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邦济民”日前接到河南省方城县众多农村中小学教师反映，称当地教体局为了协助政府清收农村信用社的贷款，竟采用欺诈哄骗的手段，使他们在举债清缴了个人担保的贷款份额之后，仍然深陷担保泥潭，无法解脱责任。这些基层教师现在旧债未了，又添新愁，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工作和生活，有的人甚至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在一份题为《方城县政府清缴不良贷款丧失政府公信力》的联名信上，这些老师们称，“方城县农村信用合作联社为了转型河南农商银行，对此前的所有不良贷款进行清缴，针对公职人员……2022年2月23日开始第四次清缴，方城县委、县政府统一部署，继续实行“三停五不”，并由方城县纪委监委牵头、各单位领导分包到人，对所有公职人员进行清缴……”
据当地知情人士介绍，方城县农村信用社存在大量不良贷款。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由公职人员担保而形成的——因为前些年，信用社既要完成放贷任务，又要防范对方没有还款能力，所以就只针对那些能找来公职人员签字担保的，才会放款。
对于方城这样一个农业大县来说，财政供养的公职人员毕竟有限，不过农村中小学教师却人数不少。他们收入不算高，但也是旱涝保丰收的公职人员，正好符合信用社的担保条件。况且这些中国最底层的知识分子普遍爱面子、脸皮薄，在小县城这种熟人社会里，很难禁得住亲戚朋友的几句好话，很容易以“举手之劳”来“助人为乐”——但偏偏他们在农村中小学教师这个岗位上，习惯于两耳不闻窗外事，又是最缺乏法律风险意识的一个群体。往往在稀里糊涂之下，就成了信用社转嫁风险的对象。
据知情人透露，在方城县农村中小学教师队伍里，或有不低于90%的人都做过贷款担保，很多人还不止担保一笔。
可是尽管有包括教师在内的这些公职人员担保，但由于信用社本身就存在管理不善、审批不严格等等问题，导致一些贷款的手续“先天性”不完备，甚至到期之后信用社自己催收又不及时，天长日久，极易形成借贷纠纷。日积月累，不良贷款越来越多——据知方城县农村信用社总共吸收居民存款140亿，外放贷款60多亿，其中不良贷款就将近20亿——远远超过了国家规定商业银行最高5%的不良贷款警戒线，已成为最可能触发地方金融“暴雷”的隐患之一。
其实不仅方城如此，农村信用社不良贷款问题在整个河南省都是普遍现象。本来农信社就是地方政府的“钱袋子”，帮自家“钱袋子”清欠收贷，自然也是各地政府应有的工作。尤其是从2021年7月份开始，在河南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的主导下，清收不良贷款、保全农村信用社的信贷资产，防范化解金融风险，已成为各地党委政府必须限期完成的“一把手工程”。
就是在此背景下，方城县从2021年7月28日刮起了一股“清欠风暴”。但是好多陈年旧账确实已超过了法律时效怎么办？——政府下文明确规定，凡是公职人员和党员干部拖欠有农村信用社贷款的，不管是自贷或是担保，更不管民事、刑事责任是否超期，只要不能按时完成清缴任务，由县纪委监委、组织部牵头，一律实行停职、停薪、停岗和不提拔、不调动、不评先、不加薪、不晋级的“三停五不”政策。
一句话，以强力的行政干预手段，介入信贷纠纷。
按理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清收公职人员自贷、或为他人担保的贷款，应属合理合法。但是方城县这些教书育人的农村中小学教师，为何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乃至要以公开投诉、群体上访来表达强烈不满呢？
原来，他们不是不承担自己的责任，而主要针对的是“政府言而无信，政策朝令夕改”。
