩德勤向八十九军追回我们的钱!八十九军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今年的棉花税说不定是收最后一回了,鬼子已经占领泰兴,把口岸一封锁,棉花出不去,那还有什么税!大家玩不成了。你去执行吧!许军需应着退出。
南边情况不好?李明扬问。
就是泰兴让鬼子占了,保安九旅不战而退,鬼子还没到,他们就撤了。我已布置丁聚堂对口岸、刁家铺加强防守。李长江说。
嗯。李明扬点头,沉思着。
泰州挨炸得怎样?李长江问。
李明扬说,北山寺、光孝寺、永宁寺都被炸,幸好你提醒,部队撤出去了,要不然伤亡不会小。北山寺的天王殿全部炸毁了,天下第一大的笑佛儿,被炸得粉碎,只剩两尊金刚。光孝寺天王殿炸断一根二梁,韦驮菩萨震倒在地上。永宁寺大殿、经楼全部炸毁。
李长江说,鬼子的飞机有眼睛啊,怎么晓得我们的部队驻在庙里?泰州城里有敌人的奸细。
李明扬说,飞机炸了泰州,又向北去炸了港口,另有一架飞机炸了姜堰。
不错,我在寺巷口看到一架飞机向了东北。
李明扬布置副官说,你记一下,关于泰兴沦陷,专门草一份电文,发给委员长蒋,军政部长何,军令部长徐,政治部长张,战地党政委员会程,军训部长白,还有西南办公厅、西北办公厅,以及兴化省政府韩,告诉他们,泰兴于一月十六日被日军占领,江苏保安九旅张少华部不战自退,于前一天撤出防区,使日敌不费一弹占领泰兴。目前我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之第二纵队、第一纵队,直接面对泰兴之敌,而我之第三纵队直接面对扬州之敌,我总部军饷久欠,而所负之守卫责任重大,盼速完军饷之数及有所增益,否则,我部必难久守。
副官记下后转身退出。
李明扬指着地图对李长江说,新四军挺进纵队已经全部过江,到了吴家桥,四个团,扬中县空下来了,大约仅留少量部队。这是个大动作,不过还没有同我们联系,他们的动向也不清楚,到底何时东进?
李长江说,四个团!吴家桥那点地方,怎么挤得下?决非长久之计,他们一定是暂时停留一下,很快就要东进。
李明扬说,他们如果东进,我们就按上次的密谈,放开大路,让他们向东。
李长江说,他们还是早一点从吴家桥离开的好,由他们到东边去同保安旅见个高低。说老实话,他们呆在我们旁边,吊住我们做朋友,我老是不大放心,离我们远一点,朋友反而好处。
李明扬说,我们只好耐心些,不好催他们走。不着急,水到渠成。
十天以后,二李得到一份《中华日报》,汪精卫的报纸,上面登出了张少华给汪精卫的通电,表示“拥护和平”,说:上海中华通讯社转汪主席钧函,恭读迭次宣言及艳电和平主张,其牺牲一切维护人民之真诚,令人敬佩。华虽无状,爱国不敢后人,誓竭棉薄,率同全体官兵,拥护和平,矢志勿渝,至对同文同种之友邦,愿实现精诚团结,建设东亚和平基础,并乞立派党政专员来兴主持一切。谨布区区,敬候明教。
李长江说,把泰兴让给鬼子,当然是张少华,张少华不点头,他蔡鑫元哪敢?
正说着,副官送来省政府《通报》,说,张少华现在声明,《中华日报》上的通电,是蔡鑫元假借他的名义发表的,与他无关。
李长江“嗐”一声,看着李明扬,李明扬说,看来韩德勤已经把张少华保下来了。
李长江说,妈的,他们搞什么鬼?
四十七
李长江被一阵电话铃叫醒,他抓起电话接听,哦,是丁聚堂?什么事?啊?第三纵队?要强行通过寺巷口?打起来了?妈的,兵变?你慢慢说。哦,是一个营,从西边来,被你拦住了?后面还有大部队,确实是第三纵队。好,我晓得了,你做得对。无论如何你给我守住寺巷口,不要放他们向东。好,我马上到总座那里去。
李长江立即上马出发,卫兵迅速跟上了他。穿过岳墩东面的麦田和菜园,进了陈家桥西街,到达凌家花园。李明扬已经在等他。
怎么回事?第三纵队兵变?陆洲舫怎么搞的?这个人看来真不是带兵的料,他偏要带兵,让他到三纵去挂个名的,还就出了事。他这个人就是这个命了,挂个名也要出事!李长江嚷着。
情况还不清楚,打电话找陆洲舫也找不到,我已经布置陈才福、颜秀武做了准备。李明扬说。
李长江想了一下,说,会不会是新四军、共产党策动的?这很有可能。陈玉生到江南去运弹药,去了三个月,他的支队大部份留在扬中,跟新四军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日子,恐怕早已赤化了。陈玉生本人的颜色也是红的,韩德勤以前叫何克谦消灭他,也不是全无道理。三纵调防江都,又有好几个月下来了,这几个月跟新四军接触也不会少。新四军挺进纵队四个团全部过江到了江都,三纵就发生兵变,这当中一定有联系。
李明扬说,可能是有一定关系的,但我相信陈毅不会叫这样做,这是影响跟我们的大局的,我看说不定是挺进纵队的哪位大将心血来潮做的这事。不要着急,再等情况报来。
电话铃响,副官接听后说,丁司令的电话,说三纵先头部队突然停止进攻,正在往回撤。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明扬站起来说,没有事了!我到张公任那里去一下,让他跑一趟看看是咋回事。
李长江说,陆洲舫不行,三纵是泰兴的,不会服他,干脆还是叫张公任去当司令。
李明扬说,我也有此考虑,我去一下,你到西山寺去。
李长江说,行。
李明扬走了,李长江抓抓头,捻动佛珠,寻思着说,奇怪啊,忽然要向东,忽然又停止了……
李明扬骑上马,带着卫兵,到了西仓街,进了一条深巷,敲开张公馆的门。张公任身穿皮袍,围炉看书,连忙放下书本,把李明扬迎请到太师椅上坐下。
正在看书啊?最近身体恢复如何?李明扬问。
身体好像恢复了一些。我最欣赏曹操的一句话,叫做“春夏读书,秋冬射猎”,说得何等豪迈、潇洒。
李明扬说,马上让你去弯弓射猎,你去不去?
张公任说,怎么,有情况需要我?
李明扬翻着桌上的《三国演义》,说,你刚才看到哪一段?
张公任说,失街亭。
李明扬把书一拍,说,巧啊,你有没有听说三纵的事情?
张公任说,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
李明扬说,三纵今天早上突然要强行通过寺巷口向东,遭到一纵责问和抵制,双方开了火。
啊?张公任大惊。
李明扬说,还好,现在三纵又主动退回去了。陆洲舫不知下落。到此刻为止,我们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看来,三纵还不能离你,我们想请你即刻到塘头去,看一下三纵司令部里的情况,然后,你还要到谢家桥去看看,不管发生什么事,先把部队安抚下来,不要责怪他们。我等你的电话。
张公任说,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当然应当去看一下,我也不多说了,我立即出发。
李明扬握住张公任手说,皮袍子不要脱,骑我的马去,路上当心。
张公任说,请总座放心!
四十八
第二天,张公任、丁聚堂、颜秀武、陈玉生和三纵的另外一个支队长张松山,到了凌家花园。李明扬说,你们来了,很好很好。与他们一一握手。李长江说,坐,坐下来,喝茶。
坐下之后,李明扬说,昨天下午我不放心,又请颜司令到你们那里去,后来接到张公任的电话,才把心放下来。
陈玉生从口袋里取出一纸,给李明扬,说,这是陆司令给我们的手令,命令我们集合、东进,要不然,我们不会擅自行动。
李明扬将那手令看过之后,放在茶几上,说,想不到陆洲舫怀有二心,是我们用错人了。好吧,三纵的事情,弄清楚了就行了,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后来从寺巷口撤回,没有完全听从陆洲舫,这个还应当嘉奖。总部决定给三纵每个支队赏钱五千元,给一纵驻守寺巷口的支队,也赏钱五千元。
丁聚堂、陈玉生、张松山站起来,表示感谢。
李明扬让他们坐下,说,陆洲舫只身一人逃往启东,这是他自己不好,落到两手空空的下场。他以前对我部有贡献,所以我们对他是好的,想不到他有异心。当然,从阿弥陀佛的角度说,我们也不去多说他,他好自为之吧。我们本来对公任兄的工作,是另有考虑的,想请他担任总部秘书长,现在只好请他继续辛苦,回到三纵去当家,你们没有意见吧?
陈玉生、张松山站起,说,没有意见!弟兄们就是想张司令回去。二人说罢给张公任敬礼:张司令!
张公任微笑着点头,示意他们坐下来。
李明扬说,你们三纵好,我就放心了。公任兄,你说说。
张公任说,我到谢家桥之后,了解到,这一次行动并不是兵变,是误会。三纵的弟兄们以为陆洲舫是按照总部的布署下达手令的,没想到他会另有意图。一开始,弟兄们以为东进是回泰兴老家,都很高兴,后来才晓得陆洲舫要把队伍拉到启东去,这就发生了怀疑,大家本来对他就不是很信任,于是就头脑清醒过来。寺巷口遭到一纵弟兄阻拦,弟兄们更想到情况有些蹊跷,决定撤回来再说。
李明扬听着,说,唔,这么回事。
张公任说,何克谦在泰兴,对我们三纵家属任意虐待,强迫出工出捐,因为何四旅同我们三纵有仇,三纵的家属在泰兴日子很不好过,部队一直想回泰兴,现在泰兴沦陷,鬼子占领了家乡,弟兄们觉得自己身为泰兴人,应当回去打鬼子,也给乡亲们壮胆,总而言之,部队现在很想回泰兴。
李明扬说,行,你们作好调防准备,天把天之内就调防,还是你们同二纵对调,你们等候总部的命令。
张公任说,是!
李明扬问,三纵按陆洲舫手令行动的时候,新四军有无什么情况?
张公任说,这个问题,由陈玉生回答。
陈玉生说,我们集合部队,新四军以为发生什么敌情,派人来问过,晓得我们要向东开拔,问要不要他们配合?我们说不需要。但我们开拔之后,防地就空了,曾经提出要新四军代为防守。不过后来我们的大部队还没有离开防区,先头部队就从寺巷口撤回来了,所以新四军也就没有来接防。
张公任说,我到谢家桥之后,新四军惠浴宇、叶飞把我请了去,问明我们内部发生了误会,对我们说了些关心的话,别的没有说什么,请我给新四军部队作了一次演讲,无有其它异常情况。
李明扬说,情况正常就好。
张公任说,部队要求相机收复泰兴城。
李明扬说,可以的,但不要擅自行动。回泰兴之后,对何克谦、张少华要警惕,也要讲策略,兵不厌诈嘛。
张公任说,是,我们记住总座的话。
四十九
若干天以后,李明扬召开第三纵队有关将领开会。说,昨天,我在海安参加了军事会议,主要论题是收复泰兴城。会议由韩德勤主持。日军在泰兴城有一个联队,由加藤大佐指挥。我军布置是这样,由八十九军的三十三师进攻东门和南门,由我们的第三纵队进攻西门、北门、水西门。定于后天拂晓开始进攻。你们看,这一仗我们怎么打?
张公任说,收复泰兴城,我们无条件拥护,但三十三师和我们之间,谁负责指挥协调?
由我和李军长共同负责。李明扬说。
有总座负责,我们就放心了。张公任说。
李明扬说,我们同八十九军之间,有一些矛盾。前不久,他们还抢走我们棉花税三十万。这个问题,以前我们发电文交涉过,这次会议上我又当面向韩德勤、李守维提出交涉。但收复泰兴城是抗日大局,我们当然不能意气用事。李守维态度还好,说是误会,答应一定如数归还。韩德勤也作了保证。当场我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这次又要协同作战,对八十九军这个朋友,公任兄已经有所考虑,这是对的。我们的态度是,仗要打得比他们漂亮,看一看是我们游击军有本事,还是他们正规军有本事。我想我们三纵打起来决不会比他们差。我们当然不是闷起头来打,一边打一边要以加强联络的方式密切关注三十三师的动态,不要吃他们的暗亏,这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前是有过教训的。
陈玉生说,干脆让我们单独去打,那反而好!
李明扬说,韩德勤作战方案都定了,不可能改变。我但愿韩德勤、三十三师这回能显出真心、显出本事来。
李长江说,陈玉生,你们打你们的,要打就打出威风,不过要留退路,要留预备力量,不要孤军深入,一旦发现三十三师不仗义,他撤你们立即就撤,不要像傻子一样只晓得往里面冲,防止钻进鬼子的口袋阵。三十三师不会老实,他鬼你们比他们还要鬼,反正要防着一手,用兵的时候,做不得老实人。
陈玉生说,是!明白了。
李明扬问,张司令,你派哪个支队担任主攻?
张公任说,陈玉生第八支队。
李明扬说,行,我也是这个意思。陈玉生,你怎么样?
陈玉生说,不蒸馒头也争口气!
李明扬说,行!你能打,你这个支队也比较大,有五个大队,你吃过韩德勤的亏,也比较有警惕,我相信你能打好这一仗。一定要多留神!
陈玉生说,是!请总座放心!
张公任说,我派张松山带第七支队在大马庄、小马庄一线做你的后卫,接应你。我的前线指挥部也在大马庄。
陈玉生说,是!知道了!
李长江说,总部会布置丁聚堂密切注意前线动静,随时在口岸一线接应你们。
陈玉生说,是!
五十
三天以后,张公任到了泰州,一马到了凌家花园,李明扬说,嗯,你怎么来了,仗打败了?张公任说,没有败。李明扬说,那么打胜了?张公任说,也没有打胜。李明扬说,那么说是打糟了?张公任说,是的,打糟了。本来我们嘴说要防着三十三师不仗义,但还不晓得他们不仗义到这种程度!他们是突然撤出战斗的,变成我们孤军同鬼子交手,损失很大!李明扬拍案而起,愤然想骂,又忍了一下,问,部队现在撤出来了?张公任说,撤出来了。李明扬说,你先喝两口水,歇一会儿,等长江副总指挥来,一起听你说。言罢叫来副官,吩咐通知副总指挥立即来听张司令报告战斗情况。
李长江来了,一边脱着大衣,一边说,狗日的八十九军,我晓得他们不是好东西!幸而你们事先还有所防备,要不然不是要全军覆没吗?什么联合打泰兴,真是说得好听,公然的是借刀杀人啊!
张公任等李长江嚷着坐定下来,汇报说,陈玉生指挥先头部队,很快拔掉敌人在城外的几个据点,廓清了进攻的道路,正根据战场情况进一步研究如何攻城,忽然得到消息,说三十师正从东门和南门撤退,日军黑田中佐率领一股鬼子杀出城来,对三十三师实行追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单独攻城是不可能了,但我们没有轻言后退,而是一面坚守原地,封锁西门、北门和水西门,一面派出顾凤山大队跟在鬼子黑田部队后面,监视他们,如果三十三师与鬼子接上火,就从后面打击鬼子,形成夹击之势,这样可以挽回三十三师在关键时刻擅自后撤的不利局面。但三十三师像兔子一样跑得快,黑田没有撵得上,就往回走,在鞠顾庄同我们顾凤山大队遭遇上了,双方交火。陈玉生有预计,早就派出王海清大队去加强顾凤山大队,这样,我们是两个大队跟鬼子交战起来。黑田被我们打得抬不起头,就向城里的鬼子发信号,这样城里的加藤大佐就估计到了战场的情况,看清我们成了孤军,他就亲率大批日军增援,仍从东门杀出。陈玉生派出丁正如大队到南湖头、北湖头,利用地形阻击加藤,当丁正如赶到南湖头北湖头的时候,已经望见加藤的先头部队,时间可算是争分夺秒。湖头距离鞠顾庄只有六里,打加藤的阻击是有危险的,因为有可能黑田攻上来,那就要受到两面夹击,而加藤的兵力要大大超过我们。
这个时候,如果三十三师出其不意杀个回马枪,就完全可以跟鬼子的有生力量大干一场,并且有望拿下泰兴城,他们先前的撤退,就会变成诱敌出动,那还要记他们一功。但三十三师并没有这样做,他们放弃了这样大好的机会,而停留在河头庄以南,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加藤见到我方并不配合,就更加疯狂,同丁正如的部队拼上了刺刀,有一部份已经冲破了丁正如大队的防线,同黑田实现了会合,鬼子士气大振。丁正如大队的处境很危险。这时陈玉生派出刘东元大队、缪玉杰大队赶到,掩护顾凤山、丁正如、王海清三个大队撤退,我在大马庄把第七支队集合起来,准备增援。鬼子领教了我们的战斗力,也担心泰兴城空虚,就不敢在城外恋战,迅速撤回城里,重新占据城外的据点,恢复城外的第一道防线,在这样的过程中,三十三师仍然按兵不动,失去了攻击敌人的最后机会。总之我们是前功尽弃,并且发生这样意外的苦战。虽然我们一开始就不指望三十三师,但没有想到他们会做出这样叫人气不过的表现。假如不是陈玉生指挥沉着、坚决,手上有五个大队,那吃的亏还要大。现在我方伤亡三百,十倍于敌,顾凤山大队就死了八十九人,大家悲愤得很,简直都失去抗战的信心了!
李明扬说,他奶奶的,我马上就同韩德勤通电话。你们把战斗经过的报告写上来,我要发到重庆去!
李长江说,好啊,他们这样玩我们,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现在你还要回去把部队掌握好。
李明扬说,公任兄你还得辛苦一趟赶回,部队这时候需要你,明天我们到梅家堰去慰问第八支队。
五十一
李长江偷了个闲,看着儿子小狗儿放爆竹,狗儿娘喊他,电话!他奔回屋,原来是颜秀武打来的,告诉他,鬼子三路人马突然进攻,一路打扬中,是海陆空齐上,一路奔宜陵,一路奔大桥,来势凶猛。他命令说,你马上让部队往东撤,对,避其锋芒,一直撤到王家河、周家楼,撤到这里准备血战一场,不能让他们攻到泰州来!李长江搁下电话,问狗儿娘,今天是腊月二十九吧?狗儿娘说,是二十九夜了,明天是大年三十。李长江骂道,妈的小鬼子不让人过年了。他与李明扬通电话,报告了情况之后,问,新四军有没有送情况来?说,对,我也估计,鬼子主要是冲他们去的,目标就是扬中,打我们打的是阻援,不过鬼子瞎了眼,他们不晓得新四军在扬中没有大部队了,大部队都在大桥、嘶马。嗯,好,我马上打电话。他接着与泰兴宣家堡张公任、寺巷口丁聚堂通话,要张公任注意泰兴城里的鬼子,要丁聚堂守好口岸、刁家铺。打好电话,他喊小狗儿继续放爆竹,狗儿娘问,你不到办公室去?他说,没有我们的事,鬼子打扬中。
第二天下午,李明扬夫妇到李长江住处,双双拜望李长江的妈妈,口称伯母,说,今天我们在你这里过大年三十,明天一早好拜你老人家的年!李母说,又过年了,兵荒马乱的,不容易啊。你们去忙国事吧,我同你们多念念佛!李明扬夫妇答应着退出来。李母盘腿而坐,闭目念佛。
李明扬对李长江说,鬼子已经占领扬中。新四军在扬中本来只有一个连,所以也没有什么损失,他们隐蔽在乡下打游击。扬中沦陷,我们南边就吃紧了,泰兴加上扬中,鬼子有这两块地盘,就好做我们的文章了。将来的形势,我们首当其冲,靖江、泰兴、扬中、扬州,已经形成了半个包围圈,下一步非要动泰州的脑筋不可,迟早的事情。
李长江说,扬中孤岛,不是久住之地,新四军向江北撤是有道理的,不过扬中一失,他们非得东进不可了。目前他们局促在大桥、吴家桥,更是无险可守,不得长久。江北的这盘棋是越逼越紧了。
李明扬说,我们轻易不能丢掉泰州,别的没有什么地方好去。
李长江说,那当然。
李明扬说,今天早上,新四军在大桥打了一个胜仗,鬼子拂晓冒雪进攻,新四军一个营出击,一直反击追赶到仙女庙。
李长江说,昨天鬼子的兵力对我们这两路,不是主要的,因为海陆空是用在扬中,他们占领了扬中,这次任务就算完成了。所以大桥的新四军一个出击,就把他们打退了。
李明扬说,我们明天要组织军民到大桥、嘶马去慰问新四军。
李长江说,好吧,也算是我们这一带的抗日气氛。我们马上叫颜秀武让部队回到砖桥、宜陵,空在那里不像话。
李明扬说,好吧。部队往后跑得快了些。
李长江说,这个怪我,我应当稍等一下。看来新四的战斗力,是很不错的啊?
李明扬说,我早就说过,人家一个团比我们一个师顶用。
五十二
百十个新四军战士抬着披红戴彩的贺礼,雇佣了吹手,一路吹奏着从泰州街上走,前面的几个人抬着很大的金字匾,上面四个大字“岁寒松柏”,一行小些的字是“师公五十双寿”,另有一行小些的字是“新四军军长叶挺,副军长项英敬贺”。还有一寿匾题为“吾侪楷模”,赠送此匾的是新四军挺进纵队管文蔚、叶飞。原来,李明扬正月十九是五十寿诞。陈家桥街口,有几个当兵的放了一通爆竹,欢迎新四军送寿礼的队伍到来。凌家花园里副官张罗,收礼,招待茶水。在客厅里,各处送来的大匾已有十几个之多,金碧辉煌,斗艳争奇,有上海黄金荣、杜月笙送的,有韩德勤、李守维送的,还有各保安旅、本总部各纵队送的。只见寿礼堆积,银钱如山,副官和当兵的忙来忙去。凌家花园门口,悬挂两个很大的红绢寿灯,客厅屋檐下,有四个小些的彩灯,客厅布置成大寿堂。
李明扬与李长江以及纵队司令、军政要员们,却不在陈家桥西街,而在泰山顶上的岳庙里,四桌人,桌上水果瓜子香烟清茶而已,山上山下岗哨林立。
李明扬莞尔而笑,说,孔夫子有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也到知天命这个岁数了,去年是长公,今年是我,你们在座的都还早着呢。我于1891年出生于江苏萧县李石林村,兄弟排行老三。我读书不多,小学就进了军校,叫做江苏陆军小学,其实里面的学生并不是小孩子,这之前我在萧县小学、徐州师范学校简易科也念过几天书,陆军小学出来,就进陆军中学,以后中山先生又派我到日本森浩然学校、德国柏林大学读军事。我父亲是个穷秀才,原本想让我做个乡村教师,既能安然的生活在乡村,又能免受耕作的劳苦。我却违反他的意志选择做了一个军人。从小一起在田野里玩的人,现在依然耕耘垄亩之上的,还不少,我很羡慕他们终身做了一个农夫,但我也不后悔做了一个军人。参加辛亥革命的时候,我是二十岁。现在,三十年过去了,社会文明确有许多进步,但那时起码的口号“耕者有其田”,恐怕也还没有实现,而且民族国家的仗还没有打完,我的军人职责还没有完成。幸乎不幸,天也命也。当前抗战,是我所遇到的最难打的仗。同鬼子的仗也许好打,处理好中国人内部的事情反而很难。自从我们到泰州来,两年多过去了,中国军队在增加,但鬼子兵也在增加,而且占领了我们许多的地方,奴役着我们的人民。当然,要我们孤军去跟鬼子拼,那不现实,但不管现实有多难,我们中国军人就是为驱逐日寇而存在的。收复泰兴,我们上去了,打得很苦,我们决不轻言退却,但是有人要拿我们当傻瓜,我们也不干。把我们鲁苏皖边区总部这支军队带好,既要打鬼子,又要防着别人的暗算,这就是我李明扬目前的双重任务。
我过五十岁,韩德勤在兴化设了寿堂,拜我的寿,新四军送来了寿礼,连汪精卫和扬州、泰兴、靖江的鬼子、和平军,也想办法送来了寿礼。我这个人,就这么高的个子,其貌不扬,其才学更有限,为什么我这么时髦?说穿了,不是我时髦,是你们手上有部队,加起来三万人马,叫做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这三万人马就是命根子,是我的,也是你们的。有命根子,就有我们的生命、生机和前途。汪精卫、鬼子、和平军送的匾,当场叫人打碎了,贺礼当作缴获,照收不误,登记备用。所有贺礼,由军需处统一变现,分发下去,多有个多,少有个少,贴补军用。
现在我们内部,也有人主张赶走新四军,我看不要这样。新四军知道扬中孤岛难守,早先就撤出了主力,仅留个把连队坚持游击,其余四个团的人马,都到了大桥一带,处境不能算好。如果不是及时撤出扬中,昨天日本鬼子海军陆军空军一齐攻打的这架势,那不是没处躲、没处跑、要吃大亏吗?现在鬼子拿下了扬中,新四军保存了有生力量,这叫做胜负未定,还要走着瞧。而且新四军在大桥击退了鬼子的进攻,并没有向鬼子示弱。如果我们这时候去赶新四军,这算哪一出?老百姓怎么看我们?三战区和重庆总部,已经同新四军军部说话,要求新四军把叶飞挺进纵队、陶勇苏皖支队调往江南,不让他们在江北发展。这个官司,由上面去打,我们不要起劲,不要出这个风头。我们的态度,对新四军还是当作友军比较好,他们就在我们眼面前,我们要去跟他们结怨做什么?岂不是笨蛋?今后对新四军怎么相处,还是由我和长公掌握,下面任何人不能自行其是,关系甚大,不能乱来。好吧,我这个五十而知天命,就谈到这里。
李明扬话音刚落,立即响起一片掌声。
李长江站起来说,今天我们为总座庆贺五十大寿,也是借这个机会来一个岳王庙小聚义。总座刚才说的,其中一条,就是我们这个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是我们的命根子。泰州、苏北这一块地方,以后热闹得很呢。你们相信不相信?我是看清清楚楚。我也没有大本事,我是一条看家狗,看住我们这几万军队不能丢,看住泰州这块风水宝地不能丢。现在嘴说抗日,其实心不齐,你们单独领一支队伍出去走走看,不出多远,鬼子还没有打到,就被打黑枪的吃掉了。要么你去做老百姓,你既然玩了枪杆子,你就是强头。别人都有强头心,你没有强头心,你也没有防强头的心,那你只有让人去吃掉。天下就是这个样子。我虽有一串佛珠在手,我的两个眼睛天天看得见杀机四伏、血光冲天。今天是正月十九,我看今年是有戏唱的一年。大家里里外外的都要弄好,不能到时手忙脚乱来不及。好吧,不说了,我们都起来给总座磕头!
李长江为首,全体与会人员给李明扬行三跪九叩大礼。
岳王庙前,天台上,十个士兵一齐朝天放枪,放了十响,代表李明扬五十大寿之庆。
第三章 郭村,十三个团十路进攻
五十三
李长江召集各纵队司令开会,说,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韩德勤昨天通知总座,说第三战区马上要给我们派一个副总指挥,加强我们总部的工作。
丁聚堂马上叫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众司令纷纷骂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李长江说,大家说得对,确实是这么回事。鬼还不是通在韩德勤身上?他是整天没有二事,专门动脑筋怎么整死我们。现在又给我们来这一着!我们已经掌握,他向上面多次报告,说我们通共产党通新四军,这样促使上面来对我们下手。这个副总指挥,还不晓得是一把刀子呢,还是一个什么东西,反正是要戳在我们总部,做我们的佛事!
陈才福叫起来,说,副座,恕我多言,我们跟新四军的关系,可能也嫌过份了一些,当然会引起上面注意,即使没有韩德勤,也还有特务会向上面报告情况。我看新四军其实鬼得很,他们是利用我们,而我们呢,我就不说了,心太好!韩德勤几次请总座到兴化玩,总座都不去,上次还把专程来邀请的睢宁县陆县长打了一顿,这又是何必?多少人想上兴化玩,还不得去呢,老百姓都晓得“到了兴化心就花,到了盐城不想家”,有得吃、有得玩,只你腰包里有。
一阵哄笑,旁边颜秀武瞪着陈才福说,你说话岔到哪里去了?
陈才福独眼吊起来说,你就不想吃、不想玩?我说的是心里话。总座兴化不去,反而到新四军吴家桥去慰问,玩了一天,巴掌大的一个村庄,有什么好玩的?这些方面,难怪韩德勤要对我们有看法。
李长江说,才福这些话,也有他的道理,不过你们放心,总座和我,心里都是有数的,跟新四军好到什么程度,不好到什么程度,只能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前些时,有的事情也是必然,那么多弹药,运不来,你请哪个帮忙?韩德勤能帮你吗?三战区能帮你吗?土匪能帮你吗?只有新四军能帮,因为他们有江南根据地,还有长江跳板扬中,即使是别人帮忙,也要通过他们的地盘,也必得求他们,总座就说,不如索性就请他们吧。结果,人家还真的就帮了忙,出了大劲。事后你不同人家客气客气,也不像句话,表面上说起来他们还是友军,人家友过你了,你不友人家,说得过去吗?总座五十大寿,四面八方来庆贺,人家新四军也来,这不奇怪,你不好不收他们的礼,除了鬼子的汪精卫的和平军的礼不能收,别的礼都要收。但在韩德勤看起来,我们收别人的礼不要紧,收了新四军的礼,好像就犯忌了,暗中又要记我们一笔账,向上面送我们一次报告。新四军在大桥打退了鬼子进攻,就在我们的大门口,我们的部队撤退了,人家顶了上去,这话不好说,当然要去慰劳,我们不去,泰州的百姓也要去,被动不如主动,还是去慰问一下比较好。这种种的事情,你想躲都躲不掉。总座说,这些就是政治,你不可能只问军事,不问政治。话又说回来,我们整天关了泰州四门,什么事情也不去做,韩德勤还是要算计我们,小媳妇儿想要从婆婆嘴里得到一个“好”字,那不可能!这也不是一天的了。这方面的事情,大家如果有想法,也不奇怪,但总的来说,要相信总座,他考虑得比较全面、比较长远。他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他见过大世面,他说向东,我就向东,他是我的老子,我跟他走。总座的眼光深到什么程度,我们谁也估计不到。我说一句,你们记住,今后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碰到什么天大的事情,我们绝对听从总座的安排,比如总座叫我李长江去死,我就去死!但我晓得,我听他的话去死,我反而死不掉,他总有救我的法子,我如果违拗他,不去死,那到最后就真死了,一点救着也没有。我这些话,好比老和尚的几句偈语,你们都要记住,日后受用,听到没有?
众司令回答:听到了!
李长江继续说,第三战区给我们委任来的副总指挥,是陆海泉,国防部的,估计也没真本事,在国防部跳跳舞还可以,你们不要吃惧他。他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来,等于是瞎子、聋子,他要巴结我们,才做得成这个官。但也不能把他看简单了,他不光是来镀镀金的,他肯定还接受了任务,无非是监视我们,在可能的情况下,最好还要能把总座的兵权,我的兵权,你们的兵权拿过去。他有后台,韩德勤、三战区、国防部,就是他的后台。有后台就有钱,他不会不带钱来,小气拨拉的还能打开什么局面?他们一定是这样准备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就来把我们当鬼玩一回。你们说,他来了以后,我们怎么办才好?
颜秀武说,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陈才福说,让他落一个人财两空!
众司令对颜秀武、陈才福的说法轰然赞成。
李长江把手一按,说,好,不说了,到此为止,等他来了,你们就按照这个,只做不说,闷声大发财。你们几个,一个一个上,在他面前可以骂我,说我的不是,怎么说都行,有的没的、加油添醋,要说得他相信、当真,但不准说总座半个不字。光你们几个还不够,还要布置支队长去讨好他,陪他吃喝玩乐,别忘了跟他哭穷、要经费、骗他的钱。要不了多久,他的身子被玩空了,腰包也被掏空了,就只剩下一条路:自己滚蛋。妈的什么人想来打我们的主意,做他的大头梦,没门!你们要装得像,不要弄巧成拙,不要让他看出名堂,要见机行事,要弄得像是真的。行不行?
司令们都说,行!
李长江说,对,心要齐。这事情一定要成功,就算他来的是一个金刚,最后也要叫他趴在泰州!在陆海泉面前,你们还可以互相攻击,张司令说颜司令坏话,颜司令说陈司令坏话,让他觉得我们这个部队,草鸡毛得不能再草鸡毛了,让他头脑发昏。你们不要以为我叫你们去做儿戏,其实自古天下多少大事都同儿戏一样就过来了,像我们这样,还算是认真的。好吧,这事情就这样定了,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五十四
李明扬与李长江接见盛子瑾那里的王参议。
李明扬说,王参议,关于接受你部的问题,现在可以认定下来了。你们就算我们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的第九纵队,司令盛子瑾。
王参议马上站起来,朝二李鞠躬,说,感谢总座、副座的接纳!
李明扬说,你回去,请盛司令把连长以上军官的名单开来,我们好发委任状。关于军饷,同委任状一起带回,这一路不大好走,到时再想办法。
王参议一一答应。李明扬又说,请盛司令安排,分期分批把连以上的军官送到泰州教导总队来训练,这个事情不得有误,也请他对我们放心。
王参议也答应了。李明扬说,你告诉盛司令,我收编他这个纵队,跟韩德勤较量过了,韩是不同意接受你们的,他说他跟你们联系过,你们拒绝了他。当然,你们在安徽境内,他没有办法,但你们在高邮湖西,实际上仍在江苏战略范围之内,所以他早就盯上了你们。他说你们部队里有共产党在起作用,他已经跟你们盛司令提醒过这个问题,而且跟有关方面做了报告。
王参议说,盛司令清楚韩德勤的态度,对韩德勤已经有所防备,所以才这么急要来投奔总座。
李明扬说,我收编你们,韩德勤不好硬行反对,因为权利上规定我部负责收编鲁苏皖三省一切可以收编的抗日武装,这是我的工作任务。关于共产党问题,韩德勤既然提出来了,我就要他开个名单给我,我可以叫盛子瑾驱逐他们,但韩德勤开不出这样的名单来,只好降一格说他只是提醒我注意这个问题。
王参议说,这方面请总座放心,盛司令并不倾向共产党,他是正统的国民党官员,做过几任县长,现在还兼着安徽第六行政区的督察专员。至于部队里有没有潜伏的共产党,这个谁也不能保证,恐怕他韩德勤也不敢说他那里就没有一个共产党。不过我们防止共产党渗透还是有必要的,我们承认这一条,他韩德勤不说,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找我们的茬儿。
李明扬点头,说,对,我们也是这个看法。现在这个天下,纯而又纯的事情,办不到,因为西安事件之后,已经承认跟共产党合作抗日了嘛,不是二七年清党的那时候了。我之所以跟你们说这个问题,是提醒你们注意,不要因为同我们挂上钩了,就放松对韩德勤的防备,说不定哪一天他会突然包围你们,缴你们的械。这方面的教训,就在你们身边,不是已经有过吗?
王参议说,总座是说陈文部队的事情。
李明扬说,对,这是主要的一桩事,别的还有。陈文部队三千人马就被韩德勤消灭了,人家也是抗日的部队,凭什么呢?就凭人家不听他的。陈文不可谓不能干,陈文部队也不可谓不会打仗,连日本鬼子也吃惧他,可他就是对韩德勤麻痹大意,加上部队分布有问题,下面有的部队也没有怎么抓得牢靠,结果韩德勤完成了对他的包围、切割、分化、瓦解,他还不怎么知道,这就一下子消灭了他。韩德勤吃掉的部队不止陈文一个,他吃惯了。你们一定要注意。陈文也有一部份有我们的番号,但韩德勤就是借口共产党问题,下了手。你们在那么远,全靠你们自己各方面当心。
王参议说,总座的提醒、指导,我一定转告盛司令本人。
李明扬点头,转问李长江,你有什么要对王参议说的?
李长江说,我也没有什么多说的了,王参议,你看得出来,我们是真心实意的。总座刚才的话和关照的事情,回去一定要传达、落实。你去对盛子瑾说,要么他不玩枪杆子,做他的文官去,他既要玩枪杆子,就要时刻摸着他的脑袋瓜儿,不要被人家搬了去,长在头上的时候不介意,临到人家来搬它的时候,才晓得这东西一搬就全完了。千万千万,不能用文官习气当司令。那个陈文,别的都好,我也佩服,就是多了点儿文气,他到泰州来过,当时我感到他好像缺点什么,说不出,他出了事,我才想清楚他缺的是什么,缺的就是他多的,结果害了他。我这些话,你要对盛子瑾转告到,也是活生生的血的教训嘛。
王参议连忙点头承教。
五十五
不久之后,从盛子瑾部来了四个文人,其中一个是女的,他们拜见李明扬。
女的叫徐国定,李明扬说,你这名字不像是女士的名字嘛?徐国定说,我生下来,我父亲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她说出她的父亲是徐某,李明扬马上说,噢,是他,我认识,北伐时我们都当师长,是老朋友,他如今在哪里?徐国定说,在重庆陆军大学做教官。李明扬说,噢,很好,培养军官人材去了。那你怎么会到盛子瑾那里去的?徐国定说,在家里坐不住,要出来参加抗日,经过同学介绍,转啊转的,就到了安徽,盛子瑾是抗日的部队,就参加了。听说泰州这里抗日气氛好,又有一贯追随中山先生的总座在这里,在湖西就呆不住了,向盛司令辞行,他听说我们是到泰州来,就同意了。不过我以后是要回重庆的,那里有我一些同学要我去,我答应了他们的,只是现在路不通。李明扬说,行,欢迎你们到泰州来参加抗日的工作。徐国定说,麻烦总座了。李明扬说,我们大家都是天天为抗日在烦嘛。你们来了打算进行什么工作呢?徐国定说,这一位,周村,他对教育有研究,想在泰州办一个苏北中学,并且想请总座做董事长。李明扬笑道,不敢当,我不懂教育,但我支持教育。徐国定说,总座到日本、德国都留学过了,不能说不懂教育。李明扬笑道,做学生跟做先生,是两码事啊,你们办学,反正我支持就是了,董事长的事情,再研究。徐国定继续介绍说,这一位,孙伟光,是我的爱人,他对办报纸感兴趣,想在泰州办一份《苏北日报》,也想请总座担任董事长。李明扬笑道,办报纸是好事,你们自己弄就行了。徐国定说,总座在泰州领导抗日,对办报纸负有指导的责任,推辞不得。李明扬说,噢,行,真是恭敬不如从命了。徐国定说,我会英文翻译,想请总座介绍,到苏北通讯社工作。李明扬说,可以,我给你打招呼。徐国定又说,这一位,叫江泽君,他愿意在《苏北日报》当文学方面的编辑,他和周村都是扬州人。说实话,我们在湖西觉得那里偏僻了一些,好像不大容易施展。李明扬说,泰州是比那里施展的余地大一些,你们到泰州来,是帮助我的工作来了,请都请不到你们这样的人才,你们要做的工作,都是同抗日密切有关的。办苏北中学,可以有意识培养抗日爱国的学生,其中适合的,将来也可以进入军队。办《苏北日报》,也很重要。目前泰州虽有几家报纸,但是宣传抗日,嫌少不嫌多嘛。那几家报纸,同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你们如果愿意把《苏北日报》跟我们这个三省游击总部密切联系起来,我是更加欢迎。当然,我不是要你们办成我李明扬的报纸,我们不需要那样做,我又不是军阀,你们报纸该有你们报纸的立场,这样才有利于公正。孙伟光说,谢谢总座这个开明的表态。
李明扬说,另外有个事情,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预先开诚布公说一下比较好。你们都是文人,是政治意识敏感的人,有些方面应当比我清楚,就是党派的问题。现在是抗日,党派斗争处于服从地位,但事实上不会停止,正确的党派之争,也并非多余,它是有利于国家的事业的。你们来了,要做抗日的工作,我欢迎,我也不查问你们的党派背景,CC方面的也好,复兴社方面的也好,三青团方面的也好,调查局方面的也好,我一概不问。说一句可能让你们见怪的话,哪怕你们是共产党方面的,我也可以不问,只要你们不惹祸,不增加我的麻烦,大家得过身就行。办学校,办报纸,体现抗日救亡,不公开性地作党派宣传和党派攻击,我只要这两条,别的我不管。你们看,行不行?
徐国定说,完全行!总座的要求是通情达理的,我们一定做到。
李明扬说,这样,周村和孙伟光,原来都是盛子瑾那里的干部,你们既有办学办报的水平,能不能屈尊,到我们教导总队去兼任政治方面的教员,你们的学校、报纸,照办不误。
周村、孙伟光表示同意。
李明扬说,我喜欢同各种人材接触,我是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这句话有美化自己之嫌,是把曹操的话反过来说的,其中“天下”这个用语,对于我来说,用得大了些,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吗?
大家笑了起来。
五十六
一九四0年三月的一天上午,李长江召集军事会议,各纵队司令、有关高级军事人员与会,李明扬参加。
李长江杀气腾腾,说,今天召开军事会议,是准备打仗。跟哪个打?跟新四军打!我们本来没有要跟新四军打仗的计划,现在是不得不准备跟他们较量一下了。为什么事呢?有的人可能已经听说,为的是高邮湖西的事情。那里是安徽的盛子瑾部,前不久才跟我们挂的钩,列为我们的第九纵队。那一天,我们再三关照他,要吸取陈文部队的教训,不要被韩德勤吃掉。现在没想到,韩德勤还没有来得及吃,新四军倒先下手了。一块大肥肉啊,两千多人枪,全部解决,盛子瑾被俘。这是淮南新四军第五支队罗炳辉干的。好,我不管他是谁,天王天老子,你咬我一口,我就要咬你一口!新四军挺进纵队四个团挤在江都的大桥、嘶马,我们上去大叫三声,也把他们叫垮了。大家说,打不打?怎么打?
陈才福说,我早就主张把江都沿江的新四军赶走,赖在这里迟早是个祸害。当然打!我打头阵!
陈中柱说,前一阵子,双方关系处得还可以,我虽然是不赞成共产主义的,但从抗日大局出发,以友军对待他们,我不反对。现在他们既然这么乱来,狮子大张口,一下子吃我们一个纵队,招呼不打一个,理由不说一声,我们跟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的枪也不是擀面杖!陈才福主攻,我做他的左翼,齐头并进!
丁聚堂说,师出有名,不打做什么?我们几万人打他几千人,还打不过?一个大冲锋,就解决问题!我做右翼!
陈才福说,二纵,你们怎么说?
颜秀武说,情况变成了这样,不打也得打。不要以为我同新四军有什么私交,现在是抗战时期,情况毕竟还是有点特殊,我们的弹药不也是人家帮着运过来的吗?前不久总座不是去慰问过人家吗?现在,要从握手言欢,到翻脸一战,双方要开火,确实没想到。这也只好根据情况走吧。我目前位置就在新四军旁边,你们从东面攻,我从西面攻,实施夹击。只要作战命令一下,坚决按军令办事。不过,我有个建议,是不是再等一等,跟陈毅取得联系,把情况弄清楚再打,如果陈毅也不讲理,我们就坚决打上前去!
陈才福说,颜大块头,你最后几句话有点松劲了。
颜秀武对陈才福微微一笑,未作回答。
李长江说,张公任,你说说。
张公任说,我的意见同颜秀武差不多。我想,我们总部过去是同新四军江南部队的陈毅打的交道,他们淮南的这个罗炳辉跟我们不通气,一点儿也不认识。虽然一个纵队被他吃掉了,但另一方面,这也是我们的一个新纵队,不是广为人知的,总的来说,很有可能是一个误会。另外呢,吃掉一个纵队,跟吃掉一条鱼不同,鱼吃进肚,就吐不出来了,部队被吃掉,还可以吐出来,发还人枪、赔偿损失、表示道歉,就行了。目前我们是不是按兵不动,设法跟陈毅取得联系,看陈毅怎么解释此事。如果新四军确实要跟我们分裂,那是他们不对,那时总部一声令下,我就从泰兴向西边打过去,一、四、六纵队从泰州正面攻过去,颜兄从宜陵向东打过来,一鼓作气,四面进攻,新四军挺进纵队肯定挡不住,只有下长江去喝水。
李长江瞪着眼,虽不满意,但没有话好说服颜、张二人,他问李明扬,总座看怎么弄才好?李明扬却说,你决定。李长江说,好吧,我们先忍一忍,等两天,看陈毅那边有没有什么话过来,他如果没有好的表示,不能把这事给我们摆摆平,那就不能怪我们了。这三天,你们回去做跟新四军打的准备,等待命令。
正在这时,参谋送来韩德勤给李明扬急信,信上说,根据重庆总部指示,目前顾祝同、冷欣已经向皖南、苏南新四军军部及其江南部队布置进攻,这是第一路;汤恩伯、李品仙已经向豫东、皖东新四军部队布置进攻,这是第二路;我们苏北方面,是第三路,要解决淮南新四军罗炳辉第五支队、江都境内新四军挺进纵队。这是中央重要军事步骤,趁日军战略重点转向华北八路军,我们在华中地区抓紧时机,以优势兵力,对新四军各部实施歼灭。前不久,淮南新四军罗炳辉部消灭我方盛子瑾部,这是自设口实,使我师出有名。现在,我决定,由我指挥八十九军以及保安旅,进攻新四军罗炳辉第五支队,由你部负责解决新四军管叶挺进纵队。南北一齐动手,务在必歼。希望捐弃一切前嫌,共同完成中央布置的战略方针。时机甚好,切勿狐疑,即盼回复,以便布置,并报中央。
陈才福说,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瞌睡送个枕头来,打吧!
没有说话的人,一时寂静,都看着李明扬。
李明扬说,给我起草一份电文回韩德勤,就说信收到了,同意所说军事计划,我部目前已经积极布置,请他上复中央。
参谋离开之后,李明扬说,枕头送来了,倒把我们的瞌睡弄醒了,这个内战我们不能打!本来也许还可以准备打一打,现在绝对是不能打了。我的意思你们都听明白没有?
纵队司令们互相看看,回答说,明白了。
李明扬说,对,应当明白。做一个军人,本来不光要会打仗,还要懂点儿政治。是军事大,还是政治大?总的是政治大,军事服从政治。政治叫军事进就进,政治叫军事退就退。现在,一方面是抗战,一方面是国共两党及其领导的军队总有磨擦,一会儿冲突,一会儿不冲突,这是为什么?就是上面有个比军事大的政治在起作用。我们是国民党这方面的,但我们也不是什么都听韩德勤的,那样我们就变成他的政治的一部份了,就变成了他的车、马、炮,我们愿意吗?我们本来还是愿意的,但因为他的自私、心术不正,我们有了教训,我们多了个心眼,这样就形成了我们自己的一盘棋。到目前为止,我们这盘棋走得是好的,我们站住了脚,打出了我们的旗子。说到盛子瑾的事情,就按刚才说的,用三天时间耐心等待,看看陈毅有什么话来同我们说。就这样,大家回去准备。我们做准备不光是为盛子瑾的事,也是要防着鬼子等各个方面的情况。
李长江说,大家就遵照总座说的去想、去办,别的话现在都不说了。
五十七
当天下午,李长江到李明扬住处来谈事情,说,我才得到一个重要的情况,要来商议一下。三个月之前,第三纵队要强行通过寺巷口,同第一纵队接上了火,后来忽然又撤退,陆洲舫不知去向,陈玉生拿了陆洲舫手令来,说是陆洲舫下的调令,倒是他们半途上没有听陆洲舫的话,撤回头了。
李明扬说,怎么,你听到什么情况了?
李长江说,我听到这情况有假,陈玉生说的全是假话。还是我们当初判断得对,他们是要兵变。他们要把队伍拉到启东去,换成新四军番号。他们的背后,就是挺进纵队,完全是挖我们墙脚!这叫什么朋友?又是一个纵队差一点就被玩掉!虽说韩德勤不是个东西,新四军也不好到哪里去!我还是想打这一仗。挺进纵队呆在我们旁边,我睡不着觉!
李明扬淡然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知道。
李长江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明扬说,我当时就估计到了。
李长江说,总座,你好大的忍量!
李明扬说,我当时不同你说,是怕你不冷静。
李长江说,忍也要有个限度啊。
李明扬说,那时仍在限度之内。第三纵队既然要强行通过寺巷口,才接上火,为什么又撤退呢?为什么陆洲舫身为第三纵队司令,一个人走了呢?陆洲舫的手令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派张公任去,挺进纵队对张公任那么客气呢?这一切说明一个问题,新四军虽然在背后起作用,但他们内部在这个问题上是不统一的,先是有一种意见把火点了起来,后来有另一种意见把火熄掉了。所以,当时我想来想去,还是忍!对于不硬不烂不明显的事情,最好是装糊涂。
李长江说,噢,原来是这样。但对陈玉生这种人,我们也要有措施才行。
李明扬说,对于这个人,我早有考虑。上次我让他去运弹药,其实就是有选择的。但是投鼠忌器,现在我们还不能动他。一定程度上,对待他,就是对待新四军。我们心里有数,他们心里也有数。他现在愿意呆在我们第三纵队,就让他呆,他什么时候要走,你也拉不住他。没有特殊情况,不到一定时候,他还不会得走。呆在我们这里,有给养,对于他来说,不是很好吗?如果他有一天要走了,就让他走,我们卖他一个大人情。
你这么宽洪大量,我没有这么好说话!李长江气呼呼的说。
李明扬劝告说,你不好说话,你去缴他的械?他既然是这个情况,那就里里外外都弄好了的,你一逼,他拔脚就走。现在许多情况就是要装糊涂。该你的还是你的,不该你的就不是你的,再往深处说,你我都是信佛的,三千大千世界,你说哪个是哪个的?河水是浑的,井水是清的,你要清,你就坐到井里去了,那叫坐井观天。
李长江说,但是要跟张公任说一说,我们装糊涂,他不能糊涂,要不然他那里到时没准备,不是要散窠了?
李明扬说,我考虑把他们的第七支队的张松山提拔做第三纵队副司令,这就牵制了陈玉生,以削弱陈玉生在第三纵队的影响。
李长江说,行,是个好办法。张松山也是个好角色。
李明扬说,以后的形势,会更复杂。日本人步步逼紧,泰州已很突出。蒋介石这一次布置三路进攻新四军,我看也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结果,新四军比陈文不晓得要厉害多少倍。井岗山大围剿的时候,那种险恶形势,人家也没有被剿灭,到现在你承认是跟人家讲合作的时期了,还想剿灭人家?天时不对嘛。三路进攻就把新四军剿灭了?三十路也不中!这一攻,仇又结下来,以后还有戏唱。我们怎么办?我跟你说,我哪一个也不怕,我不怕韩德勤,不怕新四军,不怕日本人,不怕汪精卫,我只有一怕,怕我们这个夹缝被越挤越小,小得不能存身。但是怕了也没有用,还是走着瞧。所以我说现在不管碰到什么情况,先要有耐心,冷一冷,多看看情况再作决定。帆不要扬得太足,能进能退,就不会吃亏。你说呢?
李长江说,是的,总座这样一分析,我的头脑觉得清醒了好多。
五十八
听说惠浴宇来了,李明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连说“快快有请”。见面之后,不及吃茶,惠浴宇便说,我是奉陈毅的将令,前来解释盛子瑾的事情。李明扬说,别忙,你先吃茶,这事情我是相信你们的,你先吃茶。惠浴宇就吃了两口茶,又开口说,关于盛子瑾……。李明扬摇手说,不着忙,走,我们一同到西山寺去。于是就出了庭院,到门外,各乘上一辆黄包车,后面跟了卫兵,前往西山寺。同时,副官用电话通知了过去。
李长江一身戎装,在指挥室里等待。门外布置得岗哨林立,如临大敌。惠浴宇抬头一见这架势,不卑不亢、一如平常而进。
请坐,惠主任,我们估计这两天你会来。李长江说。
刚才总指挥说了,你们是相信我们的。惠浴宇说。
交情要大家讲,信任是双方。我跟你说,要不是我们总座压住,我们底下那八大将,我也挡不住他们,早就冲到你江都的根据地去了。你们淮南那个罗胖子,这回做事是太欺负人了。李长江说着,喉咙就大了起来。
副总指挥,我这回来,就是奉陈毅司令的派遣,专门解释盛子瑾那边的误会。
好吧,你说,你可要说得圆,说得不圆过不了我这一关。李长江说。
惠浴宇说,我有什么说什么,方的我说不圆,圆的我也说不方。淮南第五支队,不属我们陈毅司令管,在对待盛子瑾这个问题上,罗炳辉没有跟陈毅司令通气。陈司令一听到这个情况,立即就同军部联系,指出盛子瑾已经用了泰州的番号,罗炳辉对这边情况不了解,大水冲了龙王庙,完全是误会。不管发生什么事,用武力解决盛子瑾是不妥的,要纠正,要释放盛子瑾,归还其全部人枪。目前军部正在跟罗炳辉商议此事。派我来时,陈毅司令要我对你们说,这事情包在他身上,他要我先来向总座、副座表示道歉。
道歉不道歉,是小事,具体什么时候能归还我的人枪?李长江问。
这个问题请总指挥、副总指挥放心,陈毅司令专门写了信让我带来,说,这是我陈毅的白纸黑字,带给总指挥、副总指挥做个凭证。惠浴宇取出信件,双手捧给李明扬。李明扬阅后点头,对李长江说,陈司令都解释了,向我们作了保证。
惠浴宇说,陈司令信上还有一层意思,叫我我头上再提一提,就是不要因为发生误会,就受韩德勤挑拨,恶化我们的关系。韩德勤是巴不到我们之间打起来,他好渔翁得利。
李明扬说,你们放心,我们不会受韩德勤挑拨,不过,以后彼此之间,可不能再有这么大的误会。要不然,对上对下,工作难做,不好交待。我们的苦衷,也希望新四军方面谅解。
惠浴宇说,这一点,我一定转告到陈毅司令。
李长江说,事情其实已经算是过去了,不是我李长江说一句狂话,你们新四军没有几个兵,就想把我们吃掉啦?也没有那么容易吧?老实讲,我们已经开了军事会议,准备跟你们摆开战场打一打。恐怕我们这边上去一人一泡尿,就把你们挺进纵队淹掉了。要不是过去交情好,我们就不等你来,先吃掉你们两个团再说!
李明扬制止说,既然惠主任亲自登门,又带了陈毅司令的亲笔信,这些狠话就不说了。惠主任,我们副总指挥是个直性子,他负责军事,一下子损失掉一个纵队,他有责任,火都上了堂屋,跟你发几句牢骚,也是在老朋友面前,你不要见气。
惠浴宇说,我来就是准备受气的,我们是代人受过。
李明扬说,你来得及时,我还要感谢你。
派副官送惠浴宇去休息之后,李明扬对李长江说,刚才我怕惹你发脾气,信上说到的有个事情没有跟你说,陈毅连我们第三纵队上次兵变的事情也写到了,他说是挺进纵队少数人不太明瞭情况,因为听到我们三纵兄弟在他们面前议论说泰兴沦陷,希望到家乡去打游击,他们就表示愿意协助东进,此外并无别的意思,后来感到这样表态嫌草率、不慎重,就停止了,并无策动之意。
李长江说,这是自圆其说!
李明扬说,这事情我们到目前为止没有向他们提出来过,陈毅信上主动来解释这事,说明他还是友好的,他们在内部一定比较全面地批评检讨过了,我们就认他们这个态度说话吧。
李长江说,目前是三路进攻,他们形势吃紧,所以尽跟我们说好话,这个“三国”又不是听不懂!
李明扬说,那我们就装个憨厚呗!你说怎么办呢?
李长江气呼呼的不说话。
五十九
韩德勤给二李发来措词严厉的急电:师公总指挥,长江副总指挥,我已亲率独立六旅等部共八个团,包围新四军淮南东路半塔集根据地党政机关。前次信中嘱你部解决江都境内新四军挺进纵队,你部至今未有行动。现挺进纵队叶飞已率其第一团及第四团前来增援,袭击我背后。江都境内原有陶勇部,已赴津浦路西与汤恩伯、李品仙作战。因此,江都境内大桥、嘶马、吴家桥新四军挺进纵队根据地,实为空城。韩某今以鲁苏战区副司令长官及第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名义,令你部即向新四军挺进纵队留守部队发起歼灭性攻势,夺取其根据地,以实现重庆总部在华中之战略意图,并配合我解决淮南东路新四军第五支队。此令,并报中央军令部以及委员长蒋。
副官将电文宣读后,李明扬说,暂时封存,不作传达,不准透露。副官领命而退。
李长江不安地走来走去,对李明扬说,这确实是个好机会。这种情况下,我们还不能把挺进纵队赶走,话不大好说。我们哪怕先打一打,拿下来,以后新四军来求我们的时候,再给他们,一来也让他们晓得我们的威风,二来对上面也能交待过去。挺进纵队留下没几个人了,我们随便叫哪个纵队派一个支队去一冲,要不了半天,就解决问题了。或者哪怕事先通知新四军,我们跟他们唱个双簧,我们一冲,枪声一响,他们撤出去,我们占领,等过了这个风头,他们再来借这个地方。这样处理是刀切豆腐两面光,倒也是个办法。要不然,交待不过去呀。
李明扬沉思,没说话。
正在这时,丁聚堂、陈才福、陈中柱三人闯进来,丁聚堂说,总座,根据我们的侦察人员报告,新四军挺进纵队人都走空了,差不多只剩下一个营留守。我们还等什么呢?干脆趁这个机会,把他们赶走算了。陈才福说,我们每个人出一个支队,就是九倍于他们的兵力,要不了一顿饭的功夫,大桥、嘶马、吴家桥全部可以拿下来!我们愿立军令状!
李明扬仍然没有说话。李长江挥手说,不要说了,都坐下来,让总座考虑。
等三员大将坐下来,李明扬说,我想了一下,现在有三种办法。一个办法是打,这很简单,请哪个纵队,比如陈才福,上去一冲,解决他们一个营,那还不是笃定?新四军要想继续守住那么大的地方,是不可能的,我们就把那一片地方拿过来,每个月能增加好几万的税收。这个办法,看上去有油水,韩德勤也满意。问题是我们以后同新四军就没有交道可打了?新四军从此以后就完蛋了?共产党的军事力量就不存在了?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是这么简单,我马上叫你们去打,我亲自上阵指挥。我总是提醒你们,自从北伐以后,国共两党分裂,我们天天喊剿除共匪,剿光了没有?越剿越大。这里面就有政治。这个政治我们不大懂,但我们要谨慎。况且现在是全国抗战,旁边还有日本鬼子,中国人打中国人的事情,我们尽量不要参加,要参加,也要有最充分的理由,不得不干再干,能饶人处且饶人。所以,“铁匠做官,打上前去”的这个办法,看来有疑问。
第二办法是不打。但是不打有不打的问题。重庆对我们要有意见,韩德勤以后要告我们的状,我们没有服从军令,不好交待。怎么办?重庆这一次关于华中的战略,已经实行,别的地方都在打,只有我们这里没有打,所以新四军在我们这里的力量,就可以用到别处去,我们实际上帮了新四军的忙。这个罪名,说小也不小。不过,不要怕,我可以担当得起。韩德勤也罢,蒋介石也罢,他们哪个敢说我李明扬私通共产党?我不打,有我的不打的理由。第一,新四军扬中虽然失守,但新老洲还在手上,陈毅在江南的部队说过江就过江;第二,泰兴和扬州的鬼子不断在前线袭击我们,我们不敢放手去打新四军;第三,我们有我们的处境,不是我们不顾大局,我们又不是小娘养的,要到我们就喊我们去打仗,不要到我们就连军饷也克扣,连我们法定的税收也抢走,这方面的话多得很。所以,第二种“不打”的这个办法,是有我们的理由的,我们不怕。
但绝对的“不打”,我们总要担心不好交待,怕以后上面对我们有麻烦,那么我想到第三种办法,就是既打又不打,叫做“箭在弦上,引而不发”。我们派一两个纵队去包围大桥、嘶马、吴家桥,虚张声势,围而不攻,我们在抗战前线去找鬼子的麻烦,袭扰鬼子。鬼子现在还没有到大举进攻泰州的时候,你跟他们小敲小打,他们也拿不出大动作来,但我们可以这样让前线紧张起来。如此双管齐下,造成比较热闹的事实,将来好做交待。行不行?
陈才福说,那我们对新四军不是太客气了?
李明扬说,不要乱起哄!新四军跟你有什么仇?我李明扬跟谁都没有仇,跟新四军没有仇,跟韩德勤也没有仇。但我要生存!我们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不管到什么时候,生存是第一要义,没有生存,别的都谈不上。我们跟韩德勤斗嘴皮子,就是因为他不想让我们生存,不跟他硬一点、不跟他阳奉阴违一点不行。在江北这块地方,现在越来越明显,要有新四军,如果没有新四军,这台戏不好唱。你把新四军打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懂不懂,嗯?
陈才福咧嘴笑了起来,丁聚堂、陈中柱也笑了起来。
李长江说,妈的,说老实话,我手痒痒的啊,就是想去打一打,趁机也把四周围弄得干净一些,不要你也来,他也来的,我就喜欢吃独食!但是,话说回头,有时也要想得开,江山是大家的,哪个有本事哪个得。人家新四军呆在江边上那一小块地方,他也有他呆在那里的权利,就跟我们呆在泰州一样,泰州本来哪里该派就是我们的?我们来了,就是我们的,我们走了,就是别人的。这么一想,也就想通了。况且总的来说,陈毅跟我们交情还不错。再说,人家现在只剩一个营在那里,你去拿几个纵队打人家,这算什么本事?现在华中地区是三路大军进攻新四军,我们再去趁火打劫人家一个小根据地,不光是不地道,以后说起来也是个大笑话!好,我赞成总座的意思,这回就向新四军卖个人情。我们就按总座刚才说的办,来个双管齐下!大家回去做好准备,随时听总部的将令!
六十
几个纵队司令刚走,副官来报告说,陈毅到了泰州,住在文明旅馆,同来的有惠浴宇,他们的一个秘书来联络,等我们的话。
二李一听,不免有点吃惊。李明扬说,派几个人,去把他们接过来,不要走大街。还有,时间不早了,马上弄一桌菜来,讲究一些。
副官领命而去。
李长江说,好大的胆子!李明扬一笑,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李长江说,“虎子”就是他的江边根据地,他是来用缓兵之计的。李明扬说,我们还是一如既往,以礼相待,不要摆架子,将心比心嘛,谁都有为难之时,意在不言之中。李长江说,噢,晓得了。
陈毅到了,二李在二道门迎接,说,没有到街上去迎你。陈毅说,外面风大嘛。彼此会心,哈哈一笑,往里走。
到客厅坐下吃茶,李明扬说,陈司令是从江南过来的吧?一路辛苦啊!
陈毅说,跟你们说个老实话,我没处躲,躲到你们这里来了。
二李说,陈司令说笑话了!
陈毅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瞒你们二位就没有必要了。现在我们新四军,处境真是十分的困难,少一分也不可能。我们的蒋委员长,在我们华中这个地方,正在实行一个大的战略,要把新四军一鼓而歼灭之。不得了,气魄很大呀。日本人、汪精卫干不了的活儿,蒋委员长说,这算什么,他们在井岗山的时候,我早就干过,结果打得他们逃出井岗山,流窜二万五千里,差点冻死在雪山、覆灭在大渡河、饿死在草地里!到现在,这些共匪在黄河以南就剩下这么点种子了,给他们来个三路进攻、一扫而光。你们想必也晓得了,苏南在打,皖南、皖中在打,淮南在打,天下那些骁勇善战的名将,顾祝同、冷欣、汤恩伯、李品仙、韩德勤,一个个杀气腾腾,手拿十八般武器,驱动十数万大军,呼啸而来。日本鬼子都吓坏了,想回东洋去,但睁眼一看,原来不是冲他们去的,是冲新四军去的,哈哈一笑,放下心来,且作壁上观。我陈毅呢,整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愁不过来,这一天站在江南那个茅山上一望,四处狼烟,情况不妙,但是泰州、江都这一边倒还没有动。我晓得我在这边只剩一个营的人马了,还有后方医院拖累,一打就完,不堪一击。所以赶快来看一下,如果要打,不如早一点撤走,兵法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嘛,不知二位将军意下如何?
陈毅如此一说,满座大笑。李明扬说,陈司令快人快语,直来直去,气概过人,明扬佩服!我也不瞒你说,作战命令,是早就下来了。请副官去拿来。
副官取来作战命令,李明扬亲手给陈毅,陈毅看过后,归还给李明扬,说,了不得,你如果出手,给我来个黑虎掏心,我就不好招架了!
李明扬说,我之所以按兵不动者,徒以有先生也。
陈毅说,你们为我们承担这么大的责任,这份情义,我陈毅永远不会忘记的!惠主任,我们要永远的记住!惠浴宇说,永远,永远!
李明扬说,区区不足挂齿!
