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李昌平——粮食武器悄然来袭
2010-03-11 来源: 辽宁日报
□制图/董昌秋
■ 近日,关于中国是否种植转基因粮食的讨论热炒,农业部农业转基因生物安全管理办公室负责人澄清:从未批准任何一种转基因粮食种子进口到中国境内种植,在国内也没有转基因粮食作物种植。截至目前,经农业转基因生物安全委员会评审,已先后批准了转基因棉花、大豆、玉米、油菜四种作物的进口安全证书,用途仅限于加工原料。
■ 美国人威廉·恩道尔在他的《粮食危机》一书中,揭露西方利益集团运用粮食武器获取世界霸权,揭开粮价飞涨的真相,洞察转基因专利种子的政治意图,戳穿粮食霸权的阴谋。全球粮价疯涨,创160年来新高。供需失衡背后是生物燃料的吞噬、转基因种子的肆虐。难道我们每吃一日饭都要给西方利益集团交纳一笔专利费吗?
■ 早在威廉·恩道尔之前,河北大学研究员李昌平就已经开始关注这个问题。
中国的粮食生产能力和潜力,足够养活16亿人,甚至更多
辽宁日报:在十几亿人的中国,粮食安全问题始终都是天大的事。很多人都在讨论粮食安全问题,担心粮食够不够吃。您是著名的三农问题专家,您怎么看我国的粮食安全问题?
李昌平:我一直是这样的观点,中国的粮食危机并不在于粮食增产速度赶不上人口增长速度。中国的粮食生产能力和潜力,足够养活16亿人,甚至更多。
新中国成立以来,人口增长了两倍多,粮食产量也增长了两倍多;且新中国成立60年间,有30年为粮食净出口(大豆除外)。未来的数十年,中国人口峰值不会超过15.5亿,但中国通过农业技术进步、土地整理、土地改良、装备农业等措施,再增加3亿人的粮食是不成问题的。如果按照16亿人、人均800斤算,8亿亩“吨粮田”就足够中国人吃饭了。
至于农民素质问题、城市化占地问题、水质和水利问题、土地板结问题、水土流失问题、气候变化问题等等,这些问题对粮食产量的影响都是可以克服和弥补的。目前把粮食安全问题停留在够不够吃的层面上来讨论,过于肤浅。
辽宁日报:您语出惊人。可我们看到一个现实,就是粮价波动很大,而且一直处于上涨的趋势。这难道不是粮食安全问题吗?
李昌平:这里需要弄清一个概念:农产品价格弹性,是指农产品供需变化对价格变动的影响程度。由于很多农产品需求相对刚性、生产周期长、自然风险高、储藏成本贵等原因,其价格弹性系数一般都较小。根据近15年的猪肉供需变化和价格波动数据,我们计算出我国猪肉价格弹性系数小于0.2。即供需基本平衡之后,假设需求基本不变,供给增1%,价格下降5%,反之亦然;大米等多种粮食的价格弹性系数都小于0.5。由此可见,农产品市场价格大幅波动特征是农产品的天然属性。正是由于农产品价格弹性系数偏低,即很小的供给(或需求)变动,能够导致很大的价格变动,因此农产品是投机商天然的投机对象。
辽宁日报:在我的印象中,哪里人多哪里就缺粮,价格变动就大。而亚洲尤其严重。既然我们不缺粮,粮食上涨这是不是粮食投机商造成的?