老师们反映，2022年2月23日县里开始第四次清缴，最初采取计算全部本息分摊到该笔借款各公职人头，接着改为本金加利息折扣，最后确定按照所有担保人平均分配份额，个人担保清零。
也就是说，如果张三欠款本息合计90万元，而这笔贷款是由李四等3人为其担保，则李四等3人每人的最低份额比例为30万元——李四需还款30万才算将自己负责的份额“清零”——但是因为方城县“无论是涉及的金额，还是欠款人数，在南阳市各县区中均为最多，整体推进情况在全市排名末位”。一句话，方城的清欠工作落后了，县里为了赶在上级要求的2022年2月28日之前，清欠工作“清零见底”，就承诺你只要还上你担保的本金份额，利息可以打折优惠——2022年2月23日，方城县清收农信社不良贷款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出的【2002】一号文件“关于利息优惠的通知”，印证了老师们的这个说法。其中明确规定，“若在2月27日下午17：00前主动现金清还的，在通算利息基础上再给予20%优惠”。
两天后，2月25日，县纪委监委、县委组织部派出30个联合督导组，紧急通知“各单位务必于2月27日晚清零见底”。
2月26日，方城县清收农信社不良贷款工作领导小组再次抛出力度更大的“优惠措施”——“对于公职人员担保的不良贷款可按全部担保人的本金平均额分担，公职担保人可按各自分担的份额偿还本金；可以缓收应承担的利息。”
按老师们的说法，其实还不止是“缓息”，领导们在最后一天又承诺的根本就是“免息”了！——
“方城县纪委、各单位一把手领导、信用社领导都当面信誓旦旦承诺：只要缴纳个人承担本金份额，随后统一开具解脱证明，并由县信用合作联社、县纪委、法院三个单位盖章，从此不再有任何牵连。我们在各级各类各位领导的诱导下，听信领导的承诺，东拼西凑，到处借债勉强凑够个人承担的本金份额，然后签订《执行和解协议》。至2022年2月27日止，我们还清了个人承担的本金份额，但并没有收到各单位承诺出具的解脱证明和《执行和解协议》。”
“2022年3月18日下午，我们接到单位通知，于3月19日上午11:00前必须上缴应还本金的20%作为利息，签订《继续担保协议》，然后按照《紧急通知》精神，该担保人彻底解除担保责任。”
《方城县政府清缴不良贷款丧失政府公信力》
看明白了吧？在“清零”最后期限到来的时候，领导们为了完成工作任务，就说只要你把自己担保贷款的本金份额还上，这些担保人从此就可以解脱了，不再追究责任了。但是当老师们东拼西凑终于把这些本金还上之后，却得到通知，还得再缴本金的20%作利息，并且还得给信用社签订《继续担保协议》——只要你担保的这笔贷款中还有其他责任人没有清缴，只要信用社还有一分钱的本金或利息没有收回来，你就永远不可能解脱，永远得承担连带责任。
至此，这些老师们认为自己是受到了方城县教体局的愚弄和欺骗！
——在这些老师中，郑建彬的遭遇颇具代表性。
郑建彬和爱人乔国玉都是清河镇某小学的教师。2013年4月，碍于一个名叫赵海军的朋友情面，夫妻二人加上另外两个农民，共同为赵海军担保了一笔30万的贷款。谁知道此人在贷款已经到手的情况下，却谎称信用社没放出贷款，需要重新为一个名叫赵国寅的人担保，实际上是哄骗郑建彬与乔国玉又担保了第二笔30万的贷款。
郑建彬说，赵海军之所以能从信用社贷出这两笔款，是因为他和信贷员王学军是发小。王学军明明知道第二笔贷款名义上是赵国寅主贷，但实际上赵国寅只用了6万，剩下的24万都是赵海军用了——如果真正依法来讲，这就是弄虚作假、至少可以算作改变贷款用途，不该放贷的。可是王学军不仅放贷了、而且每年都跟赵海军联手操作着让他们这些担保人去续约。一直到了2019年，第二笔贷款名义上的主贷赵国寅不愿意去续约了，但赵海军又还不上钱，于是信用社才起诉了赵国寅，随即连第一笔贷款也无法续约，一起进入了司法程序。
交友不慎，被人忽悠。郑建彬只能埋怨自己。他也并不是不打算承担这个责任。其实早在2019年法院介入的时候，连贷款人自己都没还钱，也只有他曾经代为偿还过3万元的本息。