陈毅说,此时此刻,淮南半塔集那里,正打得得闹。韩德勤用八个团的兵力,包围了我们淮南根据地机关和后方医院,那边我们的作战部队七拼八凑不到一个团,真有覆巢之势!所以我这边挺进纵队不得不急行军赶去增援。我做这个决定也是没有办法了,我心里就指望总座、副座这边给我高抬贵手。不过我晓得,这是不容易的,这样一来,你们就要为我们作出政治上的牺牲,不但韩德勤、三战区要来问责,还要给你们上报重庆。如果这次华中战略失利,如果韩德勤打仗吃了亏,就要来到泰州来烧邪火。
李明扬笑道,古人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陈毅说,此乃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二人抚掌大笑。
陈毅说,全国抗战的胜利,看来还须经历一个复杂的过程。汪精卫正在积极筹备他的中央政府,要弄一个日本人刺刀保护与监视下的傀儡政权。据我所知,他的首都已定,就在南京,距离泰州这里是很靠近的,所以将来泰州这一带的形势还要吃紧,事实上日寇已经逐渐布点,形成了包围的态势。江精卫这人,我看是彻底辜负中山先生对他的期望了,他是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要遗臭万年了。
李明扬说,如果他把他的政府放在南京,那就不能自拔了。当初他的设想是在未占领区内,建立一个独立的和平政权,以实行他的和平主张,这跟日本人好像事先是有谈判约定的。
陈毅说,既然上了日本人的贼船,那就不由他做主了。他那个《艳电》,就是自欺欺人。他把日本人想象得那么通情达理,好像可以用牺牲东北三省来换取全国的和平。归根到底,他是要跟蒋先生搞政治竞争,结果出此下策,他以为他找到了一个最好的理论最聪明的办法,来同蒋先生分庭抗礼,真是机会主义到了极点,陷进泥坑,万劫不覆,必将输得干干净净。一个当年敢于挺身而出行刺满清的人,怎么会在抗战这个大是大非面前,堕落成为大汉奸的,真是让人深思。事实这么快就证明了,日本侵略者就连他们跟汪精卫许下的条件,也是说话不算数的,那是一个政治骗局嘛!其实也是两下的肮脏交易,以共同欺骗中国人民,但中国人民是不会答应的。不管汪精卫那个低调唱得多么婉转动听,无情的现实必将粉碎他的黄粱美梦。
李明扬说,陈司令分析得对,我极赞成!汪精卫这一着棋是完全走错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但是他表面上唱的还是“保卫国家之生存独立”,他的和平主张,在一部份读书人中间,大有一定市场,好像世界上可以不分国界、天下一家、都是亲切友爱的好弟兄了,真是痴人说梦,岂有此理!
陈毅说,是的,是有这种不明大理的人,这说明汪精卫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他代表了中国内部的一些方面,是在帝国主义侵略的压力下,殖民地半殖民地内部产生的妥协投降,是娼妓式的、阿Q式的思想。这也是中国的抗战还要经历一个复杂过程的原因之一。但是,所谓“和平运动”,毕竟只是一部份人的自私的幻想,阴险毒辣的日本侵略者是不会让他们好好和平的,日本的刺刀将逼着他们进一步犯下背叛祖国民族的罪行。汪精卫的结局,必将是悲剧和可耻的,要么被中国人民押上审判汉奸的最高法庭,要么被日本侵略者半途上卸磨杀驴,决不会有好的结果。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六十一
二李在西院小客厅里请陈毅、惠浴宇一行吃饭。陈毅说,总指挥,副总指挥,我们挺进纵队有何不到之处,你们多多管教,他们年轻,不大懂事,毛毛糙糙的地方是有的,以后碰到什么问题,还请总指挥副总指挥认我说话。李明扬点头,李长江说,要不是认你说话,恐怕老早干起来了。我们下面,那几个纵队司令,都是光棍的脾气,也是不大听话的。陈毅笑道,我本来是读书人,眼里只有文人,看到有光棍脾气的人,就像看到老虎一样,自从进入军队,才知道我对这种人反而是格外的喜欢,用人要用其长嘛,如今战争年代,就是要干干脆脆的人才能打仗。你那几个纵队司令,我接触虽不多,看着心里面是感到喜欢的,早把他们当作我的弟兄了。李长江哈哈大笑,说,你这就对我的脾气了,真是缘份啊!
正在此时,副官一头进来报告说,总座,韩德勤那里的陆参谋长来了,还带着一个卫队,大副官把他领到那边厢屋里去了。
李长江“霍”地站起,李明扬把李长江拉坐下来,说,你别动,你陪陈司令、惠主任吃饭,我去。
李明扬跟着副官走了。李长江说,你们慢慢吃,前面看不到这里。说着就叫把菜都端上来。
陈毅说,冤家路窄啊,这顿饭是吃不好了,我们先回避吧。
李长东说,不急不急,没有关系,不用怕他。
陈毅说,怕是不用怕他,韩德勤亲自来了才好呢,我正要跟他好好谈一谈,我们在井岗山的时候,就打过交道,也是老相识了,不过那时他是奉命剿我们的,现在不同了,抗战时期,又成了友军的关系,是需要好好交换一些看法。
李长江连说,是的是的,道理上是这样的。
陈毅说,不过,我们也讲实事求是,目前情况,他还不能跟我好好谈,时候未到,动枪动炮,时候一到,上门求饶。这时候我们就不拿你们为难了,马上离开。十分感谢你们的招待哟!
陈毅说笑着站起来,李长江说,也好,你们就先到旅馆去休息,明天再谈。
陈毅惠浴宇一行就从凌家花园后院角门而出。他们遥遥望得见正屋客厅里坐着十几个卫兵,而东厢屋里灯光下李明扬正同一个人对面交谈。李长江送陈毅一行到巷子里,问陈毅是否要派卫兵护送?陈毅说,不要,我们自己走反而好。
东厢屋里,陆参谋长对李明扬说,半塔集那边,打得很吃紧。本来,我们八个团对他们一个团,机会太好了,应当是手到擒来。虽然他们固守待援,但如果没有援军,他们守了也没用。现在,他们的援军到了,罗炳辉第五支队和陶勇的苏皖支队从津浦路西过来,叶飞的挺进纵队又赶到,形成了对我们的反包围,目前仍在激战之中。韩主席电令我到泰州来一趟,我是乘着快艇赶来的,真是心急如火,韩主席希望你们能趁此时,立即袭击挺进纵队后方机关和大桥一带的根据地,以迫使叶飞回援,减轻半塔集那边的压力。
李明扬说,我们已经布置各纵队作好战斗淮备,因为接到情况说江南新四军有渡江北上迹象,泰兴、扬州的鬼子也都有行动迹象,所以这边就耽搁了一下,现在既然韩公那里如此吃紧,我们立即就布署,明天上午召开军事会议,下午就可以对大桥那边发起进攻。
陆参谋长说,这样恐怕来不及了。
李明扬说,各个纵队是分散的,现在这么晚了,不可能赶来开会,我们连夜通知就是了,保证明天一早开会布署。
陆参讧、谋长叹气说,也只好这样了。
李长江进来,说,那边饭菜弄好了,请参谋长先吃饭吧。李明扬站起,说,请参谋长去用饭。陆参谋长站起来,说,肚子是饿了。二李陪着走出屋子,到西院去。参谋长的卫队呼啦一下都走出了客厅,跟了上来。
席间,陆参谋长说,还有一件事,我在兴化接到一个情报,说下午有新四军重要人物到泰州来了。李明扬说,这个情况们还不知道。陆参谋长说,其中一个是惠浴宇,一个看上去比惠浴宇还重要。李明扬说,不知道。李长江说,是什么人给你们的情报?怎么不给我们也说一声?这泰州城里是复杂,鬼子的飞机都有眼睛,专炸我的军营!陆参谋长说,你们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为主的是要考虑明天的事情。李明扬说,参谋长请放心,已经去下达通知了,明天上午一定开会,下午一定进攻,你就不要走,保证明天晚上吃庆功酒。
六十二
第二天上午,二李召集的军事会议按时举行,韩德勤的参谋长应邀出席。李长江说,自从接到韩主席电令,按照我们的布置,各个纵队早已做好作战准备。根据侦察,新四军挺进纵队留守部队只有一个营,要解决他们,易如反掌。我们之所以还把他们养在那里,是等待最好时机。现在,叶飞率领主力已经到达半塔集,同独立六旅干起来了,那肯定是一场恶战。我们趁这时候去袭击他的后方,最为有利。不过,我有一个看法,我们用几个纵队去消灭他们一个营,那是三个指头拾田螺,手到拿来。但这样做,是不是嫌快了一些?我们应当有进一步的头脑。吃一个营有什么吃头?真不够我们塞牙缝。我们的意图,应当是造成围魏救赵的态势,以牵制叶飞,令他首尾不能相顾,这样才能有力支持独立六旅。要不然,我们哗哩哗啦一下把叶飞的后方打烂了,他索性也就不再后顾,在半塔集那里拼命死攻,那我们不但不能调动叶飞回援,反而要给独立六旅增加压力。俗话说,三分帮忙真帮忙,七分帮忙倒帮忙。我们不能好心办不成好事。我的意图是,对大桥、嘶马、吴家桥一带,围而不打,虚张声势,同时作好“围城打援”的准备,如果叶飞回援,我们就让他在他的根据地外面全军覆没。大家看,这个计划怎么样?
陈才福说,按照我的脾气,是一下子把他们冲垮才好,但副座这个计划,当然是棋高一着,我服从。
陈中柱说,副座的分析是对的,这才是真正的军事头脑,这样用兵真是神了,我也服从。
丁聚堂说,那就分配位置吧。
张公任颜秀武皆说,没有不同意见。
李明扬说,请陆参谋长发表高见,指导作战。
陆参谋长说,时间不等人,我们的行动,当然越快越好,但我来之后,了解到一些实际情况,确实是急也急不起来。按照半塔集那边的要求,我们这个会议在客观上可能嫌迟了些。但我不是责怪你们,打仗的事情,哪有天衣无缝的呢?所以古人才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你们是服从了命令的,但跟半塔集那边的衔接,客观上还是慢了一拍,假如是昨天下午你们向叶飞根据地发起进攻,情况可能就大为不同。现在我但愿我们这个会议在时间上还来得及,如果来不及了,我希望你们把“围城打援”这一仗打好。现在去打掉叶飞的后方,确实也没有什么大的意义,只有这个“围城打援”,是个好办法。这一仗打好了,要么是一个好,要么是两个好。一个好,就是半塔集那边我们如果失利,而我们这边得利,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一失一得。两个好,就是半塔集那边打胜了,你们这边也打胜了,那真是苏北大捷,我们就等着中央的嘉奖吧!在副总指挥这个完美的计划下面,我还想再补充一条计划,就是不管半塔集那边得利还是失利,你们在“围城打援”得手之后,还要“顺手牵羊”,把叶飞的后方给他端掉,把那个本来该属你们的地盘给拿过来,不让新四军将来再有立足的可能。我的话说完了,请总指挥、副总指挥指教。
好!陆参谋长后面加的这条计划,我看可以!这样我们的作战计划就全了!拿到陆军大学去都能讲课!
李长江话音刚落,纵队司令们刚笑出了一点声音,副官一头冲来,通知说,韩主席请陆参谋长接电话!
陆参谋长离座随副官而去,李长江说,大家到外面休息一会儿!纵队司令们都起身到院子里去,李长江这时告诉李明扬,陈司令他们昨天已经走了,他们的秘书来打的招呼,说家里有事。李明扬说,走了好,这个姓陆的,还真有点麻烦呢。半塔集那边,我估计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来。假如他逼着我们要那一个“好”,怎么办?李长江说,什么他妈的一个好两个好,不理他!
陆参谋长接过电话,会议又继续进行。陆参谋长说,韩主席电话里说,半塔集战局不利,因为罗炳辉、陶勇、叶飞三路增援,两下夹击,使战斗形势发生僵持,加上安徽李品仙他们没有配合打过来,战局最后逆转,我们损失很大,正在向东撤退。
他们撤退了?那我们怎么办?陈才福叫起来。
怎么办?拉倒吧!都松了劲了,还打什么呀!丁聚堂叫起来。
陆参谋长脸色紫涨起来,无话可说。
颜秀武说,下面到底怎么办,我看还是慎重研究一下,“围城打援”现在少了一个前提,至少独立六旅不要撤退,要对峙在那里,我们才好等叶飞来回救他的根据地,现在独立六旅都撤了,我们如果打叶飞的回援,罗炳辉、陶勇必然一齐朝我们扑过来,我们有可能“偷鸡不着蚀把米”,做赔本的买卖。我建议总座副座和陆参谋长根据新的情况再考虑新的作战计划,我们随时听命!
李长江说,那好,既然情况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是要再研究一下,你们暂时就散会吧,但战备不得松驰!鬼子这向时活动频繁,可能会有大动作!
纵队司令们一哄而散,陆参谋长面有沮丧之色,无可奈何。
六十三
平静了个把月,韩德勤突然同李明扬通电话。
师公,你好啊。接到我的电话,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能接到楚公你的电话,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但虽不能说觉得奇怪,倒确实是感到些突然。楚公为何这么长时间不跟我通音讯,我呢,也不敢打听,今日电话打来,我是很高兴的。从淮南那边撤回兴化之后,一切都好吗?
哦,感谢你的问候啰。我是一切都好,现在,恐怕你那里有一点不好了,所以我要打个电话,可以叫做友情提醒吧。
我这里除了面对鬼子,别的方面都还太平,没有什么事情嘛。请指教。
那我告诉你,你那个第三纵队,在泰兴跟何克谦又打起来了。
噢,这个我确实还不知道。不过他们之间是老冤家了,不奇怪。
师公啊,我觉得这有点不大象话,何以呢?我在淮南对新四军作战的时候,叶飞的江都根据地只有一个营的人,你下面那几个纵队司令,就不曾有一个人自告奋勇站出来去打一打。现在,跟自己人打起来,倒是劲头十足,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对他们有没有管束啊?
哦,这个问题,是的,说来真是惭愧,不足为外人道也。你不是不晓得,我这个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它就是名符其实有个游击的作风,本来就是七拼八凑到处收罗起来的,来者都是一些草莽英雄草头王,不管不行,管严了更不行,同正规军是不好比啊。惭愧,惭愧,说实话,我自戎马以来,还从没有带过这样的部队,但我正在努力,一是尽量吸收文化青年入伍,吸收军校出来的青年军官,二是对教导总队的工作抓得比较紧,但还是急不起来。
师公,我知道你的难处,所以有不少事情注意不对你部提出过份的要求。目前你那个第三纵队,吃掉了何克谦一个营,还有大举进攻黄桥之势,这简直是疯了。我已经派出两个人到你那里去,到时你派两个人,明天让他们作为我的和你的代表,一起到宣家堡和黄桥去作调停。你看如何?
行,这样好。
师公,还有一些问题,我想就在电话里谈谈我的看法。
请讲,请讲。
我是想请你到兴化来玩玩的,顺便谈谈,但老是请不动你。
我不是不去,一有闲暇,我是要去的。那你有何指示,就在电话里先说一说,让我早点知道。
师公你这样客气,我就先做检讨。过去,我的工作,是有许多不当之处的。所以,目前江苏的情况,并不理想,我感到我是愧对中央的信任和委任。
楚公,你不必这样自谦。
我感到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两人之间能否团结一致。
楚公,我们之间,并无芥蒂。
唉,师公,话虽这么说,我们在协调一致上仍有若干的问题急需解决。中央在华中的战略,尚未完成。上一个月,是打了一阵,但初战结果不太理想。那就还要继续完成这项任务。按照中央的意思,一定要把所有新四军部队赶到黄河以北去。中央的决心相当大,我们不跟上中央的步骤,心中何安?目前我们在苏南苏北皖南皖北的力量,当然还是很大地超过新四军,其所以没有取得好的成绩,主要是我们内部不能协调一致。我说这话,决无指责你部的意思,这种现象在我们国民党方面是普遍的老毛病,皆因为扫除封建军阀割据风气不彻底之故。假如我们有共党共军那样高度严密的组织纪律性,我们什么事情办不成?我们毕竟是执政的党,政府在我们手上嘛!所以我们下面的状况,同中央的要求之间,就有很大一段距离。中央意图虽然正确英明,却每每得不到圆满实现,不少时候还适得其反。凡为党国、为中央、我们共同的事业前途着想者,当无不痛心疾首。
楚公,我的看法跟你是完全一致的。
师公,中国最大的问题其实不在日本人的侵略,而在共产党的兴起。在抗战初期,我们党内颇有持此议者,但此种言论,每每不能在公开场合多说,否则即遭攻击,党内大有左转的意思。现在,抗战已经进入第三个年头,问题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是共产党利用抗战之机,拼命扩大他们的军队,到处建立他们的根据地,这不是以抗战之名,行军阀割据之实吗?这是在同我们争夺天下。中国是讲中央集权大一统的国家,怎能容得两党两军并立于世?一山不容二虎,如来佛也只有一个,是老百姓都明白的真理。日本人打进来,并没有改变中国这种基本的国情。
楚公,这些理论问题很复杂,我不擅长,但我最近也在考虑,如何把我们的理论同汪精卫的理论区别开来,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师公,我个人认为,汪精卫固然是私心膨胀,另立中央,叛党而去,但他的理论,并不全错。他说不能用攘外来安内,他对共产党看得特别清楚,可惜他因为权欲私心,把路走差了,一个是另立中央,一个是依附日寇,这是犯了原则错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嘛。他这个人,就是好逞英雄,刺杀满清是惊天动地,叛党附敌也是惊天动地。
楚公,这个人就不去说他了。
好吧,不多扯了,总而言之,我们要作好准备,下面还有仗打。你我之间,如有误解,万望消除。恕我直言,新四军就在你的身边,卧榻之侧嘛,岂容他人?你要提高警惕,有所布置,往后形势将更复杂。
好的,我们一定注意。
六十四
某一日的晚上,督察处的官兵押着一个人进了李明扬办公室。
报告总座!
嗯?什么事?
我们在窑子里抓到一个人,他说他是总部的,我们不信,他说要见你,我们就把他解到这里来了。
好,你们做得对,把他带来给我看。
綑绑着的人被推进来,李明扬抬头一看,说,啊呀,怎么是你?快松绑!
督察处的人忙给其人松了绑。
怎么不问问姓名、职务,就绑人?嗯?
报告总座,我们问过他的,他拒不回答。
好吧,你们退下,不关你们事了,到外面不准乱说!
督察处的人躬身低头、灰溜溜退下,不但没有讨到好,反而讨了个没趣。
海泉兄,怎么会是你呢?你也太不自重了。你是我们的副总指挥,你要在泰州明媒正娶两个姨太太,我也不会干涉你,干嘛去逛窑子呢?你穿了便衣去就没事了?这些管事的三天两头没钱用了,就会去找一下麻烦,这种风气,到处如此,你不是不晓得。那种下作的地方,根本就不能去,最丢人了,你不懂吗?你被他们碰到,塞几个钱给他们就完事了,要说是总部的做什么?你以为这句话就把他们吓住了?这些促狭鬼,反而来给你一个难堪。真是,叫我怎么说你呢!
唉,惭愧,我一时糊涂,糊涂到底了,没想这么多。
好吧,这事情到此为止,我们就不提了,以后注意,别让下面弟兄们瞧不起。
总座,我想走了,泰州我蹲不下去了。
此话怎讲?是我不容你,还是李长江不容你?我听说底下的弟兄跟你交情都很好嘛,你是有人缘的。
交情是很好,可是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怎么?哑巴吃黄连?我和李长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尽管说,我们可以改进,你是上面派来的,我们应该尊重你。
不,是我自己不好。
海泉兄,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们直来直去的比较好,不要叫我猜谜语。能帮你的地方,我要尽量帮你。你在中央机关呆惯了,也许到下面来还不习惯,出一点问题,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我真是窝囊啊!陆海泉拍打自己脑袋。
怎么回事?不要这样。你也是堂堂的中将阶级,人有这个地步,也不容易。
惭愧,惭愧啊。我是完了!陆海泉又打自己的头。
好吧,你慢慢说。
是怪我自己不好。我带了五十万元经费下来,下面各个纵队、支队,今天你要一点,明天他要一点,都花光了。
噢,这个事。钱带下来,就是用的么,花在下面各个纵队、支队身上,花得是对的。这没有什么不好。弟兄们会感谢你。说实话,他们没有什么钱,我的军饷都发不足,韩德勤欠我那么多,至今一个子儿也不还,我穷,弟兄们也穷,他们跟你要钱,其实是丢我的架子,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装作不知道。
可是他们要我批条子的时候,就热乎,看到我腰包里没有钱了,就不理我,我的门上,没有人跑了,弄到临了,我还是一个光杆。
嗳,你这样想,就不对了。你是我们的副总指挥,怎么是光杆?下面那些弟兄,三教九流,草莽英雄,什么人都有,我只要他们有个抗日的立场,别的方面一时也计较不过来。你有钱的时候,当然同你靠近的人多一些,钱没有了,来找你的人就少一些,世态炎凉,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你不要多想,你怎么待人的,人也会怎么待你,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们做人家首领的人,广施恩泽是应该的、必要的。古人云,施恩不图报,群子周而不比。不等于整天有人簇着你就是好事。你看我这里有什么人来?来的都是为公事。没有什么人簇着我,我也不需要那样。你的钱没有白花,全用在我们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了,这是一个功劳,我要感谢你,你如果有办法,再从重庆方面弄些钱来,我双手欢迎。你就休息去吧,你个人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好吗?
陆海泉满面羞惭,低头而去。
停了一会,李明扬给李长江打电话说,我告诉你一件事,陆海泉逛窑子,被督察队盯住,抓到我面前来了。被我说了他一顿。他不想呆在泰州了,要走。恐怕留也留不住。如果正式的来辞行,我们就给他一个好鉴定,放他走吧。他说带来五十万,都用光了,什么也没有得到,没有一个支队长、纵队司令能被他收买。道高一尺,魔高一仗,他没想到,他回去不好交待啰。要防止他自杀,也要防止出意外,要做好保护工作,不能死在泰州。他如果辞行,你弄一桌酒水,约一些人来陪他,县党部、报社也请个把人来,消息要上报纸,安全送他上路。
李明扬搁下电话,躺到沙发上,闭上眼睛,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六十五
一九四0年五月十七日上午,李长江接到颜秀武电话说,报告副座,鬼子从仙女庙出动扫荡了!李长江说,怪道,我好像是听到西边有枪炮声!颜秀武说,他们同新四军打起来了,在大桥、吴家桥那里激战,目前还没有来进攻我们。我们怎么办?李长江说,鬼子不来进攻我们,我们也不惹他。颜秀武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前线的弟兄们要求能从马桥、砖桥出击一下,支援新四军。眼睁睁的望见鬼子向新四军进攻,我们站在旁边看,好像不大好,老百姓要骂我们。李长江说,你对下面讲,我们本来就有支援新四军的计划,叫他们作好战斗准备,但不准擅自行动,纵队司令部不下命令,谁也不许动。颜秀武说,是!李长江问,你驻那里的是哪个大队?颜秀武答,五支队四大队。李长江说,你掌握住情况,新四军不到支持不住,决不准出击。我们当然不能让鬼子把大桥、吴家桥夺去,但我们也犯不着老早冲上去跟新四军抢功劳,晓得这个意思吗?颜秀武说,晓得!
下午,颜秀武骑了马直奔西山寺。
新四军打退了鬼子?李长江问。
是的。颜秀武答。
你上午说,五支队四大队要帮新四军打一下,大队长是谁?
颜秀武说,是王澄。四大队原是启东抗日义勇军的,就是瞿犊的部队,瞿犊遭保安旅张能忍暗算,他的部队就散掉了,其中一些人由王澄带领投奔到我那里,我把他们编为机枪连。我按总座和副座的命令到泰州受编,就把他们一起带来了。四大队作战勇敢,纪律也很好。到泰州之前,张翼曾经想吃掉他们,是王澄身先士卒,加以抵抗,然后把队伍带了出来。王澄今年二十六岁,而且是个高中毕业生,我很喜欢他,心想有机会要提拔他。
李长江说,王澄看来是年轻能干,又有文化,我怕的是他不稳。我听说四大队在白塔河同新四军关系不错,还一块儿打篮球、唱歌。说老实话,我的部下,来一点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我反而不怕,怕的就是作风比较正派的人,这种人叫我摸不透他,如果好,当然是好,但十有八九说不定就跟共产党有关系,如果这个人又有文化,那就更不可靠。人家说我专用奴才,不用人才,说总座是奴才人才并用,所以总座比我高一着。这话说得对。人才主要归总座用,奴才主要归我用,我跟总座,骨里就是这样分工的,但不放在嘴上说,我不妨碍他,他不妨碍我,这样配合起来。你不要多心,你当然是数第一的人才,跟你说,我一旦有意外,你就要作好接手的准备。
颜秀武说,不敢不敢。
李长江说,什么不敢?多大的事?还是说刚才的话,我是不用文人的,屙屎离他们三丈。王澄是文武双全,你爱才是对的,但要多个心眼,看准了不错再提拔。过些时你把他们调进城来,考察考察。
四天之后,颜秀武带着王澄,一起到李明扬处,向二李汇报情况。
你就是王澄?李长江问。
是的,副座!王澄站起,立正回答。
你坐下,你说说新四军是怎么从你的防地过去的?李长江说。
王澄坐直了,说,报告总座、副座、颜司令,四天之前,鬼子扫荡新四军的驻地大桥一带,下面有不少兄弟认为我们不能袖手旁观,老百姓也来问我们,说鬼子去打新四军了,你们为什么不帮助一齐打鬼子?我说我们有我们的计划,军事秘密不能随便说,到时我们自然会有行动的的。后来新四军打得很顺手,把鬼子打回去了,我们没有接到作战命令,也没有擅自行动。昨天,鬼子出动三千人,向新四军发起更猛烈进攻,我们当然也紧张起来,作好了战斗准备,但新四军一边打一边往后撤,越过我们的防地,撤到郭村去了,当时情况比较急,那么多部队就那样开了过去。他们从我们防地上通过的时候,我立即向支队作了报告,支队也没有叫我们阻拦新四军,事实上也阻拦不住,作战中有撤退、有迂回,是正常的,我们无权叫新四军不往后退。
假如鬼子一直追到你面前来呢?李长江问。
我们子弹登膛了,作好了阻击鬼子的准备。如果我们跟鬼子接上了火,我们会叫新四军迂回过去打鬼子的屁股,谅他们也不好意思光是往后跑、让我们打,他们一向也不会这样做。王澄说。
嗯,话也只好这样说了。但是,我分析,新四军所谓撤退,全是诡计!他们那么强的战斗力,三千鬼子算什么?为什么要撤?他们是存心要撤到郭村来。他们早就嫌吴家桥、大桥那一片地方转不开身,早就想我们的地盘,这下子趁着鬼子进攻的机会,一下子撤过来。招呼也不打一个!他们肯定是来了就不想走了,躲到我们里面来了,等于强行的跟我们对调了位置,我们进到了第一线,他们退到第二线!不行,不能让他们赖着不走,要请他们回到大桥、吴家桥去!不能让他们变相抢占我们的地盘!如果他们这样发展到我们的鼻子底下来,不是扬州的“皮五辣子”——耍无赖吗?这还了得!如果这样欺人,我就要开杀戒!我修行不曾到家呢,我不是笑佛儿,没有那么大肚量!我这条看家狗不是好惹的!
再忍一忍,派人到郭村去看一看,问他们是什么意图。李明扬说。
那就派季恺去!一边交涉,一边要做作战准备。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太软了不行!
王澄,情况说清楚了就行,你先回去。李明扬说。
王澄离开之后,李长江对颜秀武说,王澄这个人不见得可靠。两个月之前挺进纵队去支援半塔集,打完了仗又回来,来去都那么便当,不是从四大队的防地进出的吗?连个报告也没有。不能再拖延,不管他有嫌疑没嫌疑,立即调进城来。
是!颜秀武说。
六十六
李明扬李长江同季恺在谈话。
你马上到郭村去,找管文蔚、找惠浴宇!三天之内,请他们离开郭村,回到他们大桥、吴家桥的根据地去。鬼子的扫荡已经结束,他们好回去了。三天之内不撤出,那就是有意来占我们的地方。如果他们不想离开郭村,也可以,他们挺进纵队就要接受我的指挥。他们这千把人,能做什么?干脆归我们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算了,我们会给他们驻地、给他们军饷。就这么两句话,你去跟他们说。李长江吩咐季恺。
季恺遵命而去。李明扬问李长江,你估计新四军到郭村,是暂驻,还是长驻?李长江说,他们当然是想长驻!他们急吼吼地要发展,老是憋在大桥、吴家桥那地方,怎么行?说东进、东进,可东进得了?凭他们千把人的队伍,怎么东进?陈毅虽然到江北来了几趟,但看来他在江南还抽不开身,大概东进不东进,也只是说说而已。不晓得他们打的什么算盘,他们索兴东进也就罢了,在我们这里一天,虽然西边的鬼子由他们先挡着,但韩德勤不放我们过身,催着要赶他们走,我们对他们是打又不行,不打又不行。他们要么不发展,要发展就要挤我们的地方,不挤我们,他们往哪儿挤?总而言之是个麻烦,这回就显出来了,好家伙,招呼没有一个,一下子就冲进来安营扎寨了。所以我要限他们三天离开,你不逼,他们是不会自动乖乖的离开的,让他们得寸进尺的不行。
假如他们一时不走呢?李明扬问。
一时不走,就是不想走,那就铁匠做官,打上前去!李长江说。
假如他们说借呢?李明扬问。
借?好,就算是借吧,也要有个借期,也要谈个条件,不能这么不则声不则气的,算是抢还是讹?李长江说。
那就准备他们说借,但借期不可以超过一个月,借驻期间不可以在郭村建立根据地,不可以防碍我们的税收。李明扬说。
按照我的性子,借也不行!因为他们事先没有说,等个机会,就这么冲进来,像什么话?李长江说着又有点来火。
看在陈毅的面子上,我们做朋友做到家。挺进纵队那几员大将,都才二十几岁,血气方刚的,想做什么,就做下来了。再说,毕竟是三千鬼子进攻的时候,他们寡不敌众,撤退进来的。陈毅上回说,挺进纵队跟我们有什么口舌,要认他说话,现在这件事,我们跟他还没有说到话。再等一等吧。
好吧,就作借他们一个月的打算,这个肚量不算小了。李长江说。
第二天上午,季恺与挺进纵队的陈代表来到李明扬处。
噢,你们还晓得派个代表来啊?你们占领郭村,是谁同意的?到老百姓家里去要口茶喝,还要站在门口喊一声,才好进去,你们千把人的队伍,招呼也不打,就驻扎到我们的防区里来了,这是什么规矩?没有什么好谈的,三天之内,你们必须离开郭村,回到你们自己的根据地去。李长江说。
副总指挥,我代表挺进纵队,就是来打招呼的,当时进郭村,是情况紧急,鬼子的兵力很强,我们在原地实在无法回旋。陈代表说。
那好,过去的事情不说了,现在你们可以撤离了。李长江说。
我们想跟你们求援。这几个月,我们部队仗打得没有停过,鬼子扫荡的规模越来越大,部队急需休整。全部休整不可能,只能一部份一部份轮流休整。一方面在吴家桥、大桥一带要坚持反扫荡,不能让给鬼子,一方面还要抽出部队进行休整。陈毅司令指示过我们,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是我们的友军,关系很好,以前在会谈中也约定过,一旦情况必要,我们可以到贵军防区里进行隐蔽和休整。当然,事前应当联系,但这一次情况发生得突然,没有来得及打招呼,是我们不对,请你们谅解。陈代表说。
那你们三天之内是不想撤离了?李长江问。
三天不够,我们想借驻一段时间,以便部队休整。希望得到你们包涵。
我没有这个权力。这个要由我们总座决定。
李明扬说,我看这样,同意你们借驻郭村进行休整,但是我们这里的情况,你们陈毅司令也清楚,我们是有我们的处境的,所以,想跟你们约定两条,第一,在时间上,从明天开始,不得超过一个月,第二,在行为上,不得在郭村进行阵地建设和根据地工作,不得妨碍我们的税收。当然,你们如果有何困难,也请直接找我们谈。另外,你们应尽快向你们陈毅司令做一次汇报请示。
李长江说,我们总座说的这两条,一个是时间上的要求,一个是行为上的要求,你们看怎么样?陈代表能不能做决定?
陈代表说,我基本同意这两条,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
李长江说,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了。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到期你们不撤离,就不要怪我李长江不讲理了。说老实话,要不是我们总座看在你们陈司令面子上,话还没有这么好说。你们有困难,我们能帮助的都可以帮助,但要遵守这两条。
陈代表说,行。
李长江说,那我们就不陪你了,由季恺去招待你吃饭。送客!
六十七
韩德勤处的陆参谋长又到泰州,与二李会谈。
陆参谋长说,我不是要充事后诸葛亮,两个月之前,我来的时候,曾经谈过我们的看法,认为可趁叶飞远在半塔集,把他们吴家桥一带的老窝端掉,干脆不让他们在你们这里立足,可是这个意见你们没有在意,也就没有采纳。现在,结果证明,新四军挺进纵队在你们这里一日,就有一日要得寸进尺,造成你们的困难。中央早有指示,我们战略上决不能让新四军在江北发展,这个指示是有远见的,它的正确性越来越得到事实的证明。新四军决不会仅仅满足于江都沿江那么一小片地方。汪精卫指责蒋委员长,其中也有这么一条,说我们的政策助长共产党军事力量的发展壮大,最后一定会自食其果。当然,汪精卫是别有用心的,然而他抓住了我们现实中很大的一个问题。在抗战的情况下,如何有效阻止和控制共产党军事力量的发展,的确需要高超的政治艺术,配合以有力的军事措施。新四军抢占你们的郭村,这只能算是一个很小的动作,也是一个小小的试探。一个郭村算什么呢?我们把视野稍微扩大一点,就会看到,共产党目前正在同我们争夺华中。八路军两万余人已经由冀、鲁、豫分路南下,这样就同新四军接上了头,加上你们这里的挺进纵队,加上新四军在江南的部队,已经逐渐连起来了。我们对此如果没有全局的观点和清醒的头脑,就会吃大亏。韩主席对于你们这里的情况,召集各部门作了研究,认为如果不采取强有力措施,新四军将会把郭村作为在江北进一步发展的一块阵地,虽然不大,但首先直接威胁泰州,我兴化与泰州的犄角之势就要被破掉,这就是目前江北的态势,而江北的态势,会影响到江南,所以,小小郭村,就是整个江苏的事情。新四军把他们的根据地推进到你们大门口了,这无论如何是危险的。他们决不是心血来潮、一时之计,不能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韩主席认为,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趁新四军在郭村立足未稳、尚无根基,把他们赶走,把他们歼灭!韩主席说,泰州如果采取这一行动,他将命令保安旅协同参战,同时还将在四周予以战略性配合。郭村虽小,因为新四军的占领,具有了战略性的意义和深远的背景。此外,新四军的江南部队一有机会,就会涌到江北来,客强欺主,江都沿江,就是一个缺口,泰州这里,就会招架不住。目前,顾祝同司令长官已经调集十八个团兵力,切断了皖南、苏南的联系。中央认为,“叶挺、项英在皖南,如瓮中之鳖,手到擒拿;陈毅、粟裕在苏南,如海滨之鱼,稍纵即逝。”这两句话多么深刻,多么生动!我们应该怎么办,也就不言自明。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抓紧扫除陈毅布置在江北这里的力量,取消他们的根据地,不给他们以寸土。这样,不但皖南的新四军成了“瓮中之鳖”,苏南的新四军,也同样如此,无处可逃。否则,江北有吴家桥、大桥、郭村这样的缺口,他们从皖南、苏南突围、涌过来,那就犹如一股浑浊的洪水,不但你们泰州挡不住,恐怕谁也挡不住,加上淮南、淮北、皖中、皖北的新四军、八路军,那整个江苏也就不保。这个形势的确很严重,很现实。所以韩主席派我来,要我婉转陈词,务必讲清,来统一我们的看法。不知总指挥以为如何?
李明扬说,我同意参谋长刚才所说,同意楚公的看法。我们已限新四军在一个月之内撤出郭村,退回原防地。一个月之后,如果还不离开,话就难说了。弄不好,下个月的下旬,有可能双方会进一步紧张起来。这个情况,请参谋长转告楚公,到时如他所说,予以支持、配合。
陆参谋长点头,说,行,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还有一件事,泰州有一家《苏北日报》,大有共产党气味。最近的两期,有两篇引人注目的文章,一篇是声讨汪精卫的,汪精卫固然可以声讨,但要站在我们的立场,讲我们的观点,怎么可以用共产党的说法呢?标题上就一目了然,《中国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代表汪精卫跪倒在日本鬼子面前》,这是共产党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嘛!还有一篇,是“江都县民众抗敌自卫委员会宣言”,也全是共产党的语言和口号。我已经知道,江都这个委员会是共产党的江都县长惠浴宇一手组织的。在我们泰州,出现这样的公然宣传共产党观点的报纸,恐怕不妥。韩主席认为,要查封《苏北日报》,逮捕办报的人。韩主席希望泰州方面加强对共产党组织的侦破。弄得不好,潜伏的共产党会搞城市暴动,同新四军里应外合。包括军队里,也可能秘密存在共产党组织,这很危险。你们不可大意。
李明扬说,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注意到,《苏北日报》马上查封。
陆参谋长说,看来,在大的方面,我们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韩主席交给我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我就轻松了。
李长江说,那些文人,没什么好事做出来,办报的,演话剧的,办学校的,乱七八糟,都不是些好东西。是要清理清理,部队里面特别要清查政工人员。一切你们放心!
六十八
徐国定见李明扬。你是……?李明扬已经不大记得她了。
我叫徐国定,是跟孙伟光到泰州来办报纸的。
噢,不错,失敬得很,你父亲跟我是老朋友。李明扬一切都想起来了。
徐国定说,孙伟光是我的丈夫,你们为什么逮捕他?
李明扬说,啊,孙是你的丈夫,哦,这个倒没有跟他们打个招呼。情况是这样,孙伟光主持的《苏北日报》,宣传共产党的观点,引起了上面的注意,命令我们查封报纸,逮捕主笔。不过具体的事情我没有过问,主笔孙伟光是我的老朋友的女婿,我竟然都没想起来,脑筋是不好了。看来是个误会。我马上查点此事,只要人还没有解往兴化,都好办。徐国定说,那就请总座先跟下面说一说,叫他们别忙把人解送兴化。
李明扬说,好的。果然马上就打了电话给一个叫端木贞的,令其如此办理。
徐国定说,这个端木贞,查封报纸当然积极,《苏北日报》上面暴露过他贩卖鸦片。不过,你说上面命令逮捕孙伟光,是指韩德勤吗?我这里还有韩德勤的亲笔信,他叫孙伟光和我去当县长呢。
李明扬一听诧异,接过信一看,说,嗯?这是怎么回事?混蛋,他做好人,拾砖头给我们掷!徐小姐,情况我确实不是很清楚,说《苏北日报》宣传共产党观点,也是韩德勤说的,其实我还是报纸的董事长呢,他要查封报纸,我也面上无光,我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我记得你们刚来的时候,我就对你们说过,我不管你们的背景是什么党派,只要你们不给我惹麻烦,在抗战这个大前提下,大家说得过去。
徐国定说,说老实话,事情来得突然,我已经发了电报给我父亲,请他来向你说情。
李明扬说,啊呀那就没有必要了,你说了不就行了吗?何心惊动到那里去?你父亲要说李明扬不够朋友了。其实我是糊涂得很的,这事情你得便写个信去,代我解释一下。这样,你也不要急,你先回去,即使孙伟光已经解到兴化,我也要跟韩德勤要回来,包在我身上。我记得孙伟光还是我的教导总队的政治教官呢,那就仍然在我这里干,我会对得起你们的。
徐国定说,好吧,我相信总座在泰州还是说了算的。
第二天,李长江到李明扬这里来,问,端木贞说,总座叫把孙伟光放了,而且还叫他继续在教导总队做教官,这是怎回事?
李明扬说,这事情我正要跟你通气。孙伟光的背景也不简单,他的丈人在重庆陆军大学做教官,是老家伙,北伐的时候我们一起呆过的,也是老交情。昨天孙伟光的妻子来找我,她手上有韩德勤的亲笔信,请他们夫妇到某一县去当县长。韩德勤跟她的父亲当然也熟。你看这事情就复杂了。有人自己做好人,拾个砖头塞在我们手里,让我们掷。我们还不赶紧把手上的砖头扔掉?
李长江说,恐怕有诈?
李明扬说,韩德勤给他们的信,我亲自看过了,不假。而且昨天晚上,重庆她老子,的确打来了电话,叫我放他的女婿,电话里说的话和声音都是真的,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想不到为这事通了电话,真是吃个大苍蝇!
李长江说,妈的这些鸟事,我们干脆把孙伟光再抓起来,对他说,是韩德勤叫抓你的,现在你丈人来电话说情,我们要放你,又不敢,把你解到兴化去,由韩德勤亲自放你。
李明扬说,何必,小事一桩!
李长江说,不过这几个文人,差不多就是共产党。还有一个叫周村,跑了,他在谢桥办苏北中学分校,完全是共产党的一套。这些人,我抓不得,还赶不得吗?请他们走!打两张船票,派两个人跟着,送到上海去,一了百清。
李明扬说,行,你就叫他们这样办,不过要客气些,要说明是迫于韩德勤方面的压力,要把他们当客人送,每人给一份礼品。
李长江说,好吧。
六十九
九人密会在泰州的泰山顶上岳王庙里举行。与会者有李明扬,李长江,张翼,何克谦,张少华,张星炳,陈泰运,韩德勤派其陆参谋长与仇主任前来负责召集。泰山上下,四面戒严。
仇主任说,我们今天的这个会议,非常重要,明确的主题是反共。国共两党是水火不能相容的。中山先生虽在一定时期有过联共的政策,但在精神实质,在社会构想的方面,国民党与共产党绝不相同。这一方面的道理,目前已经被汪精卫拿来反对蒋委员长,攻击我们在抗战中容纳共产党,让共产党得以趁机发展。汪精卫的攻击当然是别有用心,但他关于国共两党的区别,讲得还是比较透彻的,确实指出了我们的薄弱环节。现在有人说中山先生的民生主义,就是共产党的共产主义,这完全是糊涂,不明白二者有原则的区别,因为二者的道路与蓝图,一为欧美的,一为苏俄的,社会之主人,一为大亨的,一为平民的,国家专政之性质,也将随之不同,至于双方之旗帜,则对比鲜明,一为青天白日的,一为鲜红颜色的,这一切不能不讲清楚,怎么能混淆呢?
目前开展反共,已经十分迫切。去年一月,我党五届五中全会明确制定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针。一年多以来的事实,充分证明中央方针的正确性。共产党有无孔不入的本领,其军事力量与社会力量之发展,足以令一切有识之士担忧,亦已威胁我们的生存。所以,现在要专门召开这个主题十分明确的反共会议,这是上面统一布置下来的,绝非一时心血来潮。
反共的口号,虽然不能公开,但必须坚决执行。哪一块不执行,哪一块就要吃亏。远的不说,我们就看我们这一块,共产党的发展速度,已经到可怕的程度。据我们掌握,在各县各界都有共产党组织的地下活动。共产党的军事力量,在我们这里,除了公开的新四军,还有暗藏在我们部队里的新四军,有的甚至可能是整建制的,整连整营整团。你们说,可怕不可怕?
目前江北这方面的形势,是逼着我们要开这个反共会议,在我们的范围之内,把清除共产党分子和共产党力量的事情,提到重要的位置上来。共产党同我们在江苏的争夺太明显了,他们是有着更深一层的战略考虑的。如果我们竟然还看不出来,还听之任之,我们就等于是自杀!我们不是不抗日,但我们不能一边抗日,一边却被共产党从各个方面来蚕食、并吞、瓦解!在抗日与反共这两点上,反共是第一的!要不然,打跑了鬼子,天下却被共产党拿去,我们打鬼子又为的是什么?汪精卫的口号是“和平反共建国”,我们是“抗战反共建国”,双方在反共建国这一条上,是完全一致的。我们痛恨汪精卫,他不该因为策略的不同,而进行组织的分裂,给我党造成的损失,也许是致命的!
现在,汪精卫政府已经建都南京,这对我们开展江苏的反共工作,应当说,倒是没有坏处,也许还是一个有利条件。汪精卫就是要用坚决反共来说明他不是我党叛徒,那么加上我们这方面的努力,共产党在江苏应当更不容易立足,哪有反而发展起来的道理?我们的力量,加上汪精卫的力量,如果还不能解决江苏的共产党问题,那我们是太无能了,我们如果失败,那是活该!
陆参谋长说,我们的具体工作,要从两个方面下手,第一个方面是部队,第二个方面是社会各界。在部队里,重点是军官,从排长、连长查起,有共产党嫌疑的,立即处理。在方法上要灵活谨慎。如果是整建制的力量,就不能打草惊蛇,要运用汉高祖游云梦这样巧妙的办法,擒贼先擒王,把为首的解决掉,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嘛。也可以把他们整体调防,造成机会整体缴械,缴械之后再清查。凡是共产党员,立即秘密处决。要吸取一九二七年清党不彻底、心软手软的教训,要坚决不留后患。这一项工作,既要有计划进行,又要抓紧进行,不能拖拉,不能麻痹,不能走漏一点风声。最要警惕我们的高级军官、团以上的干部当中有秘密共产党员。
第二个方面是社会各界,首先是文化教育新闻界,这里面共党分子最多,历来是藏垢纳污之所。社会失意分子,各种烂木头,每次社会潮流之后,就会淌到这里来,汇集在一处,唯恐天下不乱,准备下一次的社会潮流,就好像是一架发动机一样。当然,在工商界也会有,往往在下层,到时他们会组织工人或市民暴动。这些分子同我们是不讲客气的,我们也不能优柔寡断。即使他们表面上老实,他们终究要来同我们阶级斗争一场。
总之,在军队和地方上,凡是叫喊抗日比较积极的,十有八九反而会有问题。但也有隐藏很深的人,比如表面上很平常,或者完全说着我们的话,这样的人要么没问题,要么反而是一条大鱼!只要我们眼睛亮一点,思想有反共的明确意识,就不难发现问题。今天与会者,除了我和仇主任,基本上是兴化以南这一片的,这一片地方的反共任务,就仰仗你们诸位了,当然,我们也会密切关注,有信息会和你们通气。兴化以北的工作,也将同时进行。
泰州方面,目前明显的焦点在郭村。但也不能只看到郭村。我们认为,在你们内部,在泰州城里,要防止有人同郭村方面里应外合。一方面要准备打郭村,一方面清查内部,这对泰州方面,是非常现实的一件事情。
税警总团,保安三旅、四旅、九旅,都在泰州外围,可能目前问题不像泰州这样尖锐,但你们也要防止共产党渗透,你们的地盘,也同样是共产党争夺的目标,你们的人枪,也同样是共产党争取的对象。郭村说不定是一根导火线,新四军要同我们全面争夺江北。江南的新四军目前与我们僵持着,但江南他们是呆不下去的,据可靠情报,他们的战略意图确实是向江北发展。只要江南新四军过江而来,你们每一个人都会感到吃紧的。陈毅人在江南,但大桥、郭村不是他的部队吗?一步一步的就移过来了。问题再明显不过,还要怎样才算看得清楚呢?我们如果大意失了荆州,把老本丢了,就要对不起自己。空气里火药味已经很浓,擦一根洋火支儿就可能发生爆炸。大家都要子弹登膛,作好准备了。
与会者一个一个发言表态,意见是高度一致的。
七十
端木贞在审讯被抓获的共产党员。刑具俱全。把刘德发带上来!
刘德发是一个老头,看上去是普通民众。刘德发,根据我们了解,你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你说,你是不是共产党?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刘德发说,你们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端木贞说,哼,嘴倒是凶!给他上刑!
走上两个大汉,把刘德发按倒,绑上老虎凳。刘德发说,我是一把老骨头了,有种的去抓个日本鬼子来给他上刑!
端木贞说,老家伙,我这里不要你来宣传抗战,你犯了破坏治安罪,我们就是要抓你。上!
三块砖头一加,刘德发昏了过去。
一个大汉说,他倒是顽强。老家伙,筋硬了,砖头不能再加了。
端木贞做个手势,刘德发被松了下来。端木贞说,刘德发,你说出你的上级是哪个,是哪个指派你去做交通,我就放了你。我们会给你保密的。刘德发说,端木贞,你做事情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是国共合作抗战,你起劲抓共产党,你是吃错药了吧?这样不会有好下场啊。我这把岁数了,可以做得你的老子,我死也死得了,劝告你两句,随你听还是不听。端木贞说,他妈的老东西!把他关起来,水也不要给他一口,看他嘴硬到甚时候!
两个大汉把刘德发架走了。这时李明扬便服走来,端木贞忙站起敬礼。李明扬问,情况怎么样?端木贞说,一共抓到二十几个共党分子,正在一个一个过堂审讯。李明扬说,你审你的,我在旁边听听。说着在旁边坐下。端木贞说,把下一个带上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工人被押进审讯室。端木贞说,谢浩荣,我们掌握了你是一个重要的共党分子,你要老实交待你们的活动,要不然,性命难保。
随你的便。谢浩荣说。
你在机械厂、铁工厂组织罢工,扰乱治安秩序。你在厂里拉拢欺骗工人,发展共产党组织,经常在西仓街打牛汪召开秘密会议。你表面上是机器师傅,骨里是给共产党负责泰州工人运动的。你犯了破坏治安罪,破坏抗战罪,我们可以把你枪毙。端木贞说。
端木贞,你说的这些吓不倒我。第一,我确实是共产党员,而且按照我们党的要求开展我的工作,这不算犯法。《国共合作进行曲》唱得好,“国民党和共产党,现在已经站在一条战线上,他们贡献全部的力量,一齐走上抗日的战场。”你如果有证据说我反对抗战,说我私通日本鬼子,那我才算犯了法。可惜你不可能有这方面的证据。第二,我确实组织过机械厂铁工厂的工人罢工,因为我是一个工人,劳资双方有矛盾,各自都要权维护自己的利益,世界上罢工都是工人的权利,这不能叫做犯法。要不然我们厂里这方面的矛盾,请你去处理。
好,你不愧是共产党训练出来的铁嘴,我们废话不必多说,你给我老老实实交出你们共产党在泰州的组织情况,你就有自由,要不然,你就给我坐在牢里,我以土匪、不法分子处决你,到时看你可还嘴凶!
你要这样做,是你的自由,不过大约也不能代表你们总部吧?你们总部如果这样跟共产党过不去,在我看来,大可不必。像你这样,才是土匪行为,才是不法分子,跟日本鬼子和汪精卫穿一条裤子。
把他带下去!端木贞说。
谢浩荣被带走,李明扬问,还有吗?端木贞说,还有,现在是初步一个一个先过堂。
暂停。李明扬说。
端木贞跟着李明扬往外走,到了另一间屋子里,李明扬说,抓来的人,不要用刑罚,也不要这样审讯,把他们关着就行了。处决人一定要得到我的批准。全城的侦破工作到此为止,不要再抓人了。
端木贞不解,说,总座,据我掌握的情报,目前泰州城里共产党发展很严重,公安局里、保安警察队里,也有共产党活动迹象,很危险啊。
李明扬说,很好,你的工作是有成绩的。站在你的工作上看,就要一个早上把所有共产党分子都抓起来,站在我的工作上看,问题就要复杂得多,嗯?你听我的话,目前先松一松,内紧外松嘛。我不是要放任共产党自由活动,而是不要过份,不要逼得太紧。什么时候紧,什么时候松,要听我的,知道吗?
端木贞说,知道了。
李明扬离去,端木贞恨恨的叹气。
七十一
李长江带着陈才福、丁聚堂、颜秀武、陈中柱等人,火拨拨来到李明扬处,说,总座,郭村是非打不可了。根据我们的情报,新四军没有执行跟我们的约定,他们在郭村建立了政权,收税,发动农民向地主减租减息,反正是弄他们的那一套,这不明摆着把郭村变成他们的根据地了?另外,他们还构筑工事,这不是准备对付我们吗?当时只准他们借驻三天,后来放宽到一个月,现在一个月已经过去了,他们不但不提归还的事情,而且看这样子是准备长驻。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啊!把根据地建到我们的地盘里来了,我们自己过的就是穷日子,还能再养他们?他们这样不守信用,是我们的心腹大患。非把他们赶走不可啊!
你们打算怎么办?李明扬问。
马上给他们下最后通牒,三天之后不交还郭村,就别怪我们不认人,我们怕他们什么!我马上带人去勘测地形!李长江说。
李明扬说,陈毅这向时没有来,也没有信来,他是什么态度呢?他知道郭村的情况吗?
李长江说,不管他陈毅不陈毅的了,反正郭村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他不会不知道。
李明扬说,万一他确实不知道……
陈才福说,总座,你不要怕,我们保证打个胜仗!
李明扬说,胡说!我怕什么?要打郭村还不容易?新四军就那么一点力量,你们几个纵队四面包围,还不就完了?孙子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再其次攻城。政治上姑且不说,动武去打郭村,是最下的一策,不得已而用之。能好好的让他们主动归还出来,不是更好吗?况且以前跟陈毅还有过交情,不是一点不认得,不是没有说话的可能了。现在是抗战时期,同共产党这样正面的打起来,要慎重。我们不过是三省边区游击军,犯不着跟共产党闹这么大冲突。现在就一点点忍的余地都没有了吗?忍了一个月下来了,如果再忍一个月呢?天就掉来了?
陈才福说,是!
丁聚堂说,总座考虑确实比我们深远,比我们全面。不过我想,既然他们已经在郭村发动农民减租减息,又构筑工事,而且把我们的税收也夺走了,这实在不合友党友军的做法。就好比来了一个客人,我请他在椅子上坐一坐的,一杯茶一喝,他倒把他的床搁到我的床旁边来了,这怎么行?再说扬州鬼子扫荡,一下子也就退走了,他们完全可以离开郭村,返回嘶马、大桥、吴家桥,为什么一定要赖在郭村不走呢?假如是老百姓之间做邻居,不早就吵翻打官司了?他们的行为,叫我们不放心、不服气!
陈中柱说,总座,新四军明明晓得郭村是我们借给他们暂驻的,期限只有一个月,而他们在那里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像。我们不能不怀疑,他们是不是还会有更大的计划?他们不是不晓得,我们的日子也过得紧,得到泰州这块地方立足也不容易,怎么还来挤我们?难道我们好欺些吗?假如他们江南、淮南的力量全部压过来,我们往哪里让?看他们这架势,果真到那时,眼睛一翻,可认不得王老三啊!
李明扬问,秀武,你说呢?
颜秀武说,我看准备打,但可以再联系一下陈毅,已经这样了,也不在乎三天五天的。
正在犹豫之间,韩德勤来了电报,说,目前新四军江南部队正与我冷欣部激战,无法脱身。新四军淮南部队以及八路军遭我重创之后,元气大损,目前处我包围之中不能动弹,而郭村部队仅为两个团,已成孤军作茧自缚。你部应切实抓住战机,四面包围,速战速决,将其全歼,以免后患。此战我拨军费三十万元。考虑如何,请即回电。
众将不吱声,出气却都粗了,一齐看着李明扬。李明扬说,你们做准备吧。
李长江问,什么时候动手?
李明扬说,照你说的,先勘探地形,发最后通牒。
李长江袖子一捋,说,好!
李明扬说,从今天起,外面来的客人,一律由你接待,就说我外出开会了。李长江说,是!
李明扬走出客厅,走进后面的小花园,仰天叹道,陈毅老弟,你是在江南不能脱身呢,还是另外有事管不到这里?你不能怪我啊!
七十二
陈才福怒气冲天到了西山寺,对李长江说,报告副座,颜秀武私通共产党!李长江说,放这么大喉咙做什么?我是聋子吗?坐下,慢慢说!
陈才福坐下后说道,我并没有监视哪个,但我接到情报,说有四个新四军到颜秀武家里去了,两个当官的,两个是卫兵。我们的最后通牒已经发出去了,现在可不是讲和的时候。我就带了一个班,闯进了颜秀武的家,果然看到四个新四军,都在用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枪对着新四军,对颜秀武说,大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们占我们的郭村,赖着不走,又构筑工事,要同我们开仗,决不是吃斋念佛之人。这两个当官的,如果是来还荆州的,给他喝这杯茶,如果不是的,让我把他们先抓起来!没想到,颜秀武桌子一拍跟我发火,叫他的卫队反而拿枪口对着我。我是光棍不吃眼前亏,撤了出来。我心里气!
李长江说,这必定是新四军派代表来谈郭村的事情,估计他们马上会到西山寺来。你不该带着人枪闯颜公馆,这成何体统?叫颜秀武面子往哪儿搁?亏你还是一个纵队司令,这点儿人情礼貌也不懂?这事情你起因虽是好的,但你做错了。陈才福说,是!李长江说,不过,你这么吓他们一下也好,我们当然不能太文气了。陈才福说,我心里就是这个意思,我晓得削了颜秀武的面子,但我们弟兄之间,心照不宣,我是唱个红脸,让他唱白脸。李长江说,行,红脸反正是唱过了,你的意思颜秀武会想得到,不会当真跟你生气。你去吧,过一会儿索兴再来一回,吓就吓他们一下,让他们晓得我们不是好玩的。陈才福心领神会,说,明白!
颜秀武陪同新四军客人到了西山寺。李长江这时换上了军装,见客人进了大厅,这才站起,说,军务在身,有失远迎,请坐!颜秀武介绍说,这位是新四军挺进纵队秘书长陈同生。李长江说,来过,我们认识。颜秀武又介绍,这位是挺进纵队调查科科长周山。李长江说,好,幸会、幸会。
陈同生说,副总指挥,我们是受挺进纵队管文蔚、叶飞司令的委托,作为代表,就郭村问题,前来交换意见,商量解决办法。
李长江哈哈大笑,说,不要这么文绉绉的了,意见早就交换过了,我们的最后通牒你们想必是看过、研究过了,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如果你们还不想撤出郭村,那就回去把阵地构筑得更为牢靠一些,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陈同生说,副总指挥,我们双方的交情已经不是一天,既然以前相处下来了,难道现在就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吗?我看还不至于如此吧?我们两家如果打起来,让什么人高兴?让日本鬼子在一旁看我们中国人的笑话吗?
李长江又哈哈大笑,说,陈秘书长,这些大道理就不要多说了,让你再讲三天大道理,我连泰州也要让给你们了!
陈同生说,请副总指挥能体恤下情,了解我们的处境。我们陈毅司令为郭村的事情,专门来了一封电报,要我们带来,呈送给总指挥和副总指挥。他取出电文,给李长江,李长江说,我不识字!陈同生说,我念一下,他就念道,“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总指挥,副总指挥,我军挺进纵队暂驻郭村,实乃出于势单力薄,迂回休整,以便适时东进,决无长期不走之意。其有无礼不周之处,容我得便前来当面检讨,望能海涵,谨防挑拨离间,日敌称快而渔翁得利。陈毅匆匆致敬于江南。”
陈同生念罢,将电文给了李长江,李长江放在桌上,说,你们陈司令当然是我们的老朋友,不过我们也不是要消灭你们挺进纵队,我们只是要你们退出郭村,回到你们吴家桥的根据地去,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还可以再找我们。如果我们不讲交情,还能让你们在郭村呆到今天?我们如果不是朋友,说老实话,你们就连吴家桥根据地也呆不住,就连扬中也打不下来。你们过江立足,我泰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有干涉你们,上面不是没有下过围剿作战的命令,但是我们按兵不动,让你们在江边上有一小块地方过日子,这完全是我们总座的好心,他跟你们共产党的交情,不是一天的,你们比我们清楚,一九二七年“清党”,他没有按名单杀你们的人,反而按名单把你们王尔琢为首的那些人放了,还给了路费,这些人后来都是你们井岗山上的军事骨干。那时我们总座能冒着杀头的危险帮助你们,这回在郭村这件事情上,还就是没有办法,一来是上面督得紧,眼睛盯着,二来是下面弟兄意见大,这回就是不听总座的。当然,我们毕竟是友军,相处过,也不能说打架就扳腿子。这样,三天之内让出郭村,是没有余地了,因为我们发了最后通牒嘛,你既然来了,我们就给你许个愿,就是说,你们让出郭村,回到吴家桥那里之后,如果发生什么困难,我们还可以讲交情帮助你们,包括紧急情况下提供方便给你们回旋、休整。现在你们在郭村哪里像是暂驻、借驻?你们发动农民压迫地主减租减息,你们建立你们的抗日民主政权,国民政府可没有这些做法,这完全是把郭村变成你们共产党的根据地了。你们还在那里收税,那原来是我们收税的地方,我们泰州在这方面过的也是紧日子,税收任务是分派到下面去的,你说,你们这样做,我们下面的人要不要有意见?要不要来责问我们总部?为你们的事情,我们内部闹起不和。你们也不能只顾你们,不顾我们。
陈同生说,我们确实有困难,几千人马,天天要吃饭。再说,我们几千人也是为抗战而生存。从友军的角度,我们是借驻,从抗战的角度,如果出于实际情况,我们驻的时间稍长一些,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毕竟是国共合作抗日的时代,况且我们并没有说我们要赖在郭村不走,我们说过我们是要东进的,就连吴家桥那里,将来也要交给你们。
李长江说,你呀,有的话是越听越不入耳,有的话是拿我们当三岁小孩子哄。行了,我不跟你摆大道理,也不跟你再说多少,看来你是个读书人,我呢,都晓得我不识字,我当然说不过你。天下的事情哪个能说服哪个?最后还不就是一个“打”字吗?你们挺进纵队不过只有两个团在郭村,七拼八凑了不得就是两千人马,你们是天兵天将下凡,也不过就这么多,我鲁苏皖游击总部全是豆腐渣,也有十七八大堆,也要撑破老母猪的肚皮。你来了,我也算是当面又通知了你们,三天之内让出郭村,第四天我们的部队要开过去接管!
陈同生说,副总指挥,我是代表新四军来谈判的,不是来接受命令的。我们是真诚的,不是来作缓兵之计。我来,是为了避免我们之间闹磨擦,让亲者痛,仇者快。如果有人要一意孤行,如果郭村就这样打起来,就不是一个小小的郭村的问题,我恳请你们还是坐下来再研究一下,三思而后行。虽然你们发了最后通牒,但我作为挺进纵队的代表来到了泰州,最后通牒就不最后了,还是可以继续转弯的嘛。况且我们陈毅司令特地来了电报,完全应该作为从一时误会到言归于好的一个转折点嘛。
正在这时,陈才福带着十多号人,全副武装,冲进来,枪口对着陈同生等人,嚷着,哪个是陈毅?还我们的郭村!
陈同生和周山不慌不忙站起来,说,副总指挥,这算什么?第一枪就要在这里打响吗?这算是英雄好汉吗?
陈才福嚷道,什么好汉不好汉,你们把郭村让出来!
李长江对陈才福说,混蛋!谁叫你们来的?给我滚!
陈才福手枪一舞,说,撤!领着人一下子退走了。
李长江说,送二位代表休息!又当着陈同生周山的面对副官说,把请来开办政训班的那几个新四军的文人也给我看起来,通知各纵队对所有政工人员立即清理,我们不要这些耍嘴皮的人,该抓的抓起来,该赶的赶他走!
副官应道,是!
陈同生说,副总指挥,我劝你还是冷静一些。
李长江说,你请去休息,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七十三
西山寺里,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布署进攻郭村,时为一九四0年六月二十七日上午。
李长江手执细白木棍,站在壁上地图面前,说,都说我不识字,但是我会认地图,而且对地图的记性还特别好,好笑吧?那就笑一下。现在,第二十四集团军司令部作战命令下来了。明天拂晓,苏北地区就要全面开花。李守维指挥八十九军以及王殿华、秦鹏飞、张能忍三个保安旅,加上地方保安团,进攻洪泽湖南北新四军部队;李明扬指挥我部,以及张星炳保安旅,解决郭村。何克谦、张少华两个保安旅,以及泰县常备旅,负责肃清泰兴、泰县境内的新四军小股力量,以配合我部。总座已经同意我们的作战计划,他今天出发到兴化开会去了,前线指挥部由我负责。我军兵力部署已经大体完成,现在临战之前再重复一下,第二纵队第一支队接测口防务,其余由界沟经广福桥,驱逐杨家桥、白塔河的新四军;第一纵队第二支队,防守寺巷口、缪湾、刁家铺一线,以防日寇乘机北犯;其余驱逐吴家桥的新四军,并且固守吴家桥,以阻击郭村新四军南窜;第四纵队位于塘头、夏家庄一线,向郭村、周家楼进攻;第六纵队原担任城防的支队不动,其余布置于宜陵、砖桥,从西面封锁新四军,并警戒仙女庙日军东犯;第三纵队原地不动,坚守宣家堡、东张家堡一线,一面警戒泰兴日敌,一面阻击泰兴境内企图向北增援的新四军力量;保安三旅负责攻占麾村、麻村,会同第二纵队、第四纵队围攻郭村。各自明确了没有?相互明确了没有?回答!
下面几大司令齐声回答,明确了!
李长江说,好,那就没有任疑问了。我们的这个部署,叫新四军插翅难逃。郭村兵力只有两个团,这一战完全是瓮中捉鳖。我们十三个团,四面包围,十路进攻,新四军是天兵天将三头六臂,也难以抵挡。
陈才福插言说,我们一人撒一泡尿,也把郭村淹掉了。
李长江说,虽然稳操胜券,也不能麻痹大意。这一回,可是个机会,平时你跟新四军怎么打得起来?这一回是上面压着,我们呢,正好有个郭村的纠纷,就打起来了。有利条件是新四军从江南到江北,都被钳制,势单力薄,无法呼应增援。假如我们不能取胜,或者反而失败,我们就是天下最无能的部队。但我可以预料,战局只有两种结果,完全在于我们掌握,一是全歼,全部俘获,这个嘛,恐怕不必如此;二是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第一纵队那里开个口子,让他们过江往江南逃窜。
丁聚堂说,让我做华容道上关云长啊?我不想做。关云长因为想到曹操从前给他的那点小恩小惠,就把曹操放了,假如不是这样,当时一刀下去杀了曹操,他的功劳还要大!
李长江说,嗐,想不到你能这样看《三国》,你如果有这个决心,那更好。你防守寺巷口、缪湾的第二支队,除了防日军,对一切要北上的部队都要问清楚,防止他们是袭击泰州、增援郭村的。如果新四军向江边逃跑,最后的战斗可能就在吴家桥一带解决,你不做关云长,就要在那里准备恶战。明白吗?
