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本该是阖家喜庆的团圆日子,可这个乙未新年对于我的小学同学马元来说却高兴不起来,就在腊月二十三,他58岁的父亲万引因胃癌离世,在半年前确诊后,他父亲已经神志不清,整日疯疯癫癫。村民都感叹,这个当了十几年村干部、英武了一辈子的强人,最终被疾病击倒了。同样不幸的还有三组的与我家有远亲的安怀,他的堂兄弟才52岁,大年三十去祖坟祭扫,回来之后觉得身体不适,赶紧让安怀送他去医院,结果半路脑溢血,再没抢救过来,而他们家人从没意识到他患上了心脑血管病。大年初二去舅舅家拜年,舅舅给我讲了他们村一则同样的事例,一位50出头的村民在年二十九“突然栽倒”,再没抢救过来。
这种“突然栽倒”的死亡案例在近年来已经不新鲜,也让很多村民对自身健康产生了忧虑。一些慢性疾病如高血压、血栓、脑溢血、心脏病乃至癌症,成为决定村民健康与生死的主要因素。
农民对心脑血管疾病这样的疾病缺乏足够的自我监控,一旦紧急犯病,就会出现“突然栽倒”这样毫无防备的打击。前年,我的59岁的大姑就是在中午做饭的过程中,突然栽倒在院子里,由于事发突然,连送到医院抢救的机会都没有;而在大前年,我定居在新疆的堂叔也是因为突发脑溢血,过世时54岁。家族内连续的因心脑血管疾病而造成亡故,令人感到恐慌,特别是联想到造成我的爷爷去世的原因也是脑溢血,让我的叔伯们感到不安,虽然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我的父亲身体健康,很少得病,但在今年才发现已患高血压,在劳动时眼内毛细血管爆裂溢血,险些影响了视力。也正是这时,父亲才发现自己的心脑血管病。这些案例的集中凸显,突然让人感觉到了心脑血管疾病的普遍性,以及由其突发而造成死亡的案例,让村民的生活感到恐惧。
在我的村里,仅以我所在的第四村民小组为例,近年来已经有6例因心脑血管病的突发而造成死亡的案例,这些亡人基本都是40~60岁的中年男子,还有3例虽被抢救过来,但已失去了自主能力,要么神志不清,要么已无法行动。临近的三组,去年就出现了3例因心脑血管疾病而造成失能的年轻人,或卧床无法动弹想,需要家人喂吃喂喝,或因犯病已造成中风或偏瘫。心脑血管病的普遍化已造成村民的恐慌,特别是这些疾病突发造成中年人的过世,实在令人惋惜。
村庄的“疾病谱”
根据春节期间的粗略观察,近年来家乡出现的亡故原因,因心脑血管疾病突发而造成的“突然栽倒”已有相当大比例。可以对比的是,一项以村庄为单位的田野调查发现,在2005~2010年间,90位死亡的村民中,心脑血管疾病造成的死亡已超一半(郇建立在冀南沙村的调查发现,高血压、脑血栓与脑溢血成为了村庄中的常见病,而且有低龄化的趋势。)。2013年《卫生计生统计年鉴》对居民致死原因的统计表明,恶性肿瘤、脑血管病、心脏病与呼吸系统疾病是造成农村居民疾病死亡原因的前四位。
回乡观察的现象能够印证统计的结论,慢性疾病已经成为乡村社会中排名首位的死亡原因。村里卫生室的医生松海告诉我,来诊所量血压的人很多,但自己没有好的治疗方法。没有好的办法,这并不是松海的医术所限,对于慢性疾病的防治,不存在彻底根治的可能,只能在平时进行调理,通过饮食、锻炼等方法进行稳固,再辅以医药手段施治。由于心脑血管病症发病时症兆难以预测,对日常生活的管理就成为防患的唯一办法。
我们在其他地区的农村调查中,往往会发现一些年富力强的人留守在村无法外出工作,细究起来,大多数是患有心脑血管疾病,不得不成为乡村“闲人”。一旦确诊了心脑血管疾病,一些关注自身健康的农民不得不停止工作,留守在村看护自我,而更多的村民则罔顾疾病事实,或者“闲不住”,仍要外出去从事体力劳动。而一些村民告诉我,如今的包工头老板也变得“贼”起来,一旦听说或发现某位村民有慢性病,就绝对不会再雇佣,一些工地已经开始了基本的血压检查,排除那些血压异常的农民工。
慢性病的自我防控
乡村中“三高”人员也数见不鲜。而“三高”往往是被看做“富贵病”,似乎离农民很遥远,这也是造成农民对慢性病缺乏警惕的原因之一,直到疾病突发造成“突然栽倒”,才会意识到自己已罹患心脑血管疾病。
缺乏疾病防控意识,这是引起慢性病造成突发后果的主要原因,而往往是到了“突然栽倒”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的病症。对于“三高”的出现,村民根据医嘱或电视上提供的信息归因,认为生活水平的提高和饮食方式改变是主要病因,油脂与盐类的摄入被认为是心脑血管疾病的诱因。而令人疑惑的是,在以面食为主的关中西部,节俭的饮食习惯往往不足以引起血管疾病;而从事体力劳动的农民,本不会因缺乏锻炼而出现肥胖以及由此引发的“富贵病”。在村民那里,“富贵病”的出现是令人费解的,但却如此普遍地发生了。