李昌平:不全是市场化运作的结果,这里有一个“粮食武器化”问题。亚洲国家多是农业为主,其农业发展一般都要经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农产品短缺阶段,增产就增收。这个阶段的农业发展的核心目标是追求“产量增长效益”。农业政策要点是“增产技术密集+劳动密集+基础设施建设”,农产品价格以政府管制为主。
第二个阶段是大宗农产品供需基本平衡,增产1%,价格可能下降2%至5%,增产常常会导致农民减收。这个阶段农业发展的核心目标是追求“价格增长收益”,确保增产不减收,减产也不减收。农业政策要点是“优质技术密集+农民合作组织密集+资金密集+品牌密集”。农产品价格以市场调节为主。
第三阶段是农业高度发达阶段,大宗农产品生产能力绝对过剩。这个阶段的农业发展目标是追求“市场份额效益”,就是稳定地占有某种农产品一定量的市场份额,获得绝对的市场定价权,以便长久占有市场份额收益。比如美国农业集团长久占有中国大豆市场份额收益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这个阶段的农业政策要点是 “垄断性技术密集+组织(主要是农民合作社+出口龙头企业)密集+资本密集+品牌密集+政府产业政策扶持”。在农业发展的第三阶段,发达国家补贴本国超强农业集团抢占发展中国家某些重要农产品市场份额的“自由贸易”,将是发达国家在WTO谈判中始终追求的重点目标之一。
全球 “农产品武器化趋势”渐强,粮食武器一招制敌
辽宁日报:您刚才提到了粮食武器化问题。基辛格的粮食控制论应该是 “粮食武器化”最经典的表述。自古以来,粮食等主要农产品都是商人囤积居奇的投机品。垄断粮食等农产品,既可以牟取暴利,也可以控制人或害人。所以,基辛格说:“谁控制了粮食,谁就控制了世界上所有的人。 ”
李昌平:的确,这个观点很经典。
二战以后,西方国家正是根据基辛格“谁控制了粮食,谁就控制了世界上所有的人”的战略思想,制定了“粮食武器化战略”,在多个方面做了充分准备。
辽宁日报:这些准备包括哪些?现在看来,有多大的效果?
李昌平:首先,是种子革命。西方强国利用基因等技术进行的种子革命,不仅仅是为了增加农作物的产量,更重要的是消灭了他国生产者自有的种子资源,并形成对其商品种子的永久性依赖。一旦一国的种子依赖他国或被他国控制了,粮食等农产品安全、甚至食物主权就无从谈起了。这方面美国深谋远虑。我国在加入WTO以来的几年间,不仅大豆及其产业基本上美国化了、广西玉米种子正在加速美国化和转基因化,连东北玉米种子也快美国化了,棉花种子约20%左右的份额也被美国种子占领了,每年以10%的速度扩大,并且还在向水稻、小麦、土豆等品种扩大战果。这比1840年代鸦片输入中国的速度不知快多少倍,也不知危险多少倍!
辽宁日报:您这么一说,我倒有点汗颜了,看来我们对农作物安全问题应该提高警惕。
李昌平:除种子外,西方强国还制定产品标准和贸易规则,侵占市场份额,控制定价权。农产品价格有暴涨暴跌的特性,只要控制了某种农产品一定量的市场份额,就可以获得很大的定价权。某种农产品10%的份额如果被某个资本集团或国家控制了,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使该农产品市场价格暴涨50%或者暴跌50%甚至更多。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仅农产品短缺有价格暴涨所致的安全危机,农产品过剩也会有价格暴跌所致的安全危机。过去几十年,西方国家在进行“种子革命”的同时,一方面通过主导全球农产品标准和贸易规则的制定,另一方面始终坚持高补贴农业政策,其战略意图非常明确,即时刻都准备着最大限度地占有并控制他国农产品的市场份额和产业,最大限度控制农产品定价权。这就是“一招制敌”的武器。我国大豆及其产业被美国资本集团全面控制的事实足以证明西方“粮食武器化战略”的成功。
辽宁日报:那么,依您看来,粮食武器化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呢?