丁聚堂捋了一把袖子,说,明白!
李长江说,这一战,我们也把湖西盛子瑾的一箭之仇报一报。盛子瑾的事情,陈毅说是误会,答应让淮南罗炳辉那边发还全部人枪,但至今不曾看到兑现,详情到底如何现在不清楚。罗炳辉也是新四军一员猛将,云南人,听说原本是个奴隶,北伐战争时就有名,在井岗山的时候在红军里面当军长,看来也是个好脾气,加上韩德勤、李守维跟他仗打个不停,他什么时候能好好的发还盛子瑾的人枪给我们,我看很难说。不管怎样,新四军吃我们一个纵队那么容易,我们吃他们两个团就吃不下去吗?
吃!吃!稳吃!只愁吃不饱啊!哈哈哈!众司令信心百倍,不在话下。
好吧,你们回去,到自己的指挥所跟我通一次电话。军饷要在今天提前发掉,明天拂晓,五点半,一齐动手,发起最猛烈进攻!颜秀武、张公任留下来,还有事要跟你们说,其余人散会!
李长江对颜秀武说,你那个四支队五大队,不能留他们在城里了,要把他们今天调到老阁去。另外,五支队的支队长戴若萍,是共产党那边跑过来的,恐怕不可靠,要换一个人当支队长,你考虑。
是,我马上办。颜秀武说。
李长江对张公任说,你们第三纵队这一次不担任主攻,你们的任务是保证泰州后方安全,我担心最严重的问题不在外部,而在内部,那个第八支队不安稳,陈玉生八九不离十是共产党了,我早就存了心,这一仗一打起来,你要防止他内部爆炸,这个老虎不能放他出山。你要有预防,但又不能打草惊蛇。
张公任说,是,知道了。
七十四
六月二十八日清晨,李长江早早地就到了西山寺。问了一下时间,是五点半了。几架电话机一齐响了起来,参谋们纷纷抓起话筒,接过电话后,一个一个向李长江报告说,第四纵队已经发起进攻!第六纵队已经发起进攻!保安三旅已经发起进攻!李长江说,好!我他妈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走过去抓起一只话筒,我要陈中柱!陈司令,冲上去了?就看你的了。你的青年大队要第一个冲进郭村!他抓起第二只话筒,要陈才福!陈司令,打得怎么样?向前推进了多少?我现在就看你跟陈中柱哪个先打进郭村!你第六纵队战斗力应当没有话说,要把你的威风打出来!他抓起第三只话筒,要张旅长!张旅长,我是李长江,你推进到哪里了?要一鼓作气啊。陈中柱、陈才福那边打得很顺手,对!你只管放心大胆往前冲,什么担心也不要有,这一仗是笃笃定定的大胜仗!这时,外面两只电话又响了起来,参谋报告说,第二纵队已经过了广福桥!第一纵队已经向吴家桥发起冲锋!李长江说,好,全面开花了!给我接通兴化!
李长江同李明扬通电话,说,总座!我是李长江。打响了。进展顺利。请总座放心!……是!
电话铃响起,副座,第四纵队电话!
陈司令,是我,冲到他们阵地面前了?好,打得好呀,不要歇气,狠一下,冲过去!
李长江接着与陈才福通电话,才福!陈中柱已经冲到郭村最后一道防线,你也要加把劲呀!新四军马上要招架不住了!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李长江焦急地走动着,问,怎么没有消息了?电话员拼命摇电话机,大声呼唤,报告说,第四纵队电话不通!保安三旅电话不通!忽然说,第六纵队队电话!李长江走过去一把抓住,问,陈才福吗?怎么这半天没有电话来?什么情况?进攻停止了?为什么?啊?噢,知道了!他“吧”地搁下电话,走了两步,开口骂道,妈的怎么打的!四周参谋们不敢说话。参谋长问,副座,什么情况?李长江说,前线不利!参谋长便不再问。这时,第四纵队电话到了,参谋长把话筒给李长江,李长江接电话,说,陈中柱吗?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打仗嘛,损兵折将是常事,休整一下,下午三点再发动一次大冲锋,还是你们三路一齐冲,先杀进去的嘉奖,先退下来的要罚!对!好吧。李长江搁下电话,对参谋长说,新四军来了一个反冲锋,拼上了刺刀,第四纵队青年大队退了下来,还被抓了二百个俘虏。他奶奶的,想不到新四军还敢于反冲锋。我们的兵不怕枪不怕炮,就怕拼刺刀。青年大队那些兵,哪里见过这阵势?妈的,下午再冲!要发扬火力,扬长避短嘛!参谋长点头。
郭村四周,又激战了一个下午。
当天晚上,李长江召开军事会议,总结说,今天总的来说,打得不错。郭村外围已经肃清,到我们手上了,新四军像鱼塘里的鱼,都进了围网了。白塔河、吴家桥也到了我们手里。我们是进攻,新四军是防守,主动权在我们这边。但是我们也有损失。上午,第四纵队青年大队本来打得很猛,但被新四军反冲锋拼刺刀拼了下来,许多人刺刀也没有来得及上,只好当了俘虏,一共被抓去二百人。第六纵队也被抓走几十个。下午,第四纵队攻占了郭村外边的两个小村庄,但由于麻痹大意,反而被新四军来了一个反包围,前后被切断,又损失两个大队。第四纵队冲在最前,损失也最大,原因是进度快了一些,孤军深入,新四军就抓住机会,集中兵力打我们一路。我们协调不够,没有掌握统一进度,这个责任在我。大家不要泄气,胜败兵家常事,先输两阵不要紧。我们没有跟新四军打过仗,今天这一打,就摸到底了。他们惯于短促出击,声东击西,集中力量对付一路,速战速决,速进速退。他们打得机动灵活一些。我们仗着人多,一窝蜂冲,一窝蜂退,人家一个反冲锋,我们就乱了,人越多越乱。明天不这样打了。明天用小打小敲的办法去骚扰他们,让他们得不到休息,他们人少,就这样累死他们。我们呢,五分之四的力量休息,只用五分之一兵力去反复实行小冲锋,炮火要加强。后天,发起第二次总攻,一定要一鼓作气,把郭村拿下来。我们人多,三分之一三分之一上,不要一窝蜂,要车轮战。后天还是第四、第六纵队,以及保安三旅,从西南、东南、正北三个方向主攻,这回要协调一致,互相呼应,稳打稳扎。拂晓五点半,总攻开始!第二纵队拨一个支队归陈中柱指挥,第一纵队拨一个支队归陈才福指挥,其余仍在白塔河、吴家桥一线坚守待命。
七十五
六月二十九日夜晚,李长江同李明扬通电话,说,今天打得很成功。我们只用五分之一的力量,化成小股,轮番进攻,让他们不得休息,消耗了他们。郭村虽然还在他们手上,形势对他们已经很不利。这样我们有五分之四的力量休息了一天,明天一早大进攻,郭村一定是可以拿下来了。李明扬在兴化那一头说,不要麻痹,要防止有新的变化,陈毅在江南不会袖手旁观,他会有他的对策。李长江说,那当然。不过我们四面都封锁得紧紧的,夹江也封锁了,陈毅过不了江。李明扬问,他们会不会有别的增援?李长江说,没有发现。倒是陈毅今天来了一封信,是一个乡长带过来的,说的还是那些大道理,无非想要我们停止进攻,哈,这也算是陈毅派出来的一支援军吧!你看怎么样?我看不理他!好,就这么办!
六月三十日,李长江的第二次总攻开始了。激战一日,到下午,李长江接过最后一次电话,搁下话筒,对参谋长说,通知他们晚上来开会!
晚间军事检讨会议上,李长江责问颜秀武,颜司令,陶勇的部队是从杨家桥过来的,你怎么没有一点察觉?要不是陶勇增援,今天拿下郭村绝对没有问题!
陈才福说,今天我发起了十二次冲锋!但是新四军愈战愈勇,一次一次把我们的进攻打退,我就奇怪,活见鬼了,怎么回事?这才想到他们一定是有了增援,士气不同了,火力也不同了。他妈的!
颜秀武说,新四军陶勇苏皖支队从西边过来,我们确实没有发觉,也没有想到。他们在月塘集,离我们有二百里,当中隔着天长扬州公路、扬州高邮公路,隔着邵伯湖,两条公路一个湖,都有日本人封锁,怎么会料到他们一声不响的能过来?根据我现在的了解,陶勇支队是夜里越过天长公路和邵伯湖的,一夜之间用十条小船渡过了一个团的人马,悄悄潜伏起来,第二天,他们偷空子大白天穿过高邮公路,随即在杨家桥以西隐蔽了一天,于昨天夜里进了郭村,可以说做得是神不知鬼不觉,日本人三道封锁线也没有能发觉他们,我们就更加没有注意得到。他们把白天和夜晚掌握得这么灵活机动,消息也封锁得紧,我们比较正规,侦察工作也跟不上,让他们钻了空子。
李长江说,情况发生这样的变化,确实没有料到,打郭村是增加了一些困难,但陶勇也不过就是一个团,我们的力量仍然是他们的几倍。小小一个郭村,打了三天了,新四军又回到第一道防线,前功尽弃。我们的方法也值得检讨一下,不能还是仗着人多死冲,这不行!而且我们还丢失了宜陵,这是怎么回事?陈才福,你丢失宜陵,是一个大过失。我限你明天把宜陵夺回来!不能让新四军撕开我们这个口子。新四军人虽少,竟然还能抽出两个营来打我们的后卫,夺我们的地方,我们怎么没有这种灵活机动性的?要向新四军多学学!用他们的方法去打他们才行。你们说,底下怎么打?
陈中柱说,我们还是要发挥我们的优势,连续冲锋,车轮战,三分之一、三分之一的上,四分之一四分之一的上,倒要看看新四军三个团到底能消耗几天!他们即使让郭村的老人小孩都拿起枪进战壕,也不够再打两天!
李长江说,对!我看关键就在明后两天。拼他们的消耗。不能让他们小股窜出郭村,来骚扰我们的后方。丢失宜陵这样的情况,决不允许再出现。颜司令丁司令,你们还要注意不能把江南的新四军放过来。如果郭村再有增援,再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我们士气就要大受影响,仗就真的难打下去了。古人说一鼓作气嘛,三鼓四鼓的,就没劲头了。如果小小一个郭村之战也打不赢这么点儿新四军,我们就要承认人家是铁军,个个都是铁丸子,咬不动,我们是豆腐渣,十七八大堆也没有用!他奶奶的!
众司令说,请副座放心!
李长江又说,另外,还要防止新四军夜间有行动。共产党的军队向来不上正规,他们不分白天夜晚,半夜里会来偷你的营。我们不但要提防,也可以派几个小分队夜里去骚扰他们,也让他们不得安身。陈才福,张旅长,明天你们的进攻还要加强,因为新四军看来是死咬住陈中柱不放,他们是防守中有进攻,被动中有主动,反击中有重点,我们要打乱他们的章程,打得他们四面防守、八面招架、处处被动、无法主动,这才叫做以长击短、发挥优势,要不然优势不发挥,等于劣势,还不如劣势。我看,再拼他们一两天的消耗,明天看情况,最迟大后天,要发起最后总攻。不但要防止江南新四军杀过来,还要防止淮南五支队和八路军突破八十九军包围,南下来增援。总而言之,时间不能再拖,郭村就是个铁馒头,也要啃下来!
七十六
七月二日,李长江赶到塘头,各纵队司令都到齐了,李长江说,我就在塘头不走了,这里就是我的前线指挥部。今天我们发起一次最大的攻势,也是最后的总攻,非把郭村打下来不可。郭村一天不拿下来,我就一天不回泰州城。你们去给士兵说,打下郭村,放假三天,三天之内不受军纪约束。你们立即到回到指挥位置上去。一个小时之后,总攻开始。先用所有炮火,对准郭村给我轰!
李长江站在一处高墩上,用望远镜观战。参谋报告说,保安三旅已经冲进郭村!李长江说,打得好!把这好消息告诉各纵队,叫他们加强攻势!参谋得令而去。李长江观察着,却发现苗头不对,说,怎么回事?好像往下退了?难道新四军又有了增援?参谋来报告,副座,有情况!第二纵队五支队四大队和机枪连由王澄率领在港口暴动,现在已经进入郭村,掉转了枪口。李长江一听,暴跳如雷,大骂“混蛋”。参谋说,他们有八挺重机枪,二十五挺轻机枪,打得弟兄们抬不起头,直往下退。李长江气得团团转,妈的,这么多轻重机枪打过来,还得了?我要找颜秀武算账,这事情我关照过他的!
接着又有人来报告说,陈中柱司令被新四军抓了俘虏!李长江大吃一惊,“啊”一声跳起来,妈的,活见鬼了!但接着又来两个坏消息说,前天占领宜陵的两营新四军杀了回马枪,从侧后进攻第六纵队,一下子打掉第六纵队三个支队部,俘虏几百人,杀进郭村去了。第三纵队第八支队陈玉生率部暴动,已经强行通过刁家铺,到了吴家桥,正在强渡白塔河,增援郭村。
李长江仰天长叹一声,阿弥陀佛,天不助我!下命令说,停止进攻,叫他们都到塘头来开会!参谋长正好跑来,说,这个命令下不去了,新四军出击反攻,我们全线退却。李长江急拿望远镜看,说,我们也撤!带领前线指挥部急忙撤往泰州。
第二天,各纵队司令在西山寺开会,李长江说,想不到,十几个团没有打得过新四军两个团。我们的人越打越少,八百人成了俘虏,纵队司令也被捉去一个。新四军的人越打越多,增援一个团,从我们这边跑过去一个支队一个大队一个机枪连,总共就变成四个团还多。江南部队也过来了,他们总共有了八个团,陈毅也到了郭村,我们不可能再进攻了,塘头现在成了前沿阵地,我们由进攻转为防守。各部队防守位置如下,保安三旅回到樊川、小纪原有防地,第二纵队布置于泰州西北一线,第一纵队布置于泰州西南一线,第四纵队担任城防,第六纵队担任塘头防务。我对不起总座,我马上向总座请过。我们仗没打胜,反过来再把泰州丢掉,到哪里去存身呢?泰州不能丢!安全起见,你们可以把家属先着人送到姜堰去,作好同新四军在泰州血战一场的准备!
李长江单独与李明扬通电话,说,总座,仗打塌了。陈中柱和一千弟兄被俘,新四军不断有人增援,江南部队也过来了,第二纵队五支队四大队以及机枪连,第三纵队第八支队,暴动叛变,掉转了枪口。陈毅到了郭村。我担心泰州守不住,请总座马上能回来!
七十七
李明扬在兴化一处古老华贵的住宅里,焦虑徘徊,这时,仇主任来到,说,师广总座为何有点闷闷不乐?李明扬说,这还能瞒你?郭村没有攻得下来,损失很大,一个纵队司令加上一千多人枪,被新四军俘获。新四军江南部队也开过来了,陈毅到了郭村。我在分析,他们会不会一鼓作气,攻打我的泰州?仇主任说,省政府鲍秘书长叫我来跑一趟,转告你,楚公要同你商谈彻底驱逐泰州以西新四军的问题,请你一两天内不要离开兴化。李明扬问,楚公有何新的意图?仇主任说,大约想叫八十九军配合你,重新在郭村打一仗,直接同陈毅交手,比个高低。李明扬“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仇主任见李明扬忧心忡忡、没有交谈的兴味,也就告辞。
忽然,李长江来电话,说,新四军攻克塘头,打到九里沟了!李明扬说,你给我顶住。我马上去向韩德勤求援。他搁下电话,徘徊了几步,拿起电话,想想又放下,摇头自语说,不,不能。忽然,手底下的电话惊心动魄一样响了起来,他几乎像被触了电一样把手一缩,但随即转为镇定,抓起电话,问,哪一位?李长江在电话里说,总座,新四军主动撤退,回到塘头去了。李明扬顿时松一口气,说,不要冒失,我马上回泰州。他叫出卫队,登上汽艇,向泰州方向驰去。
李明扬到达泰州,李长江和各纵队司令都在等候,李明扬坐定,问,情况怎么样?李长江说,新四军一个连已经打过了九里沟,忽然那边吹号,收了兵,一直撤退到塘头去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李明扬问,陈毅是不是真的在塘头?李长江说,传说是这样,看样子也像。李明扬说,他真来了就好了,我想了一下,他不会攻打泰州的,我们这一仗,还是打错了。众人都不吱声。
李长江说,他们还有两个谈判代表被我看在积谷仓那里,是不是请他们到塘头去……?李明扬说,再等一下。正在这时,门口通报说,有人从塘头送信来了。李明扬说,快请进来!
进来的人是个胖子,穿一身绸缎衣裤,口袋上面插着钢笔,手执一信,众人一见,都说,是俞支队长!胖子说,是的,我被俘了,陈毅召见了我,叫我带信。他向前趋进几步,叫了“总座、副座”,就把信给李明扬呈上,李明扬说,好,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胖子于是躬身退下。李明扬阅信后,叫参谋长,说,你马上派人去拉电话线,拉到塘头,我要同陈毅通电话。四周的人似都松了一口气。李明扬说,你们都各散、休息吧,有事再找你们。纵队司令们俱退出,室内剩下二李。
李明扬问李长江,怎么打败了?李长江说,四个原因。第一是新四军战术好。他们打得灵活,防守中有进攻,被动中有主动,反击中有重点,用短促出击和袭击后方的办法,使我们转为被动,陈中柱就是这样挨捉去的,六纵三个支队的支队部也是这样挨人家连锅端掉的,陈才福这么刁的人,就没想到人家杀进他宜陵的两个营又会杀一个回马枪过来,简直像是遇到了长坂坡杀进杀出的赵子龙。反正新四军打仗是没有一定之规,防不胜防。第二是新四军有了增援,我们没想到他们陶勇一个团能从二百里外越过两条公路一个邵伯湖,穿过鬼子封锁线,悄悄的就进了郭村,等到他们参加了战斗,我们才发觉新四军有了增援。我们的部队无论如何做不到这样勇敢、吃苦。第三是我们兵弱,就怕拼刺刀,一看到新四军来拼刺刀,就往后退,来不及退的就“扑通”,跪下来投降,所以新四军短促出击没有不成功的。第四是我们有人反水,陈玉生带过去一个支队,王澄带过去一个大队一个机枪连,这样新四军总共变成了四个团还多,机枪连几十挺轻重机枪开火,进攻的就全退了下来,我在前线亲眼看见。兵败如山倒,仗就打不下去了。
李明扬说,对陈玉生和王澄,事先怎么没有预防?李长江说,事先有预防的,我已经部署,准备缴陈玉生支队的枪,但是新四军悄悄运动了一个团去策应、支援陈玉生,我怕在我们的后方打起来麻烦更大,就决定暂不解决。张公任没有把陈玉生看好,让他杀了出来,当然也不能全怪张公任,陈玉生在三纵把兄弟多,看不住他,说是要缴他的械,恐怕也不容易。王澄的问题,我们也是有防备的,颜秀武已经开始分化瓦解他们,逮捕了有关政工人员,调动他们四大队第一中队回城驻防,并且叫支队长与四大队驻在一起,加强督察,但四大队警觉了,不服调动,连夜起事,反而逮捕了支队长,立即向郭村靠拢,得到新四军接应,就全跑过去了。李明扬说,算了,事情也确实难办,我对清理共产党,一直总是下不了手,我们不能那么干,而这一仗我们本来不该打,如果再忍一下,什么事情也没有,他们说好是要东进的,不会赖在郭村不走,这次冲突,是个误会,我们性急了,怪不得共产党。
李长江说,我无能,仗没有打好。李明扬说,不说这个了,你的指挥没有问题。我考虑,今后同新四军的关系,要格外慎重,决不再同新四军交手,这样的活儿一定让别人去干。这回我们也是上了韩德勤的当,一时糊涂。
李长江说,陈中柱还在新四军手里,有千把人被捉在那边,怎么办?李明扬说,等跟陈毅通话的时候,我向他求情啊。李长江把头一低,狠叹了一声。
七十八
通往塘头的电话线架好了。李明扬与陈毅通话,说,陈司令,我是李明扬,我惭愧,我惭愧呀,我先检讨,我们错了。我到兴化去了七天,今天中午才回来。我们同新四军打了这么大的仗,真是想不到。误会,完全是不该有的误会。另外,上头压力也大,有时我那些草莽弟兄们见识小、脾气大、会闯祸,我也没有办法。真是对不起,对不起啊。我向你负荆请罪,负荆请罪。愚蠢愚蠢,我们实在是小人之心,完全不对。我没有顶住,我有责任,我到兴化就是逃避责任的,但到最后还是逃避不了。这事情我一定沉重吸取教训。如果挺进纵队有何要求,尽管提出,尽管提出。啊,陈司令,你是宽宏大量。容我申辩一句,我对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心里一直在想你,我说陈司令在哪里呢,我是认他说话的呀。一来是我们仗打败了,二来主要是听说你到了郭村,我就连忙从兴化回来了。我的苦衷也只有你能理解、原谅。行,陈司令如有空,务必请大驾光临,我站在泰州西门去迎接你!好,再见,再见!
李明扬搁下电话,掏出手绢擦额头上的汗。他命令说,在西花厅摆酒,我的老朋友来了!
李明扬站在大门口恭候客人。朱克靖向他走来,旁边是陈同生与周山,后面跟着李长江等人。李明扬与朱克靖握手以至拥抱。克靖兄!师广兄!我们一别十四载了!都是五十岁的人啦!二人互道阔契。李明扬又跟陈同生、周山握手,说,对不起二位啊,我们检讨!二人说,没什么,误会也是难免的。
到客厅坐定之后,李明扬向李长江等人介绍,北伐战争的时候,我是第三军第九师师长,兼二十六团团长,克靖兄是第三军党代表,我们都是第三军袍泽,他是我的老上司!朱克靖说,不敢当不敢当,师广兄名扬海内,功勋卓著,我算什么,一事无成!李明扬说,唉,你也太过谦了,要说你一事无成,那我更加没成事。要不是爆发抗战,我和长江就是经商为生了,受人排挤、吃不开啊。现在泰州成这么一个小格局,可算是偏安一隅,无所作为。朱克靖说,这十多年,你的某些处境我也听说,并且一直关心,正直的人有时就是吃不开。你现在完全是以抗战大局为重,驻此小邦,但你是三省边区游击军,这个作用不能低估,泰州在苏北的地位,也因你而举足轻重,这个我看得很清楚,决非恭维。李明扬说,克靖兄,你还是抬举我了,我是实在实在的惭愧。朱克靖说,我才惭愧呢,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李明扬说,你是栋梁之才,必有大用,但我们岁数都大了些,跟鬼子的仗还有几年要打,我们把这个仗打完,将来建设社会,主要是靠年轻的人了。朱克靖说,是的,我们毛泽东作有《采桑子》词一首,说,人生易老天难老。多么感慨啊,只有天才是不老的,再英雄的人,也无法超脱自然规律。
席后,二李与朱克靖会议。朱克靖说,陈毅司令的意思很明确,他不改初衷,他愿意跟总座、副座永远做朋友。你们的陈中柱将军,以及两名支队长,还有千把人枪,新四军明天就让他们回泰州,而且让他们都背上枪支,像个军队的样子开回来。李明扬听了这话,不觉拭泪。朱克靖又说,郭村、塘头、宜陵,马上就可以归还你们,新四军的吴家桥根据地,也一併给你们,据我了解,那里一个月有五万元的税,你们可以小贴补贴补。陈毅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向你们借路,新四军实行东进。这也是去年冬天你们双方达成的秘密协议。泰州以西,挺进纵队就全部撤出、防务移交给你们了。韩德勤天天叫喊要驱逐江都境内异党异军,现在不要他心焦,人家自己让了出来。既然是合作抗战,就要互相谅解,不要总是容不得别人嘛。郭村这一仗,白白流了多少中国军人的鲜血!
李明扬说,唉,我和长江要做深刻的检讨!陈司令真是宽宏大量!我李明扬这一回是永远铭记在心了。长公,我们今后永远也不要同新四军打仗。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向新四军放一枪。李长江说,郭村这一仗,完全是韩德勤狗日的挑拨,再三压住我们要打,我们总座和我,都出于无奈,今后,不管他是谁,叫我打新四军,我不干!我也检讨一句,责任主要是我,我也有些鸡肚猴肠,别人一挑,就上当了。
朱克靖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来日方长,合作的机会还很多。中国的政治很复杂,我也是在不断研究。
李明扬说,郭村、塘头、宜陵,暂时不给我们也不要紧,等新四军到东边立下脚来,再给我们也不迟。
朱克靖说,陈毅司令就喜欢爽快,他是让你们早早地放心啊!
李明扬连说惭愧,李长江说,真是不好意思。
朱克靖说,你们下面抓了一些人,有你们的政工人员,有新四军应邀派来的政治教官,我看全部释放吧,其中有人的确是共产党员,但我也是共产党员,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吗?我不是一个抗日的军人吗?李长江说,这事我负责,马上全部释放。李明扬说,而且我们还要道歉。
送走朱克靖、陈同山、周山一行,副官处长告诉李明扬,韩德勤派三十三师师长孙启人带了十几个人来了。嗯,来干什么?李明扬问。副官处长说,是来跟我们研究一起进攻塘头,跟陈毅开仗。李明扬说,嘿,想把我泰州打烂啊?不行,我不见他。你去叫长江副总指挥跟他会见,就说我们损失太大,伤了元气,现在再打恐怕不是时候。副官处长领命而去。
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陈中柱将军以下一千多俘虏,由新四军释放回泰州,士兵们背着枪支,从西门悄悄开进西山寺旁的时敏中学。
二李派出慰劳队,携带一万元现洋和一车烟酒罐头等慰劳品,前往塘头慰劳新四军。
泰州商民自发燃放爆竹,庆祝停止磨擦,两军团结。
十多天以后,七月十五日、二十六日、二十七日,新四军七千余人,从泰州西边插向口岸泰兴公路,通过寺巷口、缪湾,实行东进。
二李的驻守部队奉命朝天开枪,远远听去犹如激战。
李长江搁下电话,对李明扬说,他们全部过去了!
第四章 暗转,酝酿二对一的态势
七十九
李明扬召开总部会议,讨论郭村之战的得失和今后的方针。陈才福迟到,一进会场,他就宣告一个消息:报告总座、副座,我派人把季恺打死了。李长江说,怎么不抓回来审讯?陈才福说,他带着两个卫兵,三辆脚踏车出了智堡,向东走远了,追的人就拿步枪瞄准,把他打死了。李长江问,尸首呢?陈才福说,远了,没有敢去抢,大概被他的卫兵弄走了。李长江说,大梦!也不晓得真死假死。陈才福说,不会得错。李长江说,好吧,就算是真的吧。反正这个人再也不会回头了。想不到我们对他这么好,跟我从徐州来的,还暗中向新四军提供情报。陈才福说,不瞒你们说,我对季恺早就看不顺眼。多少事情都通在他身上。他专门向新四军讨好。李长江说,着兴他本来就是共产党!这个问题,是这一次打败仗的重要原因。我们的军事会议才结束,新四军就全晓得了,早就有了预防。季恺之外还有人。颜秀武纵队政训处,六月二十八号早上,发现少了两个人,一个是中尉叶志明,一具是中尉李欣,一男一女一齐失踪。当时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以为是男男女女的事,没想到,新四军东进的时候,有人看见他们两个了,已经穿上新四军的衣服番号走在队伍了。这两个人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走掉,不是去向新四军送情报,还能是什么事?情报一送,就不回头了。那我们二十八号早上的进攻,就失去了一大半的效果,人家早就准备好了。
陈中柱说,要不是出了王澄和陈玉生,我们还是可以打胜的。战场上倒戈,长了人家的士气,乱了我们的军心,而且给新四军陡增了很大的力量,我们还怎么打胜?这两个人以后掉在我的手上,我决不轻饶!
李长江说,我们是向陈毅要这两个人的,陈毅不给。从他们的角度,当然不会把人交给我们。陈才福说,我认为还是要在我们内部清除共产党。以前查得不彻底,战场上就叫我们吃亏了。总部和颜兄对王澄早就察觉,为什么不早一点解除他的武装?对陈玉生也是早有察觉的,但临打仗之前才想到去缴他的械,人家其实早就准备好暴动了,怎么缴得到?我们手软,情报也不及时。我不反对总部同共产党新四军打交道,但我们内部不能让他们渗透进来,我们跟新四军,毕竟各是一家。
陈中柱说,共产党的枪子儿是长眼睛的,专门盯住我第四纵队。早晓得我也同共产党拉拉关系了。李长江说,这一次陈中柱是吃了大苦,新四军专门咬住他不放。不过新四军也不光是打你一个,对二纵、六纵、三旅,也是穷打不放的。你是在主攻方向,青年大队又英勇能战、进攻猛烈,新四军对你当然格外重视,他们在防御中布署重点反击,这样来打破我们对他们的包围。你不要多想,我们内部是高度一致的,总座和我完全掌握。但如同唱戏一样,虽然一齐登台,还要有不同角色。弟兄们相互之间千万不可有误解。
李明扬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郭村这一仗打一打也好。现在我们对苏北的问题就看得比较清楚了,对我们的作战能力等各方面也更有了具体的考验。底下我们只要做两个方面的事情,一是整军,打仗以后总要整军,总部要总结,各个纵队自己也要总结。第二件事情是注意新四军在东面的发展,以及整个苏北形势的变化。陈毅从江南过来了,这决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陈毅的苏南部队是在西塔山同冷欣打了一仗,消灭了冷欣两个团,才冲过江来的。这不仅是为了援助郭村,他们过江的时候,郭村之战已经结束了。陈毅在塘头整编了他的部队,详情我们虽不知道,但他们东进的时候,部伍分明,是看得出一些苗头来的。从陈毅前后的态度上看,陈毅并不主张挺进纵队长驻郭村,也不主张同我们打这一仗,他比他的部下更重视战略的任务,他考虑的主要是东进的问题,是要找一个施展得开的地方开辟一个较大的局面,不是在泰州同我们争一个小小的郭村。我们这方面呢,是忍量不够,所以就打起来了。新四军打到九里沟,为什么忽然收了兵?他们打了胜仗,为什么主动议和?这都是陈毅在起作用。他是拿舵的。以后如何同新四军相处,我们面对苏北新的形势采取什么方针为好,都是大事情,还是要多商量,不要急。总的来说,陈毅在东面的发展,对我们无大妨碍,而且有一定好处,我们需要他在东面有一定的发展,一来给我们东面增加了一道抗敌的防线,二来分散韩德勤对我们的注意。陈毅同韩德勤的冲突不可避免,我们处在中间,要持慎重灵活的姿态,今后这方面恐怕是我们考虑的重点。
八十
韩德勤给李明扬打来电话,问,新四军、陈毅是不是还在郭村、塘头?李明扬答,还在。韩又问,他们有没有东进?李明扬答,有一些新四军从寺巷口打过去了,是向了东。韩问,怎么没阻击他们?李明扬答,阻击的,打得很激烈,我们有些伤亡。韩问,过去了多少人?李明扬答,人数不明,据下面报告,冲过去七、八百人是有的,也就是一个团吧。韩问,你看陈毅目前在哪里?李明扬答,我判断他可能还在塘头。韩问,你看新四军会不会大举东进?李明扬答,我认为他们会东进的。在我泰州附近没有什么发展余地,在郭村驻了一个月,我们不是跟他们冲突起来了吗?东面的地方要大得多。楚公恐怕要及早布置为好。韩说,你要挡住他们,不让他们东进。我自有办法。李明扬说,这个当然。不过现在他们江南部队也过来了,声势很大,力量不比我差,我很担心他们会进攻泰州。他们是凝聚成进攻的力量,我的人马虽不少,是分兵驻扎布防的,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被他们冲开一个口子,那就像洪水一样漫过去了。但我尽力而为。郭村之战的时候,他们陶勇一个团的人,能疾行二百里、通过鬼子三道封锁线,神不知鬼不觉插到郭村,他们的穿插力很强,往往夜间行动,到了面前也不知道。我真担心啊。韩问,照这么说,你是不是认为他们有可能已经都向东过去了?李明扬说,不,这个可能性不大。目前所知,他们至多只过去一个团。但我估计他们的行动不会停止,他们的人绝大多数一定是要向东过去的。从泰州到寺巷口,从寺巷口到口岸,南北这么长,几十公里,白天夜晚,他们能够通过的地方和时间总会找得到,我总不能把这么长的地方一天二十四小时三步一岗全给站起来,即使这样,大约挡不住。夏天,晚上全是蚊子,我不能把部队都赶到野田里去过夜。这回他们就是趁着天黑冲过去的。全靠我来挡住他们,是很困难,我即使跟你下保证也没用,你东边要早作准备。韩说,好吧,你确有困难,我知道了。
李明扬接到部下情报,税警总团陈泰运派出两个团向南,何克谦保安四旅向北,看来是要夹击新四军。李明扬一笑,说,没用。
两天之后,李明扬得到情报,陈泰运两个团在薛家垡、北新桥被新四军击溃,损失一个营。保安四旅两个团也被新四军打退,新四军正在向黄桥、古溪、加力一带推进。李明扬点头说,很好。
又过了一天,李明扬得到消息,新四军打下了黄桥,保安四旅被歼灭两千人。第十纵队范杰带着残部和后方机关人员从东关撤逃,何克谦本人从卢庄、芦港撤往如东。黄桥、如西一带全为新四军控制。特务团副团长陈宗宝、如靖常备旅一团团长田铁夫率部暴动,投奔了新四军。李明扬点点头,说,黄桥一霸何克谦完蛋了。
当天晚上,陈泰运到了泰州。席间,陈泰运说,师公,长公,你们事前没有跟我打个招呼,我要早知是新四军大部队东进,我的步子就会放慢些,不至于吃这个亏,丢这个架子。李长江说,跟你说老实话,连我们也不晓得新四军到底过去了多少,反正他们半夜里趁天黑这么一冲,冲了过去,下面反映说,冲过去大约一个团,我们只好这样回答韩德勤。李明扬说,现在看,下面可能不敢多报,实际上过去不止一个团,我们确实不知道新四军到底有多少过去了,我的判断陈毅还在塘头,看来他是先让大部队过去,然后他再过去,这个我们没想到。他们江南部队都过来了,都挤在泰州西面这么小的地方,韩德勤叫我挡住他们不让东进,我哪里挡得住他们?这夏天晚上全是蚊子,我不能把部队都赶到野田里去防守过夜。新四军半夜里这么一冲,看来是过去得差不多了。我们尽了努力,但是无能为力。看来,我们以后要进一步加强联系和研究,以后东面有戏唱,我们不要吃了亏还不晓得亏吃在哪里。陈泰运说,总座说得对,我有数了。这一回,新四军跟我做了一个姿态,把我的人枪都还给我了。李明扬说,他们有他们的策略,一来你也是抗战的部队,二来他们认准了真正跟他们过不去的是韩德勤,但韩德勤又往往把别人推在前面,你我在江苏这块地方,正如你说,心里要有数。陈泰运说,我是中央财政部的直属军队,我不能在这里把老本玩丢了,要不然怎么向宋子文老板、孔祥熙老板交代?现在情况复杂,我的脑子不大,总座、副座,你们是长辈、老前辈,以后对我要多加指导!李明扬李长江说,陈总团长不要客气,我们也没经验,郭村一战不是吃了大亏吗?今后我们更加要互相照应,密切联系,同舟共济!
陈泰运说,我是不会一个心眼听韩德勤的。他的话我可听可不听,他不敢把我咋样。我对他早就领教过了。上次他把我骗去,软禁在兴化,背后派人到姜堰、曲塘去分化、收买我的部队,想把我吃掉。我的部队是好收买的吗?我们连以上军官都是军校毕业,正副班长都可以带家眷,部队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老兵,军需军饷从来不愁。没有我的手令,谁能把我的部队拉出去半步?我再倒霉,也是黄埔一期的毕业生,再没用,也是个中将,就这么容易让韩德勤给吃了?他也欺人太甚了,心术怎么这样不正?
李长江说,我们早就吃过他的亏,领教过他了。我们损失很大。他是心毒手辣,吃肉不吐骨头。表面上还跟你一本正经、官腔十足的。
李明扬说,要不是黄逸峰半夜里用船把你劫走,你还难出兴化呢。
陈泰运问,黄委员到哪里去了?
李明扬说,到上海去了,从上海取道香港,到重庆去有事,还要回来的。
陈泰运说,他救了我。他是个好人。他才三十岁就有中将衔,又是教授,将来不得了,要在中央做大官的。
李明扬说,是的,将来他一定是要到中央去有重用的。现在苏北的政治,少不了他这个人,我们要跟他处朋友。他是来组建党政委员会鲁苏分会的,负责协调各方面的关系。
陈泰运说,何克谦这回输光了,他同共产党仇大,共产党同他仇也大,这一次对他死打不留情,我听说是从你们这里出去的陈玉生打先锋。
李长江说,何克谦同韩德勤是一个坯料,动不动想吃掉别人,六亲不认。陈玉生、张公任一开始不知道,上了他的当,吃他的亏大了,差点把命丢在他手上,这回算是出了一口恶气。陈玉生是好样儿的!可惜跟我们缘份尽了,他是共产党的底子,还是投奔共产党去了,各人有信仰,这个要拦也拦不住他。
八十一
朱克靖从黄桥到了泰州,李明扬问他,黄桥大局已定?朱答,已定。李明扬问,一路很顺利嘛?朱答,很顺利。李明扬说,佩服!朱克靖说,我是奉陈毅之命,来请总指挥派代表去开会的。李明扬问,什么会?朱克靖说,协商会。陈毅邀请,韩德勤也已经答应派代表参加。主要是商量怎么划区防守。李明扬问,韩德勤这么爽快?朱克靖说,一开始他不理,陈毅请海安紫石公韩国钧老先生从中斡旋,韩德勤只好答应了。李明扬点头叹道,好棋,好棋,也是一物降一物,啥人就有啥人去牵制他,行,我派人去。让我跟韩德勤通个电话。朱克靖起身说,我回避。李明扬说,不用不用,你请坐。
李明扬对电话里说,楚公,新四军邀请我们派代表赴黄桥去开会,是怎么回事?去,还是不去?韩德勤说,多承下问,这事情你自己决定。李明扬问,听说省政府已经答应派代表了?韩德勤说,我是不理他们的。他们强占黄桥,是闹磨擦、抢地盘,我已经向重庆做了报告,由重庆向新四军的军部提出抗议。如果我派代表去黄桥,那就并不是去参加什么协商,而是去向他们提出责问。他们谈分区抗战是假,以和谈作缓兵之计是真,把我当傻瓜呢!李明扬问,那么省政府是要派代表去的了?韩德勤说,人是要派一个去的,不然他们会混淆视听,争取所谓中间的同情!李明扬说,是的是的,我知道了。他搁下电话,对朱克靖说,韩德勤火气很大,对我也不满,他已经向重庆告了你们的状。朱克靖说,我们不怕他。何克谦签署的《作战命令》已经被我们缴获,我们新四军没有打第一枪。李明扬说,这无非是笔墨官司罢了,我担心的是陈毅现在有没有做好准备?韩德勤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朱克靖说,做准备又怎么样?新四军总共就那么多人枪。李明扬点头沉吟,说,我当然要力求促成和议。朱克靖说,陈毅希望有一条通泰州的电话线。李明扬说,行,这个由我们负责架设。
李明扬晚上召见了参谋处的许少顿,说,你明天以我的办公室主任的名义,到黄桥去,参加陈毅邀请的会议。主题是和议,分区防守。省韩也有代表去。我们的基本态度,是赞成和议,不赞成中国人内部同室操戈。我们同意分区防守、抗敌。具体怎么分区,当然大体按现有状况。你要注意不要跟新四军过份亲近,也不跟省方过份亲近,我们是中间的人,但省方是我们的领导,新四军是我们的友军,同时又被看成我们的异军,态度相处上要掌握分寸,灵活一些,面面俱到,不要引起误会。我们不要出主张,他们说定了,我们赞成。我们反正是在泰州防守、抗敌,别人插不进来,我们也不想插到别人那里去。你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趁这机会,看看新四军在黄桥虚实如何。
两天之后,许少顿回到泰州。李明扬问,会议这么快就散了?许少顿说,一切顺利。李明扬问,一句废话也没有?许少顿说,一开始也斗了几句的。省方代表是一一七师政训处仇主任,他向新四军提出责问,一是擅自渡江北进,二是进驻郭村,引起郭村之战,三是攻占黄桥,歼灭了保安四旅。这几条很厉害。我以为会把新四军问住的,但新四军代表摆出了他们的一套理由,也是振振有词,仇主任倒没有话说了。新四军一占领黄桥,就打了黄桥以东的鬼子,扫平了鬼子几个据点,有这个抗战举动,说话也就响亮有力。李明扬问,达成协议了?许少顿说,达成了,都签了字。省方、我方、新四军一方,各守原地。省军担任海安、曲塘、姜堰一线防守,不南下;新四军担任黄桥、营溪、花园桥一线防守,不北上;我们还是防守泰州一线。李明扬说,很好,是个成果。黄桥虚实如何?许少顿说,据我看,空虚得很。会后陈毅请仇主任和我吃茶。他向仇主任诉苦哭穷,说顾祝同停发了他们的军饷,新四军的供给一直是大问题,说他的部队从江南到江北对鬼子作战较多,友军磨擦又多,减员很大,说他们现在一天只能吃两顿了,伙食也很差,今年过冬的棉衣还没有着落,眼看天气已经凉下来了。仇主任说,他回去一定向韩主席反映,争取能给些帮助。我看到听到的就这些,但虚实到底如何,当然很难说,自古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嘛,不过,新四军肯定是有一定困难的。李明扬说,行,你任务完成得不错,我有数了。
李明扬与李长江二人会面。李明扬说,我们是不是把泰山岳王庙修一修?李长江说,现在怎么有这个闲情?李明扬说,没有事。李长江说,随你。李明扬就把许军需叫来,说,你去找些瓦木匠、漆匠,把岳王庙修一修,要整旧如新,但不准乱改,该刷金的刷金,该着色的着色,都照原样,现在就动手,抓紧完成,另外做一个大匾,我要题字在上面,我想好了,是“大宋一人”。前面两根柱子上,我要题一副对联,“天水河山今再造,海陵星日此争光”。字我已经写好了,给你,你去找人做。李明扬把写好的字给了许军需,许军需领命而去。
李长江问,东边的情况怎么样?李明扬说,刚才处理的是闲事,现在就谈正题。我估计最近若干天东边还不会有事情。韩德勤还没有来得及布置,陈毅也不可能马上有什么大行动,都在酝酿准备之中,就像天上还是太阳,天边才起了一点云,还没到霍闪响雷、狂风暴雨的时候。李长江笑道,是的是的。李明扬说,许少顿前天到黄桥去,签定了三方原地防守协约,很顺利。仇主任当然是带着韩德勤的意思去的,韩德勤还需要时间,我估计再有半个月左右,情况就会起变化。新四军歼灭了保安四旅,占领了黄桥,这么太太平平、安安稳稳,哪有这样的好事情!光是经济上,黄桥那里一个月好收十五万以上的税,韩德勤对上对下怎么交待?李长江说,那当然,韩德勤怎么可能有那种肚量?放在是我,也不会就拉倒啊。李明扬说,新四军反正是到东边去了,以后戏台上的主角就由韩德勤去唱吧,我们当配角,跟在后面跑跑。李长江说,好得很。但是听说新四军缺吃少穿啊?李明扬说,陈毅目前可能是有一点困难,不过他们靠建立根据地,减租减息,收税,应当是得过的。我看他其实也是能而示之不能,这样比较有利。李长江听了点头。
八十二
朱克靖骑马到泰州,下得马来,进了李明扬公馆凌家花园。还没坐下,李明扬就问,黄桥方面怎么样?朱克靖说,我要问泰州方面怎么样?李明扬笑道,泰州泰州,安泰之州,据泰州一位善考据的老先生说,以泰名州者,在中国唯有泰州。朱克靖笑道,有意思,这就好了。
坐下之后,朱克靖说,陶勇的部队已经到达黄桥,陈毅叫我向总座表示感谢。李明扬说,不敢不敢。我应当感谢他。陶勇的这个团,从吴家桥撤走,新四军在我泰州一线,就全部撤离了,这是言而有信,完全把我看作自己人,我们应当感谢陈司令。朱克靖说,吴家桥新四军的后方医院,暂时还要留在那里,今后全要仰仗总座关心、保护!李明扬说,这个当然,请转告陈司令,既然是抗战时期,你们的伤病员,就等于是我们的伤病员,不分彼此。朱克靖立即站起来朝李明扬鞠了一躬。
朱克靖问李明扬,总座有没有闻到些火药味?李明扬说,闻到了,火药味还不小呢。朱克靖说,据我们了解,韩德勤已经调一一七师和独立六旅,到达东台、海安一线,仓库里的炮弹已经发下去了。这显然是准备进攻黄桥。上次三方协议是墨迹未干呀。
李明扬说,你们知道就好了。不瞒你说,我已经接到通知,后天到东台参加会议。会议放在东台开,就意味着是军事会议。省府设在兴化,鲁苏战区副总司令部设在东台。韩德勤是两边跑。这个情况,你回去告诉陈司令。另外,我们泰州这一方面,请他放心。
李明扬送走朱克靖,接到张翼电话,问他,东台后天的会议,总指挥去不去?李明扬说,会议还是要去的吧。张翼说,但是我不想去。李明扬问,为什么?张翼说,苏北粮食管理处被抢,韩德勤发狠,要办我的罪。我当然不怕他,但他对我一向猜忌,视为异己,光棍不吃眼前亏,我还是不去的好。李明扬说,那你自己看着办,不想去就不要去。张翼又说,何克谦打来电话,说他也不想去。李明扬问,为什么?张翼说,他把黄桥丢了,又没有听从韩德勤命令移驻曲塘,擅自移驻到如东去了,他怕韩德勤要在军事会议上拿他过不去。李明扬叹口气说,你们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
李明扬带着卫士乘汽艇到了东台。八月二十三日,韩德勤召开军事会议。会前,李明扬看到了何克谦、张翼,问候说,你们都来了?张翼说,薛承宗那张嘴,把何兄劝出来了,顺路就叫我一起来,我想,来就来吧,怕什么?经过海安时,去拜望了紫石公,紫石公写了信,为何兄说情,估计不会有什么事。既然准备跟新四军干,正当用人之际,还能怎样?李明扬说,是的。
人都到齐,会议开始了。韩德勤往起一站,桌子一拍,说,把何克谦、张翼给我绑起来!两厢立即冲出卫兵,却弄错了一个,误把李明扬当成张翼给抓住,李明扬喝道,混蛋!一军官上前打士兵一个嘴巴,说,错了!何克谦、张翼遂被绑起。韩德勤说,送军法处关起来!张翼叫道,马上要跟新四军开仗,正当用人之际,我愿意打头阵!何克谦说,我跟新四军有仇,我也愿打头阵,不夺回黄桥,拿头来见!韩德勤厉声喝道,带下去!二人就被押走了。
韩德勤说,保安第四路指挥官何克谦不服军令,阳奉阴违,致使黄桥失守,造成心腹大患,又不服调动,擅自移师如东,自保实力,逃避作战。保安第二路指挥官张翼,傲上自用,一贯不服从军令政令,原为红军师长,叛逃而来,其人凶悍狡狯,竟然指使部下抢劫苏北粮食管理处,打伤处长秦杰人等多员,无法无天,乱军乱政。二人皆不能再用,亦不容宽大,撤职法办!言罢,又改以缓和口吻对李明扬说,刚才卫兵认错人,师公不必介意!李明扬不说话,算作回答。韩德勤说,江苏形势,已使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新四军抗拒中央指示,派陈毅所辖第一支队擅自渡江,来到苏北,其挺进纵队前不久占据郭村,企图进攻泰州,经过一个星期之久的激战,东窜黄桥。最近,陈毅又亲率江南部队渡江增援,在苏北势力渐大,有打通南北,与北边八路军以及新四军罗炳辉之第五支队会合之意,如果坐视不管,苏北地盘势将为共产党所蚕食占据。但毕竟目前他们仍是小股力量,立足未稳,气候未成。我们要趁他们此时南北隔绝,黄桥孤立,把他们各个击破以至消灭。基本方针是先南后北,南攻北守,先解决黄桥新四军,然后移师北上消灭罗炳辉,肃清苏北,安内攘外。此一作战计划,已经报告顾祝同长官以及中央军委,得到批准,下令实行!
韩德勤手一挥,参谋给各将领分发作战命令。
韩德勤说,对黄桥的攻击前进,从九月二日拂晓开始,现在由郭参谋长宣读作战命令,大家对照无误!
于是各将领低头看着手中文本,耳中听着郭参谋长宣读:
特派李总指挥明扬为进剿军总指挥,李军长守维、李副总指挥长江为进剿军副总指挥。右翼指挥官为李副总指挥长江,陈总团长泰运副之,左翼指挥官为郭参谋长心冬,刘师长漫天副之。右翼军由李副总指挥长江率所部三个支队及税警总团,于八月三十日在姜堰附近集结完毕后,于九月二日起经蒋垛向黄桥地区攻击前进。左翼军由郭参谋长心冬率一一七师(欠一旅)、独立六旅(欠一营)、保安一旅(欠两营),于八月三十日在曲塘、海安附近集结完毕后,于九月二日起经古溪向黄桥地区攻击前进。泰州城以及泰州至刁家铺、泰州至姜堰一线,由鲁苏皖边区部队守备。姜堰本镇以及白米之间,由保安九旅(欠江南两营)守备,封锁粮道,不使一粒粮食运往黄桥。白米至曲塘之间由保安六旅守备,曲塘至海安、柴湾由保安四旅守备,均封锁粮道,不使一粒粮食运往黄桥。各部之互相通报以及向后方报告,以携行电话为主。为解决北方八路军以及新四军第五支队增援,另派部队封锁运河、旧黄河、射阳河,焚烧一切船只。派本部李参谋正道随右翼军,张参谋震随左翼军,余在东台副总司令部。鲁苏战区副总司令、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韩德勤。
韩德勤最后说,陈毅兵少,其在黄桥的作战部队,主力团只有三千人,总兵力七千人,当中有三千是黄桥新兵,总枪支不会超过四千,而我们用于进攻的部队有十六个团,武器精良,弹药充足,加上各守备和封锁部队,是绝对的优势。共产党是农民军,基本无训练,我们是正规军、正规作战,摆下堂堂之阵,务必同心协力,速战速决,获取全胜。新四军如果放弃黄桥,我军应跟踪追击,将其歼灭,不留后患!
八十三
李明扬回到泰州,朱克靖已在等候,问道,情况如何?李明扬说,我荣任进剿军总指挥,韩德勤坐镇东台,作战命令已下。朱克靖说,问题就严重呐!李明扬说,韩德勤给我戴高帽子,真正的总指挥当然是他。会前还上演了一出杀鸡吓猴,把何克谦、张翼抓起来送军法处了,看样子真的会要他们两个的性命。这对各个保安旅是有震动的。朱克靖问,这两个人事前一点敏感也没有?李明扬说,有的,张翼事前还忧心忡忡来问过我,他是不想去开会的。问题出在薛承宗。薛是保安一旅旅长,与何克谦是闹不清的好朋友。他其实吃过何克谦几回苦。去年三月,两下相约,一起攻打石庄的鬼子,何部临阵脱逃,使保安一旅吃了亏。今年一月,两下一同攻打如皋城的鬼子,打了一夜,早上何部又自行撤退,保安一旅又吃了亏。但事后他们还是好朋友。以前,何克谦派朱骥骗杀了顾祖藩,顾部有两个中队逃出投奔了薛承宗,何克谦想叫薛承宗参加保安四旅当副旅长,薛承宗不肯,后来直接去巴结韩德勤,被收编为保安一旅,与何克谦平起平坐。这一次去东台开会,薛承宗一定是受了韩德勤密令,把何克谦骗到东台去,并且还顺路把张翼也骗了一同去。薛承宗嘴会说,人也鬼,竟然把两个枭雄都骗进了韩德勤的圈套。朱克靖说,这也是卖友啊,说不定就送了二人的命。李明扬说,是卖友,两个枭雄志大才疏,想不到会上薛承宗的当。薛承宗是如皋师范毕业的,做过小学教员,现年三十六岁左右,父亲开棺材店。家中经济不好的时候,薛承宗到上海跑过单帮,贩卖黄芽菜。后来他不当教师了,混进了如皋政界。鬼子打来之后,特别是沿江沿海的,有点胆的都拉杆子,他也以抗战为号召,拉起队伍,渐渐扩大,立起山头。何克谦一方面跟他做朋友,一方面其实老是想并吞他,但都没有成功,这就说明他也有他的一套,当上了旅长。但他这个旅武器落后,都是湖北条子、老套筒、广东造,七拼八凑。士兵以如皋农民为主,没打过什么仗。
朱克靖问,总座认为这次战局将会如何?李明扬说,你们最好能有增援的部队。韩德勤南攻北守,目前苏北、皖东都发大水,船只又尽行焚毁,平原水网,你们要那边来增援也许很难。李明扬将韩德勤的作战命令给朱克靖阅看。朱克靖阅后,问,假如形成对峙,而粮食又封锁,黄桥军民将如何度日?李明扬说,这是个大问题,但事在人为,哪有绕不去的山头?我这一方面,还是那句话,请陈毅放心。
陈泰运到泰州,与李明扬李长江密议。陈泰运说,这一回,我听你们的。李明扬说,八十九军的这一伙儿,一一七师啦、独立六旅啦,都是骄兵悍将,目空一切的,他们是主攻,又是正规军,我们游击军、税警军,步子当然要放慢些,也是谦让的意思,不跟他们抢头功。李长江说,不要冒进,打起仗来,谁也认不得谁,让新四军包了饺子,没处喊冤。我们采取稳扎稳打,每天前进一点,安营扎寨,第二天再前进,发现情况,还可以适当后退,打仗的事情,就是要灵活,能进能退,这样我们也就快不起来,让他们冲到前头去。陈泰运说,总座、副座说得对,我就这样办,我随时听你们的指示。但是,韩德勤派了一个参谋跟着我们,是个麻烦,那咋办?李长江说,没有事,好对付。
陈泰运问,总座估计韩德勤会把何克谦、张翼怎么样?李明扬说,凶多吉少。陈泰运问,为什么?李明扬说,因为韩德勤没有把江苏的问题弄好。陈泰运说,这是无能的表现。李明扬说,他不认为自己无能。客观地说,有些问题也是根本性的,反正是弄不好。陈泰运问,听说韩紫石有说情的信给了韩德勤?李明扬说,如果这一仗打胜了,也许韩紫石的信能起作用,如果这一仗没有打得过新四军,恐怕何、张二位的脑袋就要搬家了。但我当然也是要为二人说情的,抗战时期,放一条活路给人嘛。陈泰运说,我对有些情况总不明白,韩紫石八十老翁,平民家居,何以有这么大的影响?李明扬说,你有所不知。他做过清朝两任知县,在任上官声很好,后来被委派去办工矿铁路,到日本去考察过,同英、俄各国也打过交道,能为中国争得利益,洋人也对他敬重三分,有声望。民国以后,做过安徽省民政厅长,又是江苏省第一个江苏籍的省长,对治理江苏水患有过突出建树。再说学问,他是满腹经论,善诗能文。告老退休之后,经营工业商业,沿海有几千亩土地,家财巨万,现今还担任黄河苏北入海水运委员会主任、黄河救济委员会主任。经济上他与韩德勤也有交道,互有利益。八十九军从李守维开始,都给他送“门生”帖子,不敢不敬。关键时刻,他一句话有千万斤的份量。他住在海安,话可以说到重庆去。何克谦找他说情,当然是找得对,只不过这次情况不同,韩德勤给不给这个面子,还很难说。陈泰运说,看来我们税警总团四个团的人枪,也抵不到韩紫石一介老翁啊!李明扬笑道,也可以这样说吧。
八十四
九月四日上午,朱克靖与黄桥民众代表黄辟尘一行,乘船到达泰州,直奔李明扬公馆。朱克靖作了介绍,黄辟尘送上陈毅给李明扬的信,说,这是陈毅指挥官给总座的信,此外还有给韩紫石公、韩主席的信,我们想请总座同去海安、东台。李明扬阅陈毅信,信写道:“总座,北面封锁粮食,厉兵秣马,公开宣称南向而击,毅虽不愿示弱,但知以大局为重,乃拜克靖兄为特使,四出奔走和平,并向省政府请示机宜,黄桥人民对于此举殊表同情,举代表同行。毅谓宜先赴泰州请示总座并便道于韩紫石老先生处致意。抵泰之日,乞总座不吝赐教,能拨冗调停,以平好战者意气,则大局幸甚!又毅部医院在吴家桥,承派人照拂,至感至谢。秋气深,伏乞珍惜为党国自重不尽。职毅叩拜。”
李明扬阅信后,说,是的,粮食封锁是大问题,民以食为天嘛。值此抗战时期,中国军队之间怎能因为内部纠纷而出此政策?我很同情。我一定负责向省主席韩德勤进言。但海安、东台,我就不能随行同去了,因为泰州有事,不能离开。
黄辟尘说,一一七师,独立六旅,保安一旅,已经从海安、曲塘一线向黄桥进军,上次三方协议规定原地防守,而现在却要开启战端,中国人打内战,让日本鬼子在旁边看笑话,我们黄桥民众都很气愤,民声鼎沸。李明扬说,是的,日敌当前,中国人不应当打内战。这一次布置进攻黄桥,我挂名总指挥,实际完全出于韩德勤刚愎自用,不顾大局,不顾民众,我是不赞成的。我一定尽我之力从中做工作,请你们相信我。
黄桥民众代表一行和朱克靖离开后,李明扬即与李长江通电话,问,前线情况如何?李长江说,左翼军先头部队已经接近营溪、古溪,与新四军有小的接火。看来新四军采取固守待援,还没有发现他们的主力部队,可能是隐蔽起来了。现在双方都很谨慎。我们前进很慢,玉米、高粱都长高了,怕中了埋伏。听说北面新四军第五支队有两个团过了运河,但被阻击住了,不得过来。李明扬说,战局处于试探阶段,无论如何不可冒进,一切看左翼方面的情况。如果黄桥百姓有到北边去运粮食的,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准下面趁机敲竹杠,如有发现,军法从事。我们不能叫老百姓饿死。李长江回答,我晓得。
九月五日,李明扬接到李长江的电话报告,保安一旅占领了营溪,一一七师正在攻打古溪。李明扬说,你们完全停止前进,静观东面战况。
九月六日上午,李长江在电话里报告说,新四军夜袭,夺回营溪,保安一旅被击溃,一个团的人枪被俘,薛承宗逃往马塘。一一七师今天早晨撤退,独立六旅也撤退了,这一仗大概差不多算是结束了,真是太快。李明扬说,下午我们也布置撤退。
九月六日晚上,李长江陈泰运到了泰州。李长江说,这仗打得叫人看着真不过瘾!本想看看新四军同韩德勤的正规军怎样交手、大打一场的。李明扬说,新四军错了,他们过早出击,把一一七师、独立六旅吓跑了。李长江说,是的,没有沉住气。陈泰运说,郭冬心怎么敢拼?他要听李守维的。把部队打塌了怎么向李守维交代?他当然是谨慎为妙。李长江说,韩德勤大概也想不到这一战这么快就结束了。李明扬说,别忙,这才是小接火,也有试探的意思,还早呢,韩德勤不会就这么罢了。
陈泰运说,我得到一个情报,半年之前,韩德勤叫我让出姜堰、驻到曲塘去,调张少华驻了姜堰,他对张少华交代过一个任务,配合张星炳,从东西两面监视泰州。李明扬哼了一声。李长江说,不瞒你说,他在姜堰,我早就存了戒心。陈泰运说,张少华在姜堰四周筑起三十六个碉堡,拉起了铁丝网,天黑以后网上通电,韩德勤对他守姜堰很放心。李明扬说,出水才见两脚泥。陈泰运问,黄桥那里是不是闹粮荒了?李明扬说,大约从何克谦丢掉黄桥之后,韩德勤就命令张少华他们封锁粮食,不让南运,时间已经有个把月了,估计黄桥的粮食,是会有些困难。陈泰运说,黄桥新四军内无粮草,外无救援,不成孤军了吗?李明扬说,大局还没有定,现在还看不清,就看陈毅的本领了。正闲谈,参谋送来报纸,说,黄桥新四军出的《前线报》,才送来的,上面有陈毅给蒋委员长的电文。
李明扬接过报纸,看那电文:
“叶挺、项英军长转呈蒋委员长,朱德、彭德怀总指挥钧鉴,职于八月初进抵黄桥,调解管部与鲁苏皖李部纠纷,并向韩主席、李总指挥请示,蒙派仇主任沛生及许参谋少顿,来黄桥面商一切。当下决定省方军、鲁苏皖军、新四军管部三方各守原防,努力抗敌,一切纠纷,静待上峰处理,并约定省军担任海安、曲塘、姜堰一线不南下,管部驻黄桥、蒋垛、营溪、花园桥一线不北进,庶可避免冲突,珍惜国力,而安黎庶。尔后仇、许代表返部,管部乃于八月中旬攻下敌寇所驻之靖江、南通间老章头、孤山、西来镇各据点,管部伤亡百余人,其余中毒者四十余人,事实俱在,可供鉴察。迄八月下旬,省方北面封锁粮食禁运黄桥,公开宣称大兵南下剿办管部。黄桥绅民代表屡向韩主席呼吁和平,迄未得复。职处此危局,对省方态度,不敢妄加揣测,力求息事宁人,疏解误会,乃派战地服务团朱团长克靖赴泰州李总指挥处解释一切,并与省方数要人面谈,力求各部忍耐,不应以武力解决苏北纠纷。省绅韩国钧老先生亦出面呼吁,并同情属部主张。不意朱团长返部后,九月初得省方用兵之计已决,不可挽回。职不得已乃派朱克靖约集黄桥绅耆代表数人,赴泰州、海安、东台,力挽危局。万不料省方四日晨出动,午时已南下攻管部驻地。职为顾全大局,立令管部放弃蒋垛、营溪、花园桥一线。不意省方复于五日午,再以并列纵队齐头南下,职部古溪之医院、修械所辎重撤退不及,被迫作战。友军攻势勇猛,两方损失奇重。职部孤军被围,危殆万分。盼钧座立电韩主席制止友军进攻,伸张公道,急救职部于万难之中,不胜感激之至。职陈毅、粟裕。”
李明扬说,好极了,何其委婉,这就叫“柔弱胜刚强”。
八十五
朱克靖赴泰州与李明扬会见。
朱克靖告诉李明扬,新四军把保安一旅被俘的一千多人全部释放,枪支也发还,还开了欢送会,让他们回到马塘去了。李明扬竖大拇指,说,有雅量!陈毅真不寻常!朱克靖问,我们致叶、项转蒋委员长的电文,总座看到了?李明扬说,拜读过了,是出自陈毅手笔?朱克靖说,是的。陈毅在诗文上也是才华过人的。李明扬说,儒将!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过,电文作得再好,也只是政治舆论,重庆方面一定置之不理,他们正是希望韩德勤能把你们消灭的,你们的局面,还是要靠你们自己打开呀。笔杆子终究硬不过枪杆子。朱克靖点头,问,总座看我们黄桥新四军怎样才能打开局面?李明扬笑道,此非我所知也,都在陈毅的锦囊之中。总的当然是要韩德勤承认你们的地位。朱克靖说,他是永远不会承认我们的地位的,他恨不得一口吃了我们呢。李明扬说,你们目前局促黄桥一隅,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姜堰方面封锁甚严,张少华是个毒蛇一样的角色,他不会发善心的,韩德勤派他守姜堰,意图就是把你们困死在黄桥。朱克靖说,看来我们必须攻下姜堰,打破封锁,争取主动权,岂能被活活饿死、困死?李明扬说,此事非同小可。朱克靖说,只要总座一声阿弥陀佛。李明扬笑道,我一定叫李长江阿弥陀佛。朱克靖站起一鞠躬,说,我先代表陈毅万分感谢。李明扬说,别的方面你们也要弄好,不能反受其害。朱克靖说,陈泰运方面还是请总座打个招呼吧,我们新四军是讲信义的。李明扬说,好吧,陈泰运方面就交给我。
朱克靖说,根据最近了解到的情况,一一七师、独立六旅、保安一旅九月四日向营溪进攻的同时,天长、六合、津浦路南段,日军、伪军大量增兵,对淮南路东我第五支队发起扫荡。九月五日,保安一旅攻占营溪,一一七师猛攻古溪,日军则同时攻陷我淮南路东中心区半塔、竹镇、汊涧,使我第五支队无法对黄桥驰援,这种可耻的默契呼应,十分使人气愤!李明扬说,不奇怪。在对付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这方面,日敌、汪伪,和你们说的“国民党反共顽固派”,是完全一致的,这可以说是一种共同的政治基础。白纸黑字上也有,你们去看日汪协议,看重庆发的文件,反共是一致的。像我这样抽身其外的旁观者,也感到不可思议啊。我对你们很同情。朱克靖说,情况虽然早就是这样,但他们的默契呼应发生在这样近的距离,对我们的威胁是很大的,我们一定要打破这种局面,把主动权掌握到手。李明扬说,从你们那一方面着想,的确如此。朱克靖说,但是,中国战士的血,还要在自相残杀中流淌!李明扬说,无可奈何,遇到张果老,不得不烦恼,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国情,我的悲愤,也与你同。朱克靖说,攻打姜堰,除了反对粮食封锁,还有一个重要理由,我们开会释放欢送保安一旅一个团的人枪,而张少华却把抓的我们的人在姜堰杀掉了十几个,其中还有老百姓。李明扬说,对这个人不必留情了,他是一个最黑暗的人。又说,克靖,我要向你们打听一个人,季恺。朱克靖大笑,说,泰州的报纸上是不登过了吗?已经被追及而就地正法了。李明扬说,我知道那是不可信的,我是关心他到底怎么样了?朱克靖说,他不但没有死,也没有受伤,目前已经担任了如皋县抗日民主政府的秘书,可能还要当县长。李明扬说,这就好了,代我向他问好。人才者,天下之人才,最不可党同伐异,这是我的观点。朱克靖点头。
副官报告说,兴化仇主任来访。李明扬即命卫兵把朱克靖从偏门护送出去。他同朱克靖握手道别,说,我等着你们攻克姜堰的捷报!