我在春节回家时购买了一台电子血压计,最近打电话回家,母亲告诉我周边邻居都来试试查了自己的血压,结果发现血压异常的人不在少数,一半以上的村民发现自己的血压或多或少地偏离了正常水平,高压在120~150mmHg之间的人较多(这是正常高压与低度高血压的范围),那些平时认为自己健康的人,也都被测量结果吓了一跳。
为了防控心脑血管疾病,很多土办法被打听到并迅速执行,包括喝醋、泡药茶、红酒泡洋葱等,一些被认为具有降压功效的食材,如洋葱、花生、玉米须、葫芦汁等,洋药方、土办法加上偏方一齐上阵,还有一些久病的农民,正在从基督教或佛教中寻求救治之道。由于慢性病难被治愈,长期的自我保养就成为唯一的办法,为此病人的人生历程被打破,年富力强的时候却成了村庄中留守的“闲人”,由于无法为家庭做贡献反而成为家庭的“累赘”,觉得自己是“废人”。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2012年《中国心血管病报告》数据显示,业已明确诊断的慢性病发病人群已经达到了2.9亿人,在此疾病谱转换的条件下看,孝道将会接受更大的、现实的严峻考验,特别是在家庭内的疾病照料方面。
值得一提的是,慢性病的普遍流行,在村中意想不到地反向解决了某些孝道难题,32岁的村民光娃小两口对自己父母极为不孝,甚至将二老驱赶到了别的村民组寄宿,不久之后光娃被确诊患上了糖尿病,长期医治而得不到缓解,有村民向他们建议,正是由于他们的“不孝”而遭到报应,现在需要补救才能得到上天的原谅。多亏了疾病,二老终于被光娃两口接回了家好生奉养。同样的案例也发生在我的本家堂叔存胜身上,他的老母无处存身,只能待在本镇的一家寺庙里,存胜患上腰椎间盘突出之后,也因自己的“不孝”而悔悟,老母被接回了家。
慢性病的社会照料
打针吃药、饮食调理和身体锻炼成了“三高”病人日常的必备功课,在村里出现了一些积极锻炼的人,他们在村民异样的眼光中执行着跑步、步行等运动方式,希望能保持健康状态。而那些已经被心脑血管病击倒的人,如村里的云胜和穗林,已经失去行动能力多年,疾病照料成为家庭的重大负担。
在当前,家庭看护仍是慢性病患者照料的基本方式。瘫痪在床的穗林和行动不便的云胜家庭在村民看来是不幸的,他们都是50多岁,正该是成为爷爷负担起抚育孙辈任务的年纪,如今却成为子女的负担。艰难而无期的照料,对孝道提出了严峻的考验,一些村民认为,与其被慢性病折磨得半死不活,还不如“突然栽倒”来得轻松,自己不遭罪,也不给家庭子女添负担。与对家庭的感情折磨相比,经济负担也是不可忽略的一方面,患胃癌的万引在半年的化疗期内花去了3、4万元,虽然马元并未因这些花费而迟疑,但在村民看来,与其花这些无用的钱,还不如让死前过得随意一些。遇到这种难以治愈的顽疾,一些村民赞成放弃治疗,毕竟这是打水漂的钱,还得不断往里填。
这样的说法未免残酷,但对于慢性疾病造成的家庭不幸,很多人都报之以同情和理解。行动不便的云生神志尚清楚,他也对村民表示,宁愿早点“坐快车”,不让家人再遭罪,只不过女儿尚未出嫁,死不瞑目。当被慢性病摧毁了生存能力之后,患者企盼着早点解脱,孝道也被重新加以理解式地放松。
而慢性病的普遍化,也对医疗体制带来了新的任务。一旦心脑血管等慢性病被确诊,患者往往会结束务工而回家疗养,基层卫生体系将要承担预防和治疗的责任,而慢性病的长期照料,将会带来公共卫生支出的大幅增长。我的父母参加了医保,前几年每年也只会因头疼脑热、感冒发烧而去定点医院就诊,而今年下半年,已经因处理突发高血压而进行过一次手术,加上日常打吊针、买药和血压监测,半年内医疗支出已经达到了近8000元,国家医保承担了其中的70%~80%。我询问了我的当村医的邻居松海,他表示现在来自己诊所看病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小孩的感冒发烧、老年人的心脑血管疾病是主要医务内容,同时,自己还要将很大精力放在对全村几个“重点户”的巡诊上,这些“重点户”都是因心脑血管疾病突发而造成失能的,每个村民小组都有3~4例。
村民缺乏对心脑血管等慢性病的警惕,一些村民习惯于“小病忍,大病拖”,往往等到出现“突然栽倒”的紧迫后果才会意识到慢性病的厉害。村庄中已经出现的“失能”人群给村民增添了恐惧心理,唯恐也遭遇如此不幸,不但自己的生活节奏被无情打断,而且会给家庭带来残酷压力。而缺乏疾病知识的村民,往往对不知因何而来的慢性病缺乏理解,也会因此影响对疾病的科学防治。而对那些偶尔就会出现的“突然栽倒”的邻里,除了表示不幸之外,还需要更多社会支持和制度构造,毕竟,慢性病普遍发生使得基层的健康治理已经刻不容缓,而这不仅仅只是家庭的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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