这次政府出面清贷，明确认定他们夫妻二人在这两笔共60万的贷款中，应负份额是30万。2022年2月27日，在政府要求的“清零”截止时间之前，他们找兄弟姊妹借了个遍，才借了20万；最后又剜窟窿打洞借了10万块钱的高利贷，终于凑够了自己两口子的“份额”——目的就是想着能“享受”方城县清收农信社不良贷款工作领导小组制定的“优惠政策”，赶快把夫妻两人的责任解脱了算了！
谁料想，3月18日下午，郑建彬和乔国玉跟别人一样，同时接到单位通知，要求他们在第二天上午11:00之前，必须再缴应还本金的20%——再缴6万作为利息，并且还得签订《继续担保协议》——只要赵海军一天不还完钱，他们夫妻二人就得继续扣工资，继续承担责任！
尤其令夫妻二人崩溃的是，他们发现自己的银行卡也在这同时被法院冻结。甚至连微信钱包里几百块钱零钱都被冻结了！——其实从去年清欠开始，他们就已经被扣发工资的70%。今年过年，郑建彬只发了589.76元，乔国玉发了690.24元，二人合到一块儿不到1300，一家四口人就是靠这点钱过的年。而现在明明已经听从领导们的要求，说好的还了30万就算解脱了，谁知却又是上了一当！还要被逼着继续承担责任——按方城话来讲，这不但是把人当“老鳖一”捉，更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郑建彬说，以前怨我自己瞎了眼，认错了人，活该承担责任。可是教体局的领导、县纪委的领导、县政府的领导们为啥也像那个不讲信义的赵海军一样，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难道我们这些老师，就活该被当成软柿子捏？
相比郑建彬的遭遇，其实还真有被捏成软柿子的——有老师反映，此前曾因清欠问题，被法警直接从课堂上当着小学生的面戴上手铐押走……
2022年3月18日，就在接到方城县教体局那个“出尔反尔”的通知后，情绪激动的老师们立即写出了联名信，公开谴责方城县政府丧失政府公信力。要求兑现原来还上本金即算“清零”的承诺，并要求追究方城县农村信用社一直存在的内外勾结、违规违法放贷的责任——老师们举例说，有担保人根本就没到现场签字、拍照，只是出借了身份证，就被办理了贷款；有的担保人本来自己就已被法院列入了失信人黑名单，却仍然被信用社审核通过；有的主贷人则是站在别人的奥迪车和别人的楼房前拍照，就能被信用社视为有还款能力而放贷，如果不是内外勾结，怎会如此？
还有老师反映，前几年在政府担保的所谓“金融扶贫”项目里，方城县农村信用社动不动就发放出去的贷款少则几百万、多则上千万，据说总共高达7.8亿，却至今也没有回收——其实大家都知道，当年垒几个猪圈和羊圈就放出去的这些贷款，才可能是真正的不良贷款——那些使贷款的人可能压根儿就没想着还！那么同样作为担保人的政府，又该怎么追究责任？为何对农村基层教师这些体制内的最底层，却越瘸越要用棍子敲，甚至敲骨吸髓已“清欠”两三个亿了，还不舍得放手，难道真要让这些人实现另外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才算罢休吗？
联名信上，只有58人签字、按了红指印——据说，他们只是刚建了一个微信群，刚开始准备联系上千名同病相怜的老师团结起来为自己维权，即被方城教体局的领导察觉……
微信群可以被解散，签名可以被制止。但是担保的责任不能解脱，银行卡不能解封，工资依然被扣发，这些老师们胸中憋闷的那口气就依然在。眼前如何生存下去的难题，也依然像一座大山压在头顶。
如果他们连自身生存都成为难题，天天要先为一碗稀饭发愁的话，那还能指望方城的教育好起来？
优化信用环境、建立健全社会诚信体系是正确的。基层中小学教师的诚信观尤其会直接影响他们启蒙教育的下一代。
但实事求是地讲，政府的诚信无疑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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