仇主任被邀进,李明扬迎上握手,说,仇主任远道而来,必有所指教?仇主任说,奉韩主席的将令,来向师公请示。李明扬说,你我之间,何必客气,你就传达韩主席的指示吧。仇主任说,这次向黄桥攻击前进,是侦察性进攻,所以并未深入垓心。黄桥本为何克谦第四旅控制,现在落入新四军之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黄桥比起江都吴家桥,范围要大得多,并且进可攻,退可守,足以形成一个小格局。向西,它可以攻泰州,向东,它可以扩张到通、如一线,向北,随时可以进攻姜堰、曲塘、海安,并威胁省府省军所在之兴化、东台一线,与北面八路军此呼彼应。一旦条件成熟,有可能对我们中心开花、南北夹击。黄桥以南沿江地带,也可能被他们拉拢并吞,完全控制。这次陈毅慷慨释放保安一旅一个团的人枪,就是他们软化手段的表现,共产党惯于分化瓦解,挑拨离间,各个击破,韩主席忧心忡忡,此次令我赴泰,要与师公在这方面取得一致意见,以便进一步精诚联系,协同作战,对付陈毅。韩主席令我请问师公,对以上所分析的形势,有无不同见教?
李明扬说,以上分析,我们并无分歧。这次两路进军黄桥,持谨慎态度,很有必要,因为陈毅亲在黄桥,此人在江南素以英勇善战著称,连冷欣也有赞词,说是“江南第一人”,我们决不可轻视。陈毅不但有挺纵旧部,又有江南粟裕率部北渡而来,两部大多是久经战斗的老兵,他们叫做“老红军”,一个人站出来就可以扩大到一个班、一个排,成十倍增长。据闻他们在黄桥短期内已补新兵三千,以他们原有老兵的素质,迅速提高三千新兵的战斗能力,当不成问题。他们在塘头整编,已有兵员七千,加上三千新兵,当有一万之众,能直接用于战斗者,当不下于九千,因共产党机关不像我们臃肿庞大。对一个善于用兵的人来说,手下有精兵五千,足可敌五万十万之众,古今战史,不乏其例。当然,楚公以及李军长、翁旅长、孙师长,都是当今兵家,我以众敌寡,优势也极明显,只要指挥得当,黄桥弹丸之地,并不足以固守。
仇主任说,师公之分析,既使人冷静,又使人兴奋,十分精辟。师公认为陈毅近期内将有无异常行动?李明扬说,从这次我方进攻情况看,陈毅总体上取的是守势,大概是立足未稳之故吧?他们占领黄桥才一个月嘛。不过,楚公近期内有无具体计划?仇主任说,近期内恐怕没有,但既然已经侦察性进攻过一次,总不会就此作罢的。李明扬说,姜堰一线粮食封锁,引起民怨,并且我方军政要员趁机进行粮食投机,在政治舆论方面很是不利,能否适当开放粮禁?以我方优势,对黄桥粮食封锁,好像有一点小题大做。仇主任说,这个问题重大,韩主席对保安九旅有专门指示,令他们不准一粒粮食南运。不过,师公的意思,我回去一定转告韩主席,看看能否有新的考虑。
八十六
九月十二日晨,李明扬接到韩德勤电话,说,黄桥新四军于昨夜突然四面包围姜堰,已经廓清外围,直逼城下,有一举拿下姜堰、以破粮食封锁之势,姜堰重镇,军事枢纽,四通八达,一旦落入新四军之手,对我们将形成更直接威胁,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对上对下亦不好交代,所以,我请你命李长江副总指挥亲率精锐火速东援,或采取围魏救赵之法,从寺巷口、刁家铺一线,向黄桥地区进攻。你一旦出兵,我将随时投入更大的战斗力量,或许能打成一场决战。他们龟缩黄桥,我们倒可能难以下手,现在他们自己出来了,正好抓住他们不放,予以歼灭。我这番意图,师公如果认为不错,请能立即布置!李明扬说,楚公高见,我很赞成,如果从寺巷口一线攻打黄桥,需要从容布置,现在仓促难成,还是经苏陈庄一线东援较好,我即通知李长江率部东援,指挥位置在苏陈庄。韩德勤表示同意。
李明扬即与李长江碰头,对他说,新四军已经包围姜堰,韩德勤来电话叫我们驰援。不去恐的不好,你就同陈才福辛苦一趟,带上一个支队,开到苏陈庄去,驻扎在苏陈外围。苏陈庄原有一个支队,合起来建立一个援姜指挥所,派出小分队往姜堰方向侦察情况。估计新四军既然决心打姜堰,那么他们的阻援是早已布置好了,我们要避免同他们交火,要不然肯定吃亏。李长江说,我晓得。让他们把张少华敲掉算了。不过,如果新四军打掉了张少华,姜堰又弃之不取,怎么办?李明扬说,我们当仁不让,趁虚而入!李长江说,行,我晓得了!
陈泰运紧接着就来了电话,问李明扬,新四军攻打姜堰,韩德勤叫我增援,总座看怎么弄?李明扬说,增援总是要增援的,李长江也已经率部到苏陈庄去了。不过,新四军善于围城打援,恐怕早就在姜堰以东、曲塘以西,白米一带,对你张网以待,你要小心一些。人家打的是姜堰,我们不要硬挤上去当主角,替人受过。陈泰运说,行,我明白了。
白天毫无动静,李长江在电话里说,新四军的确包围了姜堰,根据侦察,都在睡大觉,恐怕晚上会发起进攻,他们惯于夜战!
九月十三日早晨,李明扬问李长江动静,李长江电话里说,打了一夜。新四军敢死队被电网触死不少。现在已经攻破电网,占领了地形。进攻停止了,恐怕还是等晚上再干。今天晚上怕是要差不多了。陈泰运在电话里告诉李明扬,新四军在白米一线阻援,我只有谨慎前进。
九月十四日中午,李长江已经回到泰州城里,他告诉李明扬,新四军进了姜堰镇了。昨天夜里,果然一场恶战。他们先打掉了发电厂,然后攻张少华的旅部,用火攻,哪里掌得住?都出来举手投降。新四军用一个纵队打援,两个纵队攻城。保安九旅在姜堰总共一千多人,怎么打得过新四军?张少华带着卫队逃走了。早上我叫一个大队向东,远远的朝新四军阵地向天上开枪,那边枪一响,他们掉头就跑,没有一个伤亡。新四军的战报上就会宣传说击溃了我们的增援,那就代我们对韩德勤有了交代。李明扬说,很好,可以说是配合默契了。陈泰运那边情况也差不多。李长江说,事后我才晓得,陈毅的指挥所距离我只有五里路!也不晓得是他险,还是我险,当然,我哪里敢动他?现在他已经到姜堰去了。李明扬笑道,有趣有趣!
李长江说,新四军占了姜堰,这下子有戏唱了。李明扬说,而且将是一场大戏!韩德勤是一定要同陈毅决一死战、见个高低的。李长江说,陈毅这个人,要么不打,要打就是一不做二不休。打郭村的时候,他到了,他虽然不主张跟我们打,但反而一不做二不休,一直打到塘头、九里沟才停下来。李明扬说,那时候,他的考虑,一是要教训我们,二个呢,他也要照顾挺进纵队的情绪,把弯子转得自然一些,所以下令继续跟我们打,但攻到塘头、九里沟,又主动撤回了,这里面的奥妙,我现在才把它捉摸透了。李长江说,嗯,回想起来,是这么回事。现在,他被困在黄桥,又是一不做二不休,攻下了姜堰。李明扬笑道,我家乡有句俗话说,一个活人哪里能让尿给憋死?
李长江说,说老实话,虽然我们骨里帮了新四军的忙,但姜堰在他们手上,不如在我们手上,而且与其在他们手上,好像还不如在张少华手上。李明扬默然摇头。李长江说,妈的,现在苏北的情况确实是复杂!李明扬说,别着急,大局未定,现在还是浑水,等水淀下来,就看得清楚些了。
第二天,朱克靖到了。李明扬说,估计你要来呀。朱克靖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李明扬说,世事有如棋局,眨眼就变了。朱克靖说,我就是专程前来听听你的高见的。李明扬问,你们下一步有何打算?朱克靖说,和!李明扬眉毛一扬,接着说,好!
朱克靖说,我们打姜堰,出于无奈,只是为了打破无理的粮食封锁。我们虽然局促在黄桥,但我们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去侵犯友军的防区。首先是九月三日,韩德勤命令他的部队从营溪、古溪向我们进攻,撕毁了三方协议,接着是实行粮食封锁。曲在韩,而不在我。总座认为我以上的话,是否强词夺理?
李明扬说,不是强词夺理,是陈述事实。朱克靖说,当然,韩德勤和我们大家心里都有数,我们需要抗战的立足之地,他需要他的一统江山。但是,他应当看到抗战这个总前提,只有实行民主,两党合作,依靠民众,才能取得抗战胜利。他如果逆天行事,一定要吃掉我们而后快,一定要独裁而后快,恐怕结果只会适得其反。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不是这样?李明扬说,是这样的。朱克靖说,所以我们的办法是,以大局为重,能让就让,让到无可再让,就反击一下,反击之后,再让,提出言和,这就叫做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你不斗争,结果被消灭,那不叫团结,那叫一个吃掉了一个。对韩德勤这样的顽固分子,不斗争是不行的,我们不可能束手待缚。李明扬说,你讲得透彻。
朱克靖说,陈毅让我来向总座诉说我们的痛苦和困难,请示我们该怎么办?李明扬说,请示不敢当!我对你们的方针是同情的,对你们的处境是理解的,你们打下姜堰,提出议和,我赞成。虽然攻打姜堰,是你们主动,但他粮食封锁在前,所以你们不失理。提出议和,固然是你们的真诚之意,不过,韩德勤是不会老实的,你们还是要作好各种准备。朱克靖说,总座一番指示,很有远见。我回去立即报告陈毅。电话铃突然响起,李明扬接听,而后告诉朱克靖,日机轰炸芹湖、黄桥、分界、古溪一线,兴化、樊川也被炸。看来,日寇有日寇的计划啊。
八十七
黄逸峰由重庆到了苏北,拜会李明扬。
你一去半年之久了。李明扬说。
没有办法,绕道而行,交通很差。黄逸峰回答。
苏北情况,想必你已经了解?李明扬问。
黄逸峰点头。
你有何打算?李明扬又问。
黄逸峰说,我的本份工作是协调党内各派,党外各界。临行时,蒋委员长特地召见,很关心苏北动态。那时这里正酝酿郭村之战。早已成为过去了。现在看,苏北形势进一步分明,我给自己想了一下,我的工作该如何开展?想来想去,无非是促进兴化、泰州、黄桥、曲塘,三国四方的团结合作。长远的打算也很难考虑,最近的打算是到海安去拜会韩紫石公。已经听说姜堰粮食封锁、新四军攻下姜堰的事,那么这时候所谓内部团结怎样开展,同时也想听听四周县份绅民各界的意见。总座这方面的指示,最为重要,所以一马就先到泰州。
李明扬说,苏北真急需要你这样的人,陈泰运上次也提到你。你这次回来很及时,我是赞成你的工作的。从目前情况看,内部实现和平,关键在于省韩。有姜堰粮食封锁在前,才有新四军攻占姜堰在后,势所必然。内部的纠纷磨擦,皆这样产生,而让日敌在一旁嘲笑。昨天朱克靖来转达陈毅的意思,愿意言和,这正是你有为之时,我支持你,祝你海安之行成功。
不日,李明扬收到八县民众代表海安会议发来的电函,电函同时发给韩德勤、陈毅和陈泰运,函曰:
“最近苏北发生内部之战事,影响市商民生至巨,敌复乘机轰炸黄桥、界沟、分界、芹湖、古溪及兴化、樊川等处,损失财产,不可数计。值此敌寇当前,尤应保全实力,团结对外,以期扫荡敌氛,收复失地。彼此纵有误会,亦应和平解决,期于改善,方足以奠我民生,慰我民望。兹以吾民利害所关,大局安危所系,不得不联合呼吁,希望停战息争,一致抗敌。并冀体恤民艰,改进政治,庶足以解倒悬,使我垂毙孓遗,稍留残喘。谨拟数事,附陈察核,敬候采纳施行,实现宁息。不胜企祷待命之至。”署名有韩国钧、黄逸峰、胡显伯、黄辟尘、朱履先等十五人。李明扬拍案夸赞,好一个黄逸峰!
函后附有建议书一份,计五条:“一,驻军防区如须变更时,请协商决定后,再由驻在地最高长官,以命划分之。二,所有纠纷,请由政治方法解决,不必诉诸武力,并不得残杀双方工作人员,以重人道。三,请在韩主席领导下,团结抗战,以重国策。四,双方抗敌,请以事实表现,以慰民望。五,政治问题,请省府容纳民意,负责改善,以苏民困。”
李明扬阅后点头。他即命副官复函海安,乃口授电文:“海安,紫老崇鉴,并转诸位代表公鉴,大函敬悉,所列五点,原则上极表赞同,当转呈韩主席兼副总司令。候核得复,再为奉达。谨先复闻。顺颂公绥!李明扬李长江拜启。”
第二日,李明扬从黄桥印刷的《前线报》上看到陈毅对于八县民众代表海安会议的复函,其函曰:
“国钧、逸峰两先生并转绅商代表诸公钧鉴,顷读来示,并建议书一份,于团结对外,体恤民艰各节,用意至善。且在敝军同人,更当切实遵办。即陈毅个人,亦先后向各方不断作此呼吁。近来战事,敝军处被动地位,一切未超过自卫范围。盖国内问题,绝非武力所能解决。与其诉诸武力,不若诉诸人民之为愈。毅不敏,愿随诸公之后,以最大忍耐,力争对内和平。更愿对方及第三者,亦同以大局为重,则抗战前途,地方秩序,实利赖之。
“陈毅对建议书五条,又作四条补充意见:一,敝人负责令新四军暂驻姜堰、黄桥一线,对方立即停止进攻,立即实现和平。二,立即召集苏北军事会议,共同分配抗敌任务,立即出动大军,加强对敌伪之打击,但要求取消各种限制及破坏新四军抗战后方之办法。三,苏北问题,宜本三民主义原则,以民意为基础,彻底整军,澄清吏治,召集苏北军民代表会议,容纳民意,改造苏北,增加抗战实力。四,新四军坚决拥护委座,拥护政府,在韩主席领导之下,密切合作,更新时局,希望省政府以友党友军对待新四军同人。”
李明扬阅后,说,黄呼而陈应,甚妙。
《前线报》上又有《苏北绅商学各界致重庆诸公电》之一,之二。第二电专门控诉省政府粮食封锁,第一电从政治、军事、经济诸方面指责省政府,言词锋利尖切,读之使人颜愧而汗出:
“重庆战地党政委员会黄委员炎培先生,探转吴稚晖老、钮惕棠老、叶楚怆老、冷御秋老、江问渔老、王东臣先生、夏敬民先生、余井塘先生、洪兰友先生、恳转委员长钧鉴,现时苏北之民困极矣。一,以数十万军旅不能收复失地,扫荡敌氛,日惟排斥异己,殃及池鱼。虐待民众,视同刍狗。敌至则放弃一切,逃溃劫掠,敌去则搜劫行旅,抢掠村舍。不遂所欲,诬以汉奸,偶撄其怒,指为新四军之间谍。于虐杀拷打外,处以活埋,煮以石灰者,江邑独多。省垣县城商店住户每遭巨劫,率皆武装武器无可抵抗。三年劫案,磬竹难书。被害者匿不敢报,报亦无益,现竟有悍将骄兵,不受调遣,至以决堤灌运,恫吓拒抗,尤令地方闻达而恐怖,其惨痛为前史所无。二,频年弃地失守,溺职者未闻惩处,现仅东台、兴化、泰州、盐城四县完整,余则半陷全陷。本年省支预算乃定三千万元惊人巨额,民众无从置议。原就战时特税、粮食、棉花三税统一征收,并以贸易经商稍资弥补。无如疆土日蹙,收入愈减,税率过重,购买日少,实支虚收,穷于应付。各地驻军遂因欠饷,仍旧收税,而抢劫频仍。省府复令各县强迫借款,不借不容,尚未派募,而租麦租稻查封禁运,省令甚严。即准运粮食,亦徒为防军便利需索。百物奇贵,一饱维艰,民生凋敝,至于此极。现吾军民备受军旅蹂躏,省政竣削,至今生不如死,正未有己,不得不将困苦大概,联袂密陈。仰恳中央疾电江苏省府停战息争,积极整顿军旅,改善省政,爱民节用,立解倒悬,抑或派妥员莅苏,挽救危局,庶足以拯民命而维残局。”署名者为韩国钧、陆小波、黄逸峰、朱履先、黄辟尘、胡显伯等二十五人。
李明扬阅后,命副官,给蒋委员长发电:“苏北局势日非,措置未免有失当之处,恳即派大员来苏坐镇,力求改善,挽救危局,否则,将不堪闻问矣。李明扬李长江即启。”
八十八
李明扬接到蒋介石回电:“希与楚箴共同以大局为重,精诚合作。异党惯于挑拨离间各个击破,勿受此骗。当务之急在驱除异党异军,以恢复苏北,其余一切自易解决。”李明扬阅后冷笑一声,丢在桌上。
黄逸峰关于在姜堰召开军民代表会议的邀请书和韩德勤关于在兴化召开军事会议的通知,同时到达泰州。李明扬决定派副参谋长许少顿赴兴化,派教导总队参谋尹天民赴姜堰。对他们二人说,苏北纠纷,目前重点在姜堰与兴化之间。兴化要战,姜堰要和。战与和,都是双方实力所致。新四军要立足,虽占有姜堰,仍属孤军,难以久守。省韩决不能容许新四军在姜堰、黄桥立足,军事力量也足以驱除新四军,这一仗省韩是一定要打。我们处次要地位,不在当事的中心。新四军要求立足,我们同情;省韩要用武力解决,我们不好反对。所以,两个会议我们都去参加,但去开会主要是了解情况,回来再做讨论。会上的东西,我们都表示赞成,其余的话不必去说。
许、尹二人出发之后,李明扬接到韩德勤电话,韩说,新四军在姜堰召开军民会议,想向我们做政治攻势,真是可笑之极。我打算将他们一军,他们若果真有合作诚意,就应当无条件退出姜堰,作为合作与和谈的基础,要不然,就说明虚假,我们只有用武力解决问题。师公以为如何?
李明扬问,楚公认为新四军会不会自行退出姜堰呢?韩德勤说,我看不可能。金姜堰,银曲塘,粮油集散税收集中之地,他们拼了血本打下来的,哪里舍得放手?另外,他们怕我们对黄桥粮食封锁,这本是他们占据姜堰的原因,怎么肯放弃?但他们不放弃姜堰,对于我们军事上来说,倒是有利的,因为他们的战线就拉长了,他们能有多少兵力?拉长了就断线了,便于我们行动。所以,我们实际上倒不急于要他们放弃姜堰,要抓住他们滞留姜堰这个机会来采取我们的军事行动。李明扬说,你分析得有道理。韩德勤说,我马上发一个给姜堰军民会议的电报,由你派人转给他们。
两天之后,许少顿、尹天民回到泰州,向李明扬李长江汇报开会情况。
李长江说,先听听军事。许少顿说,这一次军事会议,各保安旅旅长都出席,李守维、翁达、各师师长都到会。韩德勤对于我们总座副座没有出席,有点意见。陈泰运也没有去,到会的是副总团长林叙彝。
李明扬说,陈泰运当然不会去,他不怕再被软禁起来吗?
许少顿继续汇报说,韩德勤宣读了中央执行委员会组织部《关于消灭苏北异党致军委办公厅》的密函,接着宣读了何应钦致韩德勤的密函,内容是驱逐新四军离开黄桥,理由是黄桥属鲁苏战区作战地域。这两个文件是这次军事会议的依据。韩德勤分析了军事总形势,认为北方八路军和新四军淮南第五支队,离我们这里路远,隔着水网地区,今年水又大,加上有日军封锁线,南援是困难的。我方军队总数十万,直接用于打击黄桥新四军的兵力,至少也有三到四万,而黄桥总兵力七千至一万,战斗人员则还要打折扣。我们采取四面包围或几路进攻,都可以,打下黄桥,把新四军赶走以至吃掉,都不成问题。韩德勤的部署是,用三十三师、一一七师、独立六旅为主攻,而我们和保安旅为侧翼,总的是佯攻姜堰,而主力从海安、曲塘出击,直取黄桥,同时拦截阻援,叫陈毅首尾不能相顾。韩德勤的前线总司令部会后立即迁往曲塘,迫近姜堰。
有没有具体布置?李长江问。
作了原则布置。以李守维为左翼军总指挥,辖八十九军主力三十三师、一一七师、独立六旅,位于海安一线,直指黄桥,以总座为右翼军总指挥,辖本部以及陈泰运部,位于泰州一线,与左翼形成东西夹击之势。目前,八十九军已在移动之中。叫我们和陈泰运作好准备,等候命令。陈泰运目前位置仍在曲塘、白米。如果佯攻姜堰,则我们由西向东,陈泰运由东向西。攻击黄桥和拦截打援,由八十九军负责,我们的任务是占领姜堰,然后待命。
听说张翼被杀掉了?李长江问。
是的。会议到最后,韩德勤下令对张翼“军法从事”,执行枪决,这是杀将祭旗。
妈的,来这一手!张翼英雄一世,就这样把命送掉,死不瞑目呀。李长江说。
当时几个保安旅长脸上都变了色。许少顿说。
这算什么玩艺?好吧,听听姜堰的情况。李明扬说。
尹天民打开笔记本作汇报,说,开会时,先宣读了总座派人送去的韩德勤电报,要求新四军让出姜堰。当时会场上议论纷纷,有的认为韩德勤霸道,可以不予理睬,有的认为新四军让出姜堰是可以的,但韩德勤应当保证不进攻黄桥,不对黄桥实行粮食封锁,真正实行划区防守,要不然,不好让。
后来陈毅在会上发言,他说,韩主席既然有电报,要以让姜堰为实现双方和议的基础,这很好,这说明韩主席确认了双方和议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有了这个明确的目标就好办,在这个目标号召之下,我们新四军可以无条件让出姜堰。如果韩主席的目标是要消灭我们新四军,那我们就不能让出姜堰。但韩主席现在不是这样说的,他说目标是双方和议,这就好。为了能实现双方和议这个目标,省方起码要以友党友军看待我们共产党新四军,承认新四军的抗战地位。但我们新四军是不是非得要韩德勤给我们一个允诺,我们才让姜堰呢?不是的。我们对韩主席是放心的,我们是相信他的。抗战力量的内部信任与和平友好,是抗战胜利的保证,这就是我们共同的大局,为了这个大局,凡是我们应该做到的,我们都要积极做到,而不能预先计较别人会怎么样。让姜堰,我保证能做到。至于我们做到以后,韩主席怎么样,我们拭目以待,在座的各位也会拭目以待。
陈毅的发言,得到了代表们的赞许,相比之下,省韩方面政治上逊色一筹。
陈毅还提出,一方面新四军撤出姜堰,一方面由各方面召开内部和平会议。陈毅最后语气转为强硬,说,如果省方以为新四军撤出姜堰是软弱可欺,仍旧对新四军采取进攻的方针,那么新四军就被迫具有了自卫的权利。
陈毅的话引起各界的同情。有个老先生说,如果你们新四军撤出姜堰,省韩还来进攻你们,那就是欺人太甚,万分无理,不但欺骗了你们,也欺骗了我们,这是大家所唾弃的行为。会上形成了一边倒,人心向背对新四军较有利。
李长江说,陈毅狠,他敢于让姜堰!
李明扬说,陈毅快人快语,实际上也是有言在先,好话丑话都说在前头。总的看来,很快就要刀兵相见了。我们也要开个会研究一下。
八十九
李明扬接到了韩德勤发来的作战部署。当晚,朱克靖进了李明扬住宅。他对李明扬说,大战迫在眉睫。韩德勤积极调兵遣将,我们也在做准备。他根本不会把姜堰军民会议当回事的,我们也不是傻瓜。但他们只有一手准备,就是打,我们有两手准备,就是随时准备跟他们“和”。韩德勤欺就欺我们这一点,认为我们是兵少,所以才把“和”字放在嘴上,他偏不理我们这一套,他偏要来打,你躲也躲不掉。所以,这一战,真是想不打都不能够了。
李明扬听了点头。朱克靖说,新四军挺进纵队司令管文蔚希望今晚能跟你会晤一下。李明扬警觉地问,在哪里?朱克靖说,泰州城里特务多,为了以防万一,考虑在溱潼以西的水荡里,那里绝对安全。汽艇我已准备好了,总座是不是穿上便衣去一下?李明扬表示同意。
溱潼以西的水荡里,水面宽阔,夜晚没有一点星火,也不见船只,倒是偶尔有一声鱼儿打花的声响。汽艇老远息火,远远一条船向这边靠来,对了暗号之后,管文蔚从那条船上跨过来,上了汽艇。管文蔚说,总指挥能来一会,我已十分感谢。李明扬说,彼此彼此。管文蔚说,形势已经不可逆转,韩德勤一定要进攻黄桥。我们新四军能否打胜这一仗,有一半在总指挥手上。想听听总指挥的意见。李明扬说,此一战,意义确实很大。明扬不是天生的反骨,但我对上面已经多方失去信心,对共产党的奋斗,我很同情。十几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遇事处置常令上峰不满,他们视你们为异党异军,视我也实为异己,我们异跟异,当然就要靠拢一些了。苏北绅商各界,已有致重庆诸公的电文,几乎已成为对韩德勤的控诉,苏北民心已经如此,无论如何,我总不会帮助韩德勤来打新四军。我会尽我的一切努力,严守中立,并且从中对你们有所暗助,请你们放心。
管文蔚紧握李明扬的手,说,有总指挥这一言,我心里一块石头就落地了。李明扬说,战斗恐怕很快就会发生,迟则十天,少则五天。战场肯是在黄桥了。八十九军、独立六旅已经在东移,向你们迫近。一、五、六、九、十,共是五个保安旅,在左路威胁你们的东南。中路是在海安、曲塘一线,由八十九军、独立六旅担任中路主攻。中路又分为三路,三十三师为左翼,由加力、分界进攻,独立六旅为右翼,由高桥南下,李守维率军部、一一七师、炮兵团,为中坚,由营溪南下。韩德勤在月初其实已经摆出以正规军投入一次决战的姿态,你们想必也已经体会到了。就跟新锅灶一样,月初算是试火,现在要正式的做饭了。我泰州方面,是右路军,负责进攻你们的西面。但我是不会往前冲的,如果不得己,我会命令部队缓慢前进,你们对我们可以不设防,但为了防范不测之事,你们可派少量部队警戒我这个方向。陈泰运也不会向你们进攻的,我当对他再加强联系。从韩德勤所用兵力上看,全国抗战以来,国共两党两军,还不曾有过这么大的摩擦,必将成为一件带关键性的大事,你们务必要扛住,好自为之!
管文蔚最后对李明扬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们的这番情义。
李明扬安然回到泰州。副官告诉他,黄逸峰从姜堰打来电话,请总座明天一早就赶往姜堰。
什么事?
商量接管姜堰。
李明扬想了一下,对副官说,立即通知丁聚堂,叫他连夜运动王效礼支队向姜堰黄村方向移动,明天在黄村等我的命令。这件事跟长江副总指挥打个招呼。
李明扬第二天一早,乘上摩托车赴姜堰。黄逸峰见到他,说,你来了,我就放心了。陈毅跟绅商民众代表讨论过了,决定把姜堰交给你,请你立即调兵来接防。李明扬说,这是真的?黄逸峰说,我还敢跟你说这么大的假话?陈毅有事走了,来不及跟你见面,叫我在这里等着,要亲口告诉你,以免贻误。李明扬说,够朋友!他即写命令给副官,说,送到黄村去,王效礼一个支队在那里,叫他们全部开到姜堰来接防。黄逸峰说,我要借你的摩托车用一下,还有你的卫兵。李明扬问,做什么?黄逸峰说,韩德勤的前线指挥部已经到了曲塘,八十九军的主力已经靠近驻扎,陈泰运还呆在曲塘,位置不利,会受到夹制,我去劝他赶快跳出来。李明扬说,对的,你去吧,要当心,可不要让韩德勤把你扣起来。
李明扬在黄逸峰的办公室里歇着,被一群绅商代表看到,一涌而进,说,李总指挥来了!绅商黄辟尘说,正要发电报到泰州去呢。说着把一份电文交给李明扬。李明扬阅后点头。黄辟尘说,陈毅为顾全大局,已经命令新四军撤出姜堰,省方军队却对黄桥步步进逼。姜堰已成中间缓冲地带,苏北局面一切要仰仗李总指挥主持维护了。
绅商胡显伯说,省方韩主席一向通晓经书,但这次做事很欠妥当。他在兴化报上发表文章,竟公然提出抗日必先剿共的说法,这与重庆方面的一切公开言论甚为不合,令人惊讶。他还把我们姜堰军民会议与汪精卫的“和平运动”竟然混为一谈,说我们是“无聊政客”,要把我们这些人“当汉奸论处”,真是岂有此理!想不到韩主席公然在报纸上发表这样混账的言论,他的利令智昏,真把我们的梦做醒了!
另一绅商代表卢子庵说,先前,韩主席请总指挥转来电文说,以新四军让出姜堰作为双方和谈的基础,新四军陈毅当场就答应了,而且非常干脆现在就撤出了,想不到韩主席刚才又发来一电,要求新四军不但撤出姜堰,而且要开回江南,才有双方和谈的可能。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出尔反尔、耍弄我们这些草民吗?他无非是仗着兵多将广,想消灭人家新四军就是了。我们真的想不到会是这样,我们算什么民众代表呢?我们怎么去跟民众交代呢?我们只有各散回家,天下国家就听天由命吧!
黄辟尘说,新四军已经让出姜堰,我们本来是准备今天到曲塘去筹办和平会议的,现在看来,完全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了,简直是个笑话!曲塘已经成了韩主席的前线指挥部,空气中的火药味浓得人都呼吸不出来了,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啊,想不到世界荒谬如此。
李明扬说,各位所说,我俱有同感,俱很同意。多承各位雅爱,决定把姜堰交给我部防守,我部当尽力而为,遏阻苏北内战,中国人应当一起去打鬼子嘛!
众代表无不义愤填膺,并且对李明扬表示感谢。
门外脚步杂沓,一队武装跑步而至,人高马大的一员武将一头闯进,向李明扬立正行礼:第一纵队第二支队王效礼率部报到!
九十
下午,黄逸峰回到姜堰,告诉李明扬,韩德勤的前线指挥部的确已经在曲塘,我是眼见为实了。在曲塘镇东街,我猝然遇到韩德勤的一个副官,他认出我来,以为我是去找韩德勤的,主动跟我说话,说,总司令在里面,我去给你通报。我假装着答应了他,等他进去,我掉转摩托车就走,开出了曲塘,好险。韩德勤见到我不把我扣起来才怪!后来在乡下一个农民家里见到了陈泰运,把我们的意思说了,他很赞成,决定马上调集部队向时堰、溱潼方向转移,摆脱韩德勤的范围。李明扬说,你甘冒危险做了一件好事啊,要不然真说不准。你这是二救陈泰运了,简直是传奇呢。黄逸峰一笑,问,你何时回泰州?李明扬说,天黑之前。黄逸峰说,我跟你走。李明扬说,行。
正说话间,李长江的副官给李明扬送来两份电文,李明扬问,你是从泰州赶来的?副官说,是副总指挥派我来的。李明扬在回条上签了字,让副官回泰州。他看电文,一个是韩德勤叫他派兵接防姜堰。顺水人情,补这一手,亏他想得出!李明扬把这份电文给黄逸峰看。
另一电文是韩德勤给左中右各路指挥官的紧急指示:
“一,姜堰之匪,确已向黄桥方向撤退,由此足证我战略上已获先制之利。二,现匪胆已寒,必不敢与我决战,我务必集中力量,力求主动,切勿为匪阻止,致成胶着状态。三,欲求全胜,舍攻击而外,无他法门。攻击之时,必求匪之一翼或两翼包围而歼灭之。四,此次决战,关系苏北及我团体整个政治军事问题甚大,事已至此,应不惜牺牲达到我最后目的,希将此意通达各级将领,各自努力,切勿企图苟免为要。”
李明扬将这电文也给黄逸峰看了,说,他倒很自信。黄逸峰阅后说,毫无实际内容,打气而已,骨里空虚,与其说他想打胜,不如说他怕打败。二人大笑。
绅商代表黄辟尘来到,说,才从海安赶回。黄逸峰说,你名为辟尘,倒弄得风尘仆仆,一点也不辟尘。黄辟尘说,战尘已经弥漫苏北,想辟也辟不了,只有奋而挥之、驱之,可改名为“黄挥尘,黄驱尘,黄尘冲天生”好了!皆大笑。
黄辟尘说,我受陈毅指挥之委托,赴海安给紫石公送信,紫石公大骂韩德勤。黄逸峰说,愿与闻也。黄辟尘说,我把韩德勤前后两次给军民代表会议的电文给紫石公看,又把兴化报纸上韩德勤说我们是“汉奸”的文章给他看,他气得拍桌子大骂,说,“贼子无信,天必殛之!”黄逸峰说,啊呀,八十四岁老先生发这么大火,不容易,韩德勤人心丧尽矣。李明扬说,紫石公都这样发了大火,我们岂可不吱声?我即发个电报给韩德勤,跟他透一透我的态度,明人不做暗事嘛!他即提笔起草给韩德勤电文:“东台,主席韩钧鉴……。”黄逸峰一旁看着,说,嗳,写错了,韩德勤现在曲塘。李明扬说,不错,我只当不知道,东台马上自会转给他的。黄逸峰说,哈,仗还没打呢,已经虚虚实实的玩起来了。李明扬笑道,该虚的地方,就不必实。他继续写道:“倾据新四军特派代表朱团长克靖来泰,面称,奉陈指挥毅意旨,以苏北情势日益严重,敌人正大举进攻,实行扫荡,此时正宜团结内部,一致抗敌。新四军既已退出姜堰,并逐渐后退,表示真诚,现更进一步请求在韩主席领导之下,于沿江一带担任重要抗敌任务。诸希韩主席迅饬所部停止进攻,退至海安、胡家集一带。至其它问题在整个抗敌合作条件之下,极愿洽商遵照。如何盼示,以便转达。李明扬于泰州。”
李明扬征求黄逸峰、黄辟尘意见,二人看了电文,皆说,托词进谏,很恰当,很及时,表明了总座的态度。李明扬说,但是我这电文写得再恳切,对韩德勤多半是不起作用了,亡羊补牢,表明我的态度。于是即命副官去将电文发出。
黄辟尘告辞之后,李明扬问,陈泰运态度如何?黄逸峰说,前天我同朱克靖,以及姜堰的几个人,律师潘伯融,区党部负责人蔡达人,大德猪行经理陈受天,到曲塘去,陈泰运就说他不会向新四军进攻。今天上午去会他,他对我又拍了胸口,叫我放心。告诉我,昨天他派新兵连,到新四军仓库里挑拣武器,拿了一百多条步枪,几挺机关枪,还有弹药,一个连都武装起来了,很高兴。陈泰运说,新四军马上就要应付韩德勤进攻,这时候还慷慨赠送武器给我们,确实够意思。他还说,不是为几条枪就帮新四军,说不定仗打起来,他还会给新四军接济枪支弹药呢,说他也是一个打抱不平的人。李明扬笑道,这话不错。
停了一下,李明扬说,我很想见一下陈毅。黄逸峰说,早上他骑了一匹白马刚刚离开姜堰。大军压境,他得回黄桥去。李明扬说,是的,就看他怎么应付了。李守维、翁达这些人,都是王八吃枰铊,铁了心的家伙,韩德勤对军事也一向有研究。黄逸峰说,据闻,韩德勤是亲自到曹甸去请将,答应了李守维一些经济上的条件,李守维才肯动身的。李明扬说,我晓得,条件无非是允许李守维在东台、海安有利益,李守维的太太马邦贞,带了大量资金来,准备做生意,真是发国难财啊。不过,李守维不来也是不行的,老蒋已经有电令,要求坚决打好这一仗。省政府里的文官一派,对李守维侧目而视,也是个压力。这么大的仗,他怎么能赖在曹甸不动身?
黄逸峰说,韩德勤的力量,除了用于北面防守八路军增援,对南面可以说是倾巢而出、全力以赴了,我很为陈毅担心,这一仗如果应付不下去,真的要被赶下长江喝水呢。如果应付下来……。
李明扬说,如果应付下来,他在苏北就站住了。你知道陈毅今年多大?黄逸峰说,三十九岁。李明扬说,了不得呀!又问,粟裕多大?黄逸峰说,还要小六岁,三十三。李明扬说,可畏可敬!黄逸峰说,陈毅在江南还有部队,会来增援的。李明扬问,当真?黄逸峰说,很有这个可能性吧。韩德勤用了全部力量,陈毅能掉以轻心吗?黄桥力量就那么多,势必要让江南部队过来增援。北方的八路军,以及准南新四军,也一定会千方百计驰援黄桥。这一仗啊,交手的是韩德勤、李守维与陈毅、粟裕,后面通着重庆和延安,蒋委员长和朱毛一定都关注着呢。当然,日寇也在关注着。这是中国抗战中的一种奇观,说明着事物的复杂性。李明扬听了点头称是。
九十一
李明扬在泰州西山寺召集各纵队司令开军事会议。李长江主持,说,这几天大家都等急了,眼前黄桥这形势,我们怎么办?今天就听总座讲一讲。总座说下来的,一律无条件执行,绝对服从命令!时间很紧了,明天就是进攻的日期。韩德勤两次打电话来催问,我回答他已经部署下去了。这次虽是韩德勤同陈毅交手,但我们方面也是举足轻重,不能大意,不能在总的方面没有我们自己的计划。好吧,下面都听总座说!
李明扬说,自从新四军从江南过江而来,并且东进到了黄桥,形势一直就酝酿着一场决战。哪个跟哪个决战?韩德勤要跟陈毅决战,反过来呢,陈毅也要应这个决战,反正是要有这么一回事,就像天上气象变化,雷雨酝酿成熟,非下不可一样,谁也挡不住。其实,在苏北这么一小片地方,抗战以来,拉杆子的多了,你吃我,我吃他的事情,数数有几十起也不止。最后就跟水泡一样,小的碰到大的,就并到大的里面去了,有的是大的把它一吃,有的是小的自己往大的旁边一靠,参加进去了。鬼子由哪个打?别忙,鬼子就跟鱼似的,养在塘里,先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忙好了,到时再去干塘、取鱼!大家好像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么长时间,基本上是鬼子站在旁边看我们中国人内部这么多力量打来打去,吃来吃去。这是个事实,可以说是一个无情的事实。我想,所谓抗战必然是持久战,外部原因是鬼子强,一时打不死它,内部原因就是我们自己有这样的国情。将来鬼子打跑了,中国人内部,肯定还要打,所谓天下逐鹿、鹿死谁手嘛。所以我们这身老虎皮,这辈子啥时能脱下来,恐怕还远。眼面前是韩德勤马上要跟陈毅决战。九月初的营溪之战可以称为试探性进攻。二十多天过去了,决战明天就要打响。我们不想卷进去,但还是要被卷进去。我们怎样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如果站不稳脚跟,让自己卷进去太深,弄得身不由己,沉到漩涡下面去,那就不好了。摆在面前有三种办法,一种是全力以赴,把我们拴在韩德勤的皮带上,老本都押上去,打个群架,心想也是为郭村的败仗雪耻。这办法是小家子气,鼠目寸光,最让韩德勤求之不得。第二种是完全消极,根本就不动,反正我们犯不着为韩德勤卖命,让他同新四军去拼,这办法倒是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但是不够聪明。第三种是相机而动,这办法有进有退,灵活自如。看来当然是第三种办法比较妥当。全力以赴不行,完全不动不行,相机而动可行。三种办法之外,还有两种态度。第一种态度是拥韩,坚决支持他消灭或者驱逐新四军,帮助他建立一统江山。第二种态度是暗助。暗助谁?新四军嘛。我们能全力以赴拥韩吗?那么新四军赶走之后,下一个要吃掉的对象就是我们。这买卖我们能干吗?不能干。我早就说过,苏北没有新四军不热闹,某种意义上,有了新四军,我们的戏才好唱,把新四军打光了,光剩我们跟韩德勤,那就不好弄,日子反而要难过一些。那么我们是不是干脆跑到共产党那边去?现在好像还谈不上要考虑这个问题。我要问一下,我们的衣食父母是哪个?我说是共产党。这话怎么讲?我是说,重庆看我们,实际上就是这么看的。有新四军存在,才有我们的存在,我们不能不要新四军。狡兔死,走狗烹。狡兔在,走狗活。就是这么一种道理。所以,我们的态度和办法,是暗助,是相机而动,这是符合我们的处境和将来的利益的。我的总的想法就是这样,到时情况瞬息之间千变万化,你们也不要多问,执行总部命令就是了。具体布置由副总指挥说。
李长江说,总座的分析,已经透彻到底,我完全赞成!按照我的性子,不趁这个机会上去杀一杀吗?五个保安旅在东南,八十九军、独立六旅在北面和正东,我们在西面,这三路大军一齐扑上去,陈毅三头六臂,也没有用!但是这一次我们不干。前想后想,干了对我们自己好处在哪里?你们哪个想上去干一下的,预先跟我申明,我让你加入八十九军那一路去打头阵,你不要扰乱我这一路的秩序。现在,我宣布:我右路军指挥部设在大埨庄,各位纵队司令在那里集体办公。指挥部电话与我直接联系。总座的位置还是在凌家花园。三纵在原防地,六纵在苏陈庄,一纵、四纵、二纵依次布置在苏陈庄以南到刁家铺一线,彼此之间相隔二十里左右,纵队司令部由副司令和纵队参谋长坐镇掌握。从大埨庄到泰州的电话线由总部负责架设,从大埨庄通各纵队的电话线,由各纵队负责架设。在明天七点之前要完成。没有我的命令,大埨庄不准动,没有大埨庄的命令,各纵队不准动。下面有哪一个大队哪一个支队敢擅自行动,军法从事!这一条要严格交代下去。如果是新四军的部队要通过,鸣枪放行!各级指挥明天早上七点到达指挥位置,开始通话。没有了。
丁聚堂说,总座的分析和指示,副座的命令,我们都清楚了。总座副座能不能给我们预见一下战局的结果?
李明扬说,可以。这个问题,我是反复想过。要说力量对比,陈毅绝对不行。但陈毅这边有不少长处。第一是指挥集中。大军压境,新四军的组织纪律性会更加发挥作用。第二是战斗力强,作战灵活,他们一个纵队,发挥起来,力量难以估计。第三是后方好,新四军在黄桥一个减租减息,就得到了农民拥护,光是新兵就增加三千,这很说明问题。这次他们主动让出姜堰,政治上得到广泛同情。整个黄桥可以说是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据说他们还会从江南得到增援。新四军背水一战,有可能出奇制胜。但是,韩方兵力占绝对优势,光是八十九军和独立六旅,就够新四军打的。斗大的馒头,要找到下口的地方,就不容易。从目前布置看,李守维的指挥没有破绽,如果保持下去,无懈可击,那新四军就可能抵挡不住。战局随时演变,胜负很难说得绝对。但结果无非两个,一,新四军守住了黄桥,把韩军击败,这没有话说,以后继续较量。二,新四军丢了黄桥,被打跑了,一是跑过江去,二是跑到我们这里来。跑过江去由他跑,跑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放开一个缺口,让他向西跑,回到他们吴家桥老地方去。我为陈毅担心,希望他出奇制胜。看戏的人,总希望戏演得精彩一些,出人意料一些。但不管怎样,想通过这一仗,就把新四军陈毅支队消灭了,就把共产党从这一片地方驱逐了,这绝对不可能。八路军黄克诚部已经南下,抵达涟水。新四军第五支队已经到了宝应,在大运河西岸,随时可以过来。他们在战略上跟陈毅形成了配合的关系,陈毅并不绝对是孤军。要想让陈毅全军覆没,大概是幻想,我们也不希望这样的结果。
丁聚堂说,明白了。各纵队司令都点头说清楚了。
九十二
十月一日,一大早,天很阴,忽然下起雨来,雨势虽不算大,却也猛密,李明扬站在屋檐下望天,说,天老爷不让打仗了。正望着下雨,韩德勤司令部打来电话,叫他前往曲塘参加紧急会议。李明扬考虑了一下,打电话告诉李长江,又关照副官跟黄逸峰、朱克靖打个招呼,就穿上雨衣,乘坐摩托车出发了,跟着两辆摩托车护卫。一路冒雨,道路泥泞,六十多里路赶过去,也够辛苦。到了曲塘,稍事整理,就去开会。韩德勤当中坐,李明扬李守维坐在左右的首位。
韩德勤中等身材,黄白面皮,清秀端正,正当壮年。呷一口茶,干咳一声,说,下雨了,进攻暂停,趁这个机会,各路指挥官集中来开一个碰头会,大家进一步出谋划策,严密我们的步骤,以保必胜无疑。我先说几句,抛砖引玉。首先一个问题,要进一步明确,我们这一仗是非打不可的,不是可打可不打的。现在,阵势摆下来了,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内部,所有一切犹豫不决、三心二意的思想,对于我们的各级指挥官,不但没有必要,而且是最大的危险,必须从头脑里坚决清除。我们只有一个思想,就是蒋委员长的指示精神,坚决打好这一仗!陈毅不光是一个带兵的人,他还是共产党的重要首领,他在井岗山的时候,就当过大头领,那时共产党内部把毛泽东拿下来,就让他负责。我参加过井岗山剿匪,这些情况都听说过。后来,他因伤没有参加长征,却在井岗山地区潜伏下来,抗战爆发之后就出来收集八省残余,组建新四军。他虽不是新四军的军长,但第一支队的支队长这个位置,是随时可以顶上去当军长的,叶挺不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利用他的名声,让他当个挂名的军长,便于进行外交,实权在政委项英手上,迟早要调他离开,让陈毅这样的人接手。我就是这么看的,不信你们走着瞧。所以,这一仗,到底是我们把陈毅打败了,还是陈毅把我们打败了,意义决不一样。我的意思是让大家不要轻敌。你们看,自从陈毅到了江北,他们的局面就逐渐地打开。他是武戏文唱的好手,一方面在军事上向我们的地盘渗透,一方面拉拢社会政治力量跟我们纠缠。昨天他还从黄桥向重庆发出所谓紧急呼吁,要求蒋委员长命令我们撤退,开赴扬州、泰兴去打鬼子,在电文上签名的竟有二百四十五个所谓社会贤达!这虽然可笑之极,不值一提,但陈毅此人惯会拉拢中间,从政治上孤立对手,我们这上头实际吃亏不少。海安韩国钧,八十四岁的老人了,而且同我们省政府有经济合作的关系,竟然也老糊涂起来,屡次为陈毅所用。陈毅这么得人缘,倒是值得我们向他学习的。韩国钧这个老糊涂,我们如此尊敬他,他却自甘堕落。他跟陈毅是打得火热,互有酬唱,吟诗,题字,玩弄风雅,博取虚名,十分可恨。什么“杖国抗敌,古之遗直;乡居问政,华夏有人”,这是陈毅赠他的。什么“注述六家胸有甲,立功万里胆包身”,什么“天心已厌玄黄血,人事难评黑白棋”,这是他赠陈毅的。老头子不但完全失去基本的立场,而且简直是混淆视听。好在战争归根到底是武装实力的较量,这些政治上的雕虫小技,毕竟是虚无不实的东西,只是自欺欺人、扰乱人心而已。所以我们这一仗,一定要打胜、打到底,这样才能把一切的这种舆论、视听、鬼花样精,统统都纠正过来,要不然,真的有麻烦!以上是我讲的第一个方面,政治的方面。
第二,讲军事。我方直接参战的力量,是三万多人,五倍、六倍于新四军。兵法说,十则围之,那是古代,用的是刀枪剑戟,我们是现代,用的是枪炮子弹,既然五倍、六倍于他,也就完全是紧密包围的态势。只要各路按照原先的部署,积极进行,打不下黄桥是不可能的。怕就怕有哪一路畏缩不前,或者怀有二心,自保实力,作壁上观,这就破坏了全局,问题就要出在这个方面,蒋委员长的指示上,对此有特别关注。所以,今天我请大家冒雨泥泞,前来开会,再一次以鲁苏战区副总司令名义,重申纪律,畏缩不前者,军法从事!暗通新四军者,军法从事!在我强大攻势之下,陈毅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被歼,一条是逃生。他敢跟我们碰,就只有被歼,他聪明灵活一点,就是趁早逃窜。没有第三种可能,没有他的第三条道路!我们将坚决一鼓而荡平之!这一仗打胜了,我们稍事休息,就全力对付北边的八路军黄克诚支队和新四军第五支队。清除了这南北两股共产党军事力量,才谈得上苏北的整治,才谈得上抗战,要不然即使把鬼子赶走了,对于我们又有何意义可言?中国反正是中国人的,问题在于,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这就是关键所在。希望我们在座诸位,深刻领悟,一定以大局为重,以党国为重,实现我们的计划,我韩某以往一切错失不妥之处,务请诸位包涵,容我日后补偿!
李守维高大肥胖,容貌雄毅,一副贵人之相,发言说,从前楚王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叫做“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我不是在这里夸口,这次我担任主攻,我是不遗余力,把老本都拼上去,来它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要一鼓作气,全歼黄桥匪类!但是,我要敬请左右两路友军,务必也要全力以赴,才能保证主攻的方面发挥威力。没有你们这个保证,光是我夸下海口,也不能算数。在我看来,只要我们三路齐心协力,打下黄桥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打起来,我中路只管奋勇向前,左右二路,我看不到,只有仰仗各位指挥官和韩总司令多多辛苦,这样才能全面配合协调,打胜这一仗!我已经命令八十九军全体将士,只带三天的口粮,抱着必胜的决心,一决死战!往常,行军或是开会,路过海安,我必去看望韩紫石,这次,说老实话,我骑马从他门口经过,也没有去。他同新四军一唱一和,完全是老糊涂。我不想见他!我们给他送门生贴子,那是场面上的事,他现在这个样子,那个虚假的场面,我们不要了!等这一仗打好了,我请韩主席与我同去登门问他几句,看他这个老头子还有什么话可说!这一次,我们不但兵力占绝对优势,而且在部署上、进攻计划上,都极其周密、稳妥。黄桥就那么大,真是弹丸之地。我中路已经分兵三路,分头进攻,加上左右二路大军,形成五路进攻,黄桥有多少新四军,经得起这样的人海攻势?我中路的进攻方法,是车轮战,一个团一个团地上,两个团两个团地上,一个师一个师地上,不惜子弹,不惜炮弹,全部揍上去,黄桥的土给他深翻三尺,新四军是铁打的人,也给他炸碎、炸烂!我是信心十足,摩拳擦掌,各位,我们黄桥见面!不打下黄桥,我决不回兴化,决不回曹甸!
韩德勤问,翁旅长有何高见?翁达说,没有了,我们独立六旅的装备,公认是最漂亮的,号称“梅兰芳旅”。军队漂亮跟女人漂亮可不一样,这一次是个大好机会,是驴子是马,拉上去溜一圈。等李军长的车轮战打过了,我再开上去,用最漂亮的武器,给新四军来一个最漂亮的结尾!
韩德勤带头鼓掌。最后让李明扬说。李明扬简单言道,没有别的意见,总的是打好这一仗,争取全局的胜利。韩德勤让各路指挥官都表了态,最后他说,大家都已认识到,此战不是一个局部的冲突磨擦,而是重庆与延安的一场较量,意义重大,蒋委员长密切关注,各方面都睁大眼看着我们,各位一定要显出最大的威风,发挥最好的指挥,树立一世的英名!
九十三
丁聚堂、陈才福、陈中柱、颜秀武一齐到了西山寺。李长江一见他们,说,你们都来做什么?丁聚堂说,下雨,听说总座到曲塘开会去了,大家心里闷得慌,到副座这里来喝茶。李长江说,茶有得喝,你们的心思,我全晓得。说罢,就叫副官去安排上茶。
陈才福说,副座,肯不肯我讲老实话?李长江说,你讲,其实你不讲,我也晓得,你讲吧,不让你讲,你难过。
陈才福说,讲老实话,我想不通!虽然韩德勤不是好东西,但新四军也不能当什么可靠的朋友!郭村一仗打起来,全是我们不对吗?他们不占我们的郭村,我们怎么会去打他们?他们当时那么少的人,就敢占我们的地方,就敢同我们打仗,如果他们人多势众的话,还能把我们放在眼里吗?不错,现在韩德勤调动大军压境,新四军需要我们暗助,主动来跟我们联络,但以后他们翅膀拐子硬了,不求我们了,还能记得我们的好处吗?我看不可靠!我认为,这一次韩德勤同新四军决战,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他们把新四军歼灭或者赶走,不是什么坏事。不见得没有新四军,韩德勤就会来灭掉我们,也不见得有了新四军,我们就兴旺发达。有时候也许一时有这情况,但长远呢,总不能老是这样,总不能我们的存在,一定要靠有个新四军在旁边。所以我们也要考虑跳出这个圈圈,不能一辈子老跟新四军绑在一块。我认为这次是个机会,把新四军赶走,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以后哪怕跟韩德勤拼一场,我也不怨。当然,我也不是要去黄桥打头阵,我是说我们可以在李守维得手之后,一涌而上,墙倒众人推,谁也不好指责我们,新四军不下长江去喝水才怪!
李长江说,哈,我说过,你要说的,我全晓得。听中柱说。
陈中柱说,我个人对任何内战都是反感的,我认为我们都应当去打鬼子!但是,当前苏北的情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形成这种内战的局面,也不是我们愿意不愿意的事情,这是我们可怕的现实!将来的中国,当然不会是日本人的,一定是中国人的,但是,哪一部份中国人来主政当家?看来没有第三种力量,还是国共两党两军较量一个高低。我们有点像第三种力量,但我们的力量放到全省全国而言,是太小了。我个人的信仰,是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不同意我的人,我也碰到过,那是一些狂热的小知识分子,他们有的信仰共产主义,有的信仰自由主义,我看他们都是空想。我从得到黄埔军校毕业证书的那一天起,就誓死为党国尽忠效力。所以,我看新四军不会是我们可信任的朋友,但在当前情况下,有时有些合作或者互相的暗助,这个是不可避免的。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同新四军的朋友在战场上见面。用共产党的话来说,就是将来抗战胜利,民族矛盾解决了,国内阶级矛盾就会上升为主要矛盾。关于国内阶级矛盾,官僚的买办的资本主义,我不赞成,但是我赞成在国家的保护和掌握之下发展中国的民族资本,也就是中山先生说的“节制资本”。我这些话有点说远了些。
李长江说,说得好,我听着还是有意思的。你是大才,你继续说。
陈中柱说,总座关于我们目前在苏北的策略,我拥护,我们要留一些新四军以牵制韩德勤。我们的存在价值,要用新四军来衬托一部份。但是这一次决战,我认为可以在总策略之下做一些灵活处理。具体说吧,我们不要绝对不与韩德勤合作,不要露出这个破绽来,也不要绝对把新四军当成朋友来暗助,不能做得过份,留下把柄不好办。我们的做法应当是照样前进,但不攻击。我们一前进,新四军就会感到压力,这样,我们在战略上就配合了韩德勤的进攻,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态势上配合韩德勤,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对新四军开枪。以后,不管仗打胜了打败了,我们都好说。另一方面,我们手上没有新四军的血,留有了余地,也不能说没有讲交情。如果我们完全不同韩德勤配合,恐怕对重庆不好交代。既然是进退两难,我们就两头兼顾。总座说相机而动,我就是这样理解的。就是说,相机而动这四个字,里面有不同的分寸,请总部到时要把握得恰到好处。我们一方面看到共产党新四军跟我们是两种人,另一方面看到我们内部排斥异己的做法不会改变,所以我们哪个都不全靠,哪个都不全得罪,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站在中间的,永远站在中间,既左右不靠,也左右兼顾。这一仗,我希望韩德勤陈毅互相拼个你死我活,他们拼光了,我们就放手发展!
李长江说,好,说得好。丁聚堂,颜秀武,你们也说说。
丁聚堂说,不能照我说,要照我说的,干脆全力以赴,配合韩德勤,把黄桥新四军消灭掉算了。我不相信没有黄桥新四军,韩德勤就来把我们吃了?我们也有三万人马,到时个个拼命,韩德勤不见得打得过我们。我说话放肆,我是敬重总座,才听总座的话的,要照我的想法,总座那个策略,我嘴上不说,心里犯嘀咕。但我看也不要照我说的办,就照陈才福、陈中柱二位的意见去做,也就差不离了,不把新四军消灭,也把他们赶走,就行了。我说得对与不对,反正是总座副座掌握,我是服从命令第一。
李长江说,好,丁大哥爽快,秀武,你说呢?
颜秀武说,大家平时说我跟新四军联系多,其实共产党容不了我,假如我要参加共产党,首先就要把三个姨太太撂掉,心爱的东西还舍不得撂,小老婆舍得撂吗?孔夫子还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对这一仗,我没有不同意见,总部怎么指挥,大家怎么做,我也怎么做。打郭村的时候,我也没有落在后面。
李长江说,秀武,你不要多心,共产党里有朱克靖这样的人,我们里面也要有你这样的人,都是外交上的需要。
陈才福说,颜大哥,你不要多心,过去的误会过去了,我那时也是跟你唱个双簧,我对你是相信的,我这人毛糙,你要多包涵些,大人不记小人之过嘛,你看上就比我有福,先不先我我经瞎了一只眼了。
李长江说,好啦,说到哪里去了!痒的地方不能老抓,皮抓破了不好。内部的鸡毛蒜皮,不说了!关于这次决战,总座到曲塘开会去了,等他回来,听听有没有新的精神。我看决战不会变,开会无非是进一步统一思想,坚决打到底。你们几位说的,我都赞成,说的也都是我的心里话,跟总座的意思,也是一致的,就是相机而动。这问题现在说多说细了也说不准,越说越复杂,到时我们在具体指挥当中去体现,把你们的意思也考虑进去。你们几位在大埨庄,一定要高度一致,随时听我的电话。你们也要多方派出侦察,掌握四周动态,随时报给我们。总而言之,要谨慎,要站得高,看得远,上下一致。等总座回来,如果有新情况,就开会,没有新情况,一切就这样了。你们今天来喝茶,这茶喝得好,让我的脑子也动了起来。总之我们要把这次决战应付好,要弄得巧,决不能弄巧成拙,对不对?哈哈哈,就这么说定了!
九十四
保安第三旅旅长张星炳到了西山寺,通报进去后,李长江大步流星到门口迎接。张星炳说,郭村之战的时候,韩德勤叫我不要认真出力,我看到你们打得很苦,就没有听韩德勤的话,发动了几次冲锋,有一次冲进了郭村,后来又被新四军打回,韩德勤对我不满,认为我同你们有特殊的关系。这次找我的碴子,叫财政厅控告我滥收税款,我有个朋友,把消息透给我,我想到张翼的下场,就一不做二不休,考虑干脆投奔鲁苏皖,脱离保安司令部。请副座和总座研究,能不能接受我?李长江说,你这个人,我有数,是个朋友,郭村一仗你是出劲的,伤亡也不小。陈泰运上次掌握一个情况,说韩德勤叫张少华和你一东一西监视我们,我就想到他早就把你安在樊川、小纪了,莫不是早就叫你起监视我们的作用?但你郭村一战没有袖手旁观,动了真家伙,说明你这个人同韩德勤是山西人有话:“尿不到一个壶里”。你今天来找我们,这倒不是一时的考虑,的确是跟我们气息相投,我们早该到一个锅里来吃饭了。总座去了曲塘,明天要回来,但我可以回答你,我们表示欢迎,估计总座也没有问题。你驻守原地,如果有压力,就向泰州方向转移。我考虑你为我们的第五纵队,司令当然是你,你那里一切都不变。等总座回来,签发委任状给你,你可以准备散传单,宣布脱离保安司令部。你的部下没有问题吗?张星炳说,没有。李长江说,注意,把有问题的请走,再不行,就采取措施。你先回去,我马上叫军需处先接济你三万大洋,着人送到你旅部去,这时候你也许是要钱用的。张星炳说,副座这样待我,星炳没齿不忘,今后不管啥时候,你指到哪,我打到哪!李长江说,行!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纵队司令了,亲生的弟兄也不能跟我们比,以后有什么需要、有什么心里话,直接说。张星炳说,是!又说,我的传单明天就可以发出。李长江说,可以。一切要稳妥。要不要我派兵接应?张星炳说,军官会议我已经开过了,有了把握我才来的。李长江说,好,你照你的把式做,我有数了。张星炳告辞而去。李长江立即把情况通知颜秀武,让他布置下去,一旦发生情况,立即接应。
第二天,十月二日,李明扬从曲塘驰回。天上仍满乌云,但看来雨要停了。李明扬洗了脸,坐下喝茶,忙叫有请朱克靖。副官去请朱克靖,李明扬就同李长江通电话,说,我回来了,你过来吧。朱克靖到了的时候,李长江也到了。
李明扬对朱克靖说,长江副总指挥不是外人,我们一块儿说。我赴曲塘开会,是军事会议,研究打黄桥。你能不能告诉我,陈毅准备得怎么样了?朱克靖说,陈毅司令部的会议,我在泰州,没有去参加,但据我的了解,黄桥一切井井有条,部队调进稠出,不慌不忙,看来是做好了准备。昨天陈毅还跟战士一起打蓝球,军民围观,欢声笑语。我想,陈毅这也是向外界的一种表示吧。李明扬说,好,很好!朱克靖说,陈毅通知我来跟总座副座借个路。李明扬问,借什么路?朱克靖说,我们有两个团,到时会从江南过来,要通过你们第三纵队防区,希望能给予通行。李明扬说,可以,随时可以通过。朱克靖说,多谢!另外,陈毅考虑你们和陈泰运的具体情况,要我转告,你们可以大张旗鼓“攻击前进”,只不过每天不要超过五华里。李明扬点头,说,这个请放心。朱克靖说,别的也没有什么了,希望总座副座到时多用电话指导,秘密电话线已经架通,绝对安全,那边一直通到陈毅的电话机上。李明扬说,行,很好。朱克靖问,总座到曲塘开会,对我们有无新的指示?李明扬说,情况就这样了,你们要打好,一定要打好。朱克靖点头,李长江说,你们打好了,就一切都好,没打好,就往我们这边跑,我们放你们撤到吴家桥去。此言一出,空气立即有些沉重,但朱克靖也把头点了一下。
朱克靖告辞之后,李长江问,曲塘会开得怎样?李明扬说,没有新内容,听韩德勤说了一通屁话,听李守维、翁达夸了一通海口。不过,他们中路的布置和战术是不能轻视的,所以我不放心,一回来就叫朱克靖,从他刚才说的,黄桥的准备也差不多了,陈毅上了蓝球场,静气得很,确实有意思啊!