李昌平:目前,美国等西方主要国家已基本完成了“农产品武器化”的战略部署。 2005年8月,美国总统小布什签署了《2005年国家能源政策法案》,在美国政府补贴政策作用下,粮食等农产品可以用于生产汽油了。随着石油价格暴涨,用粮食等农产品生产汽油变得现实且大有可为。
一部汽车一天要吃掉一个人半年的口粮。随着生物能源产业化时代的到来,不仅粮食,几乎所有主要农产品都存在危机。不仅粮食可以“武器化”,几乎所有主要农产品都可以“武器化”。 《2005年国家能源政策法案》将全球粮食安全危机推入一个新的阶段,从此,土地、粮食、石油、美元、汇率、农产品现货和期货市场等都高度关联了,“农产品武器化”的威力倍增,围绕食物安全的“战争”将成为国家之间的最常规“战争”,几乎无时不在进行中。粮食等“食物安全”问题不再仅仅是个农业问题,而是上升为国家安全——经济安全、社会安全、主权安全问题。
选择 “资本主导农业”实际上就等于丢掉了粮食武器
辽宁日报:目前我国的粮食已经实现自足。那么,在未来,有可能造成我国粮食危机的因素是什么呢?
李昌平:我国农村基本经济制度是“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和“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从粮食安全的角度看,这项基础经济制度有三大优点:一是有利于发挥村民集体优势,加强农田水利基础建设;二是有利于发挥家庭经营优势,增加土地单位面积产出,并且以粮食生产为主;三是有利于发展合作农业和集体农业,在不减少农产品产量的同时,把更多的农村劳动力从土地上解放出来。最近30年,劳动力不断从农业和农村流出,而粮食等农产品产量在不断增长,充分证明了我国农村基本经济制度对保障粮食等农产品安全和促进城市化、工业化都是非常有效的。未来数十年,坚持这个基本经济制度,对增加粮食等农产品产量和促进城市化、工业化依然有重要意义。例如,河北省东光县古树于村,2008年3月成立了资金互助社,每户出资500元入社。互助社成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集中团购农资,平均一亩地肥料便宜150元/年(两季)。互助社做的第二件事是帮助农户实现承包地向互助社流转,将村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互助社成立前,农户之间有零星的土地流转,平均每年350元/亩。现在流转给互助社,底价500元/亩,若年底付钱,按500元/亩+利息或分红的价格结算。不到两年时间,全村165户、760亩耕地入社,在村委会的支持下,经过互助社水利重建和土地整理,耕地变成了890亩,增加了130亩。互助社购置了大型农机具,全村85%的劳动力离开土地经商办厂或外出打工。不仅粮食产量增长了25%,全村年人均纯收入也由4000多元增长到了9000多元,此外,互助社两年积累40多万元。全国农村只要坚持农村基本经济制度不变,走东光县古树于村互助合作之路,我国粮食产量在5年至10年内再增长10%-20%,应该不成问题。
辽宁日报:这种模式解放了生产力,是一种好形式。不过,现在农村总体趋势是发展现代农业,推行公司+农户模式。
李昌平: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农村改革,总的趋势是虚化“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和“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的基本经济制度,各级政府一直在鼓励资本下乡整合农村各种要素,发展资本集团主导的现代农业。资本集团兼并农民土地,主导农业现代化,不仅不会“以粮为纲”,甚至最不愿意生产的就是粮食。即使愿意生产粮食,大资本农业的单位面积产量也会大大降低。比如,我国小农的单位面积粮食产量比美国农业组织高20%以上。
辽宁日报:这会为未来的粮食安全埋下隐患。
李昌平:未来中国要应对粮食危机,在农业制度上存在两个选项:一是继续坚持既有的农村基本经济制度,扶持小农合作,发展合作农业;二是逐步废除既有的农村基本经济制度,鼓励和扶持资本下乡整合农村和农业,由资本集团主导农业现代化。选择前者,有增产20%的潜力,有利于应对粮食危机;选择后者,有减产20%的可能,不利于应对粮食危机。当下的中国,扶持资本集团主导农业现代化的主张明显占有主导地位,这才是危及未来粮食安全最主要的内因。说句人人都能明白的大实话,如果资本主导未来农业,农业资本要想收益最大化,符合资本本性的最简单办法就是制造粮食等农产品的安全危机。所以,对于十几亿人口且人地矛盾高度紧张的中国而言,选择资本主导农业实际上就等于选择了粮食安全危机。
中国人很善良,光明磊落,总担心世界上其他人吃不饱。在食物主权安全的战略研究和应用上重视不够,更不重视 “农产品武器化”的战略研究和应用,甚至对“全球农产品武器化趋势”视而不见或嗤之以鼻。在讨论粮食危机和制定粮食安全战略上,数十年停留在是否能吃饱这些低层次、低水平问题上老生常谈。正因为如此,种子美国化、大豆及其产业美国化才毫无抵抗地侵入。
中国应尽快成立应对粮食武器化战略研究部门
辽宁日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的中国,要高度重视食物主权安全和“农产品武器化战略”的研究和应用。没有战略眼光,就是井底之蛙;没有战略规划和实施,就只会埋头开车。您认为,我们应该从哪些方面下手?