李长江说,他们从江南调部队过来,是要拿老本跟韩德勤拼一下呢!李明扬说,这一仗躲是躲不过去了,韩德勤要一战定乾坤,陈毅这一战,不是生,就是死。李长江说,假如陈毅的情况不好,怎么办?李明扬说,你刚才对朱克靖说过了。李长江说,说归说,果真那样,责任不小。李明扬说,不要怕。李长江说,行,到时就这样办。李明扬说,攻击前进,每天不得超过五华里,看情况还可以再放慢些,这个一定要掌握。这个就是我们助陈不助韩。李长江说,我晓得了。李明扬问,大概下面有些意见吧?李长江说,你估计得对,他们的意思,新四军也不是什么长远的朋友,就让他们给韩德勤吃掉算了,只要我们手上不沾他们的血。李明扬说,不行!绝对不行!怎么说这样的话?他们不懂政治!李长江说,我没有答应他们,他们最后也说了,一切还是听我们的指挥。李明扬说,这一次你的掌握十分的重要,下面一点也不能有擅自的行为,乱了大局就来不及了,关系极大,千万千万,一定要掌握好。李长江说,我明白了,你放心。
李长江就把张星炳的事情告诉李明扬,李明扬说,行,就是第五纵队。正说着,张星炳散发的传单到了,李明扬阅后,说,好极,但韩德勤会向重庆告状的。李长江说,怕他什么?又不是我们去拉过来的,他把我们的保安司令抢去做,结果下面的部队不服从他,正好让重庆看看!我们可以反过来告他的状!李明扬说,对,他告我们,我们就告他。我们还要正儿八经如实把这事情报告上去,向上面申请军费。韩德勤那边既然少了一个保安旅,这军费就应当拨给我们。
对!他奶奶的,就给他唱一出!李长江说。
副官来报告,高邮保安第一团团长何春林求见。李明扬问,什么事?副官说,要求加入我们总部。李明扬笑道,一不过二。李长江说,说不定还有二不过三呢!该我们添人进口,兴旺发达。叫他进来吧。
经过谈话,李明扬委任何春林为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独立团团长,让他在里下河地区扩编,将来可以委任纵队司令。当下拨给军饷一万大洋。将张星炳的传单给何春林看了,要他回去照此办理,宣布归属。
九十五
韩德勤打来电话,问李明扬,师公,张星炳是怎么回事?我这里见到了他的传单,说他成了你的第五纵队了?李明扬说,哦,这个情况我不清楚,当时我在曲塘开会嘛。回泰州之后,长江告诉我,他们已经谈成了,我也不好反对,如果不同意,会产生误会,对我们江苏的大局不利,正准备向你报告呢。但张旅长为什么要改变所属,我并不知道,想必你清楚,是不是跟什么人合不来?你有什么指示,我让长江告诉他。韩德勤说,当然,他要改变所属,我也不好怪别人,只能怪我治军无方,引起不满,对情况也掌握不及时。好在正如你说,他也不是跑到江苏外面去。李明扬说,这话对,我也是这样考虑的,那我就暂时给你收下他,总的来说,就连我这个总部,也是你的部下嘛。这事情我看你宽洪大量,不要追究,在一定范围做个说明就是了。韩德勤说,我不想追究他,你说得对,他没跑到外面去,还是我们第二十四集团军的。你跟他说一声,就说传单我看到了,要他在你那里好好干。李明扬说,对,你示之以宽,反而稳妥。我一定做好他的工作,让他暂时安心在我这里。楚公,你好人做到底,保安三旅的军饷,你就拨到我这里来,这样让张星炳心里对你感激。韩德勤说,这个问题以后再研究吧。李明扬搁下电话,骂道,小气鬼就是小气鬼。
朱克靖来访。李明扬问,有没有新情况?朱克靖说,延安中共军事委员会密切关注苏北磨擦,已经通过中共驻重庆代表周恩来,照会国民党中央军委,十六个大字:“韩不攻陈,黄不攻韩,韩若攻陈,黄必攻韩”。北方八路军黄克诚部,已经开始南下阜宁,向盐城一线推进。
李明扬说,虽然这样,我看还是制止不了这一场决战。韩德勤也知道苏北磨擦为全国所关注,他反而想打个大胜仗让全国看一看。黄克诚来增援,只怕是远水难救近火啊。朱克靖说,总座分析很对,只不过这次决战,确实已为两党中央所重视,十分重大,更让人心悬。
李明扬说,对。所以我反复跟下面说,要谨慎,不可轻举妄动。朱克靖说,总座下面关张赵马黄几员大将,都再三的关照过了吧?李明扬说,是的,这个你放心,那班兄弟,虽然野,事关重大,他们还是听我的话的,都再三再四的说过了。朱克靖说,不是我过份担心,情况到时或许是一发千钧啊。李明扬说,我明白。
正说着,李长江到了,一屁股坐下说,果然,二不过三!李明扬问,怎么回事?李长江说,保安第八旅旅长杨仲华,本在盐城以西守备,韩德勤给他的任务,主要是阻击八路军南下,因为军饷不足,下面又不愿意跟八路军打,他就把部队拉到南边来了,已经过了兴化,到了周庄一带。韩德勤派兵追赶,把八旅的尾巴割去了一块,团长刘国柱、副旅长顾济超以下一百多人被缴械、抓走。杨仲华本人现在到了泰州,生了病,在中山塔丁家巷李家休息,他派人来提出加入我们,我说,我来问一下总座。李明扬说,刚才韩德勤还为张星炳的事情打电话来,有责问我们的意思,我作了回答,最后他也不曾好多说什么。李长江说,怕什么,他们自己跑过来的,又不曾跑到外国去!李明扬说,对,是这话,好吧,杨仲华就算我们的第九纵队,我们送二万大洋、二百石大米给他安军。叫他把部队再向南靠拢一些,驻到港口一带来。李长江说,行!
李长江走了,李明扬对朱克靖说,我这两天接连添人进口,保安三旅、八旅、高邮保安团,都跑到我们这边来了。你说我怎么办?总不能把他们推出门外吧?我先收下来,有话跟韩德勤再说。谈个大道理,人家都是为抗战而来,不能叫他们没处安身。收集各种零散抗战力量,是我的特别任务,我就叫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嘛。韩德勤如果告我的状,我有话回。朱克靖说,看来韩德勤收不住人啊?李明扬说,他有他的嫡系部队,八十九军、独立六旅。其它保安部队就杂七杂八的了。以前第九旅张少华投靠他比较近,贿赂不少,韩德勤就比较抬举他,但在姜堰被你们打掉了,此人江南江北坏事做得很多,打掉是应该的。有一句话是说韩德勤的,“学会泗阳话,就把马刀挂”,韩德勤是泗阳人,手下用泗阳人多,不能容纳广众,这次又杀了张翼,张翼在保安旅长中素来高人一头,在井岗山做过你们红军的师长,真是见多识广,能作敢为,是个好角色,这次韩德勤为一点小事,拿他斩将祭旗,是借机清除异己,对各个保安旅震动很大,但是效果适得其反,可以说,更加离心离德了。决战就在眼前,忽然有两个保安旅、一个保安团跑到我这里来,要改变所属,还不说明问题吗?韩德勤肯定要向重庆告我的状,但我反过也可以告他的状。你们那边人少能打胜仗,我们这边人多老打败仗,原因就是内部情况不同,上下没有共同的理想,都好像是一种临时的苟合。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这密室里还有你这样的朋友呢,不能不说是别开生面吧?二人大笑。
李明扬说,说点儿闲话吧,你把陈毅的简历说给我听听,这人我看他是当今一个大英雄了,对他的情况,不能满足于道听途说、一知半解啊。朱克靖说,好的,就我所知的说说。他是四川人,大约是乐至县,家庭本来是一个小地主,外祖父在湖北省做过一个不大的官,是花二百两银子捐来的官职,但毕竟是个读书人,陈毅从小就在外祖父身边读书。不久,陈家越过越穷,田产卖光了,租人家一点田种,勉强糊口,这就成了人家的佃户了,可见是一落千丈。陈毅考取留法勤工俭学官费生,由四川省政府资助,到法国去一面做工一面求学。后来他在法国参加了中国留学生的爱国运动,被法国政府驱逐出境。在国内,他毕业于北京中法大学。他本人是个文人,写过一些小说和诗歌,还写过文艺批评。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后,他完全弃文就武,成了军事干部。在井岗山他是朱德的部下,朱毛会师有他一员。他在红军担任过师长、军长。红军长征他没参加,留在井岗山有任务,三年游击战,极为艰苦危险。这有他写的《赣南游击词》为证,一共是十二段,我背诵一段给你听听:“天将午,饥肠响如鼓。粮食封锁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数。野菜和水煮。”那时他是准备一死了,这也有他的诗为证:“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抗战爆发后,国共和谈,他奉命出山,参加组建新四军,直至现在。
李明扬听罢,深长叹息,说,壮哉!
第五章 黄桥,堂堂之阵败于骄狂
九十六
十月三日,一早,李明扬起身,站在天井里朝天上一望,天放晴了。他命令副官:打电话到大埨庄,前线指挥所有没有上办公呢?副官打电话后,报告说,大埨庄前线指挥所已经上办公了,丁司令回的话。李明扬说,很好。他吃过早饭,朱克靖、黄逸峰也到了。李明扬对副官说,通知大门口,不准放任何人进来了。走道上加岗。有特殊情况由你进来报告我。副官应声而去。李明扬对朱、黄二人说,我们就一起观战吧。黄逸峰说,不如下棋。李明扬说,很好,杀一盘。就取出象棋来与黄逸峰对弈。布棋才了,电话铃响,李明扬接,电话里说,总座吗?我是丁聚堂,我们都到了,随时听你的命令。李明扬说,很好。黄桥方向怎么样?丁聚堂说,八十九军已经开始进攻,听到炮声了。李明扬说,好吧,继续监视。李明扬举子走出一着,说,当头炮!黄逸峰应一着,说,不怕你当头炮!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何为善守?何为善攻?李明扬说,敌不知其所攻,是为善守,敌不知其所守,是为善攻。黄逸峰说,攻守相当则如何?李明扬说,在于战势。战势不过奇正,奇正相生,循环无端,必有所失,必有所得,得失之间,以决胜负,天意微妙。黄逸峰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少则逃之,不若则避之,今兵少而不逃则如何?李明扬应出一子,说,请问朱兄。朱克靖说,在于虚实之间。李明扬说,答得好!三人大笑。
李明扬被黄逸峰吃了一只“车”,李明扬说,怎么回事?黄逸峰说,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嘛。又皆笑。一盘棋杀得差不多了,李明扬说,怎么没有动静?他拿起电话要大埨庄,说,我是李明扬,前线怎么样?电话里丁聚堂回答,新四军在营溪、古溪、加力都有阵地,顽强抵抗,而且派出小股力量袭击进攻部队后方,韩军前进被阻,打得很激烈,还看不出分晓。李明扬说,嗯,知道了。他搁下电话,对朱克靖说,你们采取的是什么战法?为什么硬行抵抗?照我看来,应当放弃黄桥,迂回作战,寻找韩军之薄弱环节,各个击破,以粉碎其合围,怎么死守在圈子里不走?朱克靖说,此非我所知也。李明扬说,这棋杀不下去了。他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说,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黄桥是绝地、围地,第一是不能久留,第二要谋之,否则就成死地,死地则战,就是死战,后果是危险的。我们再等等看。黄逸峰说,对,时候还早,等一等再看。虽不能久留,但可以稍留,也许能在稍留中谋求破解之法、将局面扭转。李明扬点头。
韩德勤打来电话,说,师公,右路军为什么还没有行动?中路已经攻上去了。我看右路军也可以攻击前进了。李明扬说,我正在注视战局。他搁下电话,对朱、黄说,韩德勤催我攻击前进,不动是不行了。他抓起电话,要了西山寺,对李长江说,情况怎么样?李长江说,看不出什么名堂。李明扬说,你通知大埨庄,午后一点半,命令部队行动,前进三华里,严格控控制,只前进三华里。执行情况要他们立即报告。
电话铃响,打电话来的是薛承宗,问,总指挥,黄桥战况如何?李明扬说,在外围攻守。问,总指挥看我们怎么办?李明扬说,不要冒进,慢一点较好。薛承宗说,泰兴的鬼子出动了,还有伪军。李明扬问,什么情况?薛承宗说,正向黄桥以西行动。李明扬说,你们停止前进,监视他们,如果把鬼子放过来,你责任就大了。那边电话里回答,是!李明扬搁下电话,告诉朱、黄,保安一旅打来电话,泰兴一带的日军伪军行动了,正在向黄桥前进。朱克靖黄逸峰无语。李明扬沉吟说,会不会来混战一场呢?不可能。不过要监视他们!他立即抓起电话,要宣家堡,同张公任说,泰兴的日军是不是出动了?你已经分兵监视?很好。对他们要形成威胁!他们不动你不动,他们如果向黄桥前进,你就阻击,我跟薛承宗也布置过了,你跟他再联系一下。打鬼子是天经地义的!
过了个把小时,大埨庄打来电话,报告说,新四军放弃营溪、古溪、加力一线,向后撤退,三十三师、八十九军军部、一一七师已经陆续通过,向黄桥逼近。李明扬说,知道了,冷静,不许妄动!他搁下电话,对朱、黄说,新四军已经放弃第一道纺线,韩军主力已经向黄桥逼近。堂堂之阵啊。陈毅现在如何?他抓起电话,但又放下了,摇摇头,说,不打扰他!
黄逸峰问,总指挥一生打仗很多,有没有碰到过这种处境?李明扬说,我没有打过这种仗!弹丸之地,无险可守,敌众我寡,绝地不走。如果是诱敌深入,你黄桥就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兵,敌是诱得来了,可是人家数倍于你,层层包围,你怎么办?斗大的馒头怎么下口?时机是转瞬即逝的,即使抓住了某种时机,自身力量毕竟太小,总之是很难很难啊!从目前情况看,陈毅虽然布置了阻击,但他的大部队还没有动静,如果说他此时静如处女,那么他何时动如脱兔?而且不动则已,动则必胜才行。我们唯有拭目以待!
朱克靖说,太紧张了,写一幅字吧。李明扬说,甚好。他即取出大幅宣纸来,摊开桌上,说,早就想求你墨宝,此时写来,更有趣味。朱克靖蘸墨提笔,行书流利,颇有笔力,书写苏词一首《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写了落款,还用印章,成一幅书法作品。一时赞叹。李明扬说,很有意味,等它干一下,马上送去裱起来!
九十七
十月三日晚上,李长江到了李明扬这里。李长江说,陈毅葫芦里卖什么药?看不到他有什么动作嘛?李明扬说,再看明天的情况。李长江说,明天的一仗,恐怕不得了!今天下午是炮击,黄桥外围的防御工事应当打得差不多了。现在中路各军都已进入位置,经过这一夜的休息、调整,明天早上的攻势真是千军万马,兵山倒下来了!陈毅挡得住吗?他不是孙悟空,驾云就走。李明扬说,我也不晓得,我也很怀疑。李长江说,他们以前说江南有两个团要过来,到现在也没有来嘛。再说,即使增援两个团,能抵多大作用?一碗水救不了三间屋的火啊。他们用死守的法子,我看不行。李明扬说,看来没有什么援助了。北方八路军鞭长莫及,过不来。陈毅是孤军。他们中央致电重庆,“韩不攻陈,黄不攻韩,韩若攻陈,黄必攻韩”,是考虑很全面的,就含有严重估计在内,力求阻止这一仗。李长江说,现在仗已经打起来了,他们若无奇计,就连脱身也难啊。李明扬说,奇计可以有一万条,但众寡过于悬殊,有计用不上,也等于纸上谈兵。李守维的指挥到目前为止,没有空子可钻。李长江说,好吧,明天再看。李明扬说,我们按照原计划,缓慢前进,一天五华里,只能少,不能多,我们不能让新四军坏在我们手里,无论如何,此事重大。李长江说,我晓得。又说,岳王庙修得差不多了,今天他们叫我去看,我要等你有空。李明扬说,这几天哪有心思去?等这一仗过去,再说。
十月四日早晨四点,电话铃声把李明扬从睡梦中惊醒,大埨庄向他报告,进攻开始了!李明扬只说了一句,注意侦察,随时报告!他望望窗外,天亮得很早。他仰到床上闭目想了一会儿,就一跃而起,到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身体。等他吃了早饭,在院子里踱步的时候,朱克靖、黄逸峰二人也到了。二位早啊!总指挥早!我怎会不早?李守维早上四点就发起进攻,此刻黄桥外面炮火连天、正在激战哪!你们二位倒像是逸逸当当、胸有成竹?
黄逸峰说,哪里胸有成竹,心吊着呢。黄桥激战,牵动肚肠,你说我们如何度过这难熬的时刻?李明扬说,等一会儿,叫人去喊两个卖唱的来。黄逸峰说,可以一试,那叫做民间文学,里面名堂也是很丰富的,郑板桥从中汲取过不少营养,要不然他作不出《道情十首》来。吃着茶,说着话,过了一会儿,卖唱的一翁一女叫来了,李明扬让他们一边坐下,吃了茶,说,你们就随便唱吧。老翁把二胡调调音,说,我从《封神榜》唱起。李明扬说,行。老翁便自拉二胡,开口唱了起来:“正月里来杨柳风,凤鸣岐山兆飞熊。西北文王推八卦,渭水河边姜太公。玄都洞,玉虚宫,三教会议在芦棚。武王伐纣安天下,朝歌城里血染红。二月里来杏花风,幽王东都来犬戎……”。
电话铃响了起来,是韩德勤,说,我八十九军已经向黄桥进攻,攻势猛烈,情况很好。你们右路军现在立即出动,看陈毅怎么招架!李明扬说,好的,遵命。他对老翁说,你接着唱!老翁接着唱道:“烽火台前褒姒笑,列国诸侯哪肯容?你伐西,我伐东,潼关斗宝各逞雄。起、翦、颇、牧安天下,六国都归阿房宫。三月里来桃花风,项羽刘邦入关中。范增设计鸿门宴……。”
李长江打电话来,说,根据侦察,八十九军打得很勇猛,三十三师在正面展开了四个团,还有保安四旅两个团配合,乖乖,六个团的正面进攻,新四军看来挡不住了,已经退守黄桥前沿工事。看来陈毅还是硬守啊?
李明扬说,再耐心等待!你通知大埨庄,各纵队向东前进二里,只许二里!他搁下电话,命老翁,你请继续唱!老翁唱道:“范增设计鸿门宴哪,张良樊哙保沛公。修栈道,显神通,暗渡陈仓如切葱。霸王自刎乌江岸,韩信屈死未央宫。四月里来蔷薇风,刘备西川礼张公。六出祁山诸葛亮,五虎上将数关公……”。
李明扬说,好了,我们不听这个了,反正是打来打去,杀来杀去,请姑娘唱个小曲儿散散心吧。老翁的二胡就换了柔柔的调子,姑娘唱道:“二八佳人巧梳妆,头上金钗挂两旁。将身来到花园内,赏秋亭上看鸳鸯。紫燕双双成双对,对对鸳鸯戏海棠。二八佳人巧梳妆,南阳楼上乘风凉。看见百花春心动,春心荡漾对春光……”。
李明扬说,停一下,你们二位可要听下去?朱、黄二人说,不听了。李明扬命副官,带他们去吃点东西,给他们钱。副官把人领了下去。
李明扬对朱克靖说,黄桥那边很吃紧啊。八十九军攻到黄桥前沿了。陈毅也许是在等待一个什么特别的时机吧?可是如果八十九军攻破黄桥,那就难说了。朱克靖说,我想他们决不会毫无办法,其中必有玄机。李明扬说,就等着看陈毅的绝招吧。
副官来报告说,仇沛生主任和一个参议,受韩德勤委派,前来担任驻泰联络官。李明扬说,去对他们说,这几天我是一个人呆着,谁也不见,请他们到西山寺指挥部去,李长江会接待安排他们。副官走了之后,李明扬对朱、黄二人说,韩德勤这回是性命交关,从前决不敢派人来监督我。这个仇主任不是个好玩艺,他表面上不过是一一七师政训部主任,骨里是韩德勤心腹,是军统在江苏的头目。他到泰州来,泰州有他的特务系统,会向他密报情况。防不胜防,很讨厌。黄逸峰说,你把他挡走了,很对。李明扬说,不能让他来纠缠我,让李长江去把他管起来!
大埨庄的电话到了,说,三十三师占领黄桥前沿小焦庄,双方正在反复争夺。九十九旅也上去了。李明扬急站到地图前,找到小焦庄,指着说,三十三师攻占到这里了,又上去了九十九旅。新四军正在争夺。一场恶战哪!朱克靖无言,坐到沙发上去。
过了一会儿,大埨庄电话又到了,说,新四军失守小焦庄,退到第二道防线了。李明扬说,你们沉住气!不许妄动!李明扬告诉朱、黄,小焦庄失守,退到第二道防线了。黄逸峰说,我看哪,仗虽打得激烈,黄桥方面总体上没有乱,他们是以抵挡和争夺做拖延,冷静后退,是否有意诱敌深入?李明扬说,再深入,深入到哪里去?黄桥镇总共就那么大,兵都塞满了。诱敌深入,姑且这么说吧。正在说时,大埨庄电话打来,报告说,黄桥镇郊外发电厂被三十三师占领!九十九旅的手榴弹已经能扔到黄桥土城墙了!李明扬说,要镇静!不许乱动!他没有说话,踱了几步,说,今天也不留你们吃饭了,下午你们好好休息,我们今天晚上再见面。真是太紧张、太紧张了。朱、黄二人说,好的,我们晚上再来。
九十八
李明扬服了两粒安眠药,睡了一个中觉。一觉过来,就抓起电话问李长江,有没有新情况?李长江说,一直在打,中午没有停。三十三师九十九旅正在猛攻黄桥东门,现在已经是第八次冲锋!李守维带着一一七师押阵,正在接近,如果一一七师再扑上去,黄桥是肯定守不住的。李明扬说,李守维也真沉得住气,他是在用车轮战法。李长江说,新四军方面还是看不出名堂,除了死守,还是死守。李明扬说,是有些奇怪。李长江说,发现陈才福下面有人擅自行动,抢劫到黄桥西北一个村庄上去了。李明扬说,命令撤回!李长江说,已经命令下去了,我把陈才福臭骂了一顿。
李明扬又要了大埨庄的电话,大埨庄的报告除与李长江所说一致之外,又有新情况说,翁达独立六旅已经越过高桥,向黄桥北门推进,距离只有十里路了。李明扬一听,头上冒出一片汗来,他换一只手抓住话筒,要求把情况再说一遍,大埨庄那边丁聚堂说,确切消息,独立六旅距离黄桥北门只剩下十里路!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达。李明扬说,你们绝对不可擅自行动!叫陈才福、陈中柱给我当心,不要闯祸!
他搁下电话,静坐良久,展纸写了两行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右而意不动。又写了四个字:千钧一发。他把这张纸移开,铺开一张纸,用正楷一笔一笔默写《赤壁赋》: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内徐来,水波不兴……
突然,电话铃响,是大埨庄打来的,丁聚堂报告说,重要消息!翁达独立六旅被新四军包围了!李明扬说,他们怎么会被新四军包围?哪来这么多新四军?说详细一点!丁聚堂说,独立六旅在黄桥北门外五里的地方,中了新四军的埋伏,连头带尾进了新四军伏击圈。翁达进军是一字长蛇阵,已经被切剁成几段,正在从高桥到黄桥一线激战。想不到新四军还能留着一手用在这里!李明扬说,好,知道了。密切注视,还是那句话,你们绝对不可擅自行动!李明扬放下电话,走出去,站到院子里,长叹几声,又冷笑几声。
李长江打来电话,说,翁达中了新四军埋伏了!陈毅的绝招、奇计,原来是在这里,真没想到!李明扬说,是的,想不到他们这样的弱势,还敢打埋伏、用包围,而且是对翁达一个独立旅!李长江说,他们守黄桥的人苦了!不过,新四军毕竟兵力有限,虽然把翁达包起来了,能不能迅速解决,还是一个疑问。如果李守维一面叫三十三师和保安旅继续猛攻黄桥,一面自领一一七师前去解救翁达,战局还很难说!李明扬说,是的,继续观察!
大埨庄电话又打来了,说,三十三师投入全部力量,猛攻黄桥,已经突破东门。李守维带领一一七师也随即跟到了东门。李明扬说,好,知道了。他让自己定了一下神,坐下去,面对刚才写的《赤壁赋》,继续恭楷默写下去: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张公任从宣家堡打来电话,说,新四军江南增援部队开过去了。李明扬问,有多少人?张公任说,两个营。李明扬问,不是说有两个团吗?张公任说,是两个营。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从别的地方过去的。李明扬说,别的大约没有了。但两个营也不少了,他们是一以当十啊。张公任说,总座,有件事要向你报告。李明扬问,什么事?张公任说,新四军向我求援,我送了他们一些弹药。李明扬问,多少?张公任说,独轮车装了十几辆,另外还送了一些医药。李明扬说,可以,他们需要就给。
天色渐暗,李明扬问大埨庄:怎么没有情况报告?丁聚堂回答,三十三师的进攻被新四军打退了,黄桥里面的新四军来了一次出击,把他们赶下去有二里,李守维在后面也镇不住,一起往后跑,兵山倒下来一样,损失不小。新四军夺回第二道防线,黄桥暂时还是打不下来。翁达那边还在激战。李明扬搁下电话,走过去拉开电灯,看了一下自己写的字,又坐下继续一笔一笔恭恭正正把苏东坡的文章默写下去: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倾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手下有人来问,总座,吃晚饭了,是不是开饭?李明扬说,行,端到这里来吃。李明扬正在吃晚饭,大埨庄电话打来,报告说,总座!独立六旅全军覆没!翁达自杀了!李明扬要丁聚堂重复了一遍,听后说,知道了。他搁下电话,呆立良久,慢慢吃完剩下的一个馒头,用手下人送来的毛巾揩了脸。他打电话到西山寺,那边回答,副座已出发到总座那里去了,马上就到。
李长江敞着怀,一步跨进,大声嚷着说,翁达自杀了!一个独立旅,三个小时被新四军干掉了!妈的,翁达消灭我们湖西陈文部队的时候,哪里想到他也会有今天!这一仗,韩德勤赢不了啦!李明扬说,陈毅粟裕奇才!新四军能守能攻能伏,攻则动于九天之上,伏则藏于九地之下,守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好啊,真是铁军!李长江说,独立六旅一完蛋,全线震动,士气去掉大半,我看韩德勤不要打了,干脆趁早收兵。翁达被包围,他李守维为什么不去救援?一方面分兵救援,一方面把预备部队全部扑上去攻黄桥,这么多兵,在黄桥走一遍,也把黄桥踩平了。李明扬说,新四军江南部队过来进了黄桥,添了生力军,愈战愈勇,而这一边呢,攻了一天,又吃了新四军一个反冲锋,退下去二里,没有斗志了,天色也晚了。士气不同啊。李长江说,嗯,是这么回事。翁达他不自杀不行!他拿什么脸见人?一个独立旅,最好的装备,一点作用也没起,就送进了人家的口袋!他用一字长蛇阵行军,他大约以为黄桥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他上去再一攻,问题就解决了。他大摇大摆的行军,当兵的头上每人还戴一顶斗棚儿,生怕被太阳晒黑了脸,真是逍遥自在!说他们装备好,是“梅兰芳旅”,他们个个就把自己当成梅兰芳了!哪里还有什么行军作战的警惕性!麻痹大意到什么程度了!他们也太小看新四军了!人家把他们一直放到里面,连头带尾全包了起来。翁达平时那样骄狂,到临了是这么个虫!李明扬说,想不到新四军这么沉得住气!埋伏在野地里让秋老虎晒了一天,身上的汗一定都淌干了!他们敢把翁达放到这么近才打,真是下了大决心,硬是要捉住这个扭转局面的关键!李长江说,了不得!了不得!我算是服了,服啊!
副官来报告,黄委员、朱团长求见!李明扬说,有请!并且迎了出去,李长江跟在后面也迎出去。
迎进客厅,李明扬说,下午让你们孤单了!黄逸峰说,我们两人下了一下午的象棋。李明扬笑道,你们真是大将风度!黄逸峰看到桌上的字,说,你更雅,下午是在练书法呢!李明扬说,先是吃了两粒安眠药,睡了一大觉,醒来以后就是写字,写到这里时,翁达自杀的消息来了,好像是有天意,你们看,我正好写到“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独立六旅被消灭了,“遗世独立”就是独立旅完蛋了,“翁”字拆开来就是公、羽,“达”就是登,“羽化而登仙”,就是说翁达脱离苦海、上天成仙了。黄、朱二人说,确实奇妙,这么说,一千年前,苏东坡就为翁达独立旅在《赤壁赋》里埋下谶语、伏笔,正好让你打破了谜语!一齐大笑。
李长江说,你们说这些,我插不上嘴,也只能听个半懂,反正总座在家里写字,就正好把翁达独立旅的命给写了出来,这笔杆儿是有灵的,我就从来不敢摸它。又一齐大笑。
李明扬拉开抽屉,取出信纸包着的一个东西,打开给大家看,竟然是独立六旅衣服上的臂章,上面写着番号,解释说,这是独立六旅原十八团五连连队长李文聚的,他参加过西安事变捉蒋,翁达代替周德林当旅长,要捉他,他逃到我这里来,我给他改了名字,留在教导总队使用,当时我叫他把这个丢在我这里,免得他为这个惹上麻烦。现在可以说,没事了,翁达不会找他了。大家又是一笑。李明扬把那臂章叫副官拿去处理掉。
九十九
十月五日早晨,朱克靖、黄逸峰准时七点到达李明扬住宅。李明扬正站在地图前沉思,一见他们,指着手表说,你们来得正好,李守维发起进攻了。朱克靖说,我们就估计李守维的进攻不会太早,总要到这个时候。李明扬问,为什么?朱克靖说,他是大将的风度。李明扬一笑,说,不是大将的风度,是大架子的风度。三人笑了一阵。
李明扬说,我才接到下面的电话,说李守维集中了军部、师部、旅部的炮弹,从各个距离各个角度向黄桥一齐开炮,三十三师、九十九旅、三四九旅以营为单位实行集团冲锋。黄逸峰说,假如用这样的力量去打鬼子,那就好了。李明扬说,鬼子站在一旁看热闹,老百姓站在一旁怨命苦,我们呢,是无能为力。朱克靖说,这也难怪李守维,他上面就是这个“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所以就放着鬼子不打、专门找我们打。不过,我看李守维这个打法又是不行。李明扬问,怎么不行?朱克靖说,他这完全是为翁达报仇的架势,死板得很,我真为他担心呢。李明扬说,他的兵力部署,三十三师、九十九旅、三四九旅在正东、东北进攻黄桥,一一七师还有一部在古溪一带作为预备队,另外,还有八十九军军部位置不明,估计就在古溪和黄桥之间。
黄逸峰说,总座你来当新四军,我来当李守维,我们来攻守一番。李明扬就就取出象棋子,以三子叠起,作为黄桥,以三子作为三十三师、九十九旅、三四九旅,以一子作为一一七师,以一子作为八十九军军部。黄逸峰问,你作为新四军,你将怎样布置?李明扬不时移动黄桥内三子,说,我不会把我的力量全部挤在黄桥里挨炸挨打,昨天的事实已经是个证明,新四军是以二分之一乃至只有四分之一的力量固守黄桥以吸引你的进攻,而以一半或一半以上的力量,在外面寻找机会。这正是昨天陈毅出奇制胜之处。今天必然仍是如此,决不会全部人马死守在黄桥镇里。黄逸峰说,但是,李守维今天已经没有翁达那样行军途中的部队,新四军今天怎么找得到机会?李明扬说,机会在哪里我也说不准,但他们必以一半以上兵力在三十师、九十九旅、三四九旅、一一七师、八十九军军部这之间的许多空隙里寻找战机,打你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黄逸峰说,假如李守维虽以全部炮火猛轰黄桥,而进攻部队却只有一半,他预备了相当的兵力隐蔽等待,就等着对付新四军的袭击,怎么办?李明扬说,是的,他的兵多,长袖应当善舞,但是,第一,李守维并没有这样清醒过来,第二,如果他是这样,当然比昨天棋高一着,然而,他有个致命弱点,他的这几大块是驻扎的形态,随时都可能被新四军突然包围其中一块而迅速加以解决。换句话说,新四军那个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三的力量,机动灵活,动如飘风,而且是在暗处,你李守维的这几大块是在明处,是呆板的,你等新四军难等,新四军找你好找。黄桥固然是新四军根据地,但毕竟区区一个小镇,不是不能放弃,新四军之所以不离黄桥,利用黄桥吸引你,同时在四周寻机吃你,就因为黄桥这里的地利、人和,都在新四军这一边,真是眼睛闭着都晓得哪里有路哪里有河,这将会给他们提供无穷的战机,让李守维防不胜防,你要打我打不到,我要打你一打一个准!
黄逸峰说,这样分析下来,李守维是非吃败仗不可了?不如早点撤退回去为妙。李明扬说,对,不如早点撤退,况且昨天翁达被歼,军心、士气都大为不同了,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上他已处于衰势,而新四军的士气则相反,好得很呢。黄逸峰说,李守维谋士成群,里面就没有一个能看到这种形势的吗?而且韩德勤和他的参谋处也不全是吃干饭的。李明扬说,假如看到这种形势,就应当撤退,但现在并没有撤退,还在死攻,这就说明他们的决策仍然是错的,他们并没有清醒。黄逸峰说,太可怕了,假如李守维换了是你,我们黄桥还危险呢。李明扬说,那不一定,这叫住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嘛!并且,这也全是纸上谈兵罢了!三人又笑了一通。
正说笑时,大埨庄打来电话,报告说,李守维对黄桥的进攻突然停止了,新四军正在攻打他的八十九军军部!李明扬说,噢?这么说,新四反而绕到他们屁股后面去了?丁聚堂说,是这么回事。李明扬说,有新情况及时报告,就搁下电话,对朱、黄说,我们刚才分析对了,李守维打黄桥,人家却打到他的军部去了。对黄桥的进攻被迫停止。朱、黄二人说,妙哉!
韩德勤的电话打来了,说,师公,新四军又用昨天的办法,正在攻八十九军军部,我们对黄桥的部署被迫打乱,形势已经不容乐观,希望你能指挥右路军迅速向黄桥推进,以配合中路军的作战。李明扬回答,好的,我明白了。他对朱、黄二人说,韩德勤来催我向黄桥前进,又有何用?简直可笑!他打电话给李长江,问,情况如何?李长江说,新四军正在进攻八十九军军部,军部隐蔽在野屋基,不晓得怎么让新四军侦察到了。野屋基东北角的土坝已经被新四军占领,居高临下,田鸡要命、蛇要饱,双方正在恶战,李守维的阵脚是全乱了,很危险,新四军会抓住这个机会把他冲垮的。李明扬说,胜负差不多已经定了,我们昨天如果用急行军,就会代替翁达。李长江说,那我们今天更没有必要再去做翁达。李明扬说,就这样。
李明扬对朱、黄说,二位把战局估计一下看看。朱克靖说,李守维现在如果清醒过来,上策是立即叫三十三师、九十九旅、三四九旅向他靠拢,叫一一七师接应,然后突围、撤退。李明扬说,你已用突围二字?朱克靖说,起码他的军部,现在是被新四军包围了。李明扬问,那么李守维的中策呢?朱克靖说,中策是把预备部队一一七师调上来,以其一个旅救野屋基,以其两个旅全力加入进攻黄桥,以逼迫打到野屋基的新四军撤退回援。这叫住混战一场。但这已经很难办到。下策就是束手无策,被动挨打。李明扬说,李守维目前处在下策,但他很快会取中策或者上策,只怕来不及了。黄逸峰却说,我看三十三师、九十九旅、三四九旅会先被新四军吃掉,八十九军军部却能突围而逃。李明扬问,为什么?黄逸峰说,因为陈毅不会不给韩德勤留一点面子。李明扬拍案叫绝,说,高见,这是高见!朱克靖说,确实如此。陈毅会网开一面,放李守维一条逃路的,但李守维要想反败为胜,那就要靠天降奇迹了。不过,也许我和逸峰兄是不是过于自信了一些?李明扬说,不是过于自信,是情况八九不离是会如此了,李守维确实被打乱了,除非他真有一种超凡的力量,或者天降奇迹于他。朱、黄二人默然点头,似乎倒为李守维而显得有些沉重。
一00
十月五日晚上,朱克靖黄逸峰在李明扬住处吃了晚饭。副官来报告说,一一七师仇主任在大门外求见。李明扬说,他不是在西山寺的吗?副官说,不知道怎么跑这儿来了,他要求见总座,口气强硬。李明扬对朱、黄二人说,你们是不是回避?朱克靖说,他不认识我。李明扬说,好吧,就说你是我上海的朋友。黄逸峰说,让他进来,我们不怕他。
仇主任被领进,朱克靖与黄逸峰下棋,李明扬迎上前去,说,欢迎欢迎。仇主任与黄逸峰见面,说,黄委员也在这里,太荣幸了!李明扬介绍朱克靖,这位是我上海生意上的朋友,路过泰州。又介绍说,这位是八十九军一一七师政训处仇主任。仇主任说,打扰打扰。对李明扬说,我想同总指挥个别报告情况。李明扬说,没有关系,黄委员和我这位朋友都不是外人,有话你尽管对我直说,泄密了我负责。仇主任想了一下,说,好吧。黄逸峰说,你们谈,我们还是下棋,各得其所。
仇主任坐下,对李明扬说,黄桥战局不利得很。李明扬说,好像是这样。仇主任说,昨天我不该在西山寺发了脾气。李明扬说,噢?没听说有什么事啊?仇主任说,副总指挥在西山寺给我安排了一个住处,清风小院的,倒是不错,也安装了电话,可是他的指挥部门口把关甚严,我不得进,我打电话找他,又都说不在。我这次来,是奉韩主席使命,担任与泰州直接联络,理当在西山寺作战指挥部里才能履行使命,结果受到这样的限制,这太遗憾了,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岂有此理。所以,我是发了些牢骚。李明扬说,啊呀,这个情况我不清楚。仇主任说,今天早上,副总指挥去看我,才告诉我说独立六旅昨天晚上被新四军吃掉了,翁达旅长自杀。李明扬说,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得到的消息。仇主任说,副总指挥同我说了几句话,就又急急忙忙走了,直到现在,也没有与我再联系,我既见不到他,电话又打不到他,也打不到韩主席那里去,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等于被软禁起来、控制起来了?李明扬说,啊呀言重了言重了,李长江这个人碰到事就会顾此失彼、粗心大意,他重视不够。仇主任说,这些话我都不说了,西山寺大门口又不放我出去,我三次被挡回。这一次是我发了脾气,把枪拔出来了,门口副官才放我出来,我就闯到这里来了。李明扬说,仇主任不要误会,这是李长江疏忽。一打起仗来,他就什么都忘记,一心通在前线,很多事情他不懂,他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一个,但作战勇敢,能指挥,下面的纵队司令服他。仇主任说,可笑得很,我对于今天黄桥方面的情况,到现在一无所知。李明扬说,情况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昨天翁达失利,今天是李军长亲率一一七师押阵攻打黄桥,双方相持不下,我也在等结果。仇主任说,我有一点不懂,冒昧向总指挥请教。翁达独立六旅的行军路线是从高桥向黄桥,据今天早上副总指挥说,独立六旅是在黄桥以外中了新四军的埋伏,那么,新四军埋伏的位置是在哪里?那不是埋伏在右路军的鼻子底下了?
李明扬笑道,我们右路军的位置,距离翁旅长的行军路线,是二十里,新四军的埋伏,看来就是在独立六旅必经之道两边,那么距离我们也恰好是二十里。我们在前天和昨天,都命令部队攻击前进,半途上屡遭新四军阻击,加之玉米高梁茂密,怕中了埋伏,所以采取稳扎稳打稳步前进的方法,不敢冒进,假如我们进军速度较快,那么新四军在昨天上午就可能先打了我们的埋伏。我们稳扎稳打稳步前进的方法是谨慎的正确的,虽然慢些,但最后必然凑效。如果翁达像我们这样谨慎一些,结果就全不一样。据我所知,翁旅长的部队用一字长蛇阵旅次进军,毫无防备。他前天没有动,直到昨天下午三点才行动,一行动就大摇大摆长驱直入,不知道他心中是怎么估计形势的,反正是麻痹大意到极点,这就一下子进入新四军包围之中。这完全是翁旅长不服从统一指挥,行动迟缓,而又骄傲自大、麻痹大意造成的,自古骄兵必败嘛。这个教训实在惨痛。你说呢?
仇主任说,总座的分析对我很有启发,很有启发。
李明扬说,翁达被包围,我即让李长江命令部队加速前进,前去救援,但据侦察,李军长方面竟然畏葸不前、坐视不救,或者是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以为无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权指挥李军长,又不能单独冒进,如果孤军向前,势必不利,而且天也黑了,四周玉米高粱,情况不明,不敢冒进,所以对翁旅长爱莫能助,希望他能自己突围出来,因为独立六旅的装备是最精良的,战斗力是最强的,只要沉着应战,哪里会全军覆没?但想不到他就全军覆没了,实在可惜,也想不到翁旅长这样无能!现在已经可以说,他简直是个虚有其表、徒有其名的人!党国之不幸!李明扬愤然,仇主任无言。
电话铃响,李明扬接电话,“唔,唔”几声,搁下电话,面色沉重,对仇主任说,又是一个坏消息!三十三师被新四军歼灭!李军长正在指挥部队突围!这仗怎么打的?哪来那么多新四军?是不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啊?仇主任脸上涨成猪肝色,一言不发。
朱克靖下一子,叫道,吃!黄逸峰说,啊呀。输了输了!认输认输!
李明扬说,黄委员,三十三师做了新四军俘虏,李守维正在指挥突围。黄逸峰把棋子一拍,站起来说,这仗是怎么指挥的!怎么打得这样一败涂地!仇主任拍着沙发说,完了完了,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我们的内部太不统一,而共产党内部太统一,我们十不能当一,人家一以当十,这种教训已经有过无数次!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今后怎么办?黑夜突围,真是太危险了!李明扬说,是的,新四军惯于夜战,现在又是得胜之师,如狼似虎啊!可是现在怎样能联系得上李军长呢?应当叫他稳住阵脚,等待天亮。
朱克靖说,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认为,这种仗根本就不应该打。在苏北,南通、如皋、泰兴、扬州、高邮,全是日军,怎么几万中国军队在互相厮杀?岂不是世界性的耻辱!仇主任说,这位朋友的话固然有道理,可是仗既然打得这么大,说明总有它打起来的理由。朱克靖说,这还能有什么理由!韩德勤作为一省之长,作为鲁苏战区副司令长官,不能妥善处理与新四军的关系,而用数倍于人家的武力去进攻和消灭人家,这是不对的,如今又把仗打败了,更说明他无理之外还要加上一个无能。仇主任无言。黄逸峰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明天来等待确切消息吧,实在有些扫兴!李明扬说,好吧,你们二位先去休息,我跟仇主任再谈谈。
一0一
十月六日早晨,李明扬打电话到大埨庄,却没有人接,嗯?怎么回事?他想了一下,拿起电话,决断地说,给我接严徐庄,要陈毅。电话立即接通了,那边传来陈毅的声音,是泰州吗?我是陈毅呀,请问你是哪一位?李明扬说,我是李明扬。陈毅说,啊呀,你好啊,我们现在是恍若隔世了。李明扬说,情况怎么样了?陈毅说,三十三师孙启人已经进了黄桥。李明扬吃一惊,说,啊呀,你们失守了?还是放弃了?陈毅大笑说,他呀,是做我们的客人来了,来尝尝黄桥的烧饼嘛。一同来的,还有人呐,九十九旅旅长苗瑞林,一一七师参谋长张绍英,团以下的军官那就更多了,恕不一一列举,我们招待不周哦。李明扬这才听了出来,不觉大叹,说,不简单,你们真的不简单啊。佩服,佩服。我这一颗心啊,也可以放下来了。陈毅说,我谨代表新四军感谢总指挥的关心。李明扬说,不敢当不敢当。陈毅说,我是真心实意感谢你哟,而且是永远的感谢。李明扬说,我向你表示祝贺,表示慰问!陈毅说,但是我要告诉总指挥一个最不幸的消息。李明扬说,请讲。陈毅说,昨天夜里,八十九军突围,李守维乱军之中被挤下河,淹死了,真是十分的不幸。现在尸体已经从八尺沟里打捞上来,我们已经通知韩德勤,请他护送李守维家属前来认领。李明扬手中电话颤抖起来,说,想不到,想不到,但这也是他咎由自取。陈毅说,我是不希望削人家这么大的面子的,但是他们拼命的要夜间突围,那就不大好照应、不大好掌握了。李明扬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能理解,你说的是真话。陈毅说,我还要跟你打个招呼,韩德勤进攻我们,必欲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我现在也要给他相应的足够的教训,我已命令新四军向海安、东台一线,以及兴化方向进军!李明扬说,应该,应该。陈毅说,得到你的同情,我很高兴。时间关系,我们以后再详谈。李明扬说,好的,再见。
朱克靖、黄逸峰上午按时来到李明扬处,李明扬说,黄桥情况,二位想必已经知道?朱克靖说,还不晓得。李明扬说,李守维全军覆没,他自己淹死在河里。三十三师孙启人师长、九十九旅苗瑞林旅长,都当了俘虏。这是刚才陈毅在电话里亲口告诉我的。朱克靖说,太棒了!黄逸峰说,干得漂亮!李明扬说,兵败如山倒啊,李守维他不该夜间突围,陈毅是想放他一条生路的。逸峰兄昨天也有过这个高见,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李守维如果想到这一点,他就不会夜间冒险。朱克靖说,从政治上看,李守维的死,是我们的一个损失。那我要暂时告辞一下了,回黄桥去看看。黄逸峰说,我也一起去。二人一起感谢李明扬,朱克靖说,我和逸峰兄在这里度过这段不平常的时光,多谢总指挥的盛情款待。李明扬说,我也要感谢你们二位这几天陪着我,一起度过这个不平常的时光。三人依依握别。
朱、黄二人走后,李长江与各纵队司令进了李明扬住处。李明扬说你们怎么都来了?怪道我刚才打电话到大埨庄,没有人接。李长江说,天还没亮,他们的电话打到我那里,没有敢打扰你睡眠。我一听,李守维阵亡了,八十九军全完了,他们在大埨庄还有什么呆头?就叫他们布置了一下,早上赶到泰州来开个会。李明扬说,好,我也正要喊你们来,都请坐,上茶!
李长江说,这一仗,不但把韩德勤的头打昏了,连我们的头,也好像被打昏了,请总座给我们大家讲讲形势,布置工作!
李明扬说,黄桥这一仗,诚如韩德勤在战前所说,是一场决战。不是新四军在苏北呆不下去,就是韩德勤在苏北的政策宣告失败。我们是右路军,我们采取了稳扎稳打稳步前进的策略。中路军李守维全军覆没,这是他不善于指挥。他如果采取我们这样的方法,新四军不但啃不动他,他还要把新四军赶走。但是他太骄傲,急躁冒进,而且只晓得死攻黄桥。他所指挥的中路军的左中右三路,互相配合也不好,翁达不该拖到十月四日下午才姗姗来迟,翁达被围,李守维不该坐视不救,他们都是麻痹大意,以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根本不把新四军放在眼里。骄兵必败,就败在一个骄字上。我们右路军是问心无愧的。我们在战役上是配合的关系,对中路情况不明,也不能冲上去代替人家当主角。对内对外,我们就照这个统一的口径说话。新四军现在已经向海安、东台一线横扫,并且已经向兴化方向前进,是不是会把韩德勤从江苏驱赶出去,现在还不知道。北方的八路军已经南下,即将与新四军会合。如果共产党决心赶走韩德勤,他们是有这个能力的。新四军在一年多以前,刚刚插足在江都吴家桥的时候,我们还不怎么注意,现在是大不相同了。他们已经能够驱逐韩德勤!他们的总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在苏北开辟他们的抗日根据地,他们要打通淮南、盐阜、通如、泰兴地区,在苏北形成一大片红色区域。他们要这么做的理由,是在江南受到种种限制,无法生存,陈毅第一次到我们这里来,就谈到了这一点,其实也就是打我们的招呼。黄桥决战,就是在这个问题上,与我们上面的政策的一个决定性的较量,而结果,新四军取得了重大进展,不但军事上打了胜仗,政治也打了胜仗,因为他们是自卫,是被进攻的一方,他们的胜利是在守势中起来反击的胜利,把仗打得有理、有利、有节,也打得有板、有眼,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我们怎么办?第一,我们以前的策略是对的。第二,我们今后的策略是以前的继续。不管怎么说,我们在泰州立足,是为了抗战,所以我们是合法存在,谁要动我们,都不可能。也许我们内部会有人顾虑,以前我们多少帮助过新四军,假如新四军代替了韩德勤,恐怕还不如韩德勤的时候好。这话可能有一定道理,若果真这样,那也没有办法,只好到甚时候说甚话。天下没有爬不过去的山,世间无有不能过去的事。但目前还不会一下子就走到那一步,韩德勤虽受大创,但总体上目前还能同新四军对峙。假如要我们现在主持苏北,我们也还没有这个能力,因为我们的力量还比不上他们。但形势对我们是有利的,我们也可以争取有一个发展。
因此,黄桥一战之后,我们不必有什么担心。我们对重庆是交代得下去的,我们不怕韩德勤把邪火烧到我们头上来,至于新四军方面,归根到底,他们是中国人,中国的军队,是抗日的友军,我们还是应当保持好的关系,不能像韩德勤要消灭人家,那也是办不到的,他韩德勤想办到,结果如此,我们更加谨慎一些比较好。经过这场大战,我们没有受到损害,新四军在江都的根据地全给了我们,姜堰也给了我们,我们比以前扩大了。形势比以前更明朗,在省韩与新四军之间,就是我们,我们的地位比以前更重要了一些。怎样在这之间灵活相处才最为有利,是我们的随时会碰到的问题,在这次战役里,我们处理得很好,我们没有损一兵一卒,也没有丢掉自己的阵地,我们是不断向前推进的,在总的态势上配合了中路军,他们把仗打塌了,那不能怪我们。苏北的新四军这个弟兄强大了,强大以后的脾气,我们还不知道,但他们在韩德勤心目中是视为大患的,我们要把握好这里面的关系,以有利于我们的生存。黄桥一战是兄弟阋于墙,毕竟还要外御其侮,最终还是要一致抗战。黄桥激战的时候,泰兴的鬼子向黄桥方向移动,受到我们三纵和保安一旅的严密监视。但鬼子最终没有敢动,也可能是来做战场观察,看看我们们中国军队互相是怎么交战的,是来侦察我们中国军队的实力的。不要小看鬼子在我们四周的这几个点,他们控制着沿江码头,什么时候从江上突然增兵,从这几个点上杀过来,就会改变整个形势。我们需要谨慎,纪律还要好一些,水平还要高一些……
一0二
陈泰运从溱潼到了泰州,李明扬会见他。陈泰运问,新四军有没有分战利品给你们?李明扬说,送来了。轻机枪二十五挺,重机枪五挺。陈泰运说,也给我送了十几挺。总算够意思吧。可这都是李守维、翁达的家当啊。李明扬说,李守维、翁达有枪炮不抗日,拿来打新四军,陈毅给他缴过来,送给大家用于抗日,这个道理说得通。陈泰运笑起来,连说,对,说得通、说得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条儿来,照着上面说,新四军歼灭八十九军的部队一万一千多人,俘虏军官六百多人,俘虏士兵三千多人,缴获马步枪、驳壳枪、轻重机枪、山炮、迫击炮,各种子弹、炮弹、手榴弹,还有电台、电话机、食品、药物、被服无数。发大财了!他们正在补充兵源,那么多枪要人去扛啊。李明扬说,打这么大的胜仗,当然神气。
陈泰运又说,回过头来看,陈毅是有两手准备的,一面言和,一面就备战。李明扬说,那当然,这很正常。陈泰运说,他既打姜堰,又让姜堰,能而示之不能,当时我们不知道他的谋略这么高,你韩德勤要决战吗,好,我一步步把你吸引到黄桥去打,把战场先给你准备好了。现在海安又被他控制住了,东台也拿下来了,八路军新四军在白驹会师,南北已经被他打通。从他东进黄桥以来,仅仅三个多月时间,有如此的进展,而且把我们军民各方都团结为他所用,此人的才干,真不能小看。他是不是会在一年半载之内囊括苏北、称霸一方?他现在如果驱韩,大约可以办得到。李明扬问,泰运是不是有所顾虑?陈泰运说,总之不大安心吧,他们毕竟是共产党,同我们是两家人。
李明扬说,确实,苏北的抗战很复杂,山头多,派系多,说不定为个什么事就酿成武装冲突,中国军队内部应当做好协调的工作,再不能这样打起来,让鬼子在一旁看笑话,让老百姓更增加负担。我想到一个主意,你看行不行?就是利用黄逸峰。他有重庆中央党政委员的身份,到苏北来就是负责协调各方的,他同韩德勤说到话,同新四军的一些人物也认识,同我们的关系也不错。但他是光杆一个,光凭一张嘴大约还不行,假如他手上有一支中间性的部队,驻扎在姜堰、曲塘这一线,专门维护各个友军之间的和平,岂不甚好?过去如果有这样一支部队,黄桥这一战也就可能打不起来。只要我们大家同意,就支持他招兵买马,成立一支部队,由他当司令,嘴巴子加枪杆子那就有用得多了。陈泰运表示赞成,李明扬说,那就由我拣个机会提出来。
陈泰运说,新四军向兴化的进军很缓慢,走走停停,向东的追击也到东台为止了,是不是他们对于驱韩还举棋不定?李明扬说,听说陈毅目前在海安同韩紫石老头在会谈,他们这样尊重韩老,可能也是比较谨慎的态度吧。陈泰运说,这老头脾气倔得很,不知道对新四军是什么态度?李明扬说,紫老一贯对韩德勤的骄横很反感,但他有田产无数,大约也不会赞成共产党的土地政策。当然,他这种人,学问大,又做过江苏省长,见识不一般。对于抗战,他当然希望我们内部不要打来打去,要一致对外,去赶走日本人。陈泰运说,韩紫石这样的大官人大地主,陈毅想跟他谈什么?李明扬说,陈毅一定是想让他出面做中间人,来达成苏北的内部和平。陈泰运听了大为不解,李明扬说,陈毅已经有信给我,主动提出要同韩德勤和解,他去拜访紫老,一定也正是此意,这是真正的雄才大略啊。
陈泰运阅看陈毅给李明扬的亲笔信:
“师广总座阁下:李守维黄桥丧败,竟致没顶不起,公私惋怛,痛曷可言!彼以雄师肆内战,自谓必得志于黄桥,而扼新四军以走以死。不料适得其反。则知悖谬天理人情,违反抗敌建国者,不仅不能成事,且必殃及其身。毅敢为此断言,并为反共诸公告也。当惨变之后,明达者能引咎责躬,翻然致图,不得以反共为事,引新四军为友朋全力以赴强敌,使苏局更新,则是役仍有积极意义,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是也。假令持错误认识,再硬干到底,务必扩大范围,使反共战争波及苏皖全境,则大难方殷,虽成败利钝未可逆睹,其为害国族,称庆敌寇,毅所不忍言矣。毅统率新四军同人于战前战后,均力主抗战合作,姜堰撤防,东台停追,为其明证。顷者,八路军同人来援,亦以抗敌合作为言,则双方接近,可无他虑。省方能变反共特工为抗敌特工,能变限制异党异军为扶助友党友军,重奠欢好合作之基,则毅善与人同,不废抗敌合作之初志,上纾中枢顾虑,下慰群黎渴望,计谋之善,无愈于此,又毅日夕所盼祷者也。我公坐镇苏北,人望所归,如出而调解,以毅曲衷广为对方解说,则纠纷立即解除。一切当如尊命办理。书不一一,伫候明教,并颂崇安。职陈毅顿首。”
陈泰运阅信后,说,不错不错,大胜之下,仍能能这样谦逊,立言紧扣抗敌合作,真是头脑清醒。不管从哪方面看,他写信恳求你出面和解,这个姿态,总是好的,这一着棋,走得真对、真稳,也是见好就收。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陈毅这信,就有这个意思,全在一个养字,确实可畏、可畏。李明扬说,你理解得对,柔弱胜刚强,此次冲突中,陈毅深得此术!
陈泰运问,总座打算怎么做?李明扬说,我已复信陈毅,表示我愿出面去同韩德勤转述和解之意。陈泰运说,你只身前往兴化,恐怕有危险。我听说韩德勤大发脾气,一是说我们右路军不出动,暗通新四军,二是说你们接收张星炳、何春林、杨仲华,是招降纳叛,挖他的墙脚,想跟你算账,电报已经发到重庆,告了你的状。李明扬说,没关系,我去见他,他不敢把我怎么样。他敢在黄桥惨败之后,再接着跟泰州闹摩擦吗?不敢。他现在其实正需要我出面做调解呢。他不能把江苏弄成一团糟,怎么交代?陈泰运说,是的,我也不希望苏北这样打下去。
一0三
朱克靖作为陈毅特使到了泰州,他给李明扬带来陈毅五条意见,由李明扬向韩德勤提出,李明扬看那五条意见是:
一,由韩德勤向蒋介石提出撤除对皖南皖北新四军的包围;二,新四军不进攻兴化;三,韩德勤放弃反共方针,承认苏北新四军的地位,实行分区抗敌;四,改善政治;五,召开各方合作会议。
李明扬看过后,对朱克靖说,我认为这五条是很好的,有诚意的,我可以带着这五条到兴化当面向韩德勤提出。朱克靖说,这几条是互相关联的,看上去可能会使人觉得新四军黄桥战胜,未免口词强硬,但我认为,即使新四军不是黄桥一战的得胜者,除第二条之外,本来都理所当然是应该实行的。所以,这五条并不过份,都在合情合理范围之内。至于第二条,似乎有乘势之嫌,但也出于无奈,因为省韩对苏北新四军的态度,历来不予相容,故不得不有第二条作为一种实力的暗示,是一种被压迫者却克制着的声音。李明扬说,言之成理、言之成理,你真是把道理说透了,到了兴化,我就这样向韩德勤做劝说。陈毅不简单哪,他站在苏北,还照应到皖南皖北,全局在胸啊。朱克靖说,我也与总座同感。
李明扬说,我这就准备赴兴化。朱克靖说,省韩黄桥挫折,容易迁怒于人,总座此去兴化,安全问题有无可靠保证?李明扬说,不要把韩德勤看得那么厉害,这个人色厉内荏。他上次攻营溪之前,逮捕了何克谦、张翼,后来在进攻黄桥之前拿张翼斩将祭旗,但何、张二人算什么?何克谦第四旅本来盘据黄桥作恶,你们东进,赶走了他,他成了一无地盘二无部队的光杆司令,失去了价值,张翼是从你们红军叛变过来的,在这边历来是个尴尬之人。韩德勤用这两个人来作法,就显得可笑无能。进攻黄桥之时,他还能摆出大元帅的样子,现在还怎么摆?黄桥一战,八十九军军长死了,独立六旅旅长死了,人枪损失成千上万,主力部队去掉一半,受到这么沉重的打击,他还能摆啥威风?摆不起来了。他有什么本事?一九二七年四月以后,蒋介石假意辞总司令职,顾祝同和他二人投机,以第三师全体官兵名义拥蒋复职,蒋一复职,就提升顾祝同为第九军军长,韩德勤当了参谋长。从那时起,依靠顾祝同、蒋介石,才有他韩德勤。要说打仗,他没打过什么仗,独立指挥只有过一回,还吃了败仗,是在井岗山,进攻你们红军根据地,结果当了俘虏。他到江苏,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压在我头上,但我是不怕他的,我那几个纵队跟新四军交手不行,如果跟他交手,我可以说,李长江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他滚出兴化。
朱克靖大笑,说,总座豪壮,真乃大快我心!
李明扬说,我跟你吐一真言,你带陈毅这五条意见来,我是很高兴的。黄桥一战,战就战过了,现在总要安定一下,绅商军民各界,人同此心。陈毅提出和解,甚得此理,是为上策。兵法说,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势险节短,最是高明。陈毅提出和解,给了韩德勤面子,但他对于韩德勤,却如转圆石于千仞之上,保持了雷霆万钧之势,韩德勤不能不面对现实。陈毅深得兵家要义,政治娴熟,我辈老朽,望尘莫及,只有甘心协助。
朱克靖说,总座谦虚,还是叫住合作共理苏局吧。
李明扬说,这五条一公布,苏北人心定矣。韩定,我定,各保安旅定,各县绅商工农学界定,真是一策而安天下。我中国人果能团结,心神不定者唯有日寇而已。至于五条提出之后,韩德勤如不接受,或反而又以为“匪胆已寒”,轻举妄动,那是他的问题。你们提出五条,是尊重了他,他不接受五条,是不能容人,是非曲直,即此分明,自有公论。朱克靖说,确实如此。
李明扬说,话说到这里,我还有个想法,倒是保留韩德勤在江苏的好。他现在有什么呢?他的江山有多少在他手上?保留他,让他挂着省长的虚名,对外面倒是一块挡箭牌。江苏这地方,想来的人可不少,我们把韩赶走,要来的人就会挤破了门。只要韩德勤在江苏,顾祝同在上面就会抵制别的势力到江苏来。最靠近的,汤恩伯就想来,他有三十万人马,那不是一股祸水?但有韩德勤在,他就不好来。是不是这个道理?朱克靖说,总座的分析,很有道理,顿开茅塞。李明扬说,我这也是事后诸葛亮,是这五条的启发。朱克靖说,总座不必过谦!李明扬说,韩德勤现在一面急调北线部队南下,一面在兴化修筑工事,这已不得不取守势,士气低落自不用说。我昨天同他通过一次电话,他探讨我的口气,怕陈毅一不做,二不休,同八路军南北夹击他,我回答说不清楚。可见此公实际上终日惶惶。你们此时提出和解,他内心真要喜外望外了,用泰州话来说,叫做不识相不行。所以我赴兴化,安全问题你大可放心。
朱克靖说,照总座这样分析,那这五条简直是太及时了?李明扬说,那当然,及时雨啊!
二人抚掌大笑。
一0四
李明扬乘汽艇到了兴化,韩德勤在密室会见,说,师公要笑我了。李明扬说,楚公何必如此说?自古胜败兵家常事,所不幸者,翁旅长、李军长阵亡,令人惋惜,即使陈毅,也有此论。韩德说,这次大战,损失惨重,奇耻大辱,足以使我卧薪尝胆。我已发电中央,引咎自责。新四军与北方八路军会师东台,气焰逼人,是我心腹大患。我有负中央委托,惭愧、沉痛、日夜不安。李明扬说,楚公自责之情,令我景仰,但战败原因,主要在八十九军、独立六旅过于麻痹,考虑不周,楚公不必全揽归己,一切还有待楚公振作,以整顿、恢复。
过了一会儿,韩德勤说,最可惜者,是李守维,最不可饶恕者,是翁达。李明扬说,我极赞成楚公此说。翁达之麻痹大意,实在过份。一个堂堂正规旅,新四军对付他,也不过只用了一个纵队,是一对一的关系,成败之间,全在出其不意、故其无备。独立六旅一失利,全局松动,我右路与中路的距离陡然拉大,当中一大段为新四军控制,加上天黑,令人不敢冒进,实际上切断了我们的犄角呼应之势,但偏偏李军长又选在夜间突围,一切不利都凑在一起,实在令人遗憾。
韩德勤说,翁达这一支被吃掉,新四军就游刃有余了,他们就用了穿插突进的方法,袭击了八十九军军部,但他们之所以发现军部,完全出于偶然,所以,我说,也是天不助我!
李明扬说,不过,李军长的指挥在翁达失利之前,是周密无误的,在翁达失利之后,就缺乏随时的变化,仍然采用集中兵力死攻黄桥的方法,这就让新四军利用黄桥做正面的吸引,而以大多数力量做背后的穿插突进与反包围。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们攻破黄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韩德勤说,你说得对。其实新四军也没有什么高明的计谋,他们用的也是自古的老法子,可是我们竟然没有想到。轻敌,首先是我轻敌。我的眼光也只是盯着黄桥,于是用宽大之阵和包围之法,没想到他们还敢打我们的埋伏,还敢主动袭击我们。我们应当采取对井岗山第五次大围剿的办法,步步为营、持久消耗,把他们困死或者逼走。是我操之过急,为敌所乘。
李明扬说,楚公分析透彻。但这次损失虽大,却未动根本,也不要过于懊恼。
韩德勤说,新四军同八路军对我大有南北夹击之势,我虽然晓得他们未必就敢于行动,但这种态势不消除,如石悬顶,使人不能安心。陈毅此时提出和解,姑不论其诚意如何,我想做出应允的姿态,以作缓兵之计,师公以为如何?
李明扬说,此为上策,我极赞成。刚才五条你已阅过,陈毅的条件并不使人难堪,完全可以原则答应。拒绝则失之被动,地方绅商亦多厌战,不宜招怨。
韩德勤说,此次变故,所谓地方绅商,实际为一群目光短浅之小人,从政治上恰恰配合了新四军,愚不可及,实在可恨。当我们在姜堰对黄桥实行粮食封锁之时,他们竟联名打电报到重庆告我的状,造成极坏影响。这次决战前夕,竟又以二百多人名义打电报到重庆加以阻挡。完全为陈毅所用,对于我们的军心士气损坏之大,无可估量。这些我总有一天要同他们算到账的。
李明扬说,地方绅商,为眼前利益局限,不可避免,这个问题我看不要过于计较,到时他们自然又会转过来的。
韩德勤说,更可气者,韩紫石八十四岁老翁,现在这么活跃,几乎完全倒向新四军一方,这也太叫人气愤不过。按照共产党的政治理论,他是共产党的革命对象,在抗战期间,也仅仅是团结争取和利用的社会人士罢了。我真不理解这种人心里面是怎么考虑的,不是甘心下贱吗?
李明扬说,问题固然有这一面,但也有另一面,平心而论,主要是我们要消灭共产党,所以共产党令人同情,加上有民族战争这个背景,容易使人想法与平日不同。韩德勤说,这些人难道就不懂得,抗战是暂时的,终究要过去的,而国共之争是长期的,根本的。李明扬说,这是我们站在党国这一边说的,只有党性较强的人才有如此明确思想与远见卓识,至于一般绅商社会人士,怎能同日而语?只好迁就他们。慢慢来吧。
韩德勤说,那好,这次和解,就叫韩国钧老头出面召集双方会议!李明扬说,很好。韩德勤说,但是双方的会晤,各方的会议,我不愿到海安、曲塘去开,那里现在是新四军的天下,要我到那里开会,岂不是有意嘲弄?当然,也不必到我兴化来开,他们可能不会答应。我看一切协商的地点,就放在你泰州比较好。李明扬说,可以。韩德勤说,放在泰州开会,这一点,一定要坚持。李明扬说,这是抬高泰州的地位了。韩德勤说,泰州的地位本来不低呀。现在更可以说是三分天下有其二。李明扬说,楚公这个玩笑开不得!韩德勤说,江苏的成败,就在你我。凡事要取得泰州的赞同,是我不敢疏忽的原则。李明扬说,楚公此言,大有煮酒论英雄的味道了,明扬岂敢、岂敢呀?
一0五
李明扬从兴化回到泰州,副官告诉他,韩德勤发往重庆的一份告状电文已经弄到手。李明扬看那电文是:
“重庆,委员长蒋,窃查保安第三旅旅长张星炳,私设捐卡,滥收税款,扰害地方,不服调遣。适值黄桥作战,未暇制裁。乃李明扬不顾大局,竟委以第五纵队司令名义。张星炳公然散发传单,宣告就职,脱离建制。又保安八旅旅长杨仲华,此次在盐城西境蒋营担任守备,与匪军作战,当战斗激烈时,未奉命令,擅自退至兴化以南地区。其后尾百余人业经派队解除武装,并查获该部团长刘国柱、副旅长顾济超二员,已押交军法处。现杨仲华本人已赴泰州,李明扬送款二万元,军米二百石,其勾结叛逃,已属显然。最近高邮县保安第一团何春林在陶家庄附近与匪军作战,亦被李明扬勾结,临阵脱逃,率部投入泰州,闻已委为纵队司令。又查李明扬擅委名义,滥事扩充,割据地盘,利用无聊党政人员造谣中伤,破坏政府威信,意使不能彻底整理军事财政,以达其自私自利之目的,并连络异党暗中妥协。新四军代表朱克靖及共党分子男女政工八九十人携带武装卫士,驻泰州旅栈,公开活动,凶焰逼人。以上均系事实,职因苏北如同孤岛,基本部队太少,处敌伪异党交迫之下,对内本诸宽大,以期团结,忍辱负重,良非得此。惟李明扬违法乱纪,破坏大局,愈演愈烈。尤其敌匪夹攻猛烈之际,意志薄弱分子,最易受其引诱勾结,既可避免作战牺牲,又得升官发财。中央如不予以有效制止,则忠勇之干部皆灰心解体,职亦无法撑此危局,只有亲率基本部队突围西上请罪,以免增加匪军实力,贻误苏北大局。乞钧裁示遵。职韩德勤叩。”
副官又告诉李明扬,陈毅打来电话,请总座打个电话给他,他在海安。李明扬说,那就把海安电话接过来,要陈毅指挥。
陈毅在电话里说,总指挥从兴化回来了?韩德勤还算客气吧?李明扬说,有你五条意见去,他怎敢不客气?陈毅笑道,岂敢岂敢哟。李明扬说,不是岂敢,是事实。他已经向重庆告状,说我连络异党,违法乱纪,破坏大局,按照这几句话,对我大可不必客气了。但我呈上五条之后,他却是客气有加呀。陈毅说,他对你确实还是要客气的,这叫住现实主义嘛。那么他的意见是什么呢?李明扬说,他的意见是三条,第一,原则上赞成新四军所提五条意见,团结抗日,用开会来决定办法。第二,要求新四军八路军立即停止对他的军事行动,与他双方划定缓冲线;第三,双方会议由民众代表韩国钧召集,地点在泰州。陈毅说,他这三条,我基本上也同意,具体办法,你能枉驾到海安来一趟,我们同紫老一起商量,不知意下如何?李明扬说,可以。我两天之内就去。陈毅说,请你先跟韩德勤说,由你和他打电报给给蒋委员长和顾祝同司令长官,苏北我军已经停止进攻兴化,要他们下令停止进攻皖南皖北的我军部队。李明扬说,这个问题,我马上就同韩德勤联系。又说,上次我同陈泰运设想,建立一支中间部队,驻扎韩、我、你之间,作用是调停,想请黄逸峰出面组织,招兵买马,我们各方面也可以支持他一点。这事情我还没有同韩德勤说,先征求你的意见。你如果没有意见,黄逸峰现在你那里,望你能做下他的工作,请他出山当司令。陈毅说,这个办法好,也能起些作用,我没有意见,一定促成其事。李明扬说,那就太好了!
李长江来到李明扬处,说,张公任病了,卧床不起,不吃不喝,发烧不退。李明扬说,叫呀,斯人也而有斯疾。他这病拖一年多了,去年在黄桥遭何克谦暗算之后,就有病,一直没有全好,怎么办?李长江说,我已经打电话去,都安排好了,请福音医院美国医生贝力斯给他看,已经住进26号病房,另外安排了房子给他夫人吴亚琴和家里人住。李明扬说,行,就这样,尽一切努力给他治病。三纵现在由张松山负责吧。李长江说,好的。又说,张公任跟新四军关系不错,黄桥战役之后,陈毅派人用轿子抬他到黄桥去见过面。李明扬说,让三纵打个电话给新四军指挥部,把病情告诉他们。
李长江问,外面情况怎么样?李明扬说,没有什么大情况。才打了那么大的仗,还会再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现在是双方议和。韩德勤识相了,同意议和。现在的陈毅,不同于十天之前了,更不同于去年到泰州来找我们的时候了。苏北的政治,要看陈毅的眼色行事了。他是刚柔兼济,韩德勤今后斗不过他。李长江问,那我们怎么办?李明扬说,陈毅不光是代表苏北的新四军,他还代表苏北的共产党。他是整个新四军的领导人之一,我们不能仅仅把他看作是苏北新四军的指挥。他处理问题,也不仅仅是从部队的作战的方面考虑,而且是从政治的方面考虑的。我们不能跟他比高低,我们的政治地位不如他,我们的部队也不如新四军,我们有我们的特别地位和处境。我们是国民党军,但我们跟韩德勤、李守维他们又不同,共产党新四军对我们的分析,是称我们为“中间势力”,这倒说得很像。那么我们就要把这个“中间”的角色当好,什么事情站在“中间”就比较灵活嘛。黄桥一战之后,韩德勤有所削弱,我们就有所上升。现在,我们时髦起来了,韩德勤要我们,陈毅要我们,苏北民众绅商各界要我们,我们好像做了娘舅。先把这个娘舅做好,谁也不能小看泰州。将来,韩德勤如果不行了,我们的地位还会上升,但我并不想取韩德勤而代之,因为这不是我们想不想的事情。假如重庆另外派个角色来取代韩德勤,那反而不好,我们要预防的是这一点,所以,现在我想保住韩德勤,于我们的将来应当是有利些。李长江说,对,新人不如旧人,那就保韩德勤吧。李明扬说,好在新四军对韩德勤也留有余地,这就是陈毅在政治上的考虑,而不单纯是军事,他是站在他们的高度上考虑的,但正好与我们的意愿是一致的。李长江点头承教。
一0六
李明扬到了海安。在韩紫石客厅里会晤了陈毅、韩紫石。菊花已开。
李明扬说,陈将军,黄桥一战,韬略过人啊!韩紫石说,我自问阅人多矣,数十年来于各色军人中,未见雄才大略如陈将军者。陈毅说,二公过爱了。黄桥一战,新四军以少取胜,实属侥幸,陈毅可不敢跃武扬威,我这不是求和来了吗?我是怕打这样的仗的。李、韩二人点头赞赏陈毅这样的胸襟。
陈毅告诉李明扬,总指挥和陈团长提出成立中间部队的事情,我转告黄逸峰,他表示同意,并且准备着手,叫做苏北抗日联军,简称联抗,番号属你们鲁苏皖游击总部,司令部摆在曲塘。你看如何?李明扬说,可以。陈毅说,这个问题是黄逸峰负责,他需要的政工、军事干部,到时向我们大家摊派,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会找你、找我联系研究的。李明扬说,行。
陈毅又说,关于召开和平会议的问题,我看会议全称叫住“苏北军民抗敌和平会议”,或者“苏北军民抗敌合作会议”。韩紫石说,韩德勤简直岂有此理。上个月底,在姜堰问题上,我们就提倡内部和平,他竟说我们是汉奸。驴头不对马嘴。幸好新四军黄桥一战打胜了,要不然,他同李守维还要以得胜之师到海安来羞辱我八十四岁的老朽。提倡跟新四军和平,怎么是汉奸?难道我当真老朽到连什么是汉奸都不晓得了?陈毅大笑说,紫翁息怒,紫翁莫气。那时韩德勤仗恃武力,予智予雄,说话不知轻重。李明扬说,现在他把头低一些下来了,看他到会上来怎么见你紫老。那个和平会议,就叫“苏北军民抗敌合作会议”吧。韩紫石说,我偏要叫“和平会议”!日寇当前,中国人内部就是应当和平嘛。陈毅说,对。现在,两种叫法实际上已经同时并用了,我们索兴就同时并用,全称叫做“苏北军民抗敌合作会议”,简称叫做“和平会议”。我刚才一开头就说,“关于召开和平会议的问题”,意思就是指抗敌合作会议,难道还要特地解释一下,我这个和平,不同于汪精卫的和平,难道汪精卫滥用了“和平”二字,从此以后这两个字就不能正常使用了?那有这样的道理?如果这样对待我们的语言文字,那个问题就大啰!三人大笑。
陈毅说,开一个会,总不外乎名称、内容、时间、地点、出席对象、发言者、议题、结论、决议。刚才,我们把名称议定了,内容嘛,差不多也有了,就是一个抗敌,一个和平。抗敌,怎么抗,和平,怎么和。两大内容,也就是两大议题。出席的对象,当然是军和民,军有韩军、李军、陈泰运军、各保安旅,还有我新四军,都要有代表,民有八县之民,不能都来,各县要选派几个绅商学界的代表。发言,既来了,最好就讲出些积极的意见,事先作个准备,能代表你那个军你那个民的心里话,拿到会议上来讲一讲,讲话应当能促进我们内部的和平,团结我们抗敌的意志。结论和决议不能事先定,要由代表们共同协商提出。还有一个时间地点的问题,时间不宜过急,也不能拖得太久,还是应当抓紧,我看十月三十日比较好,天气也不冷不热,地点问题嘛……。李明扬说,地点就随便吧,泰州也可以,海安也可以。陈毅说,紫老年岁这么大了,行动不便,会议地点最好是在海安,但韩德勤的意思他不想到海安来,因为我们新四军驻扎海安,他来了会心情不好,这个嘛,我看也是人之常情,应当尊重。那么地点是不是摆在泰州?韩德勤的意思是选在泰州,从许多方面考虑,我们也倾向于摆在泰州,但从海安到泰州有一百里路,紫老行动不便。韩紫石说,无所谓,我坐船去,上了岸就坐黄包车。陈毅说,本来也许可以这样定下来,就在泰州,但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我们有了黄逸峰在组织中间部队抗联,就设在曲塘,曲塘成了最名正言顺的中间地点,离海安又近,摆在曲塘开,也算我们对黄逸峰的一个支持,怎么样?李明扬韩紫石皆说极好。
陈毅说,刚才关于地点,要讲那么多,是考虑周全,也是防止误会。不过,地点再怎么考虑,也不会考虑到兴化,就连韩德勤自己,也没有这样提出,可见人有时还是会有一点自知之明的。说到此,三人又笑了起来。李明扬说,那就决定了,摆在曲塘开会,韩德勤如有不同意见,我负责向他解释。陈毅说,我们作为初步的决定,如果韩德勤提出更合适的地点,当然还可以商量。不过,估计是提不出更好的地点来了。二人点头。
陈毅又说,我有一个总的想法,需要就教于二公。关于江苏,或者说,关于苏北,第一,我们还是想承认韩德勤一省之长的地位的,不想把他赶走,不想同他唱对台戏,我们这个态度,其实是一以贯之的,问题倒是他不能容我们,所以要能实行我们这个想法,反过来就要他先得承认我们,给我们新四军以抗敌的合法地位,不要以异党异军看我们。事情就是这样有点奇怪。我们就只好在这样奇怪的逻辑之下做工作,把不正常的局面给正常起来,实现军民合作抗敌。现在,韩德勤的实力削弱些了,我们的实力强大些了,但我们不想改变我们的态度,我们还是照样承认他的。我们深知,所谓要求他承认我们,给我们以抗敌的地位,这个问题,不能以为随着黄桥一战就会自行解决。解决不解决,还是要看韩德勤。所以站在苏北合作抗敌的立场,就要把这个问题,请二公从中间的客观的角度提出来,以敦促韩德勤转变他对我们新四军的态度,转变他对民众的态度。具体的实行,也不难做到,可以采用分区抗敌的办法,要求韩德勤实行分区抗敌。分区抗敌的好处很多,大家可以探讨、发挥。
第二,如果韩德勤不肯跟我们分区抗敌,也就是说,实际上仍不承认我们新四军的抗敌地位,那我们当然也没有办法硬要他承认。如果他不肯改变他的政策,继续的要进攻我们、消灭我们,古人说得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看他只有闹到在江苏无法立足。果真到那个时候,我们希望紫翁和师公,能以国事为重,负责起苏北的局面来。
韩紫石说,现在对韩德勤,仍然承认他为一省之长,新四军这个胸怀气度,我很佩服、赞赏,真是远见卓识、大手笔!至于将来,韩德勤果真闹到不可收拾,我想我和师广是可以负起国民党这方面的责任的,但要说负责全部局面,则不敢当,那一定要仰仗新四军,那我们就是更全面密切的合作抗敌,当中没有二心之人了。陈毅说,行,我们三人,对于现在和将来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一0七
李明扬为苏北军民抗敌和平会议,再次赴兴化,与韩德勤会晤。
韩德勤对他说,薛承宗这个人,我送了三挺重机枪给他,还打算把何克谦残部几百人枪划归他,叫他把部队开到兴化以东驻扎,以加强兴化方面的力量,他倒好,这样的好事不要,反而写了一封信给我,说什么迫于黄桥新四军势力太大,不得不表面上接受新四军领导,如皋县的县长一职,向我辞去,保安一旅番号不变,但军饷不跟我领取了,而由共产党的如皋抗日民主政府发给他。这算怎么回事?这不是整个儿投奔了新四军吗?简直岂有此理!共产党的报纸上也发表了,看,“保安一旅旅长薛承宗接受共产党领导,接受委任为抗日民主政权第四行政区抗日游击指挥部副总指挥”,政府的官不做,到共产党那里做官去了,共产党的那种苦他受得了吗?我已派秘书去问他,要他反正过来!你说呢?
李明扬说,你派秘书去问他,是对的,但他也并不是投奔共产党,因为他写了这封信给你说明了情况,如果是真的投奔了共产党,他写这封信,共产党那边就不允许。我看他这是权宜之计,因为国家总的是国共合作抗日的形势,既然他番号不变,就不能说他投过去了,他暂时不要你的军饷,就近由共产党根据地负担他,不是好事吗?你是江苏的省长,江苏的共产党抗日根据地,也是你领导的范围,他们给保安一旅发军饷,也可以说是为你分减负担,你还不好加以指责。所以这事情真有些微妙,不大好处理。
韩德勤说,也许我可以在报纸上发表声明,表扬第四行政区能为省府分忧,但我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不是鼓励其它人也这样做吗?所以不行。我是只有派人去给他讲明了,不允许脚踏两条船。共产党这样向我渗透,真乃可恶之极。这个国共合作抗日,一经认可,真是乱了我们的阵脚,想来这个张学良真是该死的罪人!委员长不杀他,对他真是太客气了。
李明扬说,楚公,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我们委员长也没办法,对共产党由剿匪转变为承认,宣布了国共合作抗日,允许共产党把中国工农红军改编为八路军、新四军,全国全世界都知道,所以这成了共产党的有理的票子,限共啊反共啊,异党异军啊,这些说法,是我们内部的,对外就不好这样说,拿不到桌面上去,所以问题就复杂了。这对我们简直是一种特殊的考验,我们也要有特殊的方法来应付,用黄桥战斗这样的方法,看来是不行。说不定这个薛承宗就是这样考虑的,你最好是留有余地,暂时不要处分他,找他交代几句当然是必要的。韩德勤说,好吧,这事就听你的。所谓国共合作抗战,真是有点恍兮惚兮,果真鬼子走了,国共还是要决战一场的!
李明扬说,以后的事就暂且不说。他拿出一纸来给韩德勤,是关于筹备“苏北军民抗敌合作会议”的《纪要》。韩德勤大致一看,放下,说,我就这样让陈毅牵着牛鼻子走吗?哪有这样容易!他们设想的这么一个会,你我到会上去,不是自取其辱吗?我看,第一,会议不能任何别的地方开,只能放在泰州开,从泰州向东,过了姜堰,现在都是共产党天下,我们不好去开会,我们还没有落到那种任其指挥的地步。第二,开会也不能这样一哄而上,起码要分两次,一次是你、我、陈泰运、韩国钧、陈毅等人,高级会议,谈好了,再开各县代表参加的会议,这才有保证,我们不能让共产党操纵民众来对付我们。第三,新四军如果有和谈诚意,请他们先把东台让出来。东台是我们鲁苏战区副总司令部所在地,他们怎么可以占领?简直不成体统!既然愿意和谈,就应当还我东台。就这么三条,没有这三条,我不好办。至于韩国钧,能到曲塘去,就能到泰州去,我们负责让他舒舒服服到达泰州、以后舒舒服服回到海安。这三条,还要烦请你赴海安,与韩国钧商量,征求老头子意见,然后跟陈毅谈。
李明扬说,楚公的意见,我看也是好的,但第一第二条还好办,第三条怕是难办。韩德勤说,你不要以为前两条就好办,那也不一定。第一条地点问题,为什么陈毅一定要把会议地点放在曲塘呢?他想过放在泰州、放在兴化吗?按照他口头上说的,所谓在我韩主席领导之下,那么他就应当首先真诚考虑把会址放在兴化,至少也应当放在泰州,泰州一直是苏北的中心城市嘛。但事实证明他没有这样考虑。所以,这第一条就不简单,里面就藏着玄机,我们是要较量的。你不要以为第一条就好办,不见得呀。第二条,是为了防止他们挟持所谓民众代表来对付我们。那些民众代表,我已经都识破了,他们数次联名发电到重庆告我的刁状,都已经赤化了,完全成了共产党的工具。我们还能天真吗?不能随随便便跟这些什么民众代表坐在一起开会。先要有高级会议,把一切定下来之后,再开民众性的会议。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自古的训条,是有很深的道理的。至于第三条,是关键的关键。东台是南北枢纽,陈毅有了东台,他们南北就连起来了,我们不能让他们这么称心如意。一个东台,等于割掉我们半壁江山。东台是鲁苏战区副总司令部,全国都晓得,共产党口头上高喊反磨擦,那就不能占领我们的副总司令部,开什么玩笑嘛!我们有权要求他们无条件地归还东台,这是不容分说的。李明扬说,好吧,我先去征求韩国钧老头子的支持。韩德勤说,第一条,你就说是我的意见,第二条也是我的意见,第三条最好由韩国钧提出,他是民众代表,站在中间说公道话,认为新四军应当让出东台。
李明扬从兴化又赴海安,与韩紫石会晤。韩紫石说,第一条第二条都好说,第三条要新四军让出东台,这等于把人家拦腰切断,怎么办得到?兵者,诡道,你要人家讲信用,人家假如讲了信用,你的信用谁来保证?我去保证吗?我手上没有一兵一卒。虽说东台是韩德勤的副总司令部,但他主动进攻了人家,自己吃了败仗,溃退而去,那不好说本来是怎么样的了。这个问题只能作为和谈的内容,而不能作为和谈的前提。否则,不是霸道?不是硬抬杠吗?当然,你我作为中间人,韩德勤的意见,还是可以婉转向陈毅提出来的,看看陈毅怎么回答。
李明扬说,看来韩德勤并无和谈的诚意,他还没有放下架子呢。韩紫石说,他怎么可能诚心诚意跟新四军和谈?你我其实都料到他就是这样。你看他这三条,条条对付新四军,而且第三条是想把战场上失去的在会场上夺回来,夺回来之后,无非是下一步继续同新四军较量,哪有什么诚心诚意可言?当然,从省韩的立场看,他不这样也不行,他不提出第一条第二条,他就在政治上甘心让陈毅主导了局面,叫他怎么向上向下交代?他不提出第三条,他就在军事上甘心让共产党发展,并且也直接威胁兴化。但他提出这三条,又显然没有和谈的诚意,他也真是“二姑娘的棉袄,里外蓝(难)”哪。都怪他自己弄得如此不可收拾。
李明扬说,共产党素以抗敌全局为号召,也素能忍让以图远,其策略也建在仁与义的基础上,所以每得中间同情,既然如此,韩德勤的这三条意见,就由紫翁向陈毅婉转提出,并做一些争取。因为根据江苏的情况,一旦新四军方面过于强大起来,会出现什么情况,还很难说,特别是有可能引起重庆方面重视,如果派来新人取代韩德勤,又开进大批部队,江苏就不会比现在好,负担会进一步加重,磨擦会进一步严重。我们目前是否在陈毅与韩德勤之间使他们平衡一些,让韩德勤大体上还能像一个省长的样子,不要太局促狼狈,新四军可以适当离他远一点。我这番心曲,出于对江苏全局和绅商民众利益的考虑,不抱个人私心,即使陈毅,也能理解,紫翁明鉴!
韩紫石说,我懂,你说的是实话,意思不错,我赞成,我们且试试看。
一0八
海安,韩府。韩紫石对陈毅说,陈指挥对一切洞若观火,性情又最直爽,处置又最果断,天下事多几个你这样的人,就好办得多了。陈毅说,我愿意天下人皆如我一样直诚相见,痛痛快快,但是,万物相生相克,绝对清一色不可能,也不丰富多彩,有背天造万物之理,所以我就想通了,不能以我为标准去要求别人,但是,想通了以之后,不等于遇到事情就不烦恼了,只是烦恼之后还得想通才行。韩紫石笑道,陈指挥反复辩证,玄学也很高明。陈毅说,紫翁说得对,玄学的合理部份就是这辩证二字。中国古代经典里充满唯物辩证法,任何一个伟大民族的经典里面没有朴素的唯物辩证法作为其思想精华,那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共产党的理论决不排斥古代文化和外国文化,相反,却要好好继承一切文化的精髓,发扬光大,为推动现实的进步所用。韩紫石说,可叹,现在有一种宣传把你们说成无父无母不要祖宗不要文化不讲人性的红色妖魔。陈毅大笑,说,这就叫把我们妖魔化。我们的队伍里随时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错误,十个指头伸出来不一样长嘛,一件好事也不可一下子做得十全十美,但把我们妖魔化,就不对啰,这样做的人是他们自己的立场方法有了问题。就拿我来说,我就写过一篇小说叫做《母亲》,写得很动感情的呐,在刊物上正式的发表过,我就是一个文化人嘛,弄不好还能成为一个很不错的文学家,但后来我拿起了枪杆子,你晓得,先是有人逼我们拿起枪杆子,后来是日本鬼子从外面打进来,这枪杆子就更不能丢了,我就从一个文人,变成了一个武人,但拿起枪杆子是为了最终都不要枪杆子,我想自古以来全世界都该是这个道理。韩紫石说,透彻,痛快。
陈毅说,关于召集军民抗敌和平会议,不知道兴化方面反应如何?可有消息过来?韩紫石说,你真是会掐指一算啊,李明扬已经从兴化返回,到我这里来过了,大约还没有来得及会你。韩德勤对于召开这个会不反对,也不好反对,不过他有三条意见,一是要把会议放在泰州开,因为曲塘虽说是联抗所在地,是中间性的,但总的在你们的范围里,他觉得还是放在泰州好;二是要求先召开高级会议,形成决定,再召开军民会议;第三条更不好办,要你们先让出东台,理由因为东台是他的鲁苏战区副总司令部。我是如实转告这三条,具体情况,李明扬大约还会向你请教。我想这第一第二条还好办些,第三条是让东台,这个是不是困难大些?当然,不等于他说了算,一切应当是协商解决,要双方觉得可行才行……
陈毅说,前两条姑置不论,现在要我们让东台是绝对不可能的。紫翁,你站在中间想一想,东台本来固然是他的鲁苏战区副总司令部,但他占据着东台的的作用是什么呢?是团结一切力量用于抗日吗?只要回头看事实就晓得。第一是切断了我们同北面兄弟部队的联系,便于孤立、打击我们;第二是以东台作为他的内战指挥部,专门用于箝制友军、消灭异己。可以这样说,韩德勤在东台的司令部里,对抗日阵营内部的各种军事力量,不仅没有团结大家共同抗日,反而要把大家一个一个地消灭,这方面没有干一件好事,多少抗日的大小武装,就是他在东台发出了予以歼灭的命令,多少优秀的有志抗日的青年,就这样无辜死于中国军队自己的枪口之下,蒙受不白之冤,真是岂不痛哉!他占据东台,东面控制通如一线,西面控制泰州一线,完全为他的军事独裁服务。把东台让给他,等于恢复黄桥一战之前的形势,让我们新四军以及别的抗日武装,重新回到被他限制的局促地位上去,这怎么行?假如韩德勤不是一个专门想消灭所谓异军的军事独裁者,假如他能联合一切抗日武装以抗敌,而没有自己的私心,那我们就没有必要不让东台。现在我们牢牢控制东台,真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不能让那里有那样一个不抗日,打内战的司令部。
韩紫石点头说,陈指挥是言之成理的,我在这个问题上,也不想为韩德勤说什么话。我晓得,区区东台,本不足为道,韩德勤现在作为条件提出,急于要回,这是有失公允的,也是你们不能接受的。他发起黄桥之战,驱动数万大军,要把新四军一鼓荡平,当其时也,不可一世,自谓黄桥弹丸之地,固不足以在话下,结果大败而回,既然如此,就应当面对现实,心平气和一些,怎么又如此咄咄逼人,提出东台问题?难道他还有能力再来一次决战吗?欺人不可如此太甚。好好协商还可以,作为先决条件提出,委实是不妥。
陈毅说,其它两条,也本不欲多说,但韩德勤之居心,让人不得不说。他与泰州之间,历来矛盾很大,关于召开军民会议,他却坚持把地点放在泰州,好像里面有什么大文章似的,这就叫人想起司马昭之心了,他无非是向李明扬暗送一个廉价的秋波,做一个不破费的顺水人情。这种拉拢,简直是小儿的伎俩。师广先生在苏北政治军事当中的地位是重要的,我们一向尊重,韩德勤在会址问题上做文章,想挑拨我们同泰州的关系,这对于苏北内部和平一致,是一种危害,我是要给揭穿,不能马虎放过的。
韩紫石说,陈指挥快人快语,说破了反而好。这个地点的问题,本来无可无不可,现在韩德勤倒提醒我们,这确实是有含义的。我看还是照我们原来商议的,放在曲塘,决不改变。李明扬那边,由我负责同他说明。李明扬这人我知道,他不会接受韩德勤这种廉价的秋波的。那么韩德勤的第二条,你如何分析呢?
陈毅说,第二条不必作为一个什么条件。所谓军民抗敌和平会议,只是在政治上造一个声势,在原则上作一个宣言,具体的问题,当然需要军政各方的高级会谈,充分磋商,恐怕会前谈还不如会后谈,因为大会一开,空气较好,条件也更成熟,假如大会之前举行高级会谈,一旦谈僵了,难道大会就拖延不开了?
韩紫石笑道,有理有理,快哉快哉,韩德勤真乃小儿见识、奸雄之言,故意捣蛋,不能理他。陈毅说,对。黄桥一战之后,苏北人心思定,召开军民抗敌和平大会,实为潮流所至,大势所趋,我们应当排除种种障碍,抓紧及时召开,不要延宕,在本月之内完成为好。紫翁能否与师广先生再统观全局议一议,近日内把开会通知给各位代表寄去,并请各位准备好自己的发言。韩德勤方面,仰望他完全没有意见来开会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只有立足大局,照样给他发一份开会通知,同时电催他如期与会,至于他的态度,我们是不能过多考虑的了。我的意见是否急躁,紫翁明鉴。韩紫说,如此果断极好,斩乱麻必须快刀,就这样办吧。
一0九
韩紫石着人到李明扬在海安下榻处请来李明扬,对他说,我同陈毅会晤过了,韩德勤的三条难以接受啊。李明扬说,是的,我对这三条也没有什么信心。韩紫石说,首先是第三条,想叫新四军让出东台,三岁小儿知其难办。现在可不是让姜堰那会儿了。韩德勤这人,你说他天真吧,他也是知天命岁数的人了。人家让姜堰那会儿,是为了政治上的主动,从兵法上说,也是能而示之不能,哀军之计,骄兵之计,权衡之下,知道死守姜堰也不大有利,让了姜堰,政治、军事上都较主动,所以慷慨退后一步。现在呢,却决不能让东台,因为东台是你进攻人家黄桥,人家反攻过来占领的,是人家的战利品,这能白白地让还给你吗?岂有此理。现在的苏北,新四军力量最大,又已经与八路军南北通连,东台足以固守,决不是上次的姜堰了。今非昔比,情况变化,韩德勤不能面对现实,而作痴人说梦之谈,现实性在哪里?对新四军来说,一个月之前让姜堰,是英明之举,如果现在让东台,那就是愚蠢之举了,不可能这样做的。李明扬说,我想不到韩德勤如此不可理喻。
韩紫石说,对,真乃是毫无自知之明。关于会议地点问题,陈毅意思,放在泰州也是可以的,但韩德勤用开会地点行挑拨离间之计,不应上他的当,还是放在曲塘召开为宜,这样对大家都好,免得我们内部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李明扬说,好吧,我没有意见,还省了许多的工作。韩紫石说,关于先召开高级会议,陈毅也认为没有必要,防止高级会议谈僵了,影响大会的召开,宁可在大会之后再进行高级会谈,这样容易一致些。李明扬说,有道理,那就先开大会,再举行高级会谈。韩紫石说,这样,韩德勤的三条就都被否定了,再去同他协商,恐怕时间上太拖延,反正在总的精神上大家是没有疑义的,我们不如就把开会通知发出去。一边还可以同韩德勤协商,尽量把会开好。李明扬说,可以。韩紫石说,通知就由我就着人去草拟发出,以你我两个召集人的名义,出席对象是各县民众代表,驻苏北各抗日军队代表。李明扬说,行!
李明扬回到泰州,同李长江说,新四军今非昔比了,苏北的政治进一步在他们掌运之下。不过我早就有预感,从郭村之战以后陈毅到了苏北,我就有预感。这个人是共产党中央派他来做一番事业的。你看,才三四个月时间,整个苏北格局大变,连韩德勤也瘪下去了。李长江说,我看反不如以前好。半年之前,如果照韩德勤的办,不让新四军过江来在吴家桥立足,苏北就没有新四军这么回事了。本来我们在苏北有半壁江山,老大算不了也算老二,现在算老几了?下面弟兄们有这种议论。
李明扬摇手说,话不能这么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新四军想在苏北发展,不是我们愿意不愿意的事情,他们想要发展,反正是要来发展的,既然抗战,那就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嘛。从吴家桥开始也罢,从张家桥开始也罢,总是要从一个地方进入苏北的。共产党的势力,中央也不曾有办法阻止其起来,先是江西十年剿共,什么结果?接着爆发抗战,又国共合作了。就连中央,也好像被共产党牵着鼻子走。凭我们这几万人,就能怎么样?我们站在中间,对新四军采取暗中合作的态度是上策,面对现实嘛,要给弟兄们说明情况,不要头脑简单。还是那句话,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不是我们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李长江问,那么现在做什么事?李明扬说,陈毅拉住韩紫石和我,马上在曲塘召开苏北军民合作抗敌会议,目的是实行分区抗敌,内部和平。李长江问,陈毅又弄什么名堂?李明扬说,陈毅这回打的是政治仗,在政治上同韩德勤较量。韩德勤想恢复失去的势力,新四军却要巩固获得的胜利。针尖对着麦芒。政治上这一仗,韩德勤还是要输。陈毅牢牢的把政治主动权握在手上,我们也只有跟着他转,没有理由不跟着转。李长江说,那当然,人家黄桥一战大获全胜,说话就硬铮了。李明扬说,军事是政治的手段,政治是军事的主导,共产党有他明确的政治,这个厉害,就连老蒋也有点应付不过来。
韩德勤打电话,问李明扬去海安的情况。李明扬说,楚公,我正好也要向你报告。我到海安去过了,同韩紫石说了你的三条,没有直接遇到陈毅,但韩紫石把你的三条都给陈毅转达了,陈毅一条也没有同意,要他们让东台,是很难办到的呀,至于会议在泰州开还是在曲塘开,我看就不要去争了,关于高级会谈,陈毅认为要开,但应在大会之后举行,以免影响大会的召开。情况就是这样。开会通知已经发出去了,你大约也收到了吧?
韩德勤说,开会通知我已经收到,这个会我是不去的!在占领了我的副总司令部所在地的情况下,我怎么好去开会?这不是欺人太甚吗?再说,陈毅操纵着大会,还有那些所谓民众代表一个个对陈毅趋炎附势,我在一旁是当个什么角色?是去挨嘲笑受指责吗?李明扬说,楚公,你可以派个代表去嘛。反正是代表会,不去不也是要受人指责吗?韩德勤说,不去!代表也不派!我作为省方,怎么可以这样由人左右?我怎么可以由共产党新四军来主宰我的意志、决定我的行动?江苏一切,应当在我的领导之下,在省政府领导之下,我不能放弃我的责任,那简直太可悲、也太可笑了。在我看来,这个军民会议就是一个阴谋,是共产党惯用的奸计,我们一定要予以揭露,怎么可能还去参与其中、其乐也融融?如果甘心被他们利用,岂不是准备成为薛承宗一样莫名其妙的小丑?我韩德勤难道像那些投机分子哈叭狗,像一个二百五,接到一份通知,有如受到一份宠爱,看到一块肥肉,无条件的摇头摆尾的就去了?我不是个省长,我是个娼妓、乞丐、没得混的文人墨客、蚩蚩然的呆子吗?哈哈哈,也太小看你我这样党国的精英了。师公,这个会我看你也不必去,找个托词嘛,你也不是一个蚩蚩然的人,你去意味着什么呢?你是接受陈毅的领导了?你承认共产党来左右苏北的政治了?你愿意成为共产党苏北棋局当中的一个子儿了?你如果显示跟我不能一致,重庆方面获得情报,会对你、对我怎样说?你我不去参加,他们这个会就开不成,开起来也不会成功。陈毅这一步棋落空,很多人就会知道轻重,把头脑冷静冷静,政治上的主动权就转到了我们手上,陈毅就会来求我们。是不是这样?师公,我希望你与我配合一致,我会向重庆方面做出积极性的报告的。
李明扬说,我当然与楚公一致,我是不会轻易跑到曲塘去的。
一一0
一九四0年十月三十日,李明扬在客厅里正襟而坐,临帖。许军需来报告,岳王庙修理完毕,请总座视察!李明扬说,行,知道了,让老百姓先去看,也听听反应,我有空会去的。许军需退下。电话铃响,副官接听,报告说,海安韩国钧!李明扬接电话。韩紫石问,师公,你还在泰州吗?今天是三十日,开会的正日子,你这个召集人怎么还逸逸当当的没有到?李明扬说,我在等韩德勤的消息,我跟他约好的。韩紫石说,你不要等他了,你这样等下去,海安还怎么来得了?李明扬问,紫翁已在曲塘吗?韩紫石说,我是昨天晚上就坐船到了。李明扬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出发。他仍然坐下临帖,临的是皇象的章草,一笔一笔的一丝不苟。韩德勤的电话到了,对李明扬说,韩国钧老头子讨厌得很,打电话来催我去,我直接对他说不去也不好,我仍然说,要么把会放到泰州开,我就派代表去。李明扬说,楚公,何必还说这个问题?韩德勤说,出题目让他们做,要不然真拿我们当傻瓜了。李明扬说,楚公,你出这个题目,不是叫我不好办了?韩国钧要对我产生误解的,这个老头子,我也怕他。韩德勤说,你怕他什么误解,你不要怕!李明扬说,楚公,我跟你不同,你说要把会放在泰州开,不要紧,我就不能有这个意思,人言可畏呀。韩德勤说,师公,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婆婆妈妈的了?什么人言可畏,新四军的那些话,你不听他的就行了。李明扬说,陈毅此人,极善变通,他果真把会就放到泰州来开,你就果真派代表参加吗?韩德勤说,他果能如此,我也果能如此。李明扬说,唉,那时你就把我坐到火炉上去了。好吧,这个问题暂且不说了。韩国钧也打电话来催我,我回答他我在等你。韩德勤说,很好,我谢谢你。我们继续同他们泡、拖!李明扬说,好的。
李明扬放下电话,对副官说,准备摩托车,出发到曲塘去。
薛承宗来访李明扬,李明扬说,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薛承宗说,陈毅约我会晤,谈到曲塘开会的事情,说总指挥滞行未去,不知是什么原因?请我到泰州来看看总指挥。李明扬说,我是在等韩德勤的电话,现在不等他了,马上我就出发到曲塘。薛承宗说,苏北的情况越来越复杂,许多事情都不是好办的。李明扬问,你已经向新四军领军饷了?薛承宗说,没有办法,韩德勤叫我把部队拉到兴化以东去,给了我三挺重机枪,还说要把何克谦残部几百人枪划给我,这是叫我跟新四军作对,替他守住东台第一线。我怎么敢这样做?我的部队其实已经在新四军包围之中,出不去的,所以我采取灵活政策,保留保安旅番号,接受新四军领导。前日,韩德勤派他的秘书邵夫来找我,对我提出责问和威吓,站在他的立场,当然可以这样做,但对我的处境一点也不体谅,不是责人太严吗?他如果黄桥一战取胜,我们的处境怎会这样艰难?他这棵大树已经不能依靠,叫我们怎么办?所以我现在不想呆在苏北了。李明扬说,你不呆在苏北,能上哪儿去?几千人枪能拉走吗?拉到哪儿去有饭吃、能安全?如不拉走,又交给谁?薛承宗说,我厌倦了。我是个知识分子,当教师的,抗日了,一时兴起,玩起了枪杆子,真是骑虎难下、历史的误会。李明扬说,不要说这些泄气话,你既然是为抗战出来的,那就为抗战坚持下去。你既然接受了新四军的领导,就不要三心二意。如果觉得不想在新四军领导之下,那就跟陈毅直说,做一个独立旅也行,联抗那边、我们这边,都可以收留你。韩德勤那边你是不能去了,张翼、何克谦的例子你是晓得的,韩德勤对人外宽内忌,容不得你。不管怎么样,不要离开你的部队,要振作精神。薛承宗感谢李明扬指点,告辞而去。
李明扬到达曲塘。韩紫石说,师公,你真沉得住气,怎么这样姗姗来迟,这里让我老朽一个人在操持,你跟我拿乔吗?李明扬说,不敢不敢,我的确是等韩德勤,我的想法还是要对他作最后的争取,至少争取他派代表来。等到他的电话了,他依然说要把会议摆在泰州开,他才能派代表,我于是就不等他了,否则,我不是成了他的一伙?所以我就立即赶来。韩紫石说,师公真无愧一个“明”字!李明扬说,紫翁夸奖,实在惭愧得很。
李明扬去拜会陈毅,连说,来迟了,检讨检讨。上回带着你的五条意见到兴化去,回来后一直还没有机会见到你。陈毅说,我也好想你呢。你带回韩德勤三条意见,虽然我们不能赞同他,但我们的事情,还是照样往前推进的,好比行船,他吹来的还不是顶头风,是一股偏风、邪风,我们把风帆调整一下,照样可以借到推进力,事物是相反相成的嘛。二人大笑。陈毅说,但你总指挥今天如果耽搁不能来,这个会确实是开不成的。李明扬说,不敢不敢。我主要是再等待一下韩德勤。等到了他对我最后的答复,我听了知道对他完全没有希望了,我就立即赶来。陈毅说,韩德勤是不会来的了,他的架子放不下来,其实如果他来了,我们是要给足他面子,不会让他丢架子的。他要我们让东台,这怎么行呢?我把东台让给他,他就要调集军队,对我再来一个什么决战。我让东台,不得军心、不得民心,我怎么敢让啊?李明扬说,是的是的。我也说东台不大好让。陈毅说,至于把会放在泰州开,也不是不可以……。李明扬忙说,不不,还是摆在曲塘最好,韩德勤拿开会地点做文章,我不能上那个当。陈毅说,对,我们偏不妥协退让。李明扬说,刚才他在电话里还是谈这个问题,坚持要在泰州开会,我就不再跟他说什么了,我就叫人准备摩托车。陈毅笑道,我对你是十分的理解,我晓得你今天赶来,也是不容易的,你一方面是对韩德勤尽了你的努力,另一方面也是你高明谨慎的斗争策略,各人有各人的情况,都要充分的理解才行。你来了,我很佩服你的人格和政治智慧,我陈毅个人也觉得很光彩、荣幸!李明扬说,不敢当。陈毅说,不是不敢当,将来的历史会实事求是的郑重记载,李明扬为苏北军民抗敌和平合作会议,巧妙顶住韩德勤的压力,于某年月日亲临曲塘!二人大笑。
李明扬说,你派薛承宗看我去,他的精神不是很振作,因为韩德勤派人对他进行了恫吓。陈毅说,薛承宗不会回来了,他到上海去了,弃军而去啊!李明扬大惊,问,什么时候?陈毅说,你出发到曲塘来的时候,就是他出发到上海去的时候。李明扬说,唉,他对我说他是知识分子,拿起枪杆子是历史的误会。陈毅说,也难怪他,人有自己的禀性,也有不同的政治素养,他既然不能适应复杂的局面,不愿意干军事这一行了,也可以的,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嘛。他早就在上海巨鹿路买了小洋房,金银财宝存到外国银行里,现在是得遂其志做他的小市民去了,如果他还算是知识分子,只要不泯灭抗日救亡的良心,一是不要做坏事,二是还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好事,就行了。李明扬感慨点头。
一一一
苏北军民抗敌合作会议,一九四0年十月三十一日上午,在曲塘召开。陈毅、黄逸峰等人出席,韩紫石、李明扬主持。韩紫石说,由于省方没有派代表出席,我们的会议临时改名为谈话会,但会议内容,仍然是讨论苏北军民抗敌的事情,以及我们内部和平的事情。我先来讲几句开场白。苏北的情况,是很明显的。中国的军队数量不算小,但内部不合作。黄桥之战是内战,是省方发动、新四军被迫抵抗,日本人就在离黄桥不远的地方集结待命以求一逞。泰兴城,靖江城都被日本军队占领,那里的人民在侵略者铁蹄之下,在敌人的刺刀下面苟活。中国的两支军队数万人却在仅仅几十里之外的黄桥开仗。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个可耻可悲也很可笑的事实,你不想看到,它也在那里,它已经发生了。痛心啊,我为之多少次仰天长叹,多少回老泪纵横!黄桥之战,是八十九军以决战姿态、堂堂之阵,大举进攻新四军,是国民党军进攻共产党军,这也是事实,有目共睹,不承认这个事实也不行。自西安事件以来,实行国共合作抗敌。但我老朽耳朵里听到的,却是国民党方面限共反共,共产党方面被限被反,这方面的事实如雷灌耳。不能怪,我们国民党方面握有全国中央的政权,怕别人来平分秋色,所以总是要限制别人、吃掉别人,其所允诺的国共合作,就变成了口头上的与纸面上的东西。我们苏北不幸也未能摆脱这种总的格局。这种总的格局,就是内战的根源,抗战的障碍。问题之责任,当然在国民党一方。总的来说,是这样,具体来说,也是这样。今天这个最名正言顺的会议,出席的有这么多军民代表,负有领导全省军民团结抗敌之责任的韩德勤主席,公然连代表也不派一个,这就向我们又一次活生生说明着问题之所在。
韩紫石继续说,现在,问题很明显,只要韩德勤能承认新四军抗日的地位,分区抗敌,内部和平、合作,苏北就不会再有内战,进而就可以把占领苏北的日本军队赶走,把鬼子赶出中国之后,大家坐下来再谈如何建设国家嘛。我认为韩德勤的省政府,没有理由不承认新四军,没有理由不给新四军以抗敌的地位,如果给了新四军抗战的地位,新四军有何不当之举,那你再向新四军问罪也不迟嘛。黄桥之战,韩德勤打了败仗,以其强者,而败给弱者,新四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表现了新四军杰出的战争能力,这就证明不承认新四军是不现实的,不给新四军以抗敌的合法地位是不对的。现在,新四军方面在取得黄桥胜利之后,主动倡议苏北军民的内部和平,以求合作抗敌,这是很大的胸怀,是得人心的,是我们各界应当拥护而赞成的。以我八十四岁老人的眼光看,目前政府不与新四军共产党合作,就绝不能抗日救国。孙中山先生提倡联合共产党,扶助农工,此乃是面对潮流、出以公心。中国的事情应当由全体中国人共同负责,不能排斥一切爱国的力量。如果持排斥异己的态度,弄到临了,只能是孤家寡人,被大家唾弃。远的不说,就苏北而言,以我的眼光,无论政策以及人才,国民党方面均不及共产党方面,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们前向时二百多人向重庆发过电文,已经向中央陈述了苏北现状。新四军自渡江苏北以来,不过几个月,其根据地内政治清明,实行团结抗敌的政策,所以深得民心。而其军事,一面寻机歼敌,一面应付省军的限制与进攻,艰难卓绝,举世动容。在苏北,不承认共产党新四军的存在与抗战地位,不联合共产党新四军来实行抗日救国,这种态度,也确实只能用“自私、顽固”去形容了。
韩紫石说,我是一个国民党人,按照我的社会经济地位,对照共产党的政治理论,我这个人,严格说,我所属的阶级,是他们革命的对象,我是我的阶级的一员,一般来说,我可以不跟共产党合作,但国难当前,共产党是民族抗战的重要力量,为此还修改了他们的理论,认为要联合一切可以抗日的人,包括我所在的阶级和它的分子,我认为这是对的,而共产党在他们的根据地内,确实是这样实行的,所以,现在我可以跟共产党合作,我应当跟共产党合作。相反,我们国民党方面,许多人却不识大体、不顾大局、自私自利,简直可以说是在破坏抗战。这是我极不能苟同的。我积极赞成这个苏北军民会议,它不是从党派出发,是从苏北抗敌全局出发,所议是我们苏北民众最切身的事情。我们不管有多少种不同看法和利益,一切都应当在抗日这个总题目下协商一致。我们是商人、是学生、是工人、是农夫、是军人、是地主、是老板、是大人物、是老百姓、是这部份、是那部份,但我们总的都是中国人,这就是我的立场。大家都有这个立场,就是我们抗敌胜利的保证……。
会上,发言的代表莫不慷慨陈词,对于苏北中国军队分区抗敌,对于苏北政局,提出许多建议,形成了七点意见和四项临时办法、八条基本办法。
四项临时办法是:一,双方军队就原地停止,不得再有互相冲突;二,省方应表示对新四军八路军的抗战团结友好立场;三,不得将内战扩大以利全国抗战;四,照八条基本办法实施。
八条基本办法是:实行三民主义,改造苏北局面,国共两党用联席会议解决一切问题。召集县参议会,以民选为原则。整军。参政。改善民生。清除匪毒。统一指挥,分区抗战。保障抗战民权。
至于七点意见,写在由韩紫石、李明扬联名签发的《呈国府电文》中。
“重庆,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钧鉴:
“苏北抗战三年有余,城池大半沦陷,民众水深火热。最近省政府军队与新四军磨擦,虽经屡次力为疏补,均告无效。以致黄桥一战,人力物力耗损殆尽,且八十九军高级将领于黄桥附近或死或俘,伤亡盈万,惨绝人寰!最近各方均认为靡团结不足以言抗敌,靡团结更不足与言救民,故国钧、明扬等应各方要求,并征得省政府与新四军同意,于十月三十一日在曲塘召集各方军民代表会议。会议中各方意见扼要为下列七点。
“一,实现苏北军民党政抗敌合作空前大团结。二,以三民主义为最高原则,以实现抗建纲领,实现抗日民主政治为目前任务,立即组织民意机关。三,实现廉洁政治,惩肃贪污,减轻人民负担,改善人民生活。四,实行严格整军,统一指挥,务使成为抗日爱民合作军队。五,立即给人民以抗日、出版、结社、民主自由权利。六,实行对敌经济绝对封锁,对内调剂流畅,增加生产,进行各种繁荣农村、救济商民的组织和设施。七,实现抗日教育,彻底肃清麻醉青年腐化堕落教育,以与敌人侵略文化奴隶教育作斗争,确定教育经费,改善教师待遇。
“现在正进行与省政府及各军将领征取具体办法,以便推行。谨敢专陈,敬乞指示,则国家幸甚,苏北幸甚。”
一一二
李明扬从曲塘回泰州后,就接到韩德勤的电话,韩德勤说,师公,你说好不去曲塘的,为什么又去了?李明扬说,楚公,我本来是不去的,因为你提出要他们把会议放到泰州开,各方面对我压力很大,以为我有什么野心,一个个侧目而视,我几乎成了众矢之的。你知道,我是决无苏北的野心的,为了剖白此情,就不得不到曲塘去出席,事实上原定三十日开会,而我一直赖到三十日还在泰州,当时先后接到你的和韩紫石的电话,你是叫我不去,他是叫我去,接着薛承宗又来了,他代表陈毅到泰州来催促我,我也就躲不过去了,我真的是很为难。
韩德勤说,好吧,你说的也是实情,但曲塘会议,完全是在陈毅一手操纵之下,你去了就成了他们利用的招牌。重庆来电,查问曲塘打过去的电文以及其中七条意见,是怎么回事?我当然不好说别的话,我只好回电说,全系共党假造民意,希图淆乱听闻。我在回电中为你打了圆场,说你是到曲塘迎接韩国钧赴泰州开会的,不想被陈毅指使绅商众人留住,拿出现成条文令你和紫老签字。一切具系共党所为,与你二人实无关系。
李明扬说,多谢楚公,难为你了。韩德勤说,陈毅在苏北来这一套政治斗争是没有用的,何应钦、白崇禧已经致电朱德、叶挺,限他们在一个月之内把新四军开到黄河以北去。汤恩伯、李品仙三十万大军已经压向皖东,非要新四军让出去不可。我已要求中央调动部队对我支援,第一步起码要在苏北恢复黄桥战役之前的状态,怎能容忍陈毅在我们的腹心发展?最终当然也要陈毅开到黄河以北去。从战略上看,形势对我们是极为有利的,优势完全在我们一边。陈毅他召开这么一个小小的曲塘军民会议,以乱视听,又有何用?师公,你要做工作,我们的人不能只看到眼前一点点失利,就三心二意,甚至动摇叛变。对于苏北全局,我是有信心的。李明扬说,你有信心,我就放心了。
又过了一向时,李明扬率本部全体重要将领与人员去看岳王庙。岳庙重修一新,岳飞、岳云、周侗重装金身,两厢战将重新彩绘,大殿内的柱子上抱柱楹联鲜亮夺目,当中头顶一块大匾,上面四个金字“大宋一人”,李明扬题赠。看过之后,都说好,就在大殿上开会。李长江说,好久不碰头了,今天趁着看岳王庙,请总座讲话!
李明扬说,全国的抗战,正在逐渐吃紧。日本人侵略中国,受到中国人多方面的抵抗,他们一方面受阻,一方面酝酿一个更大的冲击波,没有五十回合是分不出胜负来的。说远了没有用,说近的,我们这块地方,不能太乐观。在这块地方能长久站住脚,简直是不容易。日本人已经到了鼻子面前,实际上已经把我们包围起来了。泰州向西百里是扬州,扬州向西二百里,是南京,南京是汪精卫,我们实际就生存在他眼皮底下。我们旁边还有韩德勤,还有新四军。我们这三支部队之间,总的来说是友军,但友军之间,会有磨擦,郭村一战,黄桥一战,打得都叫真,一点不假。所以我说我们能长久立脚很不容易,是就内外形势全面而言的。今后是不是更困难?应当这样去估计。困难来了怎么办?阿弥陀佛,同登彼岸,没有不好处理的问题,无有不能过去的事情。我们大家谁也不要丢掉谁就行了。黄桥一战,韩德勤削弱下去,新四军大有发展,共产党中央派了比陈毅更高的干部到了海安。因为陈毅夺取了东台一线,新四军八路军南北打通,江苏半壁江山基本到了共产党手上,他们的中央当然要重视。陈毅现在今非昔比了,他统一指挥华中的新四军和八路军,有九万人的部队。你们想不到吧?我也没有想到。事实证明,自从新四军过江到达泰州一线以来,我们总的对他们采取灵活友好谦虚合作的态度,是对的,是看得远的。共产党的发展,不管你理解不理解,在中国是一个事实,连中山先生都承认的,连蒋委员长都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我们怎么能不承认、不服气?嗯?不能因为我们这里共产党少,就不承认,也不能因为上面叫我们限共反共,我们就直冲上前跟共产党过不去。我从来都不主张这样做。大家晓得的,一九二七年大清党,叫我在部队里逮捕共产党,我是暗中给路费让他们走了,其中还有一些后来在井岗山上骨干的人物,要不然我手上有共产党许多血,这是明智之举吗?你们看,一个陈毅,几千新四军,几个月时间,打开了多大局面?为什么?他们不是孤立的,他们上面有他们的中央领导,下面有共产党的组织支持,他们的政策有民众支持的基础,我冷眼旁观,我们国民党方面多有不及,所以不但消灭不了人家,人家还不断有发展。我们看问题不能简单,不能因为手上有万把人枪,脚下有一方土地,就坐井观天,看不见全面了。韩德勤是不会罢休的,他还有几万军队,还有好大地盘,他还是江苏的军政首脑,中央还有给他的责任。现在华中地区磨擦的形势又在重新形成,有加剧之势,最近的消息是桂军七个团已经占领津浦路西共产党的根据地,山东的一一二师已经南下到了淮阴以东,韩德勤在此配合之下已经向凤谷、益林、东沟方向进军,离我们远去了一些,到东北方向上去了。陈毅的指挥部已经不在黄桥,而是到了盐城。黄桥虽比郭村大一些,但仍然不是他们的久留之地,这在他初来泰州时,早就给我说过的。由此也可见人家的战略计划,是如何的精细,又如何的冲破阻力、步步实现。我看,最后必然就是“终成大业”这四个字。可能会有人心里嘀咕,总座你怎么这样高看共产党?好吧,这个问题,我就不多说了,反正你们要记住我这样给你们分析过,到时不要忘记了。因此,现在韩、陈两军之间的磨擦,也就转移到北面去了。我们不再夹在当中为难,可以松一口气了,不过我们也就有些孤单。
陈毅在海安召开了苏北临时参议会,十四个县的代表出席,制定了施政纲领,成立了苏北临时行政委员会,韩国钧为名誉议长,黄逸峰为议长,朱克靖、朱履先为副议长,管文蔚为行政委员会主任。很显然,这就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政权。我们是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是纯粹的军队,这方面没有开展工作的任务,根本不能同共产党相比。我们属重庆领导,在江苏有省政府,不能像新四军那样去组织自己的政权。所以,现在的情况是,韩德勤虽然代表我们的政权,却不能照应到我们,而新四军成立了苏北的政权,我们又不好向新四军政权去领军饷,薛承宗是这样做过的,但他左右为难,最后自己弃军而去,我们哪能跟他一样?这就是我们今后的一个大困难,我们今后怎样在日、汪、韩、陈之间获得生存并且坚持抗战,是个问题,值得考虑。
现在军纪有些松乱,但整顿军纪也要有方法,不能随心所欲乱来。陈才福你把一个当兵的在大街上站笼子,这算什么做法?这是清朝的残酷的做法,我们怎么能用?更不对的是就在大街上亲手一枪把这个当兵的打死在笼子里,百姓惨不忍睹,说来令人震惊,这还像是一个纵队司令做的事情吗?你的军法处是干什么的?怎么要你自己这样大动肝火、开枪打死士兵?此事你要向我、向长公做个检讨,下次不可。我们外部要注意军纪,内部要注意军心。人家年纪轻轻来参军,虽说有的是出于生活无着,但总的也是为抗战而来,这个信念在他的心中,总还是有的,要死也要让他光荣死在抗日的战场上!自古带兵的就要懂得爱兵如子啊……。李明扬拭泪而言。
第六章 易帜,曾经是智慧的痛苦
一一三
李明扬到泰州福音医院看望了张公任。美国医生贝力斯院长告诉李明扬,张公任患的是溶血性黄疸症,已经病危。李明扬进入张公任病房。张公任神志清醒,一见李明扬便流泪,在床上躺着行了一个军礼,李明扬还了一个军礼,对张公任说,好好养病,你会好起来的。张公任说,我晓得,不会好了,这病拖下来了,去年就应该进医院。我遗憾的是不能参加抗战到底了!泰兴还在鬼子手上。我对不起总座,对不起第三纵队,也对不起家乡。说着泪水直流。李明扬说,不要这样想,你会好起来的,大家希望你好起来。
李明扬回到陈家桥西街,独自坐了一会儿,就叫许军需来吩咐说,准备一口好棺材,让张公任睡吧。太可惜了,才三十六岁!
十二月二十六日(一九四0年),国民党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第三纵队司令张公任病逝。灵堂设在泰州西山寺。泰州全城停市,主要街头扎置牌楼,隆重治丧。新四军陈毅派人送来挽联,亲笔书写:“协作农工保山河,扫除大盗建新华”。陈毅另外还有祭文以及给张公任夫人吴亚琴的慰问电:“公任将军尽瘁民国,身后萧条,殊堪悼念。体国家关怀抗属之旨,由抗日民主政权拨款一万元以作遗孤进学之助,尔后夫人生活用支,概由抗日民主政府按月资助。”
张公任灵柩由口泰公路南运,赴泰兴宣家堡择地安葬。沿途路祭,百姓拭泪。
许军需请示李明扬:新四军给张公任家属一万元,并且按月发给生活费,我们怎么弄?李明扬拭泪而言,说,抚恤金发一万五千元,生活费由第三纵队每月代发,不低于新四军标准。张公任毕竟是我们的纵队司令。只要我们有,就不能少了他的。
许军需另外报告说,这几天给张司令治丧,没有好对总座说,关于粮食问题,情况不好。李明扬问,怎么不好?许军需说,总座令我往宝应、高邮、兴化各地采购军粮,我们二十多人分头努力,费了好大劲,总共才得两千多石,一个当兵的一个月要三斗米,一个纵队一个月要一千石,这两千多石米,只能留在总部用用了。估计各纵队下个月就会来要军粮。现在正是秋场之后,已经这样困难,等春天一到,军粮就更成问题。粮商也说粮食吃紧,明年的春荒不得了。日本人、和平军、韩德勤、新四军,都在四出征集粮食。要不是凭几个老关系,这次还采购不到这么些。李明扬说,好吧,我知道了,保密,不要泄露出去。你跟泰来面粉厂老板协商一下,向他们购买面粉,我们包下来。许军需说,新四军惠浴宇已经从面粉厂弄去了一批面粉。李明扬“唔”了一声。
许军需又说,我们的军饷,韩德勤总共今年才给一百二十万,还欠三百六十万,加上以前拖欠的,共欠我们五百万。另外,衣服费全欠。现在,我们总部直接掌握的税收在大幅度下降,其中几个大项目已经完全空白,比如棉花税,就一分钱也收不到了。各纵队在下面的税收也在减少,原因是各方面争夺太厉害。目前东边的税收已经流往新四军根据地……。
李明扬问,我们总共还有多少钱?还够发几个月军饷?许军需回答:最多也就够发两个月了。这次下乡采购军粮又用掉了一些,零用钱上也就没有多少了。李明扬说,不管有用没用,你去打个电报给韩德勤,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他,向他索要拖欠的军饷。许军需答应“是”,却不走,李明扬问,怎么不去?许军需说,是否可以同时给重庆发一电,说明我们的困难?李明扬说,可以!你以我的名义草一个电文,我来签字。许军需即去早就电文,李明扬阅后,签了字,说,文词再动人,怕也是没有用的。
李长江来对李明扬说,秦庆霖在盱眙呆不下去了,带人马到了老阁,要我们安排他一个地方。李明扬问,他带来了多少人?李长江说,大约一千多人枪。他跟新四军在盱眙冲突,被打掉了。盱眙已被新四军占领,他的县长也当不成了。李明扬说,让他驻姜堰以南梅垛一带去,将来让他守姜堰。叫他恢复一个纵队的力量,还叫第七纵队。泰州警察大队跟他走,以后就归他了。请他把大队长朱玉坤提拔一下。我们经济吃紧,只能先给他一万元,二百石米。
李长江说,栖霞山和尚德海来找我。李明扬问,干什么?李长江说,汪先生请他来的。李明扬不语。李长江说,我当然没有同他多说什么。不过我们的情况南京全晓得。他们估计我们粮饷快完了。德海说,汪先生叫他带口信,日本人对泰州感兴趣,要进攻泰州。我说不要吓人。德海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到泰州来,是佛门慈悲,为泰州苍生和众多寺庙而来。至于我们态度如何,他不多言的。汪先生想派人来同我们接谈,德海等我们的回答。李明扬说,不行,此事没有余地。李长江说,我也说不行,自古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李明扬说,布置防飞机来轰炸。宜陵、口岸、吴家桥加强警戒。李长江答道,是,我去布置!
李长江去了之后,李明扬独自沉思。他拿起笔来,展开信笺,写上“陈毅总指挥”,想了一下,把信纸团了,又写“逸峰兄”,想了一下,又团了。最后,不无气馁把笔扔在了一边。
许军需进来说,总座,我们可以向陈毅、朱克靖、管文蔚、惠浴宇、黄逸峰他们求援呀。李明扬摇头,说,不行,不行,他们也难,去挤他们的,不行。许军需望着李明扬,说,两份电报都发出去了。李明扬说,好。
一一四
不日之后的一天,日机从西而来,在泰州上空盘旋俯冲数次,在四周非要紧处投了几颗炸弹,即呼啸而去。一时谣言纷起,人心惶惶。三个商绅,来到泰山以西小西湖边李长江住宅。其中之一是李长江儿子“小狗儿”的干爹徐老板。
副总指挥,商会推我们为代表,来谈泰州的事情。徐老板说。
会长为什么不来?李长江问。
会长病了。徐老板说。
噢,这个时候就生病,把头一缩!你们可晓得我们三万人马现在缺粮少饷?叫我们饿着肚子去打鬼子吗?李长江立即发了一通火。
商会晓得总部困难,已经集资十万元,由我们带来了。当然是不够,就算是补贴一点办公费吧。
一个人取出提款单,就要放在桌上,李长江说,收起来吧,我一个月的军饷是四十万,军粮还不在其数,这十万块够什么?给我们当兵的买棒儿糖吃的?
其人只好将单子收回,说,是太少,是太少,我们回去跟会长再谈。
说吧,你们来谈泰州的什么事情?李长江问。
是这样,其中一人开口说,昨天鬼子的飞机来示威过了,外面谣言纷纷,都说鬼子要来炸平泰州。扬州、泰兴的鬼子要来进攻。民众当然很害怕。我们泰州,五百年没有兵火,民风懦弱,喜好买静求安,所以都希望能妥善处理。鬼子是外国人,但我们现在也有可以说到话的中国人,是不是能请总指挥、副总指挥派人前去商量和缓的办法,至于所需的费用,我们泰州商会当然义不容辞……。
李长江说,把话挑明了,你们是要我们去求汪精卫!
三个商绅便很惶恐,连忙站了起来,说,事出无奈,完全是为了泰州的平安。求总指挥、副总指挥能搭救一方。
李长江说,不行!谁不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徐老板说,汪精卫固然是汉奸,但汪精卫的理论也并非全无道理,和平也是为了救国,内心也不是向日本人投降称臣。再说,我们也并不是要去参加汪精卫,我们只不过是去联络具体的事宜,好比是办外交,敌国之间也需要有使节往来的。目的只要保住泰州不受涂炭。
不行!李长江说,你们这会儿说得轻巧,斤两担子是要我们挑的。跟汪精卫通联,就是汉奸!哪个不要一世的名誉?再说,汪精卫又不是三岁小孩听我们哄,我们去向他提要求,他不会向我们讲条件吗?汪精卫的确对泰州感兴趣,泰州离南京、扬州这么近,又是苏北的中心城市,他们当然是想要抓到手的。我们一去提要求,不是正中他们的下怀?不行,没有好事谈出来!
商人之一说,如果这样,看来只有死战了。泰州孤城,四面平野,无险可守,认真打起来,十分不利。韩德勤省军经过黄桥一战,元气大伤,自顾不遐,目前又在北面和东面同新四军较量,他不可能来支援泰州。并且他一贯跟我们泰州军有成见,我们跟日汪血战,他一定是坐观成败,这种教训以前就有过,要不然泰兴城老早该打下来了!再说新四军这一边,他们新开辟那么大的地盘,有自己的防务,韩德勤同他们的仇很深,看来双方不打到见一个底就停不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里发生同日汪的战事,新四军也不可能有决定性的支援。那时我们泰州军民只有竭尽己力、决死一战了。但倘若敌人四面封锁,断我四乡粮草供应,泰州就不战自乱,守不住。难道我们就不能预先有所变通?
李长江说,你们是逼我们下地狱了?
三个商人良久无语。后来其中之一说,泰州安危,完全在于二位将军。二位将军能拯民于水火,民众万世感激而敬仰,如果不取变通之计,那么泰州一城生灵涂炭,不知有多少军民要成地狱之鬼。
李长江说,不行!你们这都是一面之辞,听起来也不错,做起来不好办!你们再去同总指挥面谈。这个事情太重大。
商人们只好从李长江那里告辞出来。
第一纵队司令丁聚堂来见李长江,说,有件事,不知该讲不该讲?李长江说,有话你就说。丁聚堂说,现在形势有些变化,日本人和汪先生看来把眼光落在泰州了。我们前一阵卷在韩德勤同陈毅之间,没有想到自己,现在他们打到远处去了,我们就好像落了单,成了孤军似的。下面弟兄们都知道粮饷已成问题,过得了一冬,过不了一春。大家都在想,我们到哪里去?想的结果是哪里都去不了,只有呆在泰州。总指挥早就说过,丢了泰州到哪里吃饭?这话不假。我们又不好去投新四军。下面的弟兄投新四军还好办,难道叫我们,叫总座、副座,也投新四军吗?简直是笑话!李长江说,你要说什么就直说,绕多少弯子做什么?从前你说话不是这样子的。
丁聚堂说,不是绕弯子,是这个话难说。一句说掉吧,就是下面有一种意见,认为如果日子过不下去,是不是可以同南京讲讲条件?而且我们是为了保泰州不遭兵火。只要我们三万人马不散,不管什么情况,都跟着总座、副座,就什么也不怕!能进能退,能伸能缩,能大能小,度过难关,保存实力!人在屋檐下,难免不低头啊!