李昌平:在当下,以战略视角全面检讨国内农业基本经济制度、农产品经营和产业化制度、农资生产经营制度、农产品战略储备制度和国际主要农产品标准、贸易规则、资本准入政策等,显得尤其紧迫。在内,一定要坚持和完善农村基本经济制度不动摇,大力发展以家庭承包为基础的农民合作农业和村民新集体农业;对外,一定要吸取大豆及其产业全面沦陷的惨痛教训,对西方国家主导的WTO框架下的农业谈判,要从维护国民食物主权和国家安全的大局出发,绝不能让步,切不可过度开放,甚至糊里糊涂地开放。已经开放了的,要坚决回收(如转基因种子准入)。千万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大豆”了,如果再出现第二个“大豆”,中国经济安全、社会安全、甚至政权安全都将受到威胁,势必会陷入被他人牵住鼻子改革的困境。
辽宁日报:当今社会,因为丧失粮食主权而被人家牵着鼻子走的国家应该不少,我们要自强,要走自己的道路,就要从粮食安全下手。我们不主张用粮食武器制人,但,我们也决不能被人家用粮食武器掐住脖子。
李昌平:中国大豆及其产业受制于人的例子很明显。另外,菲律宾丧失食物主权的案例曾震惊世界。美国在1898年从西班牙手中接管菲律宾之后,逐步将菲律宾的农业变成美国的工业原料基地,将菲律宾人民的食物主权完全控制在美国手中。 2008年全球大米价格飙升的时候,菲律宾不得不动用军队维持市民排队购粮的秩序。尽管菲律宾独立多年了,但由于丧失了食物主权,其政治、经济、社会等方方面面受制于美国的局面一直没有根本性的改善。
中国政府不仅要教育国民充分认识 “农产品武器化”战略性和维护国民“食物主权安全”的重要性,而且要顺应“农产品武器化”趋势,将“食物主权安全”和“农产品武器化”战略纳入国家安全战略统筹安排,甚至法制化。不仅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食物主权,而且要发挥自身农业优势为周边国家的“食物安全”尽可能提供“保护”,与周边国家和地区建立起以“食物安全”为基础的、唇齿相依的、共生共荣关系。
中国有着人口超级大国、农产品市场的总量巨大、劳动力丰富,劳动密集型农产品明显等优势,同时,我国在种子、肥料、农药、农业装备等方面对发展中国家有相对的技术和产业化优势,在“农产品武器化”时代,我国如果增强防范意识,同时利用自身市场需求总量大、主要农产品产量大、且自给有余和农业基础及技术相对发达的优势,完全可以趋利避害,大有作为。不仅对巩固我国食物主权安全有利,对我国经济发展有利,还对我国外交工作、国防工作产生深刻影响,对我国改善国际环境和增强国家安全意义深远。
□本报记者/周仲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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