李长江问:有多少人有这个意见?丁聚堂说,我看中层至少有一半的人有这个意见。死战有什么用?我们死战是打不下去的,要么弃城而走,去投奔新四军,要么全部拼光。总座副座多少年的心血不能丢得这么容易!我们也不愿意。现在我们第一是实力不能丢!
李长江说,你先去吧,我要同总座好好商量此事。要稳住军心,一切听从总部决定。
丁聚堂走了,跛着一条腿。屋后树上野鸽子一声声的叫唤,李长江走出后门,从卫兵手上拿过枪,朝树上一口气打了半梭子弹,两只野鸽惊飞而去,树叶纷纷落下,还有半梭子弹接着全揍在一棵老树身上了,嘴里骂了一句娘。
一一五
许军需给李明扬送来鲁苏战区副总司令部军需处的回电,上面说,你部所称军饷拖欠,数字属实,兹因黄桥战局失利,税源锐减,近又于淮宝通如盐阜与新四军开战,扩充新兵,耗费甚巨,一时无力支付,尚希鉴谅,请自行克服,俟日后一并补足。李明扬阅后骂了一句“他娘的”,就叫接通兴化的电话,“要韩德勤!”
李明扬在电话里问韩德勤,楚公,拖欠我们的军饷为什么不给?
韩德勤说,你们打来的电报,我看过了,知道你们困难属实,但我们目前也有很大困难,不是不给,而是给不出。军需处的回电是我亲自起草的,说的都是实情。我已占领他们的风谷、益林、东沟,但陈毅向我们发起反攻,新四军八路军互相配合,向我淮宝地区的三十三师进攻。三十三师固守曹甸、安丰、车桥,打得很艰苦。为了策应三十三师,通如地区的游击第六纵队和保安一旅向新四军第三纵队根据地掘港发起进攻,正在激战之中。黄桥之战,我方损失很大,两个月来,我抓紧补充兵员,现在各师各旅已基本充实。由于战事频繁,中央空投的军饷实在不够用,我方粮棉产地又被新四军占领大半,税收也损失大半,凡此种种,一时皆难改变。因此军饷问题,还望师公能暂时自行克服,自行解决,一旦形势战局扭转,我自然全部如数给你补足。
李明扬说,泰州就这么大的地盘,怎么自行解决?我不出一个月,就要军粮军饷完全告绝,那时怎么处理?是不是把部队带到兴化去就食?
韩德勤说,不可不可,这怎么可以?
李明扬说,泰州南边面对如皋、泰兴、靖江的鬼子,西边面对江都、扬州的鬼子,是苏北的抗日最前线,军粮军饷断绝,叫将士们怎么守土杀敌?一旦军心动摇,这几处的敌人一齐冲过来,泰州怎么挡得住?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我眼前的事实。军饷问题楚公还是要拨一点过来,军粮也请能拨助两万石。
不可能不可能,我自己也很困难了,我随时准备北撤,兴化处在东台新四军威胁之下,西边高邮就是日本人,我其实局促已极。务必请师公能容我打开局面之后,一并尝还!
好吧,既然如此,那也就没有办法了,我唯有再次向重庆告急。李明扬搁下了接话筒。
李长江已经在一旁等他。韩德勤怎么说?李长江问。李明扬摇摇头说,他自顾不遐,他正在同陈毅继续较量,我看他也是强弩之末了。陈毅以九万新整之旅,怎会打不过他?他现在应该同陈毅讲和,休整相当时间,才有可能重新具备跟陈毅交手的力量,现在这样硬打下去,想挣回黄桥战役失去的面子,只能适得其反,没有好处打出来!
我们怎么办呢?李长江问。
你说呢?李明扬反问。
我?我听你的。李长江说。
泰州商会的人,还有丁聚堂,都来同我谈过了。他们的话,到时也可以考虑的。李明扬说。
李长江站了起来,当真?他问。
军中无戏言。李明扬说。
李长江复又坐下去,说,那一步太难走!
李明扬说,实在无路可走,无法之法即为法。比如一件东西,我可以拿起来,也可以放下去,主动权在于我。
李长江说,险!
李明扬说,绝处可以逢生,险招可以解救。
李长江说,我一切听总座的,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保住我们的实力。实力不丢,一切都能挽救。
李明扬说,自古就有可以这样做的例子。有成功的,有不成功的,但是预先哪有打包票的?
李长江说,总座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李明扬把头点点,问,德海和尚还没有走?
还没有,住在泰山寺。
你去对他示意,可以接谈。
李长江说,是!
李明扬说,接谈的人和地点,由你直接安排。要稳当些。我们要汪先生先表示信用,能首先拨饷四十万元,粮七千石,步枪两万支,子弹十万发。
李长江说,行!又问,总座为什么不向陈毅、管文蔚、朱克靖他们求援?他们现在阔了!
李明扬说,我不想开这个口,拿共产党的军饷,不行。
李长江问,拿南京的,为什么可以?
李明扬说,南京的不是拿,是骗。
李长江走了之后,第四纵队司令陈中柱来找李明扬,问,总座,外面议论纷纷,说我们给养断绝了,马上要投降汪精卫,有这样的事吗?
李明扬反问,你说呢?
陈中柱说,我当然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我们不可能去当汉奸。这样的大事,总部还没有找我们开会,当然是不足为信的。
李明扬说,对,我们是不能当汉奸去的。如果有什么重大决定,当然先要同纵队司令们协商。这个你们要放心。
陈中柱说,总座,我从徐州跟随你而来,是为了抗日,也是为了党国的理想。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宁可饿死、战死,也不能走别的路。我一不投降日本人,二不投降汪精卫,三不投降新四军,四不投降韩德勤,你总座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
李明扬说,好的!
陈中柱问,部队给养到底如何?
李明扬说,我们属于地方武装,给养按规定由中央军政部交韩德勤转发。韩德勤一贯克扣我们的饷粮弹药武器,已达五百多万,现在他们也面临困难,就更难发给我们。为了军纪,我们一向不许各纵队私自筹饷,以防敲诈勒索。半年前,还有人帮助我们通过上海私营中南银行与重庆中南银行联系,经过泰州钱庄,为我们筹款,比如镇江的陆小波,但这属于私人捐赠,怎么可能长久不断?加上种种困难,这方面的来源已经没有。日寇现已占领上海租界,原有银行机构被汪精卫接受,我们这方面与外面的联系也断绝了。至于泰州本地商会,资助已经不少,全靠他们来养我们,那是养不起。我们本身的税收也有一些,但目前已经锐减,而且靠这点儿也够不到哪里。现在确实已经山穷水尽,十分困难。电报已经打过重庆,但重庆从来是不向我们直接供养的,所以发电去也没有用,他们把电文转韩德勤就算了。
一一六
陈中柱接着问,我们就被活活困死吗?
李明扬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陈中柱说,如果实在没有好办法,还有两条路,一是借,向新四军借。他们从黄桥、如西到曲塘、海安、东台,形成了一大片根据地,我们有这么大的困难,不能向他们借一点吗?黄桥大战的时候,我们按兵不动,也是他们能打胜的一个原因。第二条路,是拼。把泰兴、靖江攻下来,请新四军从黄桥配合我们打过去,我不相信这么一点鬼子打不走。只要泰兴、靖江打下来,我们也就可以自给有余了。与其坐而困死,还不如拼一下。
李明扬点头说,勇气可嘉,难以实行。第一条,向新四军借,当然能借到一点,但人家也有限啊。他们的军队是供给的,吃饭之外,每人每月是一斤猪肉四两黄烟,艰苦得很。他们的中央不发给养的,全靠根据地自给,恐怕有可能还要向他们的中央贡献一点。政府在国民党手上,全国财政握于重庆,共产党就是靠根据地,都在乡村。我们向他们借,能借多少?借了一次还能再借二次?另外,如果有人说我们领了共产党新四军的军饷,你要听不要听?第二,拼的问题,这个设想是可以的,但是一旦打起来,就不可能速战速决。靖江与江阴一江之隔,枪声一响,江南的鬼子就会过来增援,南通、如皋的鬼子也会增援,扬州、江都的鬼子会来攻我们泰州的西门,有可能打成一场与日寇的大会战,我们打得起吗?打得下去吗?既然不能速战速决,那我们就打不下去。我们即使占领了泰兴、靖江,鬼子也是不会罢休的,他们在江北的这两个大据点,决不肯放弃,我们就整个陷在作战里,我们的力量恐怕不够。要占领泰兴、靖江,就等于决心从扬州到南通把鬼子全赶走,但是上海与南京的敌人大本营又不会坐视不管,而且我们又哪有这么大的力量?这就是我们目前只能取守势、固守泰州的原因。没有整个战略形势的改变,光靠我们一时性起,只有吃亏!
陈中柱说,是的,轻易不能死拼。不过,敌人已占有扬州、江都、泰兴、靖江、如皋、南通,从扬州到南通,当中只有泰州、姜堰、海安这一小块了。泰州离扬州、泰兴最近,占有泰州,就可以顺势而下姜堰及其以东。前天敌人飞机来示威,不是好事。一旦敌人果然要解决泰州,我们这样内空,怎么坚持?他们只要天天派几架飞机来炸一炸,泰州不就炸平了?
李明扬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实力不能丢,泰州也不能丢,丢了泰州,我们到哪里去?
可是敌人死逼得来,我们又要不丢泰州不丢实力,怎么弄法?陈中柱问。
李明扬说,抗日战争一年两年看来不会结束,时间长得很,我们的眼光也要放长一点。至于办法,总是会有的。世界上的路都是笔直的吗?自古兵不厌诈,我们就只应该直通通走到底?
陈中柱疑问:总座的意思是……?
李明扬说,以不丢实力不丢泰州为前提,必不得己的情况下,灵活处理问题。
陈中柱说,总座,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吗?
李明扬说,这很难说啊。我们是孤军、孤城,粮饷断绝,敌人近在眼前,已经以武力威胁泰州,如果我们死守,泰州变为焦土平地不是不可能。如果不死守,就只有灵活处理。
陈中柱说,总座,你要千万慎重啊。
李明扬说,你放心,我们不会当汉奸去的。
陈中柱说,行!有这一条就行。别的都好办。
李明扬说,不过我们需要一些必要的外交手段,要同南京方面接谈接谈。陈中柱说,总座,此事重大,你恐怕不宜做此事。李明扬说,现在全靠弟兄们团结信赖了,我是自有安排。陈中柱想了一下,说,我相信总座,李明扬说,有了你,我就有依靠了。
副官送来韩德勤电文:师广总指挥,今有省财政厅特种营业税局副局长李云峰来兴化反映,诉说你部第六纵队司令陈才福私自将他扣捕,并且在泰州老渔行以北乡间幽禁数日,勒索拾万元,始放其回来。请总指挥追查此事,以其结果报我。
李明扬说,唔。有这样的事?陈中柱说,这件事我昨天听陈才福吹过的,大约是实有其事吧。李明扬想了一下,对副官说,你明天下午以我的名义给韩德勤回电,就说已经查问第六纵队司令陈才福,回答没有此事。副官领命而退。陈中柱问,总座为何这样处理?李明扬说,勒索他拾万元不为多。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陈才福我自然会找他谈话。
晚间,李明扬叫来陈才福,说,你扣押李云峰,勒索拾万元,可有此事?陈才福说,有此事。他们拖欠我们几百万军饷,我敲他拾万元,算什么?这个月总部的军饷还没有发下来,下面弟兄们有意见,我知道总部的困难,一面对弟兄们说明情况,一面只好自己采取补救措施。事前事后没有向总座报告,是我的不对。
李明扬说,好吧,我不怪你,以后要记住报告,让我们知道。陈才福说,这样的事只能事后报告了。李明扬挥手说,行了,不说了。陈才福不走,说,总座,我们内无粮饷,外无救援,敌人又已经向我们压迫,我们怎么办?李明扬说,办法总是有的,你们要信任总部,要稳住军心。陈才福说,外面有谣言,说我们要换旗子了。汪精卫已经有人来联系。李明扬说,没有这样简单,叫下面不要听谣言。一切听总部安排。有我们,就有大家。陈才福说,是!
李明扬把副官叫来,叫他明日一早准备一份布告,张贴四城,说明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乃抗战的部队,决无投降敌人之说,倘有不法之徒与敌人奸细造谣惑众,淆乱听闻,一旦捕获,立即正法。
一一七
某夜,李明扬身披大衣,从大林桥南小街往北走去,一前一后是两个卫兵,冬夜空无一人。到了文明旅馆楼上,与汪精卫政府立法院副院长缪斌会晤,缪斌随员是沈道叔。握手言欢,互道契阔。缪斌说,一晃已经数年不见!李明扬说,当年同为省府委员者,如今风流云散!缪斌说,异日殊途同归!李明扬说,还有曲折过程!缪斌轻叹一声,说,我们跟着汪先生,走这一条曲线救国之路,遭受攻击,其实汪先生的思想不是一般人所能领会,到一定时候,就会清楚,汪先生是自有他的理论的。李明扬说,是的是的。缪斌说,我这次,是代表汪先生而来,他向师广先生问候。李明扬微微欠身,说,感谢。缪斌说,汪先生想请师广先生参加和平。李明扬说,行。缪斌说,请问师广先生参加和平之后,希望担任什么职务?李明扬说,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缪斌说,委员长一职,重庆军事委员会是蒋介石担任,南京军事委员会是汪先生担任,虽然只是一个名份,但属于最高职务,由党内主席兼任。当然,事情也许有可以变通之处,师广先生的意思,我一定告诉汪先生,由他考虑答复。李明扬说,行。
缪斌又说,上次栖霞山德海和尚来泰会晤,长江公提出要我们先表示信任,拨给粮饷武器弹药,这事情经过研究,认为粮饷武器弹药皆不成问题,但是泰州尚未公开宣布参加和平,恐怕难以预先拨付。以私交,以师广先生的信用而言,预先拨付也可以的,但以公事而言,就有为难之处了,还希望能原谅。李明扬说,不瞒你说,粮饷是有一定困难,所以希望能马上得到,既然有所不便,那当然就公事公办吧。
第二天,李明扬与李长江二人密谈。李明扬告诉李长江,缪斌昨天秘密到泰州,与我在文明旅馆见面,代表汪精卫请我们参加和平,我若断然拒绝,恐遭日机前来轰炸,所以只好拿话哄他们,故意要求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一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缪斌把我的话带回去请示了。李长江说,万一汪精卫表示同意呢?李明扬说,绝对不可能。李长江问,我叫德海带去的条件,答应不答应?李明扬说,预先拨给粮饷武器弹药也不可能。李长江说,是呀,汪精卫又不是三岁小娃娃听人哄。李明扬说,这是我抱一时侥幸的想法,不成功就算了。
李长江说,那我们到底怎么办呢?李明扬说,事情是比较紧迫了,到下个月粮饷一断,不战自乱,部队很难掌握。我是不愿意同汪精卫联系的,但到时实在无法,只有一个办法……。李明扬欲言又止。
什么办法?李长江问。
兵分两路!李明扬说。
李长江想了一下,说,好吧,到时实在不行,我们就兵分两路,你带一部份人到北边乡下去,我带一部份人留在泰州,由我同汪精卫打交道,旗子由我来挂,先度过难关,以后再说。到时我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以后可以把旗子再变过来,什么事不是人做的!
李明扬说,难为你了。
李长江说,我不为难哪个来为难?只要有你总座知道,只要保住总座,那就一切都有救!不过总座在乡下就吃苦了。
李明扬说,那不要紧。不管怎么说,这样我们可以保住番号、保住实力。泰州绅商百姓也会感谢我们。
李长江说,到时总座要为我密电重庆,说明其中委曲。
李明扬说,这个当然!又说,这是我们万不得己的一步计划,现在还不一定就实行,能不这走这条路是最好。
李长江点头。
过了几天,缪斌复至泰州,仍在文明旅馆与李明扬夜间会晤。李明扬问,对于我的要求,汪先生怎样答复?缪斌说,汪先生对师广先生愿参加和平,极表示高兴和欢迎,汪先生说,他本不爱管军事,明扬将军是中山先生培养与信任的军事栋梁,能来负责军事好极,但一参加和平就担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考虑上下会有些意见不好处理,日本人也不会放心,工作也就不大好开展了,是否先担任副委员长一职?汪先生的图章印信立即交给师广先生全权使用,他并不过问,这样以六个月为期,取得上下熟悉,再担任委员长。李明扬说,不行,要去就担任委员长。缪斌说,那么,容我再回去请示。
李明扬与韩德勤又通了一次电话,说,楚公,我部已到山穷水尽,粮饷断绝在即,希望你能立即调拨一些给我部救燃眉之急,不然,我部不战自乱,泰州一线的防守就很难保证了。我是从来没有向你开口告难的,希望楚公对我部负责!
韩德勤说,师公,你的困难我是相信的,但我是实在无能为力了。新四军八路军现在与我三处大战,淮宝地区包围了我三十三师,打了十几天了,还在打;凤谷、益林、东沟虽被我占领,但我们反而被动,舍之不能,守之很难,终日激战;最严重的情况就在你的东面,第四区通如启海四县,游击第六纵队和保安一旅他们攻掘港不下,打了三天,被新四军反攻过来,全垮了。第四区现在全到了新四军手上,那是我们棉花税收的重地。情况是越来越严峻,我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到底需要怎样方可扭转苏北的这一被动局面……。
李明扬把电话搁了,骂了一句“无能!”
泰州公安局侦缉处长王玉生来向李明扬报告:第六纵队一支队二大队长杨某,在南门关帝庙绑架关押一个乡绅,勒逼钱款。李明扬立即打电话叫来陈才福,问他,南门驻防是杨大队长吗?陈才福答是,李明扬说,他现在绑架了一个乡绅,关在南门关帝庙,勒索钱款,你知道吗?陈才福说,我不知道。李明扬说,怎么我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立即去查办!不能这样胡来。陈才福答是,转身而去。李明扬站到屋檐下,望着天空,恨叹了一声。
一一八
韩德勤忽然给李明扬打来电话,说,师公,告诉你一个特大的好消息,新四军军部一万余人,在顾祝同司令长官亲自指挥下,被全部歼灭在皖南。现在正打扫战场。新四军军长叶挺被我们活捉,共产党政委项英不知下落,也许是被打死了。这是一个重大的胜利啊,大大超过了他们的黄桥之战,代我们报了这一箭之仇!这个形势对江苏十分有利,我们要团结一致,趁此时机,迅速扭转江苏局面!李明扬说,粮饷,我要粮饷,没有粮饷,怎么打仗?怎么听你的话?韩德勤说,不把局面打开,你我的粮饷都成问题。我认为你的粮饷就在你的东面,你只要把黄桥、如西从新四军手上拿下来,再夺取他们曲塘、海安一线,你的粮饷就全解决了。李明扬说,好吧,多承指教!说罢搁下了电话。
第二纵队司令颜秀武来见李明扬,说,总座,我们的粮饷眼看就要断绝,我看可以去找一下新四军,我愿前往新四军根据地,去找惠浴宇、管文蔚、朱克靖!李明扬说,不要去找了,新四军现在很难帮我们的忙,解决我们的粮饷更不可能,免开尊口吧。颜秀武问,为什么?李明扬告诉他,人家出大事了!新四军军部在皖南被顾祝同解决了,歼灭新四军部队一万多人,军长叶挺被俘,政委项英失踪。颜秀武“噢”了一声,也就不再说什么。
停了一会儿,颜秀武说,我们也可以找一下黄逸峰,他是重庆战地党政委员会的,该管我们的事;他是中间的位置,请他想个办法。李明扬摇头说,黄逸峰也是共产党人,他同新四军是一回事,要不然,陈毅怎么会举他当苏北参议会的议长?你看呢?
颜秀武又开不得口,停了一会,说,总座,这几天,弟兄们都在谈论总部的出路问题。李明扬说,我也正要找你谈,你怎么看?颜秀武说,两年前,总座到通如启海一线去收编我们,我们对总座敬仰,丁聚堂、我、陈才福秘密向总座行过门生之礼,我们好比是没娘的孩子有了娘,自那以后,我们心里只有总座,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总座叫我们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改编以后,韩德勤密令保安旅和八十九军从马塘、掘港向我们袭击,也向丁聚堂、陈才福袭击,想把我们吃掉。是总座指示我们各部在吕四集中,从海道至东台弶港登陆,经海、曲、姜,到达泰州。总座精心安排,使我们沿途受到接应。韩德勤布置的军事包围也就落空。没有总座,怎么会有我们?当前粮饷这么一点困难,比起我们总部创建时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我颜秀武决无二心,一定从中起团结的作用,跟着总座,共度难关。李明扬说,好的,有你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说,为了保住我们的实力,也许我们到一定时候不得不采取非常的措施和策略,你一定要从中起柱石的作用,服从安排,稳住部队。颜秀武说,是,保证绝对服从!
副官进来报告说,日军驻镇江第十二混成旅团兵分两路,一路从江阴过江,到达泰兴、靖江,另一路由镇江过江,到达扬州。李明扬说,唔,鬼子又增兵了。这是冲我们来的。日军司令长官是谁?副官说,南浦襄吉。又说,还有一个情况,日军和蔡鑫元三千人进攻黄桥新四军根据地,那里新四军空虚,只有少量部队,已向曲塘、海安方向撤退,黄桥被日军占领!
副官退出之后,颜秀武说,总座,形势吃紧了。
李明扬说,黄桥一失,我们的左翼就孤立了。
颜秀武说,扬州、泰兴、黄桥、如皋、南通、全是鬼子,泰州绝对处于半月形包围之中。
李明扬问,你说,鬼子如果来打泰州,怎么办?颜秀武说,三条路,战、退、和。李明扬问,具体是什么?颜秀武说,战是血战,内无粮饷,外无救援,血战泰州,实力难保。退不好退,韩德勤那里和新四军那里,弟兄们都不想去。不过,退向新四军那里,也许有可能,因为他们现在地盘大,我们借驻一下不是不可以,,就同他们去年借驻我们的郭村一样,都应该是可以的。和也不大好和,总座不会跟鬼子讲和。
李明扬说,假如我有第四条路呢?颜秀武问,什么是第四条路?李明扬说,我不战不退也不和,但我兵分两路,一路留守泰州,借汪精卫的旗子用一用,保住实力,一路下乡打游击,坚持抗日,保住我们的番号,这样拖一个时期再看形势。因为我们兵分两路,所以我们互为救援,以待时机。颜秀武说,是一个不得而已的好办法。李明扬说,陈才福在海门的时候,不是向鬼子做过假投降的事吗?后来突然暴动,消灭了不少日军,这件事我报告重庆,重庆报纸上也登了,军委还给了嘉奖。我们这次还不是向鬼子投降,我们是同汪精卫谈判,挂他的旗子,保住实力。只要不让鬼子进泰州,一切都好办。
颜秀武点头。
一一九
某日上午,有人求见,是沈道叔,要求屏去左右,于是向李明扬说,缪斌院长有事耽搁,不能亲自前来,我代表他。总座方面的意见,缪院长俱已禀告汪先生,这次由我带来汪先生的意见。汪先生说,总座一定要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才能参加和平,是不是一种托词?如果是这样,汪先生很遗憾。汪先生因为深知师广先生三万部队粮饷困难,而日本人已经把泰州作为必须占领的江北重镇,所以要帮助师广先生渡过这样的难关,既不至于吃日本人的亏,又不至于被韩德勤或者新四军趁机兼并。汪先生完全是一番好心。至于参加和平的条件,双方当然可以协商,师广先生这一方面也不要过于忧虑,汪先生不会让你们为难,也不会骗你们,你们毕竟是中国人的军队嘛。李明扬说,既然是这个意思,那可以进行具体的会谈。沈先生可以到旅馆去暂住一日,容我们内部商量以后,再给你答复。沈道叔答应了。
李明扬与李长江密议。李明扬说,缪斌派他的随员沈道叔来了。他带来汪精卫的意思,说参加和平的条件可以协商,不会让我们为难。我分析,汪精卫对我们也是不宜操之过急的意思。既然如此,我们就把条件提得高一点,中心是保存实力、保存地盘。李长江点头。
李明扬说,我考虑了几条。第一,泰州不驻日军。这一条要放在第一的位置。汪精卫的教训就在这里。他本来是说他的政府在非占领区建都的,结果却在日本人刺刀下的南京安了家,行动就不那么自由了,他的“和平建国”口号也就失去了号召的力量。第二条,对我部不得加以改编,不得加以调防,我部驻守原地。有了这一条,我们就团聚不散,不至于被分化瓦解。第三条,按月给我部发放给养。这是不用说的,但要写上。第四条,按我部现有编制补充武器弹药。以上四条,是最重要的。有这四条,就保住实力保往地盘。第五条,泰州所有行政机构,汪政府不得撤换其官长,亦不得增设机关。第六条,泰州进出口货物,不得阻拦收税……
李长江说,他们能答应这些吗?这样的条件,还要我们参加和平做什么?
李明扬说,我看能答应。汪精卫叫沈道叔来表示的意思,就等于露的口风。他们现在也急于要得到我们这个地方,并且急于增加其军队的数字。汪精卫虽说是建立了他的政府,但他的军队少得可怜。他和蒋介石本来是一文一武,他不是抓军事的。从策略上,他也是逐步地来,第一步只要我们能挂他的旗子,名义上宣布是他的力量就行了,以后他再千方百计进行渗透,他不想一口吃一个饼。我们现在利用的,就是他这个策略,双方都是走一步、算一步,最后如何,全看天意。
李长江说,不错,是这么回事。李明扬说,底下我就不直接同南京方面接谈了,一切都由你安排。李长江说,由我来,由我来,你不用出面了,反正照你说的这几条去考虑。李明扬点头,让李长江去了。
当天晚上,有一人前往文明旅馆,口头通知沈道叔,请他明晨七点坐黄包车到泰州南门高桥下等待。第二天,沈道叔坐了一辆黄包车到达泰州南门高桥,走下桥去,就有两个便衣迎来,桥下停有一部摩托车,上车之后,直往南开。到达口岸镇,他被安排在一所住宅里。这样就开始了关于泰州投顺汪精卫政府的初级会谈。泰州方面的代表是口岸税所主任汪松林。
在泰州挨打过的睢宁县长陆永安又来了,求见李明扬。差不多有两年不见了吧,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李明扬问。
陆永安告诉李明扬,他不做县长了,现在经商,这回是到上海去,路过泰州。
经商也很好。李明扬说。
陆永安问李明扬,新四军在盐城成立新的军部,总座想必听说了?
李明扬说,我还不知道。真是闭塞得很了。
陆永安说,我路过盐城,亲眼所见。陈毅为新四军代理军长,新四军扩编为七个师一个独立旅,陈毅的老底子是第一师,师长粟裕,旅长叶飞、陶勇、王必成,这都是总座熟悉的。这样,淮南、盐阜、淮北、豫鄂、苏南、苏中、皖南的共产党军队,就统归陈毅指挥了。总座跟陈毅是老朋友啊!
李明扬说,这可不敢当。算是有过一点交情吧。陈毅是共产党重要干部,这半年真是大显身手,如今更是不得了,不可同日而语啰。
陆永安说,总座,我来泰州之后,听说你们现在有困难,你们过去多少是帮助过陈毅的,何不去向他求援呢?
李明扬摇头说,此一时,彼一时啊。
陆永安说,是的是的,总座的意思我理解。
李明扬又说,话说回来,事情也不大好弄。我们有几万官兵,即使现在对新四军说,我全部参加你们,人家还要考虑一个消化的问题。
陆永安说,是啊,这就不大好接收了。
李明扬说,现在是开口求人难啊。
驻守姜堰的王效礼电话报告李明扬说,发现新四军有主力部队在海安、曲塘一线集结,不知道什么意图。李明扬叫他继续观察。
一二0
一九四一年二月五日,李长江告诉李明扬,汪松林跟沈道叔谈得差不多了,定了十三条,我们的那几条都写上去了。沈道叔今天回南京去,如果南京方面没有意见,就派缪斌来同我们正式签字。
李明扬看了那十三条,说,可以。到时还是你同缪斌见面,全权处理。
李长江召开了全体纵队司令参加的最高级会议,地点在泰山上的岳飞庙里,四面戒严。李长江说,大家也猜得到,今天的会议不同寻常!今天要决定我们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何去何从、生死存亡。今天的会,总座没有来,他是菩萨心,不忍参加今天的会。但我们这个会上谈的,都是总座同意的。总座想的,比我们深,看的,比我们远,要做的事,比我们多。总座是我们的通天教主,过去未来都在总座心里。对于总座的策略,我们无条件服从。从今天起,大家有什么事,不要去找总座。我早就说过,李明扬是我的老子。你们一切听从我的安排,我的一切听从总座的安排。我对总座负责,你们对我负责。现在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让总座退到后面去?天机不可泄漏!一句话,这是为了我们的前途,为了我们的将来。
纵队司令们瞪大眼听着。李长江说,目前我们遇到空前的困难。敌人已经向我们逼近。南京方面派人来向我们施加压力,飞机也来示威过了。在南京和上海之间,南通、扬州已为敌人控制,泰兴以东沿江已为敌人控制,黄桥已被敌人占领,泰兴以西沿江敌人从扬中加以威胁。敌人在战略上是一定要解决泰州、彻底掌握扬州以东一线的。泰州已处于日军半月形迫近包围之中。日军已调集兵力,进攻是早晏一天的事。我们的地位这么重要,而我们三万军队的粮饷,就要断绝了。韩德勤欠我们五百多万军饷,但狗日的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新四军的新军部成立了,陈毅为军长,就在他兴化北边不远的地方,这就够他考虑的。他现在没有一分钱军饷给我们,叫我们自行克服。我们这边的形势,他是清楚的,我看这是他逼我们,把我们往鬼子那边逼,往新四军那边逼,他同我们算总账来了。
敌人的进攻就在眼前,以我们一座孤城,内部又这样空虚,我们是挡不住鬼子的进攻的。我们怎么办?第一条路是血战泰州。但血战的结果怎样?我们是不能长久坚持下去的,我们的力量有限,要么拼光,要么向新四军那边跑。第二条路是退。不战自退。往哪里退?韩德勤那里大家不愿去,他也没有多少地方让我们去了,只有退向新四军根据地。向海安退,向通如启海退,向东台盐城退。我们三万军队去了,人家怎么招待?那就要划一片地方给我们。新四军刚刚经过皖南事变,对我们国民党方面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客气?新四军在我们这一带的时候,当时人家借驻郭村,我们还同他们恶战了一场。虽说黄桥决战时我们暗助过他们,但我们也有我们的情况,说得不好听,那是有点互相利用。那么现在就叫我们去求他们?而且向他们要一片地方养活我们三万军队?这个口,我看难开。除非我们受他们改编。所以退向新四军根据地也不大好办,人家屋檐下,不是久留之地。第三条路是降。不行。我们不能向鬼子投降,也不能向汪精卫投降。汪精卫是被重庆党中央开除出党的,是大汉奸嘛。
那么就没有路可走了?不,我们还有第四条路,叫做借旗子。向汪精卫借个旗子挂一挂,只要鬼子不来进攻泰州,也不来进驻泰州,只要我们实力不丢、地盘不丢,这个旗子是可以借的。
经过会谈,我们提出了基本的几条。一是泰州不驻日军,二是我部不受改编,不离原地,三是按月发给养,四是按我部编制补充武器弹药,五是泰州一切行政机构及其长官不得撤换,也不得增设新的机关。这么几条如果得到认可,我们为什么不能借汪先生的旗子挂一挂?泰州的一切都没有实质性改变嘛。自古以来,就难免会遇到这种需要变通的时候。刘备还假装依靠过曹操呢,但是刘备还是刘备。我们以后是汉奸不是汉奸,我们自己有数。只要我们没有真正投降鬼子,没有真正变成汪精卫的军队,就不是汉奸。当然,我们这几条,还要得到南京的认可,他们不认可,那还谈不成。如果那样,我们还要另外想办法。依我们分析,成功的可能比较大,因为南京方面急于扩大地盘,急于增加军队,对我们也只好慢慢来,说实话,挂了他的旗子,也是不简单的一件事嘛。这叫住我们有我们的计划,他们有他们的算盘。
这第四条路,我们也不是简简单单、直通通的走。不能走成一步死棋。我们还有一个策略,埋下一个救根,那就是兵分两路、如此这般。我们的纵队,有的留在泰州,挂旗子,换衣服。有的就撤到北边里下河乡下去,继续保留我们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的番号,这就是留根。有了根,就有救,就得活。现在是挂旗子的保存实力,掩护乡下不挂旗子的,将来是乡下保番号的来救街上挂旗子的。到时这边往那边里面一去,衣服一换,大家还都是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不分彼此,都是有功之臣。兵分两路,这盘棋就活了,再也不会走到死路上去。所以,总起来说,我们走这第四条路。当然,大家都不是呆子,我们有数,汪精卫也有数,日本人也有数,那就看最后是谁的运气大、天意如何。当然会有不了解的人骂我们在街上挂旗子的这部份是汉奸,骂总是要挨骂几句的,你反正不能一个一个去解释,出水才见两脚泥,日久才能见人心,为了大局,就挨骂几句、吃点儿这种苦,人生在世,到处是苦海无边啊。到时我们自己在家里还要骂自己呢,以毒攻毒,中医先生有时叫人想骂就骂几句,出出恶气,免得闷在心里生病。
哪些人下乡,哪些人留下,要听总部安排,大家都要吃苦受累,只不过情况不同。说到这里,大家就明白总座今天没有来,不等于没有参加我们的会,他的责任最大,他身上的担子最重,他会有全面的考虑……
一二一
日机一架,突然飞至泰州上空,散发传单,城乡遍及。李明扬看那传单内容,是以日本驻苏北军队指挥部名义,致泰州军民,限令十日之内,必须加入“大东亚共荣”,否则,将派飞机炸平泰州,那时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李明扬一笑,把传单放桌上。
泰州商会代表一行三人,带着日机散下的传单,来见李明扬,说,日军逼紧,泰州危急,希望总指挥能拯救一方,使免兵火之灾。泰州弹丸之地,无险可守,人民柔弱,我们不主张在泰州开战。
李明扬说,你们出难题给我做了。我到泰州来成立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本来就是为了抗战,现在敌人要来占领,你们反而不希望我们抵抗。我们也知道同鬼子一打响,泰州城就完了,不要想有一间好房子。当然,部队本为抗战而存在,但仗怎么打,还应该权衡利害得失,不是一味向前冲,做一个鲁莽的将军,那也不是对军民地方负责。
商会代表们立即点头称是。会长拿出三十万元银票来,双手放到李明扬桌上,说,这是我们凑集的三十万元,略尽绵薄,以助军用。李明扬说,在平常,我是不收的,但本部确已粮饷告断,这三十万元,算是我们借泰州的吧。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日后总有报答。
夜晚,李长江到,说,口岸送信过来了,缪斌已到口岸,等我们去签字。上次所谈十三条,汪精卫全部批准。我马上就要过去,总座还有什么要关照的?
李明扬长久无语,滴下泪来。
李长江抹了一把眼泪,说,事情到这一步了,只有咬紧牙关啊。
李明扬站起来,说,我送你。
黑暗中,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出了陈家桥,后面跟着卫兵,由大街往南行。冬夜街上空无一人,北风从寂静中呼啸起来。下了南门高桥,李明扬李长江下了黄包车,二人握手无言。李长江上了停在一旁等着的摩托车,摩托车“呜——”发动起来,往南驶去。李明扬站了一会儿,回到黄包车上,“慢些走”,他关照了一句。
不日之后的一天下午,李长江在岳飞庙里召集会议。岳飞像前两支大烛高烧,梁间两盏汽油灯点亮。殿门关闭,四周布满警戒。
李长江说,我报一下今天到会的主要人员,有第一纵队司令丁聚堂,第二纵队司令颜秀武,第三纵队司令张松林,第六纵队司令陈才福,第七纵队司令秦庆霖,此外,还有总部处长以上高级人员。第四纵队司令陈中柱和教导总队丁作彬,以及县长邱立麒等人,都没有到会,他们随总座另有行动去了。
我们同南京方面的协议,已经签字。我们提出的条件,都得到了同意。我重复一遍,第一,泰州不驻日军,第二,我部不改编、不离原地,第三,按月给我部发放给养,第四,按我部现有编制补充武器弹药,第五,泰州原有行政机构及其长官不得撤换,不得增设新的机关,第六,泰州进出口货物,不得阻拦收税……这是最重要的六条,我们答应他们的,就是一条,挂旗子!在原有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子上,加一条黄带,上面有六个字,“和平反共建国”。这是汪精卫国民政府的旗子!已经送来了。李长江亮出那一面旗子来,然后把它丢给副官。
大家听着,挂汪精卫旗子的是我李长江,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是下地狱保泰州,你们在座的,都要跟着我下地狱,但责任在我一人,你们是服从命令。我们大部份部队要留下来,都涌到乡下去存不住身。从今以后,我们内部纪律性要更强,不准许私自有任何行动,不能被人家分化瓦解。谁要背后同日本人、同汪精卫方面拉关系,谁要出卖我们大家,叫他不得好死!尹大民是画老虎的,老虎难画,我不能弄到最后画虎不成反像狗。那么我们靠什么?不二法门就靠大家心齐!大家抱在一起,哪个能拿我们怎么样?你说我真投降我就真投降,你说我假投降我就假投降,出水才见两脚泥,只要我们实力不散,地方不丢,最后都好办。我们如果被人家分化瓦解弄垮了,我们在乡下的根也保不住。就凭陈中柱一个纵队,怎么保得住李明扬?李明扬就是我们的根。要靠我们在城上的人保住他。保住根就保住了树枝树叶果实和种子,我们就保住了一切。这个道理不要我多说了。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做一回关云长,人在曹营心在汉哪!但不同的是,刘备离我们不远,有时我们还能见到他说几句话。好吧,你们表个态。
陈才福站起来,说,我当着岳飞发个誓,我执行总部决定,留在泰州,跟着副总指挥下地狱!如果有三心二意,天诛地灭!
丁聚堂、颜秀武诸人也都站起说,当着岳飞起誓,坚决执行总部决定,跟着副总指挥下地狱。谁要有三心二意,叫他不得好死。
丁聚堂说,虽说大家是决无问题的,但也要行一个仪式。
于是,下面有人送上一个大瓦盆,把一罐子白酒倾倒进去,又有人送上一只大公鸡,丁聚堂左手把鸡,右手拿刀,口中念道,愿从副座下地狱,保我总部上天堂。一刀将鸡头割去,鸡血流进盆中,把鸡丢了,拿起一只碗,舀起酒来,李长江为头,挨次饮了一口。丁聚堂说,大家对岳王爷跪下。便一齐跪倒,丁聚堂又念道,岳王在上,我等弟兄,跟随长江副座,同心协力,共保山河!言罢喊道,一磕头,二磕头,三磕头,起,归座!
李长江当即命令副官处长说,你给重庆发报,说我们内无粮弹,外无救援,敌人增兵,对泰州收拢包围,乃不得已由李长江等人参加“和平”,但实力地盘未丢,一有时机,即当反正,以报效党国,抗战到底!
一二二
夜晚,丁聚堂、颜秀武、陈才福、陈中柱、秦庆霖等人,到李明扬住处求见。一进客厅,往下拜倒。李明扬扶起,说,你们都来了,请坐。坐下后,丁聚堂说,马上就要分别了,我们几个人来看望一下总座,听总座跟我们说说。李明扬说,今后大家虽然可能吃喝不要愁,但政治处境是艰难的。要有思想准备。十三条是签订了,但日本人和汪精卫不会那么傻,出钱出粮出子弹,把你们白白地养在泰州,仅仅换了一面旗子,他们知道,时候一到,你们就会发一个传单,把旗子上的飘带拿掉,宣布反正。
丁聚堂说,他们这之前一定千方百计要让我们把手弄黑了。
李明扬说,对,是这意思。他们的第一步,是把我们稳住,所以条件很宽,不宽我们不上钩。底下的事情就多得很了,可以把日军移过来迫近你们,可以暗中布置缴你们的械,可以用开会和吃酒为名软禁你们或害死你们,可以逐步提出一些条件向泰州渗透,由不能控制你们,到能够让你们不敢不听话,还可以用收买拉拢的方法,挑拨离间的方法,分化瓦解你们或你们的部下,总而言之,时间一长,花样就会百出,决不可能仅仅停留在十三条上。你们今后要注意的,就是既要防止他们用武的硬的方法,又要防止他们用文的软的方法,迫使你们服从。孟子说过三句话,对你们在这个特别的情况下也适用,三句话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孔子早就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的话是对孔子这个精神的具体说明。日本人讲,他们的武士道,根源在孔孟之道,我想,指的就是这个刚强的方面。但他们不应当用来侵略,他们丢掉了“仁”字这个根本,所以表现截然不同。老师虽然是一个,两个学生是一正一邪,我们是正,他们是邪,最后一定是邪不压正,正必胜邪。但我们在这过程中要吃许多苦,有许多牺牲。
我们虽然换了旗子,但这是万不得己的策略,我们并没有向汪精卫真正服从,十三条就是一个证明,我们是要向重庆报告的。从这一点上说,我们现在完全能问心无愧。但如果我们今后没有能对付得了日本人和汪精卫,被他们用硬的软的方法一个一个降伏了,或者换上了服从他们的人,那就坏了事了,假的就成了真的,我们的实力就保不住了,地盘也保不住了,我在乡下也呆不住了,一切都可能完蛋。一着险棋,谁也不能打百分之一百的包票。所以我要强调你们是处在特别情况下,一定要经得住这次的考验,相互之间也要高度的团结一致。有你们,才有我,有我,也就有你们,这个关系要牢牢记住。
还有重要的一条就是,在城上,一切要听长公的,要保护他的安全。敌人有一个狠着,就是擒贼先擒王,他们知道李长江实质上是拉拢不了的,知道李长江是听我的,那么他们就一定要除掉李长江,方法也很多,硬的软的,动刀子的不动刀子的,看得出看不出的,都会用上。所以你们要保护李长江的安全。我在这里说一句可能是不需要说的话,你们留在城上的人,都是我信任的,各种经验都比较足够,决不会做出顾头不顾尾的事情,但由于马上情况复杂,也要防止敌人出很高的价钱,让你们之中的某一个去篡夺李长江的位置,这样达到掌握我部实力的目的。遇到这种情况,你们其余的任何一个人,都有权利取他的人头来见我。
丁聚堂说,总座放心,我代表大家说一句话,我们这几个人,亲兄弟也比不上,七世也修不来,但谁要做出对不起大家的事情,就叫他不得好死,永堕地狱,一定取他的人头来见总座。
李明扬说,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了保证我们大家最后的成功。我有一个计划,如果在今年双十节之前,你们能弄得好,保证了十三条的实行,实力和泰州仍然能够掌握在手上,那我们就喘过气来了,加上四周情况如果发生有利的变化,我们就可以宣布反正,把旗子再换过来。这只不过是八、九个月到一年的事情,你们一定要弄好。争取双十节或稍迟一些反正!这个计划只有你们几个,还有长公和我知道,不准泄露天机!但敌人是会估计和防止我们这一步的,他们也不会睡大觉,就看我们同他们双方的较量和外面形势的变化了,如果到双十节的时候条件还不成熟,那就延迟反正。虽然时间上不会拖得太久,但你们还不能急躁,要耐得住性子,在苦水酸水里泡一个时期,经历一种特殊的修炼。
都说:一切请总座放心!
李明扬说,重庆方面,我自然会打电报去,为你们几位的名誉作担保。你们为了总部的生存,现在留守泰州,是做出了牺牲,将来总部不会忘记你们这个特别的功劳。
陈才福说,我们没什么!总座在乡下,一切保重!有总座,才有我们!
丁聚堂说,陈中柱在乡下保驾,责任重大。
陈中柱说,我宁可牺牲,也要保证总座的安全,请各位兄长放心。
颜秀武说,你不能牺牲,我们要见到总座和你一起凯旋回到泰州!
众人说,对,到最后,大家一个也不能缺少!
李明扬说,你们都要更加爱护部队,把兵带好!虽不说爱兵如子,但虐待士兵的事,从此以后不要再有一回。人家来扛枪,总的是为抗日,现在跟着我们走这条曲折的路,也不容易。你们在泰州各方面都要弄好,将来光荣反正,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才真正对得起到我们这里来当兵的人。要不然,我们就都成了千古的罪人。千万不能啊……
李明扬拭泪,众将眼睛也都红了。
一二三
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四日,正是农历正月十九,李明扬这一天五十一岁生日。中午,在其住处陈家桥西街凌宅内,客厅上摆了一个大圆桌,客人俱已入座。底下人给李明扬斟了一杯咖啡,李明扬端起来,对来吃酒的泰州商会二人说,今天是我在泰州过的第三个生日,借这个机会,向泰州父老表达我李明扬一切感谢的意思和道歉的意思。商会二人举杯站起,说,不敢当不敢当。这一次总指挥为了我们泰州一方作出最大努力,明天就要下乡打游击去了,我们泰州民众是万分的感激。李明扬说,以后我们当然还要继续仰仗泰州父老的援助。李长江副总指挥为了保泰州,明天就要换旗子了,他是作出了个人最高的牺牲,日后泰州父老对李长江和全体将士能尽量给予原谅和照顾,是我很关心的事情。商会的人说,一定,一定,请总座放心。
许军需站起来祝酒,说,总座明天就要下乡游击去了,还坚持在泰州过了生日再走,我是泰州人,这是我们泰州值得纪念、载入史册的事情。我预祝总座凯旋回到泰州,过明年的生日。众人都赞成此言,举杯附和,李明扬举杯笑道,我相信还要在泰州过生日的。
李明扬忽然对座中一人说,周参谋长,有一个人我交给你,叫李烈新,到总部副官处来,归你管。周参谋长应道,噢,好。李明扬说,这个人保过你。周参谋长说,我怎么没有印象?李明扬说,不怪你记不得,我代他改过名字了,他原叫李文聚。周参谋长说,他呀,是个连长,参加过西安事变捉蒋,在前年洪泽湖蒋坝战斗中确实护卫过我,后来我被韩德勤撤职,也就不知道他了。李明扬说,翁达取代你担任了独立六旅旅长,就要抓他,这是重庆的密令,追捕、清洗参加过西安事变的这些人,他就逃到泰州来了,我给他改了名字,隐藏在教导队,后来又让他去看守军火库,一直隐蔽到现在。周参谋长说,总座救了他。李明扬说,他来了,这样的忠义之士,我怎能不救?我有心提拔他,现在下乡打游击了,总部调整,是个机会,他原是你的人,你现在当我的参谋长,正好熟悉。李明扬对泰州商会二人说,周德林中将被韩德勤搁置,现在愿意来支持我,我就用他委屈当我的参谋长。商会二人说,能认识周将军,很荣幸!又问,总座家属是否安排妥当?李明扬说,多承关心,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今天之所以不下乡,就是有意要在泰州把生日过掉,何必那么慌张呢。
正说话间,天空传来飞机声,听着盘旋两圈而逝。外面有副官进来报告说,飞机散传单!是副总指挥就职宣言!李明扬问,就什么职?副官说,南京方面的第一集团军上将总司令。李明扬说,呵,位置还不错。知道了。副官拿着传单退下。众皆不食。李明扬忽然举杯说,大家喝酒!南京拣在我过生日来散传单,是来捣我的蛋。我们不睬他们!
当天晚上,李长江来到李明扬处。内外加岗加哨。李明扬独坐客厅内等待。李长江大步跨进,李明扬要站起来,李长江说,总座你不要动,受我大拜!说着就趴下磕了三个头。李明扬忙上前一步扶起,二人俱流泪。李明扬说,坐下吧,铁打是英雄!李长江说,总座明天一早就要出城,这一去不能天天见面了,你在乡下一切保重!我天天为你烧香、祷告!李明扬说,你也要保重!以后你要注意两个关键,一个是坚持十三条不让步,防止南京的逐渐渗透,同时也要防止日本人突然袭击。第二个关键是管住几个草头王。我已经对他们说了,保护你的安全是他们最重要的事情。你自己也务必保重,凡事多个心眼。
李长江说,我在这里你放心,你关照的我都记住了。我心里放不下的,是重庆方面,总座下乡后要特别为我打个电报。李明扬说,电报我已经亲自写好了,周参谋长已经带电台先行下乡去了,到那里发出。李明扬将电报稿背诵给李长江听:“李长江革命抗敌之光荣悠久略历,职绝对负责担保该员之忠于党国、民族、钧座……。”李长江说,行,有这几句就行了。又说,总座在乡下,韩德勤那里无论如何不要去。李明扬说,我不会去。李长江说,总座要不断派人来同我联系。李明扬说,当然联系不断。李长江说,他们今天就把我的就职宣言散下来了,等不及了!李明扬说,你的责任比泰山还重,你给我保住实力、保住泰州!李长江说,总座放心,我们是根在乡下,命在泰州,命根命根,这两个字都不能大意。李明扬点头。
第二天一早,李明扬在随员簇拥下,出北城门。北城门守卫官喊道:立正!城门口士兵列队敬礼,目送李明扬一行出了城门。
陈才福骑马带着卫队赶来,问,总座出去了?守卫官回答,报告司令,刚才出去了。陈才福命令:举枪,朝着东边,向上,放!顿时一片枪声,弹头从天空坠下,北城河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陈才福打马驰回。
北门外有商民在门口设起香烛,站立街道两旁,拭泪目送李明扬一行北去。在赵公桥下,有船只等待,李明扬登舟,行往北面水荡深处,芦花一片雪白。
一二四
丁聚堂、颜秀武、秦庆霖诸人,都在李长江处,陈才福马到,下了马,一头走进,说,总座出了城了!一时皆无语。李长江说,开始了!现在斤两担子都到了我们身上。为了以防万一,你们当中也要有所安排。这样,颜秀武做我的副手,我假如跌个跟头出了什么事,就是颜秀武代我当家、主持全面,到时你们都要拥戴他、辅佐他。丁聚堂等全体都说,行,没有意见!李长江说,你们马上都分头下去。现在是军心浮动的时候,要去把部队牢牢管住。从现在开始,我们在名义上已经不是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了,人家只要喊一声“和平军”、“伪军”、“二皇”,部队里就会有许多人抬不起头来,军风军纪就会涣散。你们下去,别的也不必多说,叫下面相信李明扬李长江,相信你们,服从命令就是了。出水才见两脚泥。总部当然对部队负责,不会做对不起大家的事情。大家有祖宗,我们也有祖宗,决不会到最后让祖宗脸上无光,就这么对大家说。还有一个问题,决不能让日军向我们的防区接近,发现情况,立即报告我,再不行,开枪阻击。过三个小时,泰山顶上就要换旗子了,大家神经都要高度紧张起来,防止内外的一切突然事变!众将领命而去。
李长江到西山寺司令部安排了一下,就只带副官一人,说,跟我走,到奶奶庙散一下心。二人步行上街,一路走去,只见商店的门半开半关,外面行人稀少,来往者皆匆匆而过。李长江捻着佛珠,说,妈的是人心惶惶啊!
经过香烛店,李长江买了一些香烛,副官捧着,进了光孝寺旁边的奶奶庙。李长江说,所有的菩萨都敬到。遂从山门殿的哼哈二将敬起,然后是二殿的笑佛和三面千手观音,再后是大殿上的泰山神女。恭恭敬敬。老尼闻讯出来,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副总指挥今日光临小庵。李长江说,形势不好,出来散散心,求菩萨保佑。老尼说,菩萨一定保佑你!请到厢屋吃茶。
小尼端上茶来,李长江呷了一口,对老尼说,我马上要易帜换旗了,你可听说?老尼回道,我听说的。李长江问,可曾听到有人骂我?老尼说,阿弥陀佛,不曾听到。李长江说,你不要瞒我,我现在下了地狱了,有奶便是娘,认贼作父,活该是挨骂的。老尼说,副总指挥不要这样说,菩萨眼睛望得见。李长江点点头,以至眼中有泪,说,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敬菩萨的香,只有菩萨晓得我!
忽然,外面走来商会的三个老板,对李长江说,我们听说副总指挥到了这里,就赶快来当着菩萨的面给你老人家磕头!说着三个人袍子一撩、跪了下去,一连磕了三个头。李长江忙去扶起,说,你们不要给我磕头,你们商会送了我的命了。老板之一说,副总指挥,你救了我们泰州一城,我们来世给你做牛做马。李长江说,我下了地狱了,来世恐怕我自己也只能变牛变马、不能再变人。另一老板说,易帜换旗是权宜之计,日后我们地方上修史,这一段要详细写出其中曲折原委。副总指挥牺牲名誉,保全地方,乃是义举。何况来日方长,决不能以现在一时来妄加定论,俗话说,出水才见两脚泥啊。李长江说,我走这一步,反正祖宗八代都挨人骂了去了,骂了我,我也没有话回。商人说,我们泰州人不骂你,泰州人会记住你副总指挥的好处。李长江说,不谈了不谈了,你们尽拣好话说。大丈夫敢作敢为,我心里不错就是不错。我也不想人记我的好处。人过百年,都是死,哪个还记得哪个的好处?青史上的古人都到哪里去了?光剩下书上写得好。
一商人对老尼说,我们商会今天就在宝刹请副总指挥吃饭,他惯来欢喜你们的素食。老尼一听,连连说好,吩咐了下去。
李长江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对副官说,到天井里望望,泰山上旗子换了没有?副官走出去,几个商人也跟着走出去,遥望只见泰山顶上的旗杆子上正降下青天白日旗,而后,多了一条黄飘带的青天白日旗升了上去。三个商人不不觉互看一眼。副官进去,对李长江说,报告副座,旗子换上去了。李长江忽然站起,双手一捧,把桌子捧翻了,茶碗尽皆“豁啷”落地打碎。他大步走出去,叉手望着泰山顶上的旗子,骂道,妈他个巴子,我李长江做了汉奸了!手中佛珠飞快捻动。几个商人忙上来相劝:副总指挥!副总指挥!把李长江连推带拉进了另一间房屋,里面陈设着奶奶庙镇庵之宝——沉香木雕刻的观音。老尼手燃一炷香进来,拜垫是跪下,说,我专为副总指挥敬香,菩萨望得见副总指挥下地狱救泰州,菩萨保佑副总指挥历劫圆满、终成正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李长江听了,心中好像平服了些。商人又劝说,副总指挥,你忍忍,你要忍。泰州一城军民,现在就全靠你了。
正说着,听见飞机一架到了头顶,都出去望,只见飞机在泰山上空飞掠两次、盘旋一圈而去。
李长江说,狗子日的把照片拍了去了。
小尼姑把脸盆毛巾热水捧了上来,商人们说,副总指挥洗个脸,马上弄一杯素酒。李长江说,罢、罢、罢,喝一杯苦酒!
一二五
泰山顶上易帜之后,出奇平静了四天,第四天傍晚,丁聚堂急急地赶到西山寺,说,副座!王效礼打来电话,新四军从曲塘那边过来了,正在打姜堰!李长江问,新四军为什么打我们?丁聚堂说,这不明摆着,因为我们换了旗子了!李长江说,不错,该打!丁聚堂说,新四军的口号直接针对副座!李长江问,什么口号?丁聚堂不说,李长江说,你说嘛!一句口号我都不能听了?丁聚堂说,口号是:讨伐李长江,反对投降派。李长江踢倒茶几,说,活该,活该,这才是开头,底下有得来骂、来打我们呢。丁聚堂说,我们事先好像没想到这个情况。如果总座事先跟陈毅打个招呼,就好了。李长江说,这话你叫总座怎么同人家新四军说?新四军不能赞成我们当和平军啊。丁聚堂问,现在怎么办?李长江说,如果新四军进攻不猛烈,就守住,如果新四军是认真来打我们,我们就退。我们打不过新四军,也不想跟他们打。丁聚堂说,做人难啊。李长江说,这话就不说了,我们现在不是人、做不起人来了,但还是要活下去的。
第二天上午,李长江召集紧急会议,说,王效礼、秦庆霖已经撤退,新四军已经占领姜堰,到达苏陈庄、塘湾一线,兵临泰州城下了。本来我们换旗子是为了保实力、保地盘,这下子倒反而成了问题。但总座把泰州交给我们,我们还是不能丢。情况我已派人到乡下去报告总座,总座可能会设法同新四军说到话,但我们要布置守城。他们是新四军第一师,粟裕指挥的主力部队,就是打黄桥战役的,这可不是闹着玩。但我看新四军不可能长久占领我们这块地方,他们的根据地在东边、北边,他们犯不着来得我们这一座孤城,而且三面都是鬼子,态势不利。所以我们要守一守。他们打不下来就会撤走,不会得成多少天把我们围住不放,他们也要防止黄桥、泰兴、靖江的鬼子抄他们的后路。
陈才福说,我看我们也不要死守,我们也学学他们守黄桥的办法,一部份人守泰州,另外一部份人抄到他们后面去打他们一下,我们也不想消灭他们,这叫“围魏救赵”,这着棋不就活了?他们不过一个师,我们人比他们多。
李长江说,不行。我们打不过新四军。说不定你还没有走多远,就反而被他们包住,那就不客气,把你全歼了。黄桥战役那种以一对十的形势,他们还能一下子包住了翁达一个独立旅,吃下去也没有眨眼,又吃了李守维一个军部,其余的就兵败如山倒。不管怎么样,我们仍然一是保实力,二是保地盘。把实力玩丢了,不好交代!
丁聚堂说,既然新四军不可能久留此地,我们如果守不住,就退吧,等他们走了再回来。
李长江说,对,退是最好。向西退往宜陵、樊川一线,向南退往口岸一线,他们再追击也不会追那么远去。
陈才福说,旗子都换过了,退到那里去也好,把鬼子撩出来,看着新四军跟鬼子干一干也不错。
李长江说,不要说废话,不能那样做。这样,现在东面一线就全靠丁聚堂陈才福你们两个了,后方一线就全靠颜秀武掌握,后退之前要相互告诉,当然也要报告我。
当天下午,新四军攻克苏陈庄一线,推近到泰州东郊一带。丁聚堂陈才福狼狈而回,报告李长江:新四打到斜桥、五里桥了。撤退吧!李长江说,再守一阵,鲍家坝、智家堡一线不让他们过,也许他们就会退走。新四军惯于夜战,你们今晚作好激战准备。什么时候撤,要听我的命令。我已经派了两发人下乡去找总座,只要总座同粟裕说到话,新四军马上就会退。
丁聚堂说,我看新四军不占领泰州是不会退的,他们做起事来,就是一不做二不休,把点颜色你看看,让你老记得他。他们是来教训我们的。李长江说,教训就教训吧,现在哪个都能来教训我们,泰州城里已经有小文人写诗做对子讽刺我们了,现在,正是我们晦气的时候。
东门以外,枪声激烈半夜。丁聚堂给李长江打电话,说,已经顶住新四军又一次冲锋,顶不住了,退吧。李长江说,那就退,你通知陈才福。
二月二十日凌晨,李长江弃城而逃,率其总部到达港口,天尚未亮。他立即乘船向北,天刚亮时到达周庄。一间茅草屋里见到了李明扬。李明扬披衣坐在床上,说,你来做什么?不要把新四军惹到我这里来,不好说话。李长江说,泰州虽丢,实力未丢。想不到新四跟我们来这一着。李明扬说,你去掌握部队,不要散掉。李长江问,总座没有跟陈毅粟裕说到话?李明扬说,我该做的事都会做,你去管住部队。李长江说,部队不要紧,从容撤退,颜秀武在宜陵,丁聚堂退往樊川,陈才福秦庆霖在宣家堡、口岸一线。李明扬说,遇到事情你独立处理,你轻易不要往我这里跑,这也是为你的安全,我随时都会知道你的情况的。李长江说,是!请总座在乡下保重!李明扬说,知道,你也要保重!
李长江匆忙离开周庄,到港口后,副官向他报告说,鬼子三路出动!从扬州、口岸,向泰州这边水陆并进,从黄桥、如皋,向海安进击,从高邮,向兴化进击。正说着,日机三架从港口上空掠过。李长江跺脚,滴下泪来,说,十三条守不住了,我是罪人,我是罪人啊!
一二六
李长江在港口得到情报:新四军二十一日已经撤离泰州。新四军退到东门,鬼子已经到了西门,差一点就要在泰州接火。旁边有个副官说,看来新四军并不是想得泰州,只停留了一天,为什么要来打我们?打的什么名堂?李长江说,就打的我们换了旗子这个名堂!赶我们一赶,伸张正气。他们打一下也等于是帮我们,南京的粮饷会发得快一些是不是?接着又有人来报告,扬州来的鬼子和部队……。李长江问,什么部队?来人说,郝鹏举的部队。李长江说,和平军!是我们的兄弟部队了。说下去!来人说,他们占领了泰州!李长江说,妈的他们怎么能占领泰州?不行,我派人去交涉!李长江即派一名副官前往泰州,关照说,你就按十三条协议问他们,泰州是不驻日军的,请他撤回扬州去,郝鹏举的部队也要撤走!要不然我李长江反水!
副官第二天回到港口,告诉李长江,日军第十二混成旅团的司令部已经安在泰州万字会里,司令南浦襄吉也到了泰州,陈家桥总座住的地方已经做了日军的顾问部。南浦说,你们守不住泰州,泰州不能不驻日军。李长江问,我们怎么办?副官说,南浦表示,泰州只驻他的司令部,不驻日军部队,他欢迎我们回去,共同防守泰州。总司令什么时候回去,他们就举行欢迎我们进城的仪式。李长江说,我不要他欢迎,我们自己回去。你去让商会欢迎我们。副官领命,李长江又说,你跟南浦说,我的部队从明天下午起,要回到姜堰、苏陈、口岸、泰州原先的驻地,叫他通知他的部下,以免发生冲突。等我的部队回到原地,我就回到泰州。副官领命而去。
李长江猛然摘下头上军帽,愤然搓揉了一下,掼在地上,拔出卫兵手枪,一口气打完了一梭子弹,把帽子打得稀烂,骂道,什么十三条,全完了。做梦也想不到会完得这么快!怎么交待?叫我怎么交待?旁边随员劝说,李长江说,你们不要劝我,我只恨鬼子是鬼啊,机会捉得真好!我一点不怪新四军,假如我是新四军,也要来教训你李长江,我只怪我们撤退无方,一哄而散,没有布置,结果到处空虚。鬼子在旁边早就眼睛睁得老大,看见这么好的机会,立即就过来了,他们是机械化,来得快!这下子好,狼住到你房门外头来了,怎么吃饭、睡觉!
一周以后,二月二十八日,李长江从港口乘船到达泰州赵公桥下,岸上立即有人燃放爆竹,是商会组织的一些人,四周果然并无日军。李长江及其总部一行,就由下坝街、彩衣街一直向南,进入北城门,从大街到达西山寺,沿途商店皆设香案、放爆竹,李长江面无笑容、脸色阴沉,走了过去。
日军司令南浦襄吉派人来问:什么时候双方可以会谈?李长江说,后天!
第二天,李长江在寺巷口与各纵队司令以及支队长开会。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鬼子进了泰州。他们一下子就把第十二混成旅团的司令部摆进来了。他们想泰州这块地方不是一天的了,早就打着主意,瞪大了眼睛等着机会,这下子好,还就让他们把机会等到手了。鬼子一进来,这才是第一步,马上汪精卫就要来渗透。他们倒也没有全来硬的,没有不让我们进泰州,如果那样,我们就要来攻!果真我们跟他们打起来,他们的计划就失败了,他们也是怕“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们的“大谋”就是要真正降服我们、控制我们、做他们的“和平军”,主要是用软的一手,要不然,我们鱼死网破,他们也没好处。为什么他们急吼吼的趁机而来?为什么他们又乖乖的让我们进城?我们跟他们之间,奥妙就在这里面。有人发牢骚怪我们换旗子没有跟新四军打招呼,有人怪我们没有守得住泰州城,这些话,现在都不要说了,千怪万怪,只有一怪,我们就是这个命,就是新四军说的,我们是“中间势力”,又不靠韩德勤,又不靠新四军,就处在这个地位上。要不然,我们就不会处处吃韩德勤的亏,就不会断粮断饷,也不需要玩换旗子这一出,另一方面,也不会同新四军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但是现在日子还是要往下过,怎么艰难都要过下去,过下去才有出头之日,是不是?出头之日就在总座的算计之中,大家要耐心的等,耐心的修。
经过这一冲,部队散掉不少,有的被新四军俘过去了,有的逐渐归队,但第三纵队全散掉了,代理司令张松山投奔泰兴蔡鑫元去了,第三纵队第九支队顾凤山,独立第十八支队陈正才,也投奔了蔡鑫元,他们不修我们的正果,他们真的就当伪军去了。如果张公任还在,第三纵队散不掉,他死得早,他不该死。现在,想走的早点走,我决不阻拦。你们都是支队长以上的人物,投到别处去也不会吃亏,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越跑越黑。留在我们这里,我们还有李明扬这个根、这个救星,投到别人那里,以后就难说了。
如果大家决心留下来坚持,那就有留下来的任务和要求。第一,不准私自同鬼子接触。鬼子是肯定要在你们当中做工作的,黄鼠狼拖鸡,拖走一个是一个,希望把我李长江架空,最后把你们全部掌握,用新四军的话来说,叫做彻底伪化。就是不让我们有一点点独立性,把我们真正变成他们的狗奴才、死炮灰。所以,这是目前我们最大的危险,要规定纪律,哪个私下同鬼子勾勾搭搭,没有好结果。我们不会给你好结果,鬼子也不会给你好结果。大家不如骨头硬一点,坚决不跟鬼子来往,金条美女摆在面前也不能动心。第二条,我们内部要精诚团结。纵队内部,纵队之间,上上下下,要抱得紧紧的,就像一块铁,怎么砸也砸不动。这两条,一个是不跟鬼子来往,一个是内部要抱紧,大家能不能做到?大声回答我。
底下吼道:能做到!
李长江说,对,我们一定能做到。现在我们夜里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房门外面就是狼啊。只要我们自己小心,狼就吃不到我们,有一天我们还要打死它!我们保住了实力,总座在乡下就安全,我们就有抬头的一天,如果我们大意,被狼吃了,总座也难保了,我们的如意算盘就全完蛋,就真的下了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那就死也不甘心啊。大家千万记住,不能麻痹大意。虽然重庆有总座发过去的对我们的保证,但我们也要保住实力保住地盘才行,那个保证最后才有价值。
根据情报,鬼子这一次,他妈的一口气占领了海安、东台、兴化,包括我们泰州和姜堰,这个动作幅度很大,早就准备好了。韩德勤的省政府撤退到了宝应的曹甸,临走时把何克谦枪毙了。何克谦自从去年夏天新四军从我们这里东进,他丢了黄桥,一直被军法处关到现在。我们早就对他说过,也对张翼说过,韩德勤这个人是不能相信的。结果怎么样?两个人一先一后被韩德勤枪毙了。两个人都是旅长啊。人这么一死,什么责任都是死人的。我关照你们一句,你们以后再没处混,也不要去投韩德勤。鬼子这一扫荡,连新四军也丢了海安、东台,他们肯定也没料到鬼子一下子就出手这么大的动作,他们也挡不住,暂时只有退。过去,我们三面是鬼子,距离还比较远,现在,我们四周全是鬼子,而且进了家。现在真是要提着脑袋过日子,不能头掉了还不晓得是怎样掉的!你们保护我,首先也要保护好你们自己。
总座下乡打游击,这一步棋看得准、走得对啊。按总座这个人,他是不愿意过这种日子的。他是同盟会、辛亥革命的老资格。但他处在泰州、处在这种形势,别的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虽然我们今后要特别谨慎,但心里也不要怕。我们总座是通天教主,他能知过去未来,什么都算得到。我们要一心一意的跟着总座把这条路走好,把这出兵分两路的戏,红脸白脸的,放开嗓子、甩开膀子,唱好!
一二七
一九四一年的三月十二日,李长江母亲八十大寿,这一天也正好是孙中山逝世纪念日。泰州县政府在中山纪念塔上悬挂标语“国父逝世纪念日”,李长江则在西山寺旁边时敏中学摆开桌子放面,为母做寿。本城商会,四乡八野头面人物,部下各纵队、支队,都有寿礼孝敬。全城百姓,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往西山寺跑,进了时敏中学,只要有个位子坐下来,就能吃到一碗寿面,一时熙熙攘攘。
李长江在西山寺满面春风送往迎来。西山寺门口的牌子已经是“第一集团军总司令部”。泰州县长沈道叔带了重礼前来求见,与李长江在西山寺办公室分宾主而坐,许多客套话说过之后,沈道叔说,有件事,南浦司令托我转告,他代表驻泰州日军司令部和他本人,给总司令的母亲拜寿,考虑到尊重中国人的排外主义习惯,他就不来登门致贺了,特别地向李总司令说明这一点。李长江说,行,他倒知趣。什么排外主义,我们像他们这样带着军队打到日本去,日本人民就不排外吗?放他娘的臭屁!
沈道叔愣了一下,噎了一口,说,还有件事,南浦也叫我先跟总司令说一句。李长江说,你说吧。沈道叔说,这个月因为总司令高堂八十大寿,所以就让过去了。下个月上旬,日军下乡扫荡,要总司令发兵一起行动。李长江说,妈的逼着老子上路啊。叫我去扫荡李明扬,这是将我的军。不行,不去!沈道叔说,总司令,人到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南京给你的军饷是按月发放的呀。再说,扫荡也不光是针对李明扬,还有陈泰运的税警团,还有新四军、游击队。李长江说,好吧,到时再说。沈道叔问,许军需到南京押运军饷回来了吗?李长江说,回来了,钞票四大箱。县长大人,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军饷算什么东西!当初谈判,你也是南京的代表,十三条规定日军不进泰州,现在变成这样的局面,我上下里外挨骂,做不起人来了。沈道叔说,这个你不能怪我,情况发生了变化。日方对汪先生施加压力,汪先生也没有办法。再说,汪先生对扬州以东的地方,也需要真正掌握,你泰州到底姓蒋姓汪,总归要有一个明确,不能骑在墙头上不下来。所以日军是作了充分准备,一有时机,就全面出动,迟早的事。占领泰州、兴化、海安、东台这么一大片地方,速度可不亚于希特勒的闪电战术。谁能阻拦?新四军也没料到,也没办法,何况是我们?关于泰州的十三条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不过是一张纸!汪先生当初同日本内阁也有过若干协议,到现在怎么样?有多少是兑现实行的?还不是一堆纸!要么不走这条路,既上了这条路,就身不由己啊!很多事情都要随机应变,就像鱼一样,要从水草当中游过去,不要被水草缠住了。但汪先生相信我们有光明远大的前途。汪先生派我来做泰州的县长,对我有特别的指示,要我有机会同总司令谈谈内心话。你是我们的第一集团军总司令,这个地位不低,我们一定要配合汪先生的大局,汪先生不也是国民革命的老资格、大英雄?要能忍,终归会有好结果的。条条道路通罗马,走通了就是好路。
李长江说,情况确实是比较复杂,但我想不到泰州丢得这么快,心里总是不甘。沈道叔说,总司令以后最好不要说泰州丢不丢的,泰州不还是在你的手上吗?你的部队不也还是你掌握吗?汪先生的策略是写在旗子上的,“和平反共建国”,“和平”是为了“反共”,“反共”是为了“建国”,汪先生也是爱国主义者。共产党、共产主义、共产共妻、工农翻身做主人,这些才是国家的祸害。借日本人的军事力量,消灭共产党及其军队,只是我们的手段,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跟重庆方面是殊途同归的,不是分道扬镳的。至于日本人,他们迟早要回老家去,我们不要老是想着日本人怎么样。共产党就是利用民族主义来分化瓦解我们国民党,汪先生认为,蒋介石国共合作抗敌的方针是上了共产党的当。只有我们汪先生思想深刻,从错综复杂的局面中,发现了“和平反共建国”这条唯一正确的道路……。
李长江说,这些大理论我不懂,反正我是实力不丢,地盘不丢,有奶便是娘。
沈道叔见大道理说不下去,也就适可而止,告辞而去。县公安局长进来报告说,总司令,城里有共产党活动。李长江说,不要大惊小怪的,具体出了什么事?公安局长说,城里贴出了好多对子,是直接污蔑总司令的。李长江问,什么对子?公安局长从从袋里拿出来,就要呈上,李长江说,你不晓得我不识字?你念给我听吧。公安局长面露为难之色,李长江说,念嘛,纸上那么多东西都不算数了,我还怕纸上的几句话?公安局长只得念道:“纪念中山孙,庆祝长江母,哀于斯,乐于斯,一日之间哀乐伴;冷落草头将,热闹水边王,和为贵,战为贵,千秋而下是非分。”李长江听了,说,这算什么共产党?之乎者也的,是穷酸文人卖弄文才,显示自己,别理他。公安局长又拿出另一副对子,说,这一副,更不好,就不要念了。李长江说,越是不好,我越要听,你念!公安局长念道:“太夫人做寿,金也要,银也要,钞票也要,皂白将分,何能携逃南北?小百姓倒霉,稻未熟,麦未熟,杂粮未熟,青黄不接,只好典当东西。”李长江说,噢,这是骂我收人家的寿礼,金啊银的全要,做了伪军,以后往哪里逃?妈他个巴子,这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话。我妈妈过八十岁,老百姓就要典当东西了?放屁!这全是泰州哪个角落里的鸟文人做的,访到给我关他一百天,把他的手爪敲断,看他还写不写这些妖言了。
李长江让公安局长把两副对子留下来,就让他走了,他拿起那两副对子来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他拿倒了,旁边副官看着不敢吱声。外面老百姓有话语说,“李长江看报,一塌糊涂”,确实不假呢。李长江丢了对子,把副官叫到跟前,耳语说,你同许军需两个人化装便衣,晚上下乡去一趟,告诉总座,下个月上旬,鬼子要下乡扫荡,逼着我们也去,叫他早作准备。副官说,总座上次说,重庆李烈钧老总要的降压药,有没有买到?李长江说,去上海的人还没有回来,你同总座说明一下。又说,总座要的子弹,你们到龙王庙水上仓库去提出来,带下去。副官领命而退。
李明扬派了他在乡下的朱、孔二军需来见李长江,说,总座派我们前往江西上饶,向顾祝同领取枪支弹药,以后打算藏在木排下面运过来,到时请副座安排通过泰州。李长江说,我晓得,我们存在顾祝同仓库里的枪支弹药不少,你们去运一部份来用,很好。沿途要小心,不能走漏风声。你们一到高港,就要通知我,这一路都由我来安排。
一二八
一九四一年六月四日上午,陈中柱突然闯进李明扬住的茅屋,报告说,总座,敌人下来了!李明扬问,有多少?陈中柱说,日军和伪军有两千多人,分为五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都安营扎寨了,已经把我们包围。李明扬说,李长江该死的东西,怎么一点情报也没有送来!陈中柱说,我估计鬼子这回瞒住了他,据侦察,这次来的是江南任源道的和平军,鬼子这一手绝啊。李明扬说,差不多是这么回事了。你说怎么办?陈中柱说,从敌人兵分五路、安营扎寨的情况看,他们这一次是精心策划,稳扎稳打,决心很大。我马上带领主力向北前进,以吸引敌人,总座率领总部绕过敌人,向南撤退,到溱潼北边暂驻,我将与敌人在老阁一带周旋,寻机歼敌。李明扬说,行,到时你要安全撤退。陈中柱说,总座放心!
六月五日清晨五点半,天色大亮,日伪一部向陈中柱驻地悄悄接近。陈中柱却率部从背后突袭敌人,激战之下,敌人急退,与另一路会合,退守王胡官庄。陈中柱率部包围王胡官庄并布置阻援,同时叫省保安六旅打向敌人后方,以牵制另外三路之敌。入夜,九时正,陈中柱率部进攻王胡官庄,说,你们要不惜弹药,过一会儿就打一阵,让敌人终夜不得安宁,天一亮,你们就网开一面,放敌人西逃,我亲自在路上等着歼灭他们。
六月七日早晨,困守王胡官庄之敌果然夺路西逃,蚌蜒河中行驶着汽艇五艘,上面架着机枪,蚌蜒河南岸,行走着部队,水陆两路掩护撤退。过了武家泽,陈中柱率部突然出现,从蚌蜒河两岸袭击,激战一个小时,击沉敌人汽艇两艘,打死日伪军五十多人,敌人全部退守武家泽。双方稍停。上午十时,武家泽之敌以密集火力开路,企图突围。陈中柱冒弹雨大呼,敌人已成孤军,消灭他们!在进攻中身先士卒,头部突中一弹,身中三弹,扑地不起,进攻遂滞。敌人一见,突然冲出,抢去尸体,更以猛烈反攻打了过来,而陈中柱部亦拼死进攻。日军遂割去陈中柱首级而退,尸身为陈中柱部队抢回。遂裹以白布,运至李明扬驻地。李明扬得到消息,急至河边迎候,抚尸大哭“中柱、中柱,失我中柱!”命人将尸体运往泰州,送到陈中柱家中,李明扬有致陈中柱夫人王志芳书信一封,其词曰:“中柱夫人王志芳阁下,陈中柱英勇抗敌,于此次反扫荡中身先士卒,壮烈捐躯。军失良将,吾失股肱,夫人更失其傍,岂不痛哉。夫人身怀中柱遗腹,还望节哀而求长久之计。至于中柱之首,于战场为日寇忍心割去,我当嘱李长江与敌交涉,使完全安葬以慰哀心。李明扬哭拜送之于溱潼以北乡间。”
王志芳伏尸大哭,拭泪阅李明扬信,又伏尸大哭。王志芳收泪,严着孝装,命人抬尸随往,从城里大街向北,到智家堡万字会日军司令部去要人头。一时轰动,泰州百姓肃立而视,让开道路,军宪日伪无敢阻挡。
李长江接李明扬送到的消息,一连跺脚,大叫“不好”,拭泪而言,想不到陈中柱战死乡下,我们损失一员大将,才三十五岁呀。他下乡的时候,我心里就觉得不好,有心换别人下去,但晓得他不会肯,也就没说。李长江正哭说着,下面有人来报说,陈司令夫人王志芳披麻戴孝,抬了陈司令尸体,到万字会要人头去了!李长江说,啊呀,她身怀大肚,要给陈中柱留一条根呀!他抓起电话,我是李长江,要南浦司令说话!南浦接话,李长江说,你们这次扫荡为什么不叫我们去?我们去了,李明扬的部队就会让开,你们也不吃亏。现在,陈中柱跟你们打,中了你们的枪弹,你们不该把人头割下来,这叫什么做法?你们怎么对待战场上中国的军人?现在陈中柱夫人王志芳到你们那里要人头去了,全城轰动,你们就看着办吧!李长江搁下电话,对身边人说,南浦是个老狐狸,他说下面有人要将人头掛起示众,他没有同意,而是供了起来,等王志芳一到,他会举行一个向陈中柱人头致敬、送行的仪式,交给王志芳。
李长江与丁聚堂等人一起,说,鬼子这一回刁了,下去扫荡,没有用我们,也没有透露风声,总座他们就吃了大亏。我们情报方面做得很差,今后要多派眼线,注意鬼子一举一动。这次除了陈中柱,其他伤亡也不小。这样下去不行,你们说,怎么办?都不作声。李长江说,我们马上给总座补充人员、武器弹药。你们分头执行,每个师凑一个连,衣服一换,下去。
陈中柱灵柩停搁三日,伪第一集团军第二十四师师长颜秀武,二十五师师长秦庆霖,二十六师师长陈才福,二十七师师长何春林,二十八师师长丁聚堂,以及第一独立旅旅长孔瑞五,第二独立旅旅长韩润华,特务团团长熊伟夫,都分别到陈中柱公馆凭吊致哀。
南浦襄吉打电话给李长江,问,你下面的师长旅长,怎么一个个都去向陈中柱磕头?你的部队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李长江说,南浦阁下,你们日本文明是承传的中国文明,你该知道,中国人是人情大似天,自古以来,老朋友死了,哪怕是朝廷的罪人,去磕一个头、哭几声,是应该的,戏台上也常有演出,叫做抚尸大哭,连皇帝也不管。不要大惊小怪。马上陈中柱下葬,我还要动用部队沿途护送,还要到坟上去烧一把纸钱,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如果要做做样子,派日本兵沿途站岗敬礼,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南浦在电话里大笑,说,总司令,你也是好样的!
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第四纵队司令陈中柱少将,安葬于泰州西北郊。
前往江西上饶押运枪支弹药的孔某返回,密见李长江,向他报告,一万支枪和十五万弹药,已经到了高港外面,共是十个木排,都藏在下面,请副座安排通过。李长江说,好,你去。你蛤上木材商人,一路关卡该送的钱你照送,别的不用管,我自有安排。李长江把陈才福叫来,向他单独做了交待。
五天后,十个木排从泰州南门外济川河过来,经过南官河、西城河,顺利通过有日军把守的泰州闸,向北进入鲁汀河,往茫茫里下河水乡而去,说是运往兴化的木材。
一二九
副官报告李长江,黄逸峰来访。李长江说,嗯?黄逸峰?叫卫队两边站起来!有请!
便服的黄逸峰进了西山寺,两边是武装夹道的士兵,直至大殿。李长江坐在大殿上等待黄逸峰登上大殿,对李长江一拱手,说,长公,摆下这阵势来招待老朋友,是什么意思?李长江朝起一站,说,黄逸峰,我李长江做人,一向清楚。以前,你以重庆战地党政委员会的资格到泰州来,我和李明扬都敬重你黄教授、黄委员。其实我们知道你内里是共产党,但也没有拿你当外人!你替新四军说话,为陈毅同我们周旋,天天住在泰州,我们也没有忽略过你,从来都尊你为上宾,有一句听一句!黄桥一战之后,成立中间部队“联抗”,也有我们的支持,你做了“联抗”的司令。后来你公开了面目,做了新四军苏北参议会的议长,等于是共产党的省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断粮缺饷,也没有去求过你。你不来关心我们,反而带领新四军把我打出了泰州城!别的我也不说了,你今天还好意思来见我!
黄逸峰说,我今天就是代表陈毅来的,假如长公要抓我,把我交给鬼子去好了。假如还能听老朋友慢慢说明情况,就请一杯清茶,这些保卫人员,就让他们休息去吧,我没有这么重要。
李长江手一挥,说,撤下去,上茶!
黄逸峰呷一口茶,说,你们断粮缺饷,的确没有跟我们说。只要师公长公说一声,新四军决不会袖手旁观,有一碗饭也要跟你们匀着吃。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刚刚发生皖南事变,陈毅整天忙得洗脸的时间也没有,恨不得一天能变成几天,一切党政工作重心,都移到了东台以北地区,要重建新四军军部。你们粮饷短缺到这种程度,我们没想到。所以你们换旗号,我们感到突然。换旗号所产生的社会影响是很大的,多少人觉得天好像都黑了,看不到希望了,后来我们就打了你们一下,那也不光是气愤,为了树立人民的信心,让乌云里透出一点阳光,我们新四军不能一声不吭的,你说呢?我想你也是能理解我们的。考虑到过去的交情和复杂的情况,我们的计划里并不想占领泰州,而是打一下就撤。一没想到你们一打就跑光了,二没想到鬼子有一个闪电进攻的计划就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这叫做各有各的情况,现在情况都弄清楚了,那就好办。老朋友毕竟还是老朋友,我这不是主动的来了吗?我既代表新四军而来,又代表我个人而来。我们之间有话总是可以互相说说的。如果对你不了解,陈毅不是让我来送死的吗?他还不至于是这样的头脑吧?
李长江说,跟我还有什么说头!
黄逸峰说,如果我们是这样简单看问题的,我今天就不会主动来跟你会晤,你刚才不是说过,我黄逸峰在共产党那边,大小还相当于省长呢。
李长江说,好吧,既然如此……给黄委员在小会客室重泡一杯茶!
李长江把黄逸峰请进了旁边的小会客室。
数日后,李长江到光孝寺敬香,跪拜如仪。日军南浦司令也忽然来到,在大殿上见了李长江,李长江掉头就走,南浦说,请总司令稍留片刻,我和你到方丈谈谈心。李长江只好站住。南浦敬香,跪拜如仪。和尚请“南浦司令、李总司令”到方丈用茶。李长江问,你们南亭长老呢?和尚说,他到上海静安寺有事情去了。
李长江端坐,不说话。南浦呷一口茶,赞美茶好,然后说,总司令,你也五十多岁,我也五十多岁,我们的宗教信仰也相同,都信佛教,你不欺我,我不欺你,我们之间是最好说话的,随便谈谈好吗?李长江说,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南浦说,那我就唐突了,总司令下乡去过几次?李明扬将军身体好吗?李长江说,我没有下乡去。南浦说,据我所知,你是去过几次的,既然去了,为什么不承认?去了就是去了,人之常情嘛,我很理解。李明扬将军愿意参加和平吗?李长江说,妈的我已经下了地狱,还去拖人家下地狱?南浦一愣,说,嗯,你怎么是下地狱呢?这个说法是不恰当的,应当说是走向大东亚共荣的光明。李长江不说话。南浦又说,请问总司令,我们在乡下乡扫荡,抬回来的伤员,身上中的子弹,都是三八式的,这是怎么回事?那是我们发给你们的子弹嘛!李长江说,这些事情哪个晓得!你问我做什么?南浦说,你是说你不知道?很好。不过有一件事情,作为朋友,我要告诉总司令。东台的旅长杨仲华,也是你的部下,暗中与重庆方面有联系,也与新四军有联系,上面发现了,已经将其扣押。我希望我们泰州不要发生此种不愉快的事情。李长江说,愉快,愉快,怎会得不愉快,真是太愉快了!南浦又呷一口茶,对和尚说,光孝寺的茶,很好喝呀。他放下茶杯,站起来,对李长江说,今天我们一起敬了香,拜了如来佛,我们是应当同登彼岸的呀。李长江说,我修行不够,等不到那一天。南浦一愣,不再多说。和尚一旁双手合十,说,同登彼岸,同登彼岸!南浦对他的卫兵说,开路!南浦一走,李长江骂道,妈他个巴子的,来把气我受的!和尚忙劝道,总司令,法轮常转,能忍自安。
李长江回到西山寺,副官告诉他,李明扬从乡下带口信来,说海安韩紫石家有人找他,韩紫石的孙子被鬼子带到泰州来了,要李长江跟鬼子说情。李长江问,韩紫石现在什么情况?副官说,海安被日军占领之后,韩紫石避难于海安镇以北的徐庄,但南浦派一个营把徐庄整个看守起来,南浦去见韩紫石,要老头子出来当江苏省长,老头子不肯,说死就死在徐庄,决不出大门一步。南浦没有办法。现在把韩紫石的孙子带到泰州来,是作为人质,要逼韩紫石出山。李长江叹一口气,问副官,假如我是韩紫石,你看我能不能也像他这样死不投降?副官一时答不出,李长江说,你怕什么?你照直说。副官说,总司令为了保我们的实力,不得不牺牲个人,假如总司令不是总司令,而是韩紫石,情况当然不同,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各人有各人的处境,也各人有各人的责任。李长江说,你不要为我辩解,我现在成了李逆长江,成了汉奸。副官说,总司令不要气,我们都跟着你呢。李长江说,韩紫石的孙子,南浦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你去同南浦的翻译通通气就行了。
李长江带了两个卫兵,三匹马,说,散散心去!打马出了东门,放马奔跑,一口气跑出十几里,立马回首,望着泰州城,望了一会儿,就下马牵着走,对卫兵说,进村去喝一杯水!刚走到村口,忽见七、八个和平军士兵从村里出来,各人手上都拎着鸡,有一个士兵扛着一支竹竿,上面绕着绳子,是专门用于捉鸡的。村里的老百姓远远地跟着,眼巴巴的,又不敢向前。李长江一看,说,叫他们站住!卫兵上前,说,哪一部份的?站住!总司令在这里!七、八个士兵都站住了,李长江走上前,说,你们就这样下乡骚扰百姓?谁是班长?班长被士兵推了出来,丢下了手中的鸡。枪毙!李长江吼道。班长拔腿就跑,卫兵拔出盒子枪,“卜!卜!”两枪,当场子打死在田野里。“还不去把鸡还掉!”李长江又吼道。兵士们立即掉头进村去还鸡。李长江恨恨地骂了一句,翻身上了马,怒驰而去。
一三0
一九四一年十月七日下午,李长江在西山寺召开他的紧急会议,四周加强了岗哨巡逻。
李长江说,今天把你们十万火急召来,为的是我们切身的大事。当时我们同总座分手的时候,总座说过的,我们换旗子是迫不得己、一时的委屈,只要我们喘过气来,就可以反正。我们给重庆的电报上,也说过我们有一天是要反正的。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九个月,我们的情况总的是好的。虽然新四军打了一下泰州,我们受了些损失,虽然鬼子三路进攻,闪电战术,一下子占领了扬州以东地区,但我们实力不但没有丢,反而扩大了,现在我们有五个师、两个独立旅、一个特务团。鬼子占领了泰州四面,但他们在泰州只有一个司令部一个宪兵队。我在泰州,天天觉得自己日子难过。人家这么一点点鬼子,就把你们泰州看住了,想想真窝囊啊。他们凭什么做我们的老子?我们又凭什么做他们的儿子?我们把泰州四门口子一扎,他泰州城里的鬼子一个也跑不掉!我跟你们说,我等不及了。我要在双十节前一天反正!把泰州城里鬼子全部解决,打电报向重庆报功!一天天的拖下去,不行啊。部队纪律越过越坏,从前没有这样坏。为什么?当兵的心里不满,失去了信心,他就任意胡作非为不当回事了。再说形势千变万化。就怕到时来不及反正。大家一世的名誉啊。那时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后人。现在我决定,十月九日半夜十二点动手,各师各旅独立解决自己驻地的鬼子。十月十日早上八点,要把旗子再换过来,发传单!不执行我的决定的,现在可以举手说出理由来。
没有举手的人。李长江说,当然,事关重大,事前要绝对机密,到时要一丝不乱。有利的条件是我们人多,足够解决问题。泰州我同陈才福负责。反正之后,准备扬州、泰兴、黄桥、靖江、海安的鬼子来进攻,那就摆开来打它十天十夜!大家不能三心二意,这一次就是要拿老本拼。我们一反正,全国震动!各位就都是抗日的大英雄,要名垂青史!以前,我对总座提出过,让我带兵用奇袭的方法,或者用诈降的方法,到南京去取汪精卫的首级。总座慎重考虑,没有同意。这件事总座在电报上向重庆报告过。现在我们作为汪精卫的第一集团军,一旦反正,那个影响是不用说的。反正之后,我们打不赢就走,都到里下河打游击去!但这一仗不可能打不赢。现在我们同新四军又有了一定联系,黄逸峰、朱克靖这些人都来过了,我也去找过惠浴宇。从我们泰州护送过路的新四军重要人物和家属不少。到时我们可以要新四军、还有韩德勤来参战,让总座来领头。总而言之,现在这个小媳妇的日子不能再过下去了。鬼子下乡扫荡,总是把我们摆在前面,有时我们通风报信,还好一些,有时就去吃新四军的枪子儿,吃总座那里我们自己弟兄的枪子儿,还要被鬼子逼着杀人放火,挨老百姓操八代日祖宗的骂!这样下去怎么行?别看你们现在师长旅长当得霍霍的,只要形势有变化,我们说不定就管不住部队了。这是头拎在手上做的事情,不能犹豫,不能小腿打晃!你们要密切掌握,有哪个想向鬼子通风报信,就先办了他!
颜秀武说,我看大家没有意见。都各自分头回去暗中作准备。至迟十月九日中午,总司令要把起义的暗号和动手的准确时间最后通知我们。只要接到暗号和时间,我们就准时动手!
十月八日,颜秀武在溱潼秘密召开会议,他说,我同丁聚堂大哥商议,决定召开我们这个秘密会议。昨天长公提出双十节前一天反正,他的意思是好的,但我们考虑还不行。当场又不好违拗他,所以现在大家来共同商议一下。我们认为不可行的原因是,鬼子力量太大,只要我们一举事,四周的鬼子以及和平军就会天上地下一齐扑过来。长公说打它十天十夜,这是冒险。总座给我们的任务是保存实力保存地盘,若果真同鬼子打十天十夜,实力和地盘都危险。长公是蹲在泰州憋出火气来了。另外,不是我胡说,他是五十二岁的人了,可能反而容易性急。性急就会坏事。现在的形势,远远没有到发生什么突然变化的时候,我们还应当忍耐。只要战略形势一起变化,总座在乡下一个命令,我们就一齐反正,那还不容易?这方面要听总座的号令。所以,长公昨天完全是性急。我们不能照他说的办。但我们要说服长公放弃他的决定,还要不露痕迹。
陈才福说,我赞成颜秀武的话。长江总司令的决定太突然,总座也不知道,完全是他个人想一时痛快,他没想到反正之后不得了,鬼子出动几架飞机,就把泰州炸平了!不行,不能冒这么大的险!
丁聚堂说,说服的方法我想了一个……
丁聚堂的方法,大家赞同。
十月九日上午,李长江命令他的一个姓陈的副官,护送他的母亲、他的太太以及儿子“小狗儿”,秘密从西门过河,到九里沟乡下去。陈副官护送李长江家属过了南官河,李长江已得到各师各旅送来的紧急情报,都说发现鬼子有了准备。陈才福更亲自到西山寺,说鬼子的大炮已经对准西山寺。李长江想了一下,对陈才福说,哼,看来我的暗号是发不下去了,你们是跟我有了不同的看法,你们约齐了来阻拦我。好吧,但我只怕我们越陷越深!陈才福说,总司令放心,人是活的,我们不会越陷越深的。
一日,副官报告李长江,有一个人说有要事求见。李长江问,什么人?副官说,说是李士群的人。李长江问,哪个李士群?副官说,就是省长李士群,他也是特工总部主任,调查统计部部长,是汪先生最器重的人。李长江说,我知道,他是特务头子,听说是被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拉过去的。我们跟他井水不犯河水,没有来往。副官说,李士群派的这个人讲,他是从苏州过来的,有话要跟总司令说。李长江说,他们是特工,我们是军队,有什么话说?副官问,见还是不见?李长江说,见是不想见,但他说是李士群派来的,怎好不见?
李士群派来的人自称叫李乃光。李长江说,我不知道你是哪个部份的,你们是对李士群是称李省长,还是李主任、李部长?李乃光说,我们称李主任。李长江说,噢,那么你是……。李乃光说,我被任为特工总部泰州站的站长,所以要来拜见总司令,接受总司令的指导。李长江说,我是个土包子,哪里能指导你?你们李主任是当今大人物,你到泰州来,他对我们有什么要求?李乃光说,我们李主任对总司令一向佩服,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他知道总司令为人豪爽,敢作敢为,是一个大英雄。李长江哈哈大笑,说,我是出名的大草包,一个字不识,泰州老百姓都说,“李长江看报,一塌糊涂”!李乃光说,总司令真是风趣。我们李主任受汪先生委托,最近又兼任了清乡委员会秘书长,所以就需要同军队方面加强联系。李主任托我先带个口信,向总司令致敬、问好,有机会他要专门来拜见总司令。李长江说,好的,欢迎欢迎。李乃光说,李主任的意思,他希望今后同总司令加强合作,将来总有出路。李长江说,好呀,我们都姓李,是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李,一家人嘛。
李乃光走后,李长江骂道,“将来总有出路”?我要靠他们有出路?什么意思?说穿了,是个个都想有实力,把手伸到我这里来了!他们不晓得我李长江就是为了保实力,才换旗子的。到今天,汪精卫都不能真正掌握到我,别的人还想来做梦?
一三一
李长江接到南浦襄吉一份请柬,请他于某日去扬州赴宴。颜秀武劝他说,总司令最好托词不去,谨防鬼子摆的是鸿门宴。我听说鬼子惯于在酒里菜里下毒。李长江说,不,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让鬼子以我为怕他们。他摆他的鸿门宴,我赴我的单刀会。
李长江不听人劝,决定去扬州赴宴。他把一切交待给颜秀武,就按时乘车到达扬州。南浦在扬州商会客厅摆酒,宴请李长江,以及东台、泰兴、靖江、如皋、兴化、高邮的和平军头目。南浦站起说,今天我们是苏北的群英会。在各位共同努力、协同作战下,苏北形势是令人可喜的。经过一九四一年的春季大扫荡,我们以闪电战术,迅速占领了从江都到东台的整个扬州以东地区,我们把韩德勤的国民党省政府赶出了兴化,把共产党新四军赶往了盐城,我们的胜利是辉煌的。李总司令在泰州换旗,参加和平,组成汪精卫先生的第一集团军,这使我们的胜利更加伟大!一九四一年春季大扫荡之后,我们又接连发动了秋季大扫荡和冬季大扫荡,共产党新四军的所谓苏中地区,已被我们全面占领,他们只剩下了小股的游击队。我们今后的任务是,进一步加强对新四军根据地的经济封锁,继续发动大扫荡,同时要展开清剿、清乡,这样来巩固大扫荡取得的成绩。然后,我们要向新四军的盐城、淮北根据地蚕食推进。今天,我在这二十四桥明月夜、举世闻名的扬州古城,聊备薄酒,第一是庆祝我们的胜利,第二是巩固我们的团结,请大家开怀畅饮!
南浦举杯,其他人也一齐举杯,唯有李长江没有动。南浦说,李总司令为什么不饮?李长江说,我从来不喝酒。南浦说,哦,这个怪我疏忽了,李总司令是不喝这样的烈酒的,但素酒还能喝一点。行,给李总司令换素酒,我陪你喝素酒,我们都是信佛的。另外,专门为你炒了鸡蛋、虾仁,都是不见血的东西,最适合你的。今天大家难得会在一起,应当高兴,吃一点,喝一点,是应该的。
素酒立即取来了,并且换了杯子,南浦亲手拆封,给李长江和自己斟上酒,举杯说,大家满饮此杯!一饮而尽。李长江也一饮而尽,对南浦说,外面都说你们日本人会在酒里下东西,我李长江不怕。南浦说,李总司令说笑话了,我南浦也是读孔孟之道的人,最相信仁者无敌,不相信那种不正当的手段。众将都一片声附和。
南浦给众人一一重新斟满酒杯,拿起素酒瓶,要给李长江再斟一杯,李长江捂住酒杯说,我平时只吃一杯,决不多吃。南浦说,这种素酒,吃它十杯又何妨?李长江喊了一声“不好”,抱着头就瘫倒下去。李长江随员四人立即奔来,扶起就走,李长江说,快带我回泰州!南浦拦住说,李总司令身体不适,应当及时在扬州诊断、治疗!李长江的副官处长说,感谢南浦司令好意,但我们执行总司令的命令。他们就把李长江抬出门,上了汽车,急忙开走。
南浦说,奇怪,这酒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说罢,当众喝了几杯下肚,众人说,南浦司令不要多心,这是李长江身体不适,他岁数大了些。
李长江回到泰州,昏迷不醒,经过急救和医治,性命无妨,但瘫痪在床,口不能言。第一集团军各师长旅长等人围绕床边,唉声叹气。颜秀武召集会议,说,总司令性子急,缺少方法,不会应酬日本人,鬼子对我们也一贯不放心,所以想除掉总司令。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们不能麻痹大意!
某一天夜晚,从泰州北门外来了三辆黄包车,到了北城门口,伪军岗哨喝令“停下检查”,便去掀开车帘,一见,忙敬礼,说,陈副官!遂放下车帘,对日军岗哨说,自己人。手一挥,三辆黄包车进了城。
黄包车在泰山下的岗哨处停下来,第一辆车上走下李长江的陈副官,走过去,为第二辆车揭起车帘,穿着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军装的李明扬走下车来,第三辆车上走下的是李明扬的副官李烈新,穿的是便衣。三人走近岗哨,岗哨一见李明扬,连忙敬礼,悲声喊道:总指挥!李明扬拍拍岗哨的肩,走了过去。
李明扬来到李长江病榻前,李长江睁大眼望着李明扬,嘴动了一下,努力想说话,却不能言,于是眼泪直流。李明扬拿出手帕,给李长江揩泪,又给自己揩泪,说,不要急,慢慢休养,会好的。
就在李长江病榻前,李明扬对颜秀武说,你要进一步负起责任来!对丁聚堂、陈才福说,你们要像服从副总指挥一样服从颜秀武!复又对颜秀武说,不要让南浦来看望副总指挥。要多请名医,让他恢复身体!要掌握好部队!对于李明扬的每一句话,颜、丁、陈皆答以“是”。
李明扬俯身对李长江说,你放心休养,我过一段时间再来看你。
李明扬问陈才福,寺巷口是沈士元一个团在那里吧?陈才福答“是的”,李明扬对陈副官说,我们从南门出去,到寺巷口休息。陈才福说,我护送总座。李明扬说,不需要,你给我把泰州看好!
三辆黄包车深夜行向泰州南门,顺利通过,下了南门高桥,一直往南而去。
一三二
某日,李明扬驻地遭到日军扫荡,李明扬即乘船匆忙撤离,左躲右躲,李明扬说,开到曲塘去!两条船至曲塘,天色已晚,芦荡生暮色,岸上伪军拉动枪栓,喝令停船。李明扬的副官李烈新上岸去,岸上伪军一见鲁苏皖边区游击总部的军装番号,连忙敬礼,说,不知道是长官,请问来有什么吩咐?李烈新说,看样子你是老兵?对方立正回答,是的,长官。李烈新说,你们去向陈师长报告,就说总指挥来了,在船上等他。士兵连忙遵命而去。不一会,陈才福到,把李明扬迎接上岸。陈才福说,我打个电话到姜堰去,把秦庆霖叫来,一起陪总座。李明扬说,好的。陈才福遂与秦庆霖通话,并要他多带些好吃的和咖啡来。
秦庆霖乘车赶到,坐下一块儿吃茶,便转入房间里吃饭,李明扬饮咖啡,陈、秦二人饮酒。正吃间,陈才福放下筷子,忽然悲声对李明扬说,长江总司令的身体虽然渐渐恢复,但总之大不如从前了,我们怎么办?李明扬说,你们听颜秀武的。陈才福说,颜秀武我们照样服从,调我驻曲塘,我不是来了吗?但是上上下下都觉得少了主心骨。军心惶惶,这样下去不行。大家有一个想法,想请求总座参加和平,来带我们。李明扬不回答。陈才福又说,总座在乡下打游击,随时可能有危险,我们也不放心。总座如果参加和平,弟兄们心会更齐,只要时机一到,总座带我们反正,不是更有把握?总座如果不参加和平,我们千不怕万不怕,就怕总座在乡下遭到袭击,有个三长两短,全军就失去了希望,就都散了。李明扬仍然不答。陈才福对秦庆霖说,秦师长,你也劝劝总座。秦庆霖说,总座,陈师长刚才的话,也代表我们好多人的想法,我们也是为了更好保住实力保住地盘。长江总司令身体不好,时间一长,南京说不定会派人来替换长江总司令,整个部队就掌握不住了。李明扬说,吃饭。陈秦二人就不再敢说。默默吃完饭,放下筷子,李明扬边揩脸边对二人说,亏你们想得出,让我也来参加和平!那以后谁来救你们?二人不作声。
李明扬脱衣睡觉,李烈新来报告说,陈才福的人要缴我们的枪!我说让我问一下总座。李明扬说,给他们!李烈新领命而去。李明扬安祥睡下,贴身侍卫给他吹熄了蜡烛。
第二天早上,陈才福、秦庆霖陪李明扬吃早茶,陈才福说,参加和平的事,总座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李明扬眉头一皱,看着陈才福,嗯?不要再说了!早茶之后,李明扬说,送我们走!陈才福说,是!李明扬往河边走,陈才福悄悄命令自己的副官说,去把总座卫队的枪还给他们!副官急忙去办。
李明扬的卫队也上了船,都有了枪。李明扬在河边对陈才福、秦庆霖说,心生则魔生,心不生则魔不生,记住我这句话,你们就能好好到头。
李明扬的船走了,有一个人把陈才福拉到一边去说,陈司令,你为什么不下手?陈才福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假如我对总座下了手,要不了半天,就会有人对我下手,我头掉了不知怎么掉的。有人说过,对李长江,你不敢欺他,对李明扬,你不忍欺他。其实,反过来说更对,对李长江,你不忍欺他,对李明扬,你不敢欺他。反正是既不忍、又不敢。那人把头点点,说,对你们,我算是弄明白了一些。
李明扬船到唐家甸,部下已经会齐,丁作彬向他报告,总座,我们的粮饷得到接济了,扬州孙良诚派船送给我们二百石大米和面粉,陈毅粟裕送给我们二百五十石大米和二百万元法币。李明扬良久无语,后来说,孙良诚现在是和平军,他是冯玉祥的老部下,跟我是老朋友,他暗中接济我,我可以感谢他,但不必感动。陈毅粟裕是新四军,他们是从他们统一战线的立场来接济我,这是政治,我不必感谢,但是觉得感动。这是为什么?丁作彬说,我不知道。李明扬说,孙良对我好,含有留后路的意思,而新四军对我们好,是出于关心,他们是代表老百姓的。丁作彬点头称是。
李明扬问,这些粮食,有没有安排好?丁作彬说,打算分到士兵,各人自己携带。我们本部,加上陈泰运税警团,两下一分,可以处理掉大半,另外,要藏起一部份来。李明扬说,陈泰运下面有人捉到新四军就杀,听说在苏陈庄那里一看到生人进庄,三句话不对,马上说是共产党的探子,捉起来活埋,这什么缘故?这怎么行?丁作彬说,是的,总座要找陈泰运谈谈才好。
周德林向李明扬报告说,重庆军委来电,改我部名称叫“长江下游挺进军总司令部”,总座为总司令并且兼任“鲁苏战区副总司令”,还兼任“江苏特别行政区主任”,陈泰运为“挺进军”副总司令,我为参谋长。另外,韩德勤任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李明扬说,乱七八糟、颠来倒去,什么意思?周德林说,我想,这是中央对苏北的新安排,韩德勤在洪泽湖一带进攻新四军彭雪枫部,被新四军俘虏,“鲁苏战区副总司令”和江苏省长的职务,就不好让他再担任了,现在他被新四军放了出来,到了安徽阜阳,顾祝同保了他,让他重新组建部队,我们总部的名称就给了他,他的两项职务就给了总座。
李明扬说,他用了我们的番号,我得了他的头衔,真想不到,做戏本的人大约也做不出来吧?
周德林说,我们“长江下游挺进军”这个名称,范围上也是扩大了的,长江下游比三省边区要大得多,何况总座还有了“鲁苏战区副总司令”的大头衔,并且兼任了江苏省长。李明扬说,可惜我现在并无与这些头衔相当的实力,等李长江反正之后,我们的实力就好得多了。韩德勤这个倒霉鬼,算是遇上陈毅了,韩紫石早就说过,韩德勤不是陈毅的对手。差远啦!
一三三
缪斌又到了泰州,李长江说,请他来,我正要会会他。李长江在他的住宅会见了缪斌,说,缪公,你上次来,立了大功回去了。这次来,又要立一个大功吧?缪斌笑道,苦海无边,何从论功。李长江说,你来得正巧,要早些时来,我还不能说话,现在才有些恢复,不知道南浦在酒里下的什么药。缪斌说,听说酒里面没有问题。李长江说,那就在为我弄的菜里。反正我是中了他下的毒药,这笔账我给他记在这里呢。缪斌说,长公,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南京方面知道泰州双方有矛盾,本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精神,也为了整个和平建国大局,想进行一些调整。李长江说,那好,把这个鬼子司令给我调走!缪斌说,已经跟日军总司令部联系过,提出过这个要求,但日军总司令部不同意。李长江说,他不肯走,难道叫我走?我是泰州的看家狗,打死也不走!缪斌说,长公,你现在身体是不行了,英雄怕的病来磨,也需要到南京好好治一治。我说不如暂时先到南京住一个时候,反正你的部队一个不动,你还不放心吗?李长江说,缪先生,你当初同我订十三条,现在是一条也不兑现呀!现在你说话叫我怎么相信你呢?
缪斌说,长公,这话我也很难说,谁知道以后会发生这么多的情况呢?其实,日军进了泰州城,十三条也就等于不存在了。这不能怪我。日军的行动,就连汪先生,也不知道。他们占领扬州以东的那种闪电式,没有、也不可能跟我们商量,那是他们的绝密。
李长江说,假如按照十三条办事,他们进了泰州也可以再让出去。但你们看来也做不了主。既然如此,当初就不该来找我们。缪斌叹口气,说,长公,汪先生同日本人之间,就没有矛盾吗?从某种方面来说,汪先生也很令人同情啊。
李长江说,自己没有把握,就不要做这个事。连带着我们跟在后面受罪。缪斌说,这些话不说了,你考虑把下面好好安排一下,南京请你去担任军事参议院副院长,上将衔不变。你这里的位置,由项致庄来。项公此人是不犯嫌的。李长江说,请任命颜秀武兼副总司令。缪斌说,正是这样安排的,我们都替你想到了。
李长江召集部下开会,说,南京缪斌来了,传达了上面的意思,想调我到南京去,挂个军事参议院副院长的名,泰州由项致庄来,你们都不动,颜秀武任命副总司令。这是总要有这一天的!日军不肯调南浦走,汪先生只有调我走。十三条上说我们是不受调的,但十三条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局面,我们是身不由己,只有这样混下去。我走不走呢?我走!我不走,老是同日本人绷着,南京就生怕我同日本人干起来,坏了他们的大事。我走了以后,人走魂在,夜里做梦也要到泰州来转三转。
你们怎么办?不要紧。第一,总座就在乡下,要见也见得到,要谈也谈得到,总座永远是我们实际上的总司令。现在,总座的头衔更大了,是“鲁苏战区副总司令”,还兼着“江苏特别行政区主任”,也就是江苏的省长,接的是韩德勤的两个衔,我们游击总部的名称,给了韩德勤,让他到安徽去了,他是在做了新四军的俘虏被放回去的,顾祝同保了他。好哇,这是我们的好消息!
第二,我在南京,身体养好了,一有机会我还要回来跟你们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你们不能散,你们一散,我也回不来了,总座在乡下也失去了依靠,一切都谈不上了。
第三,项致庄虽然来当总司令,他是一个人来,连卫队也不带。这个人不犯嫌,犯嫌的人也不敢派得来,否则不是要跟你们闹翻了?南京当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而且任命了颜秀武兼副总司令,实际上当家。我们这个部队永远是“李明扬与李长江”的,是在座你们大家的,天下没有人能拿得走。李明扬在乡下打游击还升了官,靠的什么?就靠的有我们在。说明总座为我们给重庆作的保证是有用的,重庆方面是心中有数的,是认我们这笔账的,我们在座的不要时间长了自己反而糊涂起来,在这个问题上,谁要是糊涂了,谁没有好结果!
陈才福问,总司令要去南京任职,总座知道不知道?李长江说,派人告诉他去了。我去不去南京,不是根本的,根本的是你们大家。丁聚堂等人说,总司令你放心到南京去,我们一定记住你关照的这些话。
不久,南京的调令、任命都到了,项致庄也到了,缪斌乘小汽车来接李长江。
李长江到光孝寺去敬香,趴下磕了头,站起来,仰望如来佛,喊了一声“菩萨!”放声大哭。部下把他扶到后面方丈,手巾把子揩了脸,大家七嘴八舌劝他:总司令不要难过,总司令要保重,总司令放心到南京去,总司令一定会回来的。
李长江说,我的心情只有菩萨最晓得。不说了,到商会去参加欢送仪式吧。
副官前来报告李长江:海安韩紫石死了,死在徐庄。李长江哈哈大笑,说,老头子,果然不肯出徐庄一步,好样的!好样的!
到了泰州商会,一群工商界人士在门口迎接。李长江到了大厅,灯火辉煌,盛筵以待。李长江发表讲话,说,我马上到南京去了,惭愧得很,在你们泰州没做什么好事。我的部队纪律也不大好,扰乱地方的事情不止一桩。最近以来,我不大管事了,不晓得这方面情况怎么样。所有不到之处,临走我就做个总的赔罪!大家说我李长江保住了泰州,无论如何我不敢当。我保泰州是保我们自己,你们不需要感谢我。我走了,我的部队还在,请大家记住,我的部队永远是姓李的,李明扬李长江的李,以后在泰州总负责的,就是颜秀武,各个师长旅长团长都不变。今后泰州父老乡亲还要继续照顾我们,多有得罪!在这年头,我本来也是想在泰州做一番光荣事业的,现在看来,心慌吃不得热粥,我是力不从心了。我李长江头虽然低了,骨头不软,身体虽然坏了,心还是雄的,所以我说是惭愧,只有天上地下的菩萨晓得,你们心里也都晓得。以后我在泰州的这一段,到底是留下一个什么名,我也做不了主,那就由人说去吧,留下骂名是有的,遗臭万年大约还不够资格……
一三四
李明扬在一条船上办公,船隐蔽在芦苇从中。副官来报告说,总座,泰州万羹尧领着一个漂亮女人,要求见你。李明扬说,混蛋,他怎么随便把人朝这里领!副官说,万队长说,事关重大,一定要见到总司令。李明扬说,那就在岸上找个地方接见,这里不能暴露。副官领命去做安排。
在一间民房里,李明扬接见来人。万羹尧介绍说,这是李明扬总司令。漂亮女人连忙弯腰口称“李总司令”,万羹尧又介绍说,这是日本国川岛芳子女士。李明扬不语,拿眼睛看了一会儿,说,你果然是川岛芳子吗?我是久闻大名的。川岛芳子说,不敢当,我是很小的人物。万羹尧即自动回避,站到外面去。
李明扬说,小姐不辞辛苦,到农村里来见我,想必有所指教?川岛芳子说,不敢,能见到总司令,很荣幸。李明扬说,你是有名的中国通,在中国近年来的政治当中,起过特殊作用,你到这穷乡僻壤来找我,一定负有使命,人各为主,你直说无妨。
川岛芳子说,总司令对我是了解的,真人面前就不说假话了。我从学生时代起,就爱好政治,也爱好中国的文化。中国和日本的政治发生巨大演变,我当然是要关心的。我这种人,别人称为国际间谍,这种说法,从贬意的方面,完全忽视了我作为一个人,也有自己的政治理想,我也是在为我的理想而奋斗,为此我也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这和你们中国人为了抗日的理想而不惜流血牺牲是一样的。总司令赞成我这个说法吗?李明扬说,你可以这样说。
川岛芳子说,既然如此,那么总司令是允许我坦率说出自己的政治见解的了?李明扬说,你有什么话,当然可以直说,中国有古训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想堵人的嘴,是不成的。不过反过来也一样,也要允许我反对或者不听你的见解。川岛芳子说,当然当然。她说,我认为,总司令现在又一次面临何去何从的选择。在这之前,总司令棋高一着,让李长江易帜,保存实力和地盘,而总司令自己,带少数部队下乡游击,保存你的名节,以便将再合到一起。真是一步好棋。不过,谁不知道“二李”是分不开的呢?你们这一套,连日本人也骗不过去。但日本人和汪精卫讲现实,对你们姑妄容忍,等待时机成熟,再来解决。
李明扬捋捋下乡以来留起的一尺长的胡须,笑而不答。
川岛芳子又说,我要说的是现在。李长江已经调走,你泰州的实力已经分化瓦解,你的第一纵队司令丁聚堂,是你和李长江最可靠的部下,已经率领他的一个师,跟项致庄开到浙江去了。项致庄到浙江当省主席,丁聚堂晚节不忠,投靠了新主子。再说其他人,哪个不是三心二意、各有算盘?我听说陈才福逼你参加和平,这可不是很尊重你的行为啊。颜秀武现在当了第九军的军长,他是不是还欢迎你去领导他呀?不一定了!从这方面看,你现在如果不回泰州去亡羊补牢,你将完全落空。再看另一方面,既然你现在已经很孤单,失去了李长江,失去了相当的部队,那么,只要日军下一个决心,你在乡下的这么一点力量,怎么抵挡得住?那样一来,你的计划就全部落空了。你一失败,李长江在南京也就成了一个废物,只有被除掉。所以,为你着想,你现在的处境是空前的危险。我想,你应该立即回泰州,把第九军掌握在手,现在还来得及。你有了第九军,你还可以考虑新计划,否则,一切对你来说都是空的了。当然,要回泰州,日本人可以帮你的忙,条件可以商量。日本人对你深为敬佩和理解,他们决不会让你为难。我今天来,当然是负有使命的。我也是自告奋勇来的,因为我对你很崇拜,我对传奇式的英雄总是很崇拜。我的话完全出自我自己的肺腑,但是听与不听,当然完全在你。对于我来说,能在这样别具一格的环境里见到李明扬将军,已经很满足,是我很大的荣幸,将来的历史上会记载这一笔的,我很看重那种文字的记载,所以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也是一个有书生气的人。我为人富有同情心,因为我小时受过巨大的苦难。川岛芳子言罢拭泪。
李明扬说,小姐肯到乡下来看看,是一件好事。在日本人的入侵之下,中国的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中国的军队怎样坚持抗战,对于你,我想是应当有所触动的。至于我个人,对于你的建议,表示感谢,但可惜不能听从。小姐所说的,有些也许是对的,这样聪明的头脑,当然令人佩服。不过我个人的处境,小姐有意无意之间夸大了一些。我现在觉得形势是好的,从总的方面说,中国的抗战,看来快要胜利了。这一点,你在大城市跑,对国际上的战争情况,比我了解得多。日本军队在中国也不可能再持久占领下去了。你个人在中国的活动,也是很著名的,不过我觉得有些活动并不很光彩。这对于你,应当是一种遗憾。作为一个年纪比你大的人,我也要劝你几句,你现在最好是急流勇退,为自己早作安排,不然到时来不及,玉石俱焚的情况是会有的,我很可惜你这样的人才。一个女子,在知识、能力、勇气方面达到这样的程度,也是不容易的,要好自为之。我是不会向日军方面作任何的屈服的,动机如何,任别人去说,但大节是宁死不亏,无可商量,因为归根到底我是一个中国人。即使如你所知,我和李长江分道,是为了保实力保地盘,那么这实际上也从一个独特的方面向你们说明,要中国人真正屈服于入侵的外国征服者,其实是做不到的。这一点,应当成为你衡量整个形势和决定你个人何去何从的一个参考。我和你一样,也是说了许多老实话,听上去不够客气。谢谢你到乡下来看望我这个老朽。
一三五
1945年2月,在苏中水乡农村随处转移、跟敌伪扫荡军兜圈子的李明扬,从电台收到国民党中央军委给他的加委令,加委他为“第十战区副总司令”。周德林、丁作彬向他表示祝贺,他说,我的处境如此狼狈,中央给我的头衔却是越来越大,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头衔是这么好给的吗?是用空衔鼓励我吗?周、丁二人未得其解,李明扬说,如果从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沪沟桥事变算起,抗日战争到现在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现在整个形势是鬼子快要不行了。中央给我加这么大的头衔,是在准备下一步,一旦鬼子倒台,我们就要出山,不但是泰州,还有扬州、南通,包括整个鲁苏皖的和平军部队,谁来收编他们?只有我李明扬是最适合的。给我这么大一个头衔,就是为这个作准备的。你们说是不是?周、丁二人恍然大悟。正说着,就接到颜秀武发来贺电。李明扬说,你们看,这就起作用了,颜秀武第一个发贺电来,甚慰我心啊。过了一会儿,孙良诚的贺电也到了,李明扬笑道,都是很敏感的呢!这就可以看出,中央下一步的工作已经做下去了。到时,和平军把衣服一换,就全部反正了。周、丁二人惊叹之余,不觉盛赞当初“易帜分道”的决策。李明扬说,我们面对那种处境,“无法之法是为法”罢了。
5月28日,日军南浦司令亲赴前线指挥,用一千多兵力包围了唐家甸。李明扬身边只有二百多人。天色已晚,丁作彬说,趁天黑,我带人在前面冲,李烈新保护总司令突围!周德林说,陈泰运已经出发前来增援。丁作彬说,只怕来不及了。我们就往东边突围,去同陈泰运会合。周德林说,兵分两路吧,我带一路先往西打,你们保护总司令向东边突围。李烈新说,不行,你们都不能离开总司令,让我带人往西佯攻。李明扬说,都不要争了,敌人要的是我,我到哪里,敌人就会到哪里,应当由我吸引敌人,你们从相反方向突围。即使敌人得到我,你们也不要惊慌,敌人不能把我怎么样。你们能活着出去,部队不散,就是对我最好的援助和安慰。大家跟着我坚持到现在,也不容易,我不忍心再叫大家去牺牲。我意已决,都不要再说了。现在听我命令,李烈新带一个班跟着我,其余人由周参谋长和丁司令指挥,在我出发之后,分散突围。
李明扬就在一个班的保护下,从容西行。周德林丁作彬等人目送李明扬远去,全体向李明扬敬礼,而后说,执行总司令命令!立即把人分成十多人一股,约好到青墩会合,分头向东向北突围。
李明扬到了他的船那儿,船仍隐蔽在芦荡之中未被发现,四周也不见有鬼子。李明扬上了船,说,点灯!升火做饭!李烈新说,总司令,不能点灯,不能升火!李明扬说,点灯!升火!把火烧得大些,有蚊子了,冒点烟,把蚊子赶一赶!李烈新明白了李明扬是要故意吸引日军,他抹去泪水,点灯,升火。一柱炊烟在芦苇丛中升向天空。不一会,就有一队日军摸了过来,先是一梭子弹打得芦苇乱飞,接着就吆喝问,什么人?出来!李明扬对李烈新说,去对他们说,李明扬在此!
李烈新奉命站立船头,对岸上日军说,李明扬将军在此,正在吃晚饭,请安静!真的就安静了一下,然后,日军欢呼起来,并且朝天放枪。岸上日军和伪军越来越多,火把照亮四周,南浦与川岛芳子也到了。李明扬军装穿戴齐整,在卫队簇拥下,走上船头。南浦说,李明扬将军,你好呀!在这样的风景里见到你,真是太有诗意了。李明扬说,我认为这不足为奇。南浦说,我不得不对你宣布,你成了我的俘虏。你要回到泰州的愿望,现在就这样地实现了。你已经贵为所谓的“第十战区副总司令”,我当然保证你的尊严,不会让你过于狼狈。李长江已不在泰州,你是很孤单了,这是很遗憾的。现在,请你命令你的卫队放下武器!
李明扬轻轻捋了一下长长的胡须,走下船来。李烈新放下了武器,卫队全部放下了武器。
南浦走上前,说,委屈你了,阁下,乘我们的汽艇去吧。一个日军副官上前,护送李明扬上了汽艇,南浦也上了同一艘汽艇,卫队全部跟了上来,南浦说,不行,只准跟一个勤务兵。李烈新关照了卫队几句,就上了汽艇。
李明扬被关在泰州智家堡“红万字会”。他绝食,静坐。
颜秀武得到李明扬消息,马上派人赴南京找李长江。李长江听说后,大叫一声“不好”,昏了过去。被救醒后,立即坐车去见陈公博,哭拜于地,说,陈主席,李明扬在泰州被日军俘虏,现在已经绝食。我的部队宁可没有我,不能没有他,他是老子,我们是儿子、孙子!不能让他在泰州受罪,请求陈主席设法搭救。陈公博说,不要急,李明扬是我的老盟兄,我会救他的,等下面的情报送上来,我就处理。
李明扬绝食后第四天,南浦进来对他说,李明扬,你代表中国人最冷静的头脑和最坚韧的精神,我非常地佩服你!奉上级命令,要将你安全押送上海,恕不远送了!遂由李烈新随同李明扬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向扬州驶去,一车武装日军押送。
到了扬州,汪伪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良诚整队出迎,扶李明扬进了客厅,对李明扬说,师广先生在泰州绝食已经四天,现在不吃一点恐是不行。到了学生这里,一切都请放心。手一招,下面人端上了牛奶、蛋糕。
李明扬在孙良诚处吃了饭,乘原车过江,从镇江开往上海,被关在国际饭店旁边一座楼上。第二天,周佛海就到了日军宪兵司令部,对宪兵司令说,李明扬在泰州已经没有什么部队,你们还要他有什么用?他也这么大岁数了,不如卖个人情,把他交给我吧。
李明扬被周佛海保释出来,住在周家。周佛海对李明扬说,师广兄,你一世的名节,保住了!李明扬说,想不到一场抗战,国民党内部如此四分五裂,弄出这么多复杂的事情来。真是“不恁渔樵无话说”了。周佛海说,汪先生带领我们几个人,刚开始实行和平建国方针的时候,是何等的决断,何等的理想,想不到事业未成,汪先生竟然被日本人用对李长江的方法害死了!不瞒你说,现在我们几个人虽然还在硬撑和平残局,但朝前看看,真是不寒而栗,不知道今后是怎样的下场。大汉奸的骂名已经被历史铸就,我好像已经在等待审判!唉,师广兄,现在我对你是好生羡慕啊。师广师广,你虽如李广难封,但亦如李广之成名……
李明扬说,唉,日本人是太坏了,对于汪先生,我只能说他是太天真了,可哀可叹哪,我们就不谈这些了吧……
一三六
李明扬被保释后,隐居上海,拒不与敌合作。不久,日寇投降,李明扬遂被委任为中国一方的驻沪受降代表之一,参与受降事宜。1946年,因韩德勤等人告状,蒋介石软禁李明扬达半年之久,经李烈钧、邵力子等人作保获释。后李明扬以经商为业,曾经担任“人和药厂”、“扬子江木材厂”、“启新轮船运输公司”、“亚洲打捞公司”、“华东农场”、“中东建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常务董事、董事长。
1949年,李明扬以国民党总统府(李宗仁代总统)国策顾问名义,往来大江南北,为国共两党和谈事宜奔走。和谈失败后,李明扬宣布起义,投奔苏北解放区。粟裕派人护送李明扬到淮阴见陈毅,陈毅电告毛泽东,毛泽东回电欢迎李明扬起义。后来,李明扬随华东野战军进入上海,乃从上海出发到北京。李明扬与程潜等民主人士一起,应毛泽东邀请同游天坛公园,合影纪念,陈毅亦在场。李明扬遂参加了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
今见有李明扬一封家书,信封上盖着北平1949年9月8日的邮戳,寄往“上海建国西路355弄息邨三号李公馆,李太太佩秋女士收启”,署“北平六国饭店126号李师广缄”。因李明扬之文字世间少见,故将此信照录,以飨读者(原信全用句号):
佩秋我妹如见!
分别后由卢美风及广生送我到车站。但迟至六点五十分开车。下半夜二点钟即到达下关了。过江时我未睡醒。所以不知道火车过江的事。等天明醒来。已快到临淮关了。下午二点钟过徐州。我午睡未醒。因不知道。当夜过了济南。昨日上午十一点过天津。下午二点五分到北平。途中未停。共走了四十三个多钟点。即到了北平。我住在六国饭店一百二十六号房间内。杨虎两夫妻。也住在二楼。张文白李济深陈铭枢孙中山夫人周恩来等。今天都遇着了。程潜今夜可到。街上也遇见熟人。(我去看耿三哥于马路上看见了广生的朋友江涛建宇)熟人甚多。气候也好。我妹宜来玩玩。当可有益妹的身体。如来时。可叫广儿送你来。黄逸峰兄(我将开车之前逸峰来送车)会为你预备车上的房间。你可不怕无位置也。我的身体甚好。妹可勿念。专此即颂
健康 兄扬手启九月七日
广生儿览。可劝你母亲来玩玩。没有钱。无关系。走到那里说那里。世间无有不能过去之事也。我儿可劝劝你的母亲。实可有益她的身体。帮助你母亲的健康增进。我儿以为然否。此颂
特祺 父字九月七日
信中“走到哪里说哪里,世间无有不能过去之事也”,大约可视为李明扬的一种思想智慧吧,因为他就是这样在历史的大风大浪里过来的。
1950年,李明扬过六十岁,时任上海市长的陈毅登门祝寿。陈毅说,师公的五十岁生日是在泰州过的,那时新四军也去送了寿礼。李明扬说,惭愧惭愧!陈毅说,那没有什么好惭愧的,从那时起,我们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共同经历了抗战,好得很的呀!李明扬说,我还要为郭村的误会做检讨。陈毅说,怎么老做检讨呀?那个时候我们双方都做过检讨了。陈毅大笑。
李长江行动颤抖,形容憔悴,从外面进来,也不看人,只管自己往里走去。陈毅颇为同情地注视着李长江,对李明扬说,他怎么这个样子了?李明扬说,他被日本人害了以后,身体一直没有恢复,现在年岁大了,状况更有所下降,神智多数时候都不清醒了,我养着他。陈毅点头,说,你们之间的感情,我是很理解的,你们也是很不容易的。他虽然易帜降汪,但后来对你、对我们新四军,还是暗中做了一些好事情。对这个方面,我们也是心中有数的。你就好好的养着他吧,还要想办法尽量给他治疗,有啥困难,通知我一声,我来帮助解决。李明扬说声“是”,不觉拭泪。
某一日,李长江外出,迷路不得回来,坐在马路花岛边上。有一个拉黄包车的走到他身边,说,你不是李长江吗?天不早了,怎么坐在这里?我送你回家吧。我是泰州人,我认得你。李长江抬头望望,说,我迷路了。拉车的问,你家住哪里,我送你。李长江如小孩子背书一样说,建国西路355弄息邨三号李明扬公馆。拉车的一听,说声“晓得了”,扶李长江上车,直送到家。开门的是颜秀武,说,长公,到处找你,你又迷路了吧?李长江说,我迷路了。颜秀武给车钱,拉车的摇手不要,说,我是泰州人。李长江对这些不管,只顾自己朝里走。
几年之后,李长江被李明扬保护安排在江西省一个偏僻的地方,后来就在那里去世,鲜为人知。
李明扬在新中国担任过江苏省政协副主席、江苏省农林厅长、国防委员会委员、民革中央委员等职,是第一、二、三、五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一届江苏人大代表,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
1978年11月17日,李明扬逝世于北京,享年八十八岁。11月28日,《人民日报》刊登李明扬追悼会消息。追悼会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聂荣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谭震林、阿沛·阿旺晋美,中央军委贡责人粟裕,全国政协副主席朱蕴山、季方、王首道,全国人大、全国政协、中共中央统战部、国务院办公厅、解放军总政治部、民革中央送了花圈。追悼会由粟裕主持,全国人大常委会秘书长武新宇致悼词。悼词说:
“……李明扬先生在民主革命时期,做过有益于人民的工作。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他曾掩护和帮助过中国共产党的一些党员脱险……抗日战争期间,他在党的统一战线政策感召下,对新四军消灭国民党顽固派八十九军,取得黄桥决战胜利,起了一定的作用……解放前夕,他奔走和谈,终于起义。生前关心祖国统一大业,并为此贡献自己的力量……”。
泰州街头,一个出租连环画兼卖茶水的老头,拭泪收起这份《人民日报》,他就是李长江身边的陈副官。泰州的泰山公园里,一个修剪花草的老头,看了这份报纸后,流了一大片泪水,也珍重地将报纸收了起来,他就是当年的许军需。
1988年夏写就
2008年夏整理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网刊微信公众号
![](http://img.wyzxwk.com/p/2019/09/e70edeb684b74b82d4c8fa6723b9a0e